网 ||卜卦

作者: 蓝天游云 | 来源:发表于2023-11-14 18:41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原创图片

    (一)

    太阳才刚刚升起,集市就热闹起来了,布衣华服参杂,男女老少混行,拥挤的街道犹如倒映着霞光云影的河流。转过集市中心宽阔的广场,便是堆放着农产日杂、陶器小吃等摊位,叫卖声问询声此起彼伏,混成红尘烟火味儿的喧嚣;集市靠后的店铺门口挂着球形的灯笼,与飘飞的旗幔呼应着,远远望去,门洞之内依稀可见站台的掌柜,和布匹、茶罐、药斗等。他的目光越过乌泱泱的人群,在急切地搜寻着一个老头儿。

    ……

    拖着沉重的双脚,他眯起眼睛看看太阳,意识到午时尚早,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卖烧饼哟,又大又香的烧饼。”商贾洪亮的吆喝声从前方传来,他缓缓地侧过脸去循着来声,迷惘的眼神扫过人群,往不远处飘去:在商铺与当行之前,菜摊与烧饼摊之间,留下了一处空隙……留长须带瓜皮帽的老头儿,描着八卦的粗质摊布,竹木的卦筒,靠在墙上的算命幡,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

    “哼!”走到与那个空位平齐时,他停下脚步忍不住冷笑一声,“先生呀,你可是算准了我,可是你自己呢?”

    “看什么,快点儿走!”一声厉喝炸响,背后人一掌推在他的肩背,伴着一阵金属相撞的哗啦声,他踉踉跄跄地往前狂奔两步,前倾的身子再度回正,稍稍定定神儿,继续拖着沉重的锁链前行。

    一丝快意从面颊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生无可恋的悲哀与绝望。白花花的太阳晃得他睁不开眼,所能感到的是一种隔世般的沧桑和恍惚,喧嚣的集声和围观的起哄声谩骂声像一张网,铺天盖地落下来笼罩了他,他无力挣脱,只能任由它裹挟着……

    几个月前,他看见大殿佛前一个女娃儿随大人跪拜上香,那女娃儿中等个头,笄贯青丝,粉面红唇,柳眉凤眼,那一刻他竟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幻觉,顿时呆住了。

    一声“师父”瞬间将他唤醒,他摸摸光头,惊觉目光在那女娃儿脸上已停留太久。他赶紧后退两步,合手念一声“阿弥陀佛”,远远站定。叫他师父的是女娃旁边的妇人,和女孩儿极其相像,那额头那眉眼那唇鼻,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想来应该是母女。

    他脸上掠过一丝幡然之色,慌忙转身朝殿后走去。

    她们离去的时候,他恰好有事务在身,跟在她们身后同行了一程,两个人的谈话,他也略收耳底几句。

    “……今天大殿的师父好奇怪呀!眼神怪怪的,不像个好人。”女孩儿嘟着嘴向妇人抱怨。

    “别瞎说!师父可能是认错人了。”妇人柔和的语调儿里透着些许责备。

    女孩儿“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丫环赶紧凑上前,嘟嘟哝哝地小声替小姐抱不平:“我也看到了,那和尚看小姐的眼神就是不对……”

    ”雪梅,多话!”妇人厉声制止。

    “好了,夫人,奴婢不说了。”雪梅机灵地回答夫人,“我们赶紧下山吧,老爷该等急了。”

    ……

    (二)

    入夜,圆月当空,四起的虫鸣在风声的来去中忽高忽低。他睡不着就爬起身,悄悄来到僧舍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仰头望天。遁入空门十几载,早已不作他想,谁料今天的一场偶遇又扰了尘心。

    那夫人名叫钏儿,原是布行老板唯一的掌上明珠,也是他差点儿娶进门的人儿。曾经,他认定了钏儿就是他的媳妇儿,也多少次憧憬过婚后举案齐眉的生活……

    意识到自己犯了戒,他赶紧合掌念一声“罪过罪过”,接着补充一句“缘起缘灭,一切皆空”。

    为了使自己静下心来,他盘腿合掌,微闭双目蠕动嘴唇念起《心经》。山石林木,墨一样深浅不一地描摹着夜的帷幔,蝙蝠在这透明的帷幔中横空而过,翩然掠过他的头顶,留下轻细的“吱吱”声。

    他的额头鬓角渐渐冒出汗来。自青丝落地那天起,每天耳边响的都是晨钟暮鼓眼前见的亦是青灯古佛,不觉间,又虚度了十几轮春秋。在日复一日的吃斋礼佛和诵经早课中,尘心渐渐泯灭,原以为自己凡心已了,必将修得六根清静终身事佛。谁知今日事,竟像一把竹帚扫去落叶积尘,现出历历往昔。

    当初是自己铁了心退的婚事,他谁都不怪,只觉冥冥中一切早已注定。每个人都有生命中看重和忌惮的东西,所以必然会有权衡有取舍。一番斟酌之下,他头也不回地上了南山,跪求方丈削去头发,从此做了寺里的杂务小师父。

    他突然想到,如果当初不去找居士卜那一卦,他现在会是和钏儿两情相悦、儿女成行呢,还是自己埋骨荒野独留钏儿寡居呢?

    那年一居士路过他家门前,进门讨口水喝。母亲赶紧将来人让进凉棚,又是奉座又是倒水,虽说只是清水一瓢,居士还是用自己的方式表示了谢意,当即蘸墨画符,说将平安符随身携带即可趋吉避凶。

    母亲郑重地将这枚符缝进了他胸前的衣襟里。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他进山砍柴,不小心落下高崖,原本以为生还无望的他被山腰的一棵树牢牢挂住。那一夜不断有狼的嗥叫和其他野兽的咆哮在崖上和崖下徘徊,但都奈何不了他。一直到第二天有商队路过,他连声呼救,他们扔下草绳救下了他。

    回到家里和母亲说起这事。母亲脸色由青变白又由白变黄,终于恢复人色。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去摸他的前襟,他这才记起母亲小心翼翼缝下的那枚折成三角状的平安符。

    一摸还在,母亲连声惊叹:先生真神人呐!

    儿子结亲的事儿从十六岁开始张罗,转眼过了两年,还未定下来。倒不是儿子样貌欠端正或家风不正,而是老人虽生养四个,但女儿就有三个,儿子算是单传,所以她在为儿子娶媳妇儿这一块格外慎重,古语不是说吗,娶妻不贤毀三代。

    媒婆来了不少趟,不是自家看不上女方,就是女方看不上自家,眼看儿子已近弱冠之年,还没有定下亲事,老太太心里发了慌,急得四处打听待嫁的女孩儿,最后不知在哪儿打听到,布行老板的独女待字闺中,且贤良淑德,秀外慧中,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老人回家同儿子一说,儿子借买布进了布行,见那姑娘仪态美好,谈笑从容,觉得很是理想,此后又悄悄去过几次,越看越痴迷,最后和母亲一商量,备下聘礼选了吉日托媒人上门,对方回以八字。

    合八字的事,母亲当然要找她最相信的人——那位在她家讨过水并赐平安符的居士,一次偶然她在集市发现居士在街头为人占卜。怎奈天气凉了,老人家的老寒腿毛病又犯了,只好让儿子带了两人八字前去找先生。

    在挑檐的商行前,他与先生一番寒喧,只见居士看了来人呈上的八字,拇指长甲在指根指尖一番游走,口中絮絮念叨一阵儿,接着捻须皱眉沉吟许久,最后低低自言一声“不妙”。他的眼睛一直在居士的手和脸色之间切换,至此心惊肉跳,惊骇地问:“先生,咋了?”

    先生一脸严肃地摆摆手,没有说话,将铜钱投入卦筒,摇几摇后拋于卦布之上,如是几次,最后执笔在草纸上画下长长短短的线条,喃喃自语一阵儿,脸色更加阴沉了。

    (三)

    秋收过后,师父安排他下山釆买。顺道为每年布施供养的人家送上护身符和念珠等物。

    叩响长街中段周家大门,随着“吱呀”一声响,院门洞开,一阵寒喧后,被请进内宅。他合掌低首立于庭院等待主人,只听一声“师父”,他抬起眼皮,见到来人正是数月前和女娃儿一起出现在寺中大殿的夫人,“钏儿”他心中不由响起一声低低的呼唤,接着赶紧低下头去,念一声“阿弥陀佛”,说明来意,从乾坤袋里掏出主持所托之物呈上,转身告辞。

    他刚跨出大门走上街道,背后传来两人的对话声。

    “哟!……表老爷,您来了!”这是刚才那仆人的声音,只是此刻的语调意外又恭敬。

    “嗯嗯,表兄在家否?”来人问。

    ……

    一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他回头望去,仆人正微躬腰身请居士入内,定睛一看,竟是故人,比起十几年前,人是苍老了,只是那眉目神态未变多少——当初奉母亲之命去集市找他合婚占卜的时候,他可是在直盯着他的每一个表情间留下了深刻印象的。

    记得他按母亲交代找到居士的时候,居士正为一个丢牛求卜的人占卦。他蹲在一侧静静等候,居士沉浸于自己的事务,仿佛没有看见他。一直等到那人听了他的授意,起身离去,他才在居士的抬手示意中坐下,将往事一说,居士竟然还记得那段薄薄的交情,这让他倍感亲切。他先是看过钏儿八字,后又看过他的生辰,沉吟片刻,眼神中顿时掠过一丝惊愕,似乎是为了进一步验证结果,他又起卦占卜,最后摇摇头,告诉他八字中凶星太过,又犯天罗地网,恐有牢狱之灾性命之虞。他大惊失色,求先生破解。先生告诉他,也不是没有一点办法,但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他一再追问,先生就是吞吞吐吐。最后经他一番苦苦哀求,居士才传授给他救命良策,字字句句在居士唇髭的起起落落间像一串串沉重的锁链缓缓流出,缚着拖着他的心一再沉沦,终于跌进不见底的沉渊。他甚至不记得那天是怎么走回家的。

    当时的想法是,不管怎么说保命要紧,再者也不能因为自私误了人家姑娘。当晚他回了家,谎称与钏儿八字不合,让母亲找媒人回了女方。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母亲继续为他张罗,他照常种田砍柴,并无异样。布谷鸟叫的日子里,他收了麦子打晒完毕又将柴房装满,趁着夜色上了南山,奔着山顶的寺庙而去。

    得知消息的母亲和姐姐,第二天就赶了过来苦苦相劝,他才道出了其中的因由,说:“我虽削发为僧,尚可留得贱命一条,母亲还可以有点儿念想,好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无奈,姐姐只好搀扶着抽抽搭搭的母亲失望地下了南山,后将母亲接到自己身边照顾……

    表兄?眼前的一切,突然让他明白了什么。他震惊之余心生怒火,被愚弄被设计的羞耻感更是塞了他满腹。他要还俗——本来他就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他要报仇——为了被误的青春和大好姻缘。

    回寺里找到师父打了诳语,师父叹其尘缘未尽,准他还俗。

    (四)

    回到荒弃许久的家园,简单做了打扫,从角落里找出锈迹斑斑的柴刀磨好,美美睡了一夜。

    黎明的鸟儿叽叽喳喳,被吵醒的他翻身起床,找出昔日的粗布短打换上,裹上头巾,用手试试利刃,转手将寒光凛凛的柴刀插进腰间,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平生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他心里没底儿,于是,决定猫在对街的角落先观察一阵儿再行动。然而,一方面破戒杀生是他上山这许多年来不曾干过的事儿,甚至不曾动过的念头,这使他本能地想放弃;另一方面,自己像傻子一样被愚弄十多年的这口恶气,不出心里怎能痛快?最后他给自己定下目标,等太阳爬上头顶,投下的山墙阴影边缘来到脚边的划线,他就冲出去。

    此刻还早,已将师父的教诲和师门的戒律抛至脑后的他,时而亢奋时而惶惑,紧张得双手瑟瑟发抖。他想象柴刀下足以致命的部位,想象那人鲜血喷涌地倒在自己脚下……人声嘈杂,他没逃多远就被闻讯赶来的衙役抓获……秋后的一天,惨白的阳光下,他戴着沉重的镣铐迟缓地经过居士摆摊的地方,那里空空如也,他仰天长叹……

    突然,一团什么东西掉在他脸颊上,自下而上蠕蠕爬动,他伸手一抓,是一个指甲盖儿大小的蜘蛛。他立起手掌靠近墙边,看着蜘蛛挥动长脚离开他的手心向墙上爬去。就在他的头顶上,坍塌的蛛网边缘,一只蜻蜓正扭动着细竹节般的身体“嗞嗞”地扇动着翅膀,终于,它挣脱最后的束缚,带着尚未褪尽的白色蛛丝冲了出去。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飞往远处的蜻蜓,突然身体微微一震,一脸如梦初醒之色,随即站起身,向街上走去。在居士摊位前,他慢下脚步,一边打量一边缓缓步过他的面前——居士正在细心地拂平他的粗布卦图,没有注意到他。

    他舒了一口气快步离去,紧握的手心里满是汗液,心中却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获胜般的喜悦与释然。

    出了集市,他沿着长长的田埂往姐姐家的方向走去……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网 ||卜卦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suakw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