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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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今天，是我第十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浩儿寄礼物了，当我把鼓鼓囊囊的包裹交给快递公司收件员时，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急切的念头，我好想见见浩儿。他到底长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还是瘦？是圆脸方脸还是长脸？是大眼睛还是小眼睛？是高鼻梁还是塌鼻子？他高考考了多少分？报了哪个大学？

贰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天气特别热，刚度完蜜月回家睡了个长长的懒觉的我，一睁眼就看到窗外飘着一只彩色气球，粉红色的球身，天蓝色大力水手，瞪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向屋子里张望。气球的线缠绕在我家阳台的令箭上。在风的作用下，气球一扥一扥的，像是要挣脱线的束缚，自由去飞翔，可它毕竟是只气球，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挣开。我笑着走过去，推开窗户，轻轻解开缠绕的线圈，刚要松手，我的眼睛却被气球上面一行红色的小字吸引了。

字写在大力水手的脚下，规规矩矩的楷书，不大，却很醒目：“有缘人，请打开。”

请打开？里面会有什么？不会是超级细菌或者不明病毒吧？不会是什么神秘组织的接头暗号吧？不会是外星人给我的礼物吧？我一打开，会不会突然爆炸？会不会把我熏晕？一时间，有一万种可能向我大脑袭来。好奇心驱使着我不顾一切，快速找来一只牙签，“噗”的一下刺破了气球，大力水手软塌塌地倒了下去。一个白色的厚厚的信封掉了出来。

“您好，感谢您打开了气球，无论您是男是女，是年轻还是年老，您都是一位善良的人，一位和我有缘的人。有件事情，我不知怎么开口，准确地说，我想请您帮个忙。我知道向一位素不相识的人请求帮助，有些唐突，有些冒昧，更有些无理，但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一位陌生人求助，我相信上天一定会眷顾我，让我遇到一位愿意帮助我的人。如果您不方便帮助我，我也不会怪您，只是希望您能替我保密。

“我叫刘芳，是一位乳腺癌晚期的患者，今年三十六岁。三个月之后我将走向生命的尽头。我不怕死，可我放不下八岁的儿子浩儿，他还没有长大。我很难想象在今后的日子里，没有妈妈的爱，我的浩儿会受多少委屈。我不是不相信丈夫，我是不相信男人的天性。我走后，要不了多久，我的丈夫就会另娶他人，我的儿子就会有一位后妈。一想到这，我就心痛。可我毫无办法，我想了好久，终于想到这个办法，让我的浩儿在没有我的年月里，也能感受到我的爱。

“我买了十双袜子，每一双上都亲手绣了字，还给他包好了十个红包，又写了十封信，这些东西都存在广友大厦地下超市的自动存包处了，扫一下密码条就可以打开。我想请您帮忙，每年的7月18日，把对应他年龄的袜子、红包和信，按照这个地址寄给浩儿，寄十年，他正好十八岁。

“您拿到东西就会发现，红包是十一个，是我数错了吗？不，多出来的那个没写字的，是我给您的辛苦费，希望您一定替我完成这个心愿，让我的爱陪伴我的浩儿长到十八岁，他可以张开翅膀，独自飞翔的那一天。

“为了避免露出破绽，您寄东西的时候，最好一年换一个城市，因为我告诉浩儿，妈妈的工作很特殊，需要保密，也会随时变更地址。

再见了，有缘人，您的大恩大德，来世再报。”

读完了信，我早已泪流满面。有缘人，我一定会帮你完成心愿。

我收好信，急急忙忙换好衣服，正要出门，新婚老公端来了他亲手做的凉面。

“你先吃吧，我有点事。”丢下一句话我就跑出了门，留下傻愣愣的老公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叁

当我风风火火从广友大厦抱回好大一包东西时，老公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干啥去了？饭都顾不得吃？看你跑得这一身汗。”

我本来没想告诉他，可这事要坚持十年，怕是瞒不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只好老实交代。没想到老公比我还上心，特意在手机的日历提醒上做了标记。

我们打开那包东西，不禁被这位母亲的良苦用心感动得稀里哗啦。十双袜子，按照年龄，从小号到大号一字排开，左脚的袜口绣着年月日，右脚的袜口绣着祝福语。十个红包里装的钱数也不一样，最少的装了一千元，最大的装了五万元，那是孩子十八岁的红包，五万元，差不多够孩子大学的学费了。

这么多钱，她就这么放心地交到陌生人的手里？不怕被贪心的人给吞了？我和老公吃惊不已。她这是在赌，老公说，恭喜她，赌赢了。

“她在信里一直称呼你是有缘人，希望你这个有缘人能够把她的爱分十年寄给她的儿子。你接了，就一定不会昧着良心吞掉这些钱，对吧？”

“我怎么忍心？再说了，我怎么敢？我还怕她半夜索我小命呢。”

老公突然不说话了，左手叉着腰，右手的两根手指托着下巴，眼睛往上翻着，头微微歪着。糟糕，老公不会动了什么歪心思了吧？这可咋整？还不如不告诉他了。我开始后悔。

“我有个想法。”他突然看向我，慢吞吞地说。我盯着他的眼睛，心砰砰地跳个不停，生怕他说出什么鬼主意来。

“我们每年给这个孩子寄东西的时候，能不能在他的红包里，装上我们的一份心意，数额就和她原来的一样多。比如，这个一千的，我们就填上一千，变成两千，这个五千的，我们就填上五千，变成一万？这个五万的嘛，有点大，到时候看咱们的经济实力，怎么样？”

我愣了几秒，突然扑过去，双手勾住他的脖子，“Ilove you forever.”

肆

今年，是第十年，我和老公驱车二百多公里，跑到西安，把袜子、十万元的红包、信、还有一只我们特意为浩儿选的运动手表，统统装进一只鞋盒子，又用胶带缠了好几圈，才放心地交给快递工作人员。任务完成，就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但我心里一点也不轻松。浩儿到底长啥样？我越来越想去看看他。老公看着我忧心忡忡的样子，突然神秘兮兮地说：“走，上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当车子上了高速，我才知道老公原来和我想的一样。我只是有个想法，而他则是把想法变成了实际行动。看着认真开车的老公，我的心里百感交集。十年以来，他爱我，懂我，体贴我，照顾我，迁就我，而我，却连一个孩子也不能给他生。我是个不合格的妻子。而他，则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合格丈夫。我的内心怎么能没有愧疚？

“我们就这么跑去看浩儿，会不会太唐突？是不是找个合适的理由？”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早想好了，不是有门牌号吗？我们找到他家，就把车停得远一点，悄悄地看一眼，尽量不去打扰他，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搞得有点像地下党了吧？”我笑了笑。

伍

第二天的傍晚跑了无数的冤枉路，问了无数个人，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幸福街三排32号，浩儿的家。我的嘴唇因为上火，裂了好几道口子，风一吹，生疼生疼的。我们的车从他家门口开过，却惊讶地发现，他家的门锁着，院子里没有一点灯光，也听不到一点动静。开到街口，才遇到一位出来倒垃圾的五十多岁的大姐，我们把车停在她身边，她好奇地看着我们。

“大姐，您好，请问您认识秦浩吗？”

“秦浩？你说的是浩儿吧？你们是他什么人？为什么要找他？”

“大姐您别误会，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浩儿妈妈的朋友，特意过来看看他。”

那位大姐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我们，好半天才摇着头说：“浩儿妈妈的朋友？你们从哪来的？不像我们本地人。”

“对，我们的确不是这里的人，我们跑了好几百公里，就是特意来看浩儿的。”

“可是，浩儿的妈妈，早就不在了呀，浩儿这孩子，命苦啊。”

“大姐，浩儿怎么了？我们刚刚看他家的门锁着，家里没人。”

“是，前几天他奶奶摔伤住院了，浩儿去陪床了。”

“他去陪床？他爸爸呢？”

“要不说这孩子命苦呢，他八九岁的时候妈妈没了，又过了两年，他爸爸又出了车祸也没了，就剩下他和奶奶，唉！”

我的心都揪起来了，拉着大姐的衣袖急急地问：“那您知道浩儿他奶奶在哪家医院住院吗？您能带我们去吗？”大姐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就钻进了我们的车里。大姐指引我们东拐西绕的，来到县医院，走上一段灯光很暗的楼梯，楼梯的表面破损严重，好几次我的高跟鞋都正好踩在坑里，几欲摔倒。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护士站，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门口。病房里并排放着三张病床，靠门口的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骨瘦如柴的手臂像枯树枝一般垂在床边。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瘦瘦的戴眼镜的男孩，弓着腰正蹲在地上拆包裹。

“奶奶，明天是我生日，今天就收到礼物了。”

老太太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我看到男孩正在拆的，正是我们昨天一大早寄给他的。现在的快递好快，两天就到了。

“浩儿，有人找你。”带我们来的大姐喊了一声，男孩急忙丢下包裹，站起身来走了出来。高高瘦瘦，明眸皓齿，脸型稍长，肤色略黑，面带羞涩，好一个俊俏的小伙子。

“你就是浩儿？”

“叔叔阿姨，我叫秦浩，你们找我？”

“对，我们来看看你和奶奶。”

“可是，我不认识你们啊。”浩儿面露难色，眉头微皱。

我和老公对视了一眼，“多年以前，我们和你妈妈是朋友，现在出来旅游，刚好走到你们这里，就想过来看看。”

我编出的理由，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可我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只能磕磕巴巴地这样说。

“妈妈的朋友？”浩儿小声重复了一遍，两只眼睛在我们身上轮番扫着。

“这些年的礼物，是不是都是你们给我寄的？”

我惊讶极了，这孩子是怎么知道的？我的脸一直红到耳根，谎言被戳破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偷吃点心被抓。

“叔叔阿姨，你们等一下。”浩儿丢下我们跑进病房，俯下身子在奶奶耳边说了几句便走了出来。

“叔叔阿姨，咱们出去找个地方说话吧。”

带我们来的大姐进病房去陪奶奶，我和浩儿刚要往外走，老公却一把拉住浩儿说：“浩儿，先把包裹放好，我们等你。”

哦对，我这才想起来，包裹里面有十万元现金呢，可别弄丢了。

浩儿把我们带到医院对面的一个街心凉亭里，还用手擦了擦座处，腼腆地请我们坐下。

“我十岁的时候，爸爸走了，我看到妈妈的墓碑，再三追问，才知道妈妈早就走了。可是很奇怪，我每年都能收到妈妈寄来的礼物，还有妈妈的信。更奇怪的是，寄出地址一年一变，今年在上海，明年在哈尔滨，后年又跑到海口，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难道妈妈是在天堂给我寄的礼物吗？今天你们来看我，一说是我妈妈的朋友，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定是妈妈生前准备好礼物，拜托你们在我每年生日的时候寄给我，对不对？”

是浩儿太聪明，还是我们太愚蠢？我和老公无可辩驳，只能承认。

“浩儿，今年是第十年，也是我们最后一次代替你妈妈给你送礼物，可是我们非常想看看你，长得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所以，我们就来了。”

浩儿站起来，噗通一声跪在我们面前，我和老公像弹簧一样弹起来，双双弯下腰，一人挽着浩儿的一条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可是浩儿就是不肯起来，他流着泪，哽咽着说：“叔叔，阿姨，谢谢你们，这十年的礼物，是我最强大的精神支柱，每当我遇到困难，一想到再过几个月就能收到妈妈的礼物，我就浑身是劲，再苦再难我都不怕了。而且，自从爸爸走后，家里经济状况越来越糟，妈妈的红包顶了大用了。”

“你今年十八岁，该高考了吧？想上哪所大学呢？”

“考完了，高出本科线一百二十分，我报了上海和杭州的大学，可是现在奶奶摔伤了，离不了人，我想，就不去上学了，等奶奶出了院，我就出去打工，给奶奶养老。”

我心里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浩儿，你才十八岁，不能去打工，你考得这么好，等录取通知书下来，就去上学，你妈妈也知道你今年高考，给你包了十万元的红包呢，足够你上大学了。再说，以后还有叔叔阿姨呢，不会不管你的。”

“阿姨，这怎么行？你们帮助妈妈每年给我寄礼物，已经非常难得，我怎么还能再让你们管我？再说了，我去上学，奶奶怎么办？十万元钱，上四年大学，学费应该够了，可是我走了，谁照顾奶奶呢？”

“浩儿，我相信奶奶也希望你去上大学的，奶奶的事情我们慢慢想办法，你答应叔叔，一定要去上学，好吗？”

“让我想想。”

陆

浩儿这孩子，给我的感觉，非常懂事，非常善良，头脑清晰，善于思考，这样的孩子，值得我们十年的付出。我们在医院门口的超市，给奶奶买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跟着浩儿再次来到奶奶病房。

“奶奶，这两位叔叔阿姨就是一直给我寄礼物的妈妈的朋友，他们来看您了。”

“谢谢，谢谢你们。”奶奶颤抖着声音，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

“阿姨，浩儿要去上大学，您一个人在家，能行吗？”

“能行，怎么不行？我这是摔伤，又不是生病，等伤好了我还能和从前一样，背起一大麻袋纸壳就走，身子骨硬朗着呢。浩儿考上大学就去上，砸锅卖铁也得让我孙子上大学。”

“浩儿，听到没？”

“阿姨，不至于砸锅卖铁哈，不是有我们吗？我们是浩儿妈妈的朋友，会一直帮忙照顾浩儿的，您放心吧。”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呀！你们的孩子，多大了？”

“阿姨，我们没有孩子。”说到这，我有点难过，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鼻子。

奶奶拉着我的手，仔细端详起我的脸来，从额头看到我的脖子，又从左耳看到右耳，然后再重复，直看得我浑身不自在，燥热难耐起来。

“好人，你一定是个好人，闺女，让浩儿认你当干妈行不？”奶奶的话差点把我吓一跟头。这年头还有认干妈的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浩儿的爸妈都不在了，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我这么大年纪，还能陪他几年？你要是肯认他当干儿子，把他托付给你，我就可以闭眼了。”奶奶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我的鼻子一酸，也滚下泪来。

“行，那我们就认下浩儿这个干儿子，从此以后，这孩子，上学上班，娶妻生子，我们两口子都管，管定了，您放心不？”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老公，突然表了态。那声音里，满是激动。

“浩儿，快，给你干爸干妈磕头。”

浩儿听到奶奶这样说，脸一红，双膝跪下，先对着奶奶磕了一个头，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和老公，刚要磕头，我们就把他拦下了。

“好孩子，新时代，咱不兴这个，快起来。”

“别拦他，应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你们受了这个头，才算真正接纳他。”

浩儿给我们磕了头，病房门口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原来我们早已被围观了。

我握着浩儿修长有力的大手，一股暖流涌进心田。

原来，上天早在十年前，就赐给了我一个如此优秀的儿子，只是今天才得以相见。孩子，既然有缘，我定会护你一生。我应该感谢你的妈妈刘芳，是她的信任，让我有机会做你的干妈。我会和干爸一直爱你，也会爱你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