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别丢下我（江湖令10之封闭空间）

小峦醒过来的时候，用了很长时间来辨别自己身处的时间和环境。

漆黑的夜，周围静悄悄的。她动了动身体，但似乎无力可施，也纹丝未动。她用力抬抬眼皮，又虚弱地合上。胸腹部被什么东西勒得生疼生疼的，用手摸索了一下，像一个安全带。使劲唤醒意识，是的，没错，是安全带。自己坐在副驾驶座上，安全带紧勒着身体，头的右侧抵着车门，灌铅似的沉重，整个人像被硬生生塞进一个狭小的盒子，动弹不得。

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小峦在密集的头痛中搜索记忆。

她的脑子里闪过一只猫。

她有中度夜盲症，夜间行车，除了车灯覆盖的极小范围，其他的都看不清。所以，当那只野猫突然从黑暗中窜出来，跳进她的视线时，她吓出一身冷汗。车灯下，猫弓着背，扭头看过来，她似乎看见猫眼两道绿莹莹的光。

峰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伸进口袋里掏烟，同时歪头看她一眼说，抽根烟，不介意吧？猫就在这个瞬间闯入。峦听见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尖锐声音，然后人和车一起向路边的行道树撞去。

峰？峦好像打了一剂强心针，意识清醒了很多。她伸出左手往驾驶座探去，但什么也摸不到。这个地方属于城乡结合部，路两边是农田，城市的灯光还有点远，夜盲的她根本看不见车内的状况。

峰……峰……峦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她收回手，在身上摸索手机；拿到手机后，摁亮手机屏，借着微弱的光寻找峰。

她看见峰了。峰趴在方向盘上，脸朝下，一动不动，他身体外侧的车门似乎有些变形。

峦的心紧缩成一团。她的手够不到他，才想起应该解开缚在身上的安全带。

她把手放到他的脖颈，触到生命的跳动方才稍稍安心。她试图搬动他的肩膀，可是像搬一块巨石，纯粹徒劳。于是只好轻轻抚拍他，唤他，希望得到他的回应。

当峦终于意识到应该打紧急求救电话时，手机却突然断电关机。该死！她十分懊恼。不是明明和他分居半年，明明向他提出离婚了吗？为什么鬼使神差答应他，去什么仙桃山看桃花呢？不去仙桃山现在就不会黑灯瞎火困在这了。

昨天接到他的电话，她还以为要处理离婚的事情。

想好了？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这事不急。这段时间朋友圈十个女的就有八个刷屏，刷的都是《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没看到你有啥动静，你把我拉黑了吧？

结婚五年半，你就没发现我从不追剧？说到底，你从来就没关注过我。

哪能呢，我这不是找理由和你说话吗！电视都是假的，我们去看真的，明天一起去仙桃山看桃花，行不？没别人，就我跟你。

嘁，这倒是稀奇，你什么时候也变文艺了。想交桃花运？明天如果太阳从西边出来，我就答应你。

瞧你这伶牙俐齿的，说话不要夹枪带棒嘛。

此时此刻小峦满肚子后悔，昨天就不该答应他，这哪是桃花运，简直就是桃花劫。

她听到很轻的呻吟，赶紧伸手去摸，感觉峰的后背动了几下。“峰，你怎么样？快醒醒！”

黑暗中，峰费力地转过头，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胸肋骨……肯定断了。你……还好吧？”

峦的心里暖了一下，有点想哭，她不是觉得委屈，而是因为失而复得。

峰喘息的声音粗重了些，说话断断续续。峦仔细听明白，回应他：“试过车内照明灯，怎么也亮不了。你问几点？手机断电之前就已经十一点。都怪你，不耽误那一个多小时，也摊不上这事，早到家了。”

说出这话，峦的心里微微荡漾了一下，同时听到峰忍着痛发出的一声笑。见鬼，这种状况下，他的笑竟然还透露着得意。

从仙桃山下来，找了农家餐馆吃过饭，返程的途中，峰在僻静处停了车。

峦问他，荒郊野地停下来干嘛。峰摇下车窗，燃了一根烟，偏过头朝夜空望了望，吐出长长一口烟雾说，今天初五吧？你看天上的新月，弯弯的，像你的眉毛。

峦夸张地用手挥了挥，瞧你这烟瘾，屡教不改。白天桃花没看够，晚上又看月亮，分开才半年，怎么变成文艺老青年了？你不是总嘲笑我吗？你也染上这臭毛病了？

峰扭头看着峦，你把座椅靠背放下来，躺着肯定能看到月牙，真不骗你，像眉毛，像小船。

峦往后躺下去，峰说得没错，一弯新月就悬在车窗外，离它不远的地方亮着一颗星，这样的景致难得一见，撩得心里无限温柔。看着峰的侧影，虽然不喜欢他抽烟，可这个男人抽烟的样子真的很酷。

峰灭了烟头，把车窗摇上来。峦以为他要再次起步上路了，哪知他别过身向自己俯压过来。峦还没回过神，峰已经吻住了她的嘴。

干什么你？峦的质问被峰吻得含糊不清。好不容易推开他的下巴，峦抹抹嘴说，你耍流氓啊？

你是我老婆，这怎么算耍流氓？

我们可是在离婚进行时中。

但你目前仍然是我老婆。

峰拨开峦的手，不依不饶地又吻了下去。俯头的刹间，峦看见峰眼睛亮亮的，像月光洒满深情的海，当峰的舌在她的嘴里再次掀起一片浪时，峦感觉身体最隐秘的地方已经暗流汹涌起来。

这真是一次奇妙的体验。之后峦虽然咬着牙死不承认，但她心里暗自感叹，怎么仿佛找回与峰热恋时的那种澎湃不止的欢爱？记得有一次，大白天的，两个人不知说着什么，说说笑笑中，不由自主就在电脑桌上做了一次，她好长时间都觉得害臊，峰却没皮没脸，屡次三番地回味。

可是，为什么结婚之后，这样的欢愉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了呢？

“你的手机在哪？得赶紧打求救电话。”小峦边说边在峰的口袋里摸索。

“别找了……手机一直搁……搁在驾驶台上，估计撞到座……座椅底下了。”

黑暗中，峦尽量躬了身体用手和脚在座椅周围试探，可是峰像磐石一样挡在面前，自己浑身上下也好似无一处不在疼，任何举动都显得有心无力。

她泄气地停下来。“怎么办？这条路上怎么一辆车都没有呢？你能撑下去吗峰？”

峰哼了一声，峦听得出来，他其实是想努力地笑。“没事。只要你……没事。陪我说说话吧。小峦，我们……不离婚吧。”

离婚！为什么离婚？其实小峦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似乎有答案，又似乎根本没有。

从相识、相恋到结婚，七年多的时间，爱情还在不在？在啊，否则，几小时前两个人在车上的鱼水缠绵算什么呢？可是，爱情根本不是生活的全部。这是小峦结婚之后最深的领悟。

爱情至上的她，面对离婚的选择，需要攻克的最大障碍其实是她自己。她长久地困惑，如果和峰真的分开，那么当初如火样热烈、如海般深沉的爱，到底来自哪里？难道那些爱过的日子纯属虚度，说过的誓言不过是写在灰尘上的字，风过无痕？

“小峦，如果……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峰的话很轻，但是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却激起巨大的回声，震得小峦的心一阵阵颤抖。“别傻，肋骨断了怎么会死？等一会或许就有车经过这里的。”她趴到驾驶台上，把左手插进峰的头发里，撑开手指轻轻地梳理。她忽然想说逗他开心的话，哪怕肉麻也无所谓。“男人的肾好头发就好。你的头发又浓又密，难怪你那么猛。”

她感觉峰在笑，仍然笑得很得意。然后她听见峰叙叙叨叨说了一段话。她边听边抚弄他的头发，最后，手僵在了那里。

峰说了些什么？她希望自己听错了，因为峰说话的同时夹带着喘息，有点吞吞吐吐。

可是峰强调了三遍——是真的，没骗你，确诊了。

峰说，几天前，他查出了急性淋巴癌。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包括他的母亲。他也没有听从医生的入院治疗建议。他一个人想了很多事情，想得更多的，是他和峦之间的一切。

峰说，小峦，凡夫俗子没有三生三世，只有一辈子，你是我这辈子爱上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女人。你信了吧？我能做到了，没骗你。

黑暗里，泪水在峦的脸上恣意流淌。

“阎王爷要收我……等不及了。但……不能连累你，幸好……幸好你今天没事。”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小峦失声痛哭起来。“我应该早一点离开你，不，我根本就不应该和你在一起，那么你肯定早就有孩子了。现在怎么办？咱妈怎么办？你就狠心扔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小峦，别责怪自己。没有孩子，不是……不是你的错。老天给我们的，我们……珍惜，不给，就别强求……”

小峦双手捂面，内心撕扯的疼痛早已覆盖了身体上的痛感。

结婚第一年，她就查出自己先天不孕。峰一边瞒着母亲，一边陪着她到处治疗，安慰她别背包袱。他经常说的就是这句——老天给我们的，我们珍惜，不给，就别强求。后来还是被峰的母亲知道了，开始还没说什么，时间久了，就暗里劝儿子离婚，别人家都生二胎了，可自己这辈子恐怕一个孙子都抱不上。

第五年，峦终于主动提出离婚，并从家里搬了出去，以分居的态度表明离婚的决心。可半年了，峰始终不在离婚的问题上回应她。

小峦也无数次动摇，可是，如果仅仅只有爱情，婚姻能走多远？与其将来伤心，不如趁爱情还在的时候，选择离开。

然而，现在呢？命都将不在了，这样的离开，是不是太残忍！

“小峦，约你看桃花，就是想找机会……跟你讲，在我死之前，千万别……别丢下我。”

小峦擦干了眼泪。她暗暗下决心，天再黑，自己也要想办法往城里的方向走，往有灯的地方走，有灯就有人，有人就能救峰。

忽然，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两束灯光远远地过来了，是车灯。

峰，有车，有车来了！峰，我们马上就能一起回家！

小峦推开车门，夜风扑面而来。她挪动身体的时候，觉得整个胸腹和背部像捆着绳索，几乎勒到骨头里。忍着痛，她扶着车门直立着身体，取下脖子上的丝巾，向着渐渐靠近的车灯挥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