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短篇】渡我

作者: 醉春社 | 来源:发表于2022-04-24 10:1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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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火炭翻糖

    “公子可是乏了?”娟娘见对面那人迟迟不落子,柔声询问道。

    郁清琅回过神来,展眉一笑,温柔地说道:“抱歉,是在下走神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娟娘沉默着目送郁清琅离去,方才小心翼翼地活动了因久坐而愈加酸痛的腰肢。

    “娟姐姐棋艺见长。”少年晴朗的声线传来。

    娟娘看了过去,莫十七翘个二郎腿、双手枕在脑袋底下,潇潇洒洒地躺在墙头。

    “你又不懂棋。”娟娘无奈地回了一句,只当他是在胡乱吹捧。

    “我刚才在这里看了好一会儿了,郁清琅那家伙思索半天,迟迟不肯落子,又草草结束棋局,肯定是觉得棘手,娟姐姐,这家伙是不是要输了。”莫十七灵巧地翻身,坐在墙头,兴冲冲地询问。

    听他 “这家伙”、“那家伙”地叫着,又满嘴胡言乱语,娟娘摇了摇头。

    “我的棋是和公子学的,还差地远呢。公子许是想到了新的药方。”

    “棋是和他学的,琴也是和他学的,你怎么不和我学学,我的绝学也很多。”莫十七撇了撇嘴。

    的确,莫十七比娟娘小了整整五岁,又不肯认真打坐修行,在内力的深厚程度上差娟娘许多,但莫十七天赋超然,轻功、潜行、锻造、熬鹰等技艺无不炉火纯青,甚至还有不凡的嗅觉和听觉。

    他刚刚翻上墙头观棋半晌,娟娘和郁清琅确实都未察觉。

    “娟姐姐,我们来比剑吧。”莫十七跳下了墙,坐到了娟娘对面。

    被少年闪亮亮的大眼睛盯着,娟娘毫无心软的意思。

    “你还要和我比多少次?你的剑法大开大阖,是君子之剑。我的剑法阴柔连绵,是杀人之剑。你的剑法已经进步很大,再想磨剑,不该和我比。”

    承认自己的剑法是杀人之剑,娟娘忍不住心中一动,脑海里闪过一道道绽开在脖颈的血线、一颗颗被穿透的心脏,浓厚的血腥味似乎又钻入鼻翼。

    “君子之剑?郁清琅那样的?我可不想当什么君子,我习剑,就是为了杀人的。”

    “休要胡言。”娟娘皱起眉头。

    从前娟娘身不由己,是恶人手中的傀儡,一把杀人的剑。直到遇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公子郁清琅。

    她要杀的人是郁清琅的病人。

    一个要杀人,一个要救人。

    挡在她的剑前面,也该一并杀掉。可当娟娘的细剑架在郁清琅的脖子上时,郁清琅只是平和地看着她,声线毫不颤抖。

    “你只是威胁我,没有直接杀了我。说明你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我知道救人的感觉很好,杀人一定不好过吧。”

    娟娘手里已经有很多人命了,她不该被这么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打动。但她其实本就不适合做一个杀手,只是受制于毒药。

    她不想死,于是只能一边活在鲜血与梦魇里,一边收割他人性命。她时常想,什么时候心中那软弱又虚伪的良知彻底被磨灭,什么时候她才能得到安宁。

    神医公子郁清琅。那日他一身素净白衣,气度不凡。长剑架在颈边,语气依然温柔。

    娟娘仿佛魔怔了一般,轻声问道。

    “神医,善解毒否?”

    公子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嗓音温润。

    “若姑娘信我,不妨一试。”

    鹤楼虽是二流杀手组织,手里控制人的毒药却绝非凡品。起码数十年来从未听过有叛逃的杀手。若时隔三月不曾服用解药,七日内定暴毙身亡。

    如今已过去一个月。娟娘心中是不抱希望的。

    但她当看着郁清琅时,忽然觉得他周身仿佛有明亮的光。而自己,浑身血污,只敢苟活于黑暗,甚至时常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咣当。”长剑掉在地上,娟娘心底第一次出现了放弃生命的念头。

    后来的两个月里,一次次放血、试药,很多次娟娘都觉得自己熬不过去了。

    但当郁清琅抓着她的手,用焦急到颤抖的声线一声声喊着“娟娘,再坚持一下”时,娟娘忽然又对生命爆发出了强烈的希求。

    她确实坚持下来了。又用了一年的时间,尽褪余毒。

    当她终于有资格思考自己的未来时,当天地之大,她哪里都可以去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舍不得离开郁清琅了。

    可一年的时间,足够娟娘发现,郁清琅对每一个病危的人,都有着相似的焦急。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温和清澈,毫无旖念。

    他真的以救人为己任。

    既然如此,娟娘便收起那些隐秘的心思,恭恭敬敬地称他公子,尽责尽职地做他的护卫。

    如今已经是在他身边的第五年,除了一次次陪他出诊,更多时候,还是待在神医山庄。

    神医山庄有护卫,倒不需要娟娘费心。闲下来时,就看看棋谱,学学七弦琴。

    这些都是公子喜欢的、擅长的。治病救人的间隙,郁清琅也愿意指点娟娘。

    当她终于算得上一个合格的棋手后,公子若是想下棋,便到她的院子来。

    公子从不把她当护卫,两人相处起来更像是多年的朋友。

    “娟姐姐,娟姐姐,你怎么也走起神了。再和我比一次吧,求求你了。”

    莫十七见娟娘走神,也不恼,只是凑得更近,冲娟娘眨着他的大眼睛。

    少年人长得俊朗,温热的鼻息几乎凑到脸前。

    有些招架不住少年的软磨硬泡,娟娘连忙起身,拔剑。

    “来吧。”话音未落,剑已经扎了过去。

    莫十七一个铁板桥轻轻松松闪过,也拔出腰间佩剑。

    两人你来我去打了几个回合,莫十七忽然耸了耸鼻子,猛地停下脚步,连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娟娘急急收剑,却还是在莫十七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做什么?”娟娘有些生气。

    却不料少年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娟姐姐,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莫十七的剑眉紧紧皱在一起,眼睛里盛满了担忧。

    娟娘莫名其妙,却见莫十七又开始耸鼻子,顿时明白了过来。

    “别嗅了!”娟娘羞得满脸通红,试图甩开少年人的手。这家伙的鼻子越来越灵了。他但凡在山庄就总愿往她这里凑,赶上这时候也有很多次,前几年却是发现不了的。

    “娟姐姐,上药了吗?郁清琅看过了吗?”莫十七见娟娘挣扎,松开了她的手,直接一步并两步蹿到她面前,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抓着娟娘的肩膀。

    “我没受伤。”娟娘又无奈又羞愤,但还是试图耐心地告诉焦急的少年人。

    “我明明闻到血腥味了。”莫十七急得双眼泛起水光,好像被谁欺负了一样。

    “你该让公子替你瞧瞧鼻子。”娟娘无奈地说道。

    莫十七比娟娘还早一年来到神医山庄。他是莫家堡的小公子,一年里有半年需要在神医山庄住下,以便郁清琅施针。

    他超凡的听力是天赋,也是障碍。

    莫家堡世代铸剑,他的听力已经好到了夜里会被微小声音吵得无法入眠的地步,所以白日里就算堵住耳朵,也无法忍受铸剑师们打铁的金属嗡鸣声。

    但如何把握铸剑的火候,这听声也是极重要的一环。闻不得剑鸣,如何传承莫家铸剑的技艺?

    好在郁清琅有办法减弱他听力的敏锐程度。

    三年前郁清琅就已经将莫十七的听力问题彻底解决。可莫十七却仍是每年都要到神医山庄住上半年,理由是在家就要没完没了的铸剑,无趣得很。

    莫十七与郁清琅并不算什么知交好友。虽然感谢郁清琅,但莫十七不止一次表示过,“我跟他说不到一块去。”

    如今看来,听力不再成问题,可这嗅觉却越发灵敏了,若继续任其发展,没准又会成为他的困扰。

    “我只是,我只是…”娟娘觉得今天自己要是不交代清楚,莫十七怕是要自己动手检查。

    “我,我知道了。”莫十七突然打断她,脸上浮现红晕,结结巴巴地说道。

    娟娘茫然地看着莫十七的下巴,突然发觉少年人已经比她还要高半头了。

    “娟姐姐,对不起,我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不该这个时候跟你胡闹的。娟姐姐,你,疼不疼?”莫十七的声音越来越小,耳廓也红了。

    “不,疼。”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娟娘甩掉莫十七搭在自己两肩的手,疾步走进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莫十七锲而不舍地凑到房门外。

    “娟姐姐,要不要喝姜糖水?”

    “呦,莫十七,你现在懂得挺多的嘛。”平日和娟娘住在一个院子的丫鬟小玉此时端了一盘点心回来。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你们别总把我当小孩看啊。”莫十七抱着双臂,冲小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又没娶妻,怎么知道这些的?”小玉很好奇。

    “我,有人教我的啊。”莫十七的脸又红了。

    他才不会告诉小玉,是因为他花了五年都没把媳妇抱回家,他的奶娘觉得他实在笨拙,就教了他一些关心女人的方法。

    要说,也只跟娟姐姐一个人说!

    莫十七怕真惹恼了娟娘,又在门外念叨了一会就走了。

    娟娘倚在床上,微微出神。

    莫十七都二十二了。其实不算是少年了,只是他在她面前,一直是那副活泼明朗的样子,时而喋喋不休,时而撒娇卖乖。

    真要算起来,这五年里她与十七在一起的时间,其实要比陪公子的时间还要长。

    而她与公子同岁,也都二十七了。

    公子,确实该娶亲了。

    这半年来,公子很少到她这下棋,更多的时间,是陪着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替她诊脉、修改药方。

    那姑娘被家里娇养的很好,性子天真娇痴,言谈举止可爱极了,又黏人的很,准确地说,是只黏郁清琅一个人。

    五年相伴,庄子里的人都把她当成了庄子未来的女主人,只是这半年来郁清琅对那个姑娘展露的纵容,以及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已经多到了大家都有所察觉的地步。

    娟娘的身份和位置都有些尴尬起来。

    娟娘心里明白,郁清琅什么都知道。

    可惜姻缘天注定,痴心未必换得真情。

    有时娟娘自己也怀疑自己对郁清琅的执念里是否掺杂了些别的东西。比如久居黑暗的人见到第一缕光亮时的惊喜,又比如说救她性命给她自由的恩情。

    她肖想郁清琅,是否只是想抓牢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救赎?

    日子又不咸不淡地过了一个多月。

    娟娘开始思考自己是否该离开神医山庄。她自认不是什么死缠烂打的性子。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而令庄子未来的女主人觉得不自在。

    五年的陪伴,就算还了恩情。

    “娟姐姐,娟姐姐。”莫十七跑进了娟娘的院子。

    这一个多月来他不知在捣鼓些什么,一改平日里天天都要过来跟娟娘喋喋不休的习惯。

    “娟姐姐,我自创的剑法终于完成了,你帮我看看好不好。”莫十七一边说,一边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

    娟娘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莫十七抓了抓脑袋,嘿嘿一笑。

    “我的剑太宽太重,不适合这套剑法。我派阿金回莫家堡取剑,算算日子今天差不多该到了。”

    阿金是莫十七养的鹰,神采奕奕、英武不凡,派它去取剑,又快又稳妥。

    “娟姐姐,剑道上,你的天赋比我强,一定能帮我修改这套剑法。”莫十七笑得很灿烂,八颗白牙和眼里的光芒都熠熠夺目。

    娟娘点头,难得地直接接下了他的夸赞。

    她确实喜欢剑道。在遇到郁清琅前,甚至遇到郁清琅后,手中的剑都是最能给她安全感的东西,甚至已经不能说那只是一个物件,剑,已经成了她交托性命的伙伴。

    此时娟娘突然又想起了莫十七说过的一句话,

    “我和郁清琅说不来。”

    娟娘开始反思,难道她就和郁清琅说得来吗?

    她为了郁清琅学围棋、七弦琴,却始终难得其中意趣。她也不喜欢读医书、诗书。她虽然能耐得住寂寞,却不像郁清琅那样真的欣赏喝茶静坐的时光。

    她与郁清琅,也说不来。又不会像那位小姑娘一样撒娇痴缠。

    “阿金!”莫十七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天边出现一个黑点,飞快地向院子里俯冲过来。

    扔下一长条包裹,阿金看向莫十七。

    “去吧,自己捕食去。”

    阿金这才扇动这巨大有力的翅膀,腾空直上,飞向山里去了。

    莫十七解开包裹,从剑鞘中抽出一把细而柔韧的剑,倒像是娟娘用惯的那一把。

    “娟姐姐,你且看好了。”莫十七紧张又兴奋地舔了舔嘴唇,摆了一个中规中矩的起手式。

    飞剑决浮云,飒沓如流星。

    收剑,剑锋带起的落叶尚在空中打着旋。

    “如何。”莫十七的气息有些急促,一双眼睛满含期待地看向娟娘,甚至有些湿漉漉的。

    “翩若游龙,矫若惊鸿。”娟娘还在震撼之中,轻声说道。

    莫十七瘪瘪嘴,不高兴了,低落的情绪再明显不过。大概是觉得娟娘的夸奖只是敷衍。

    “十七,你真是个天才。”娟娘忙从对刚才那套剑法的回味中回过神来,认真说道。

    “你喜欢这套剑法吗?”莫十七眼睛一亮,突然凑近了问道。

    “剑法很好。”娟娘发现莫十七最近越来越黏糊,简直和庄子里那位十八岁的姑娘有一拼。

    “可你不喜欢吗?这套剑法就是为你创造的。”莫十七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忧伤失落的神情。

    娟娘有些不忍心了,只好跟他解释清楚。

    “你很厉害,这套剑法确实很适合我,我也很喜欢。可它却是以你莫家家传剑法为根源,中和了我的剑法。改中正为柔和,改狠厉为灵动,攻防兼备,飘逸自如。我若习得这套剑法,对剑道的理解会更进一层。”

    “莫家剑法怎么了?又没有传男不传女的传统,我娘舞起重剑来,我爹都招架不住。你喜欢就好,我教你。”莫十七开心地说。

    “胡闹,家传剑法怎么轻易传与外人。”娟娘摇头。

    “你不是外人!我,我喜欢你。莫家堡上下都知道我喜欢你。我从五年前就开始准备给你的聘礼,到现在已经攒够了十里红妆。剑法,剑法也是从五年前第一次与你比剑就开始琢磨的。奶娘告诉我,要准备一个有意义的定情信物。这套剑法,真的花了我很多心思。”

    莫十七俊脸涨得通红,急促又清晰地说着。

    娟娘被他直白的倾诉砸了个措手不及,哑巴似的站在原地。

    “娟姐姐,我知道你喜欢郁清琅那家伙。我不在乎。你嫁给我,我会对你很好。你一定会喜欢我的。”莫十七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他特有的自信与热烈。

    娟娘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她喜欢郁清琅这件事,但她却在想,难怪五年来,只要是在神医山庄,莫十七定是要天天来她院子里坐坐,不是与她比剑,就是讲些江湖趣闻。若是遇上郁清琅出诊,莫十七也非要跟着一同前去。

    原来莫十七与郁清琅不一样。他从来没把她当朋友。

    娟娘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迟钝,终于领悟了莫十七每每望向她时目光里的炽热。

    如今莫十七准备好了定情信物,就…

    可那剑法圆融顺达,不像是今日刚刚完成的样子。

    深呼一口气,暂且平复下情绪翻涌的内心,娟娘笑问莫十七:

    “剑法已是大成,哪里用到我修改?”

    莫十七一把握住娟娘的手。

    “剑法一年前就已经完成,原本是想用你的剑舞给你看。是我一直不敢。我怕被你拒绝。但哪怕你今日拒绝了我也没关系,还有下一次,下下次,直到答应为止。”

    “怎么今日就敢了?”娟娘没有抽出手,就着这样的姿势问他。

    第一次被人直白地倾诉爱慕,心底的雀跃几乎让笑意从眼角眉梢溢出来。

    “我想带你走。我怕你受委屈。”莫十七认真地看着娟娘,眼底的深情与担忧是那么的动人。

    娟娘鼻子一酸,眼底迅速弥漫上水汽。

    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动听的话语,能让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甚至喜极而泣。

    她有什么委屈呢?哦,是了,郁清琅遇到了喜欢的姑娘。

    可她其实没有觉得委屈。至多是在山庄的人向她投以同情的眼神时,微微有些尴尬而已。

    娟娘忍不住思索,她面对郁清琅时,可曾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般心跳得急促又欢喜?

    她对郁清琅的喜欢,太斑驳了, 太晦暗了,简直古井无波。这样的喜欢,又如何能打动他呢?

    无非是他渡她,她无以为报,便赔上一厢情愿而已。

    “公子日后出诊,还是带些侍卫。”娟娘想了想,也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只剩下一句叮嘱。

    郁清琅笑了笑。他和莫十七商量过了,等他们回来,娟娘要从这里出嫁。他很高兴娟娘能放下执念,重新开始,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神医山庄永远是你的娘家。”

    娟娘展眉一笑,翻身上马,和莫十七一起向山庄外驰去。

    那天娟娘还是拒绝了莫十七,哪怕也有过动摇。

    她觉得,如果自己答应了,对十七不公平。

    她要彻彻底底放下郁清琅,真真正正为自己活一回,纯纯粹粹地爱一个人。

    十七说,江湖那么大,要带她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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