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离根

作者: 辛艾 | 来源:发表于2018-02-01 02:42 被阅读289次
    落叶离根

    一双女人小腿,红色牛皮鞋,宽绑带结实漂亮。哒,哒,哒,有些急促,踏上一级一级的老旧台阶。楼道多年未粉刷过,到处都是维修不善的破烂琐碎,夏天时被谁扔下的半个巧克力冰激凌在窗台上干成一副艺术画,颜色与质感总使人联想到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

    走进这间楼道,要屏息直视,大步流星,家家户户都贴上了鲜红的春联,灰尘依旧覆盖了一切。

    女人后面跟着个小男孩,双手插兜,蹦蹦跳跳,裤腿沾着灰,脚上的运动鞋绕过堆积在墙角的垃圾袋,踢起一个空可乐罐。

    “杰克!快过来。”女人停下脚步,回头叫他。杰克缩回脚,瞪起一双天蓝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走向女人。

    女人蹲下身子,摸他金黄色的柔软卷发,她的黑色眼睛起了波澜,渗出一滴泪。

    杰克抿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妈妈?对不起,我又惹你不开心了?”

    女人抹去眼泪,看着杰克,表情平静下来,露出笑容:“怎么会呢,今天是一年里面最重要的一个节日了,和圣诞节一样重要哦。你看妈妈打扮得多漂亮啊,怎么会不开心呢?”

    杰克似懂非懂,他低头看身上的红外套,又抬头看妈妈的红大衣,抿起嘴巴。

    女人拉起他湿漉漉的小手,他们慢慢地登上台阶。

    五楼,声控灯斜露出半截断了的电线。天还没完全黑,女人看一眼手表,六点三十分。她茫然地看着左右两扇防盗门,手举起又放下。凭着记忆她认定左边那扇,于是试探性地敲了一下。

    门很快开了,电视里的新闻主持侃侃而谈,一张陌生络腮胡子大脸探出来,先瞟一眼杰克的西方面孔,再看女人的胸,最后满面狐疑,上下打量女人的脸。

    女人在最后一缕夕阳中辨认了一下,有点尴尬,赔笑:“认错门了,不好意思。”杰克缩在她身后,望着络腮胡子,一脸敌意。

    络腮胡子意味不明地哼哼一声,重又把门关紧。

    女人咬咬牙,一手安抚着杰克的肩膀,一手去敲右边的门。中年女人热闹的招呼声由远及近:

    “来了来了,是小莉吧?嗨,来就来呗,带什么——”

    一张亲切得几乎狰狞的脸迎出来,看到女人的一瞬间,脸色一变,慢慢皱起眉头。

    “是二姨吧?我是阿临呀。这是我儿子,杰克。”

    二姨不说话,扬起眉毛打量他们空空的手,和不知所措的脸。

    阿临心下坦然,在挎包里翻找,拿出一摞红包:“我还记得礼数,这是压岁钱,几年没回来了,特别想孩子们,这不,也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

    “哦……人回来了就好,”二姨的语气十分真挚,“杰克是吧?哎呦,真漂亮,瞧这双大蓝眼睛,玻璃珠子似的……你都长这么高了?也是,都多长时间没见你们娘儿俩了。来吧,进来坐。”

    一群男人聚在纷乱的麻将桌前,纷纷有意无意转过头来,看一个陌生至极的金发碧眼外国小孩。

    阿临拉着怯生生的杰克,快步走过那些烟雾缭绕的桌子,他们来到客厅的另一角,几个姨妈正在聊天,干果壳杂七杂八铺了一桌,很壮观。

    三姨倚在沙发上,表情不冷不热,一只手在果盘里挑挑拣拣,抬起眼皮招呼:“哟,阿临回来了?真是稀客,不不不,得是贵客啊。在美国出息没有啊?可别还在刷盘子哪?”

    小姨则嫣然一笑,坐姿端正,放下茶杯,红唇微启,吐出半截瓜子皮。

    阿临抓紧杰克的手,苦笑一声,半真半假地打趣:“哪儿啊,盘子倒不用刷了,不过也没好多少,在美国也是二等公民,种族歧视嘛。而且不瞒你们说,奶酪汉堡大披萨我还真吃不惯,长得就是中国胃,一闻煮饺子味儿就肚子饿……”

    三姨若有所思:“你别说,外国小孩儿长得就是漂亮,这大眼睛,这金头发,嚯,真怪吓人的。”

    阿临也看杰克,杰克乖乖地靠在她肩膀上,她亲昵地摸摸他的头,笑着强调:“混血儿,现在看起来像美国人,长大了就有中国样子了。对了,他中文说的很好,唐诗也教过几首,杰克,给姨姥姥们背一个——”

    小姨呸一声吐瓜子皮。杰克突然有些烦躁,他摇摇头,香烟味儿熏得他头晕脑胀。

    阿临只好再笑,她左顾右盼:“那你去和哥哥们玩儿好吗?”她指指沙发上东倒西歪的几个小男孩,每人把手机贴在眼前,游戏战斗场面在稚嫩的面孔上映出五光十色,手机屏幕把他们的眼睛照得雪亮。

    杰克乖乖过去,讨好似的从衣兜里掏出糖果,犹豫着递给其中一个,换得坐在他旁边看打游戏的机会。

    阿临轻叹一口气,三姨和小姨热烈地攀谈着,故意面对面,一句头压一句尾。她插不上话,只好慢慢品手里一杯微温的茶,幻想着将要到来的场景,在之后的年夜饭桌上,那个她即将要宣布的事实,报复性地。

    她当然不是为了来这里受气,父母离婚,母亲又早早去世,她一个人扛过来了,后来去美国,嫁了个家暴酗酒的美国男人,生下杰克又离婚,快得像一场风驰电掣的梦。好了,费尽千辛万苦,她决心永诀故土,似乎这样就可以把之前的情感空缺一笔填满。她今天来结束最后的血缘之情,热闹漂亮的红衣服,欢迎新生活,暨迎新春。

    阿临环顾四周,房间里挤满了人。她发现年少时曾经熟悉亲切的脸都不可思议的苍老下去。刚刚多年未见面的二姨从防盗门里探出头的一瞬间,她几乎认不出她,白发和皱纹如此轻易的俘获她们,她们的眼睛又棕又黄,是苦涩的浑浊颜色。最年少的小姨,年轻时给阿临换过好多次尿布,她也老了,又不服老,唇纹深得像龟裂的土地,又抹上厚厚一层艳丽的廉价口红,她还试图挤出一些风韵,把头发染成火一般的红色,只能更衬托出她粗浅的无计可施。

    除了这些一眨眼间便老去的人们,还多出一些挤入这个生存空间的新鲜孩子。阿临望向杰克一边,那些小脑袋不知为何聚在一起,他的金发在一众黑色小板寸里显得十分扎眼。那些孩子阿临只匆匆见过几面,比如母亲生前最后一段时光里,医院和葬礼上的几次碰面,他们那时候还不谙世事,哭也不知为何而哭。可现在他们娴熟地在游戏里骂起脏话,杰克身边的一个大孩子嫌他烦,正把他推攘到一边。

    阿临把杰克叫过来,轻轻吻他的脸颊。

    那大孩子正盯着杰克,在阿临发现他的目光之后,他迅速地转过头去,但阿临还是看见他眼睛里的一些艳羡,阿临叹口气,把杰克抱得再紧一些。

    她们心不在焉地聊了一会儿,直到电视里一片火红,春晚开始了,歌声高亢,麻将桌旁人声鼎沸,酒气开始飘散,厨房传出煮饺子的氤氲香味,阿临仔细去闻,是再熟悉不过的味道,这气味就能让她眼眶发红。窗户上结满水汽,湿淋淋的,打湿半侧窗花,一个倒着的红色福字。

    窗外是朦朦胧胧的万家灯火,路灯蜿蜒至地平线,已经零星有人开始放炮仗了,烟花在水汽里炸成一个红润的圆,每一滴水汽里又倒映出一个清晰的烟花。阿临站在窗前,恍惚间感到一种永恒的归属。好像即便她在房间里是不速之客,这无处不在的气氛也总能安置好她,她也总能安置好这气氛。

    更低的位置上,杰克用手指画出一个福字,歪歪扭扭的。

    那个大孩子跑过来,拍他的肩膀,杰克回过头,大孩子塞给他一块糖。

    在他们背后,人们清空麻将、一次性纸杯和果皮纸屑,三姨把饺子端上桌,小姨摆好碗筷,男人们掐灭手中的烟,二姨兴高采烈介绍:“猪肉白菜的,猪肉玉米的,猪肉韭菜的,猪肉茴香的……还放了一块钱硬币进去了,谁吃到啊,谁就是有福的人!”

    她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她可以对任何东西失去信心,或者因苍老而感到疲倦,但不会是在春节,春节隽永不朽,爱情亲情友情在此刻似乎无关紧要,但又恰恰在这个晚上,它们无间融合,无声汹涌,伴随着短信电话微信,亦或是拥抱亲吻,甚至一个夹进对方碗里的饺子,隐秘而共通。

    杰克正学着用筷子,夹起饺子颤颤巍巍放进阿临碗里。

    阿临也夹起一个,放进杰克碗里。母子俩对视,扬起嘴角。

    大孩子正巧坐在杰克身边,杰克夹起一个饺子放进他碗里,两个孩子交头接耳,不知完成了什么天真的密谋,嘻嘻哈哈的。

    小姨搂住那大孩子的脑袋,两位母亲眼神相对,都稍点一下头,怪不好意思的。小姨突然想起什么,急匆匆从包里掏东西,阿临迅速反应,转身拿出一个红包。

    于是整桌人纷纷动作,如同巨浪翻滚,数双手纵横在饺子之上,寒喧声不绝于耳。

    红包迅速地被散完,大家都轻快起来,像完成了某个主线任务,年轻的人抱起手机刷段子,更年轻的人再次回归手机游戏,电视在播相声,笑声涌出来,每个人都咧起嘴巴,说说笑笑吃着年夜饭,饺子又煮起一锅,桌上摆的满满当当。杰克也收到不少红包,他们来的突然,许多人没准备好他们那份,一个舅舅拿出钞票折成动物造型逗杰克玩,杰克笑得大张着嘴,露出歪歪扭扭的满口乳牙。

    阿临心满意足咽下一个饺子,突然想起她的移民决定。她心下一沉,鼻子发酸。起初抱着扬眉吐气示威的心态来了,可最终却不落忍,亲人总归是亲人,怎么分得开呢,几年未见,大家不还是其乐融融?

    阿临眼角的泪被小姨敏锐地发觉,后者伸来一只细瘦的手,抚着她的肩膀。她低下头,感情如决堤。在美国的单薄岁月又闪回到她眼前,那些刻骨的孤独,独在异乡为异客。亲情轻易地漫过了理智,她要留下,她决定留下,带着杰克,在故乡过尽下辈子的每一个春节。

    阿临站起身来,声音颤抖,动情至深:

    “大家,大家听我说一句,我知道我这些年都没回家来,是不够意思。我这些年来在家过得苦,爸妈离婚之后,爸爸就和我断了联系。去了那边吧,也活得不是滋味,不怕大家笑话,梦里都想着家乡,想着春节的春晚、炮仗、薄皮大馅儿的猪肉茴香饺子,做梦都想吃。我在美国也打拼的不容易,和杰克的爸爸结婚,才两个月又离婚,一个人把杰克生下来,一个人抚养他,又教英语又教中文的。工作呢,从给中餐馆打工刷盘子做起,现在也是一家分店的副经理了,我原本想移民,钱也攒够了,工作也稳定了,条件都满足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停住嘴,艰难咽下剩余的话。她眼睁睁看着移民二字出口,面前众人的表情变得古怪。

    几个男人沉默着,点起烟,眼睛如刀子,斜着看她。陪着杰克玩耍的舅舅尴尬低下头笑笑:“……移民,好,好。”

    三姨深深看她一眼,满面失望地扭过头去,二姨不语,夹起一个饺子放入嘴里,如老马一般沉默咀嚼,小姨把儿子搂得更远一些,直盯着她:“出息了,阿临。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了啊?”。

    鸦雀无声,杰克低着头,未发觉气氛异样,仍狼吞虎咽着碗里刚被众人纷纷夹进的饺子。除此之外,唯有电视机里大声的倒数声。

    “五……四……三……二……一!”

    窗外飞起火光无数,爆炸声洋洋洒洒,充耳不绝。阿临受难般垂下眼神,杰克哇一声嚎啕大哭,他被口里代表喜气的硬币硌掉了门牙,尝到一些滚烫的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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