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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林头望着那老式壁柜里一板板又一瓶瓶的鸟药发愣。他还没有拿定主意鸟儿们散了之后这些药是扔还是留。不扔嘛怕过期，他那老花眼可看不清上面的生产日期和到期日期，再说他现在也没有那个心情去分辨；留嘛，家里人从来也不信他这些鸟药能治人病，对他这种兽药人用的行为更是嗤之以鼻。

这些药可是托人从香港带的！香港！晓得吧！就这么小小的一瓶，才20片，每片还没有四分之一个指甲盖大，光这瓶就花了小三百块钱，又能治腹泄，又能治营养不良。多好的药哇！扔了是真的可惜！

老头心疼这些年在那些画眉身上付出的时间和金钱，定制的各种竹质、木质、铁艺、铝合金的鸟笼就不说了，一对大几十的景德镇的全瓷食盒他一下就买了三十对，什么梅兰竹菊，春夏秋冬，岁寒三友……为的就是让他那些心爱的画眉鸟们在进食时也能享受到富人那般按季节换家具的高规格待遇。

三百、八百、一千三、五千七百四……细细的小账一笔笔算下来，老林头的十个手指头都用上了还是没能算清他到底为鸟儿们花了多少钱，但一想到老岩说的那月薪一万五，瞬间又觉得那些都是毛毛雨了！

那可是一万五啊，是我退休金的整整三倍还多！一个月一万五，一年就是十五万，两年就是三十万！老头心头的算盘珠子开始“噼啪”地响着，仿佛他存折上那个数字万位上的数一直在以一秒一变的速度变换、进位着，接着到十万位、百万位……他的心率也跟着这个速度变得越来越快。在他的朋友圈里、亲戚圈里，他连听都没有听过有人一个月能挣这么多钱！他一辈子都没拿过这么高的工资，哪怕在他的事业最辉煌的时期——他当厂长的那几年里。对了，那还是八十年代末，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几百块钱而已。

还是老岩有良心、有眼光，不枉我当年将唯一一个调到市糖厂的名额让给他。老头下定了决心，一边把柜子里的药划拉到一个小塑料篮子里，一边高兴又兴奋地想着。真是风水轮流转，转了三十多年了，终于轮到我发达了！

老头把“汇总”到一起的药瓶药片都倒到了一个小塑料袋里，想着一会儿出门的时候把它们都扔了，这样老太婆看不到就不会说他了。正想着，手机来了条短信，是鸟友阿忠的。林哥，那个鸟1500有点高了，样子不够好看，打架力气也差了点，叫得也不好听，要不是看在我们认识那么久的份上我是不会接手的，这样吧，300块。

呸！妈的！

老林头还没有退休的时候就开始养鸟，而且只养画眉，家里的过道、卫生间、楼梯口都放着他的那些宝贝们，但凡二姑娘带着女婿和外孙回来，他都要交待好几次：走过路过要轻手轻脚轻声，不要吓坏了那些画眉，它们胆子很小的！

林老头知道那小子滑头想压价，但是一想到自己的那些鸟送人都没人要，只剩下这只还能看得过眼的。眼看自己就要走了，这只白眉总得有个归宿，这可是他精心养了三年多的名种！不但饲料精炒，还往里加了鸡蛋和面包虫以增加蛋白质含量。另外，在春、夏、秋三季，一天两次澡可是一次都没落下的！好歹也是陪伴自己这么些年，其它的那些都可以放飞，但这只感情上还是舍不得。最后，老林头咬了咬早就对不齐的一口黄牙，回了一条“什么时候过来拿？”又过了一会儿对方还没有回信，估计是没有看到，老林头就先把收拾好的药拿到门外去丢，回来的时候老太婆已经从楼上下来了，正坐在客厅里，眼圈黑黑的，神情凄苦，一看就知道昨天晚上没睡好。

都七十岁的人了，还要折腾什么？老太婆本来想愤怒地控诉的，但是一开口语气又不自觉地带着点乞求。两个闺女都成家了，外孙也有了，我们两个又有退休金又有医保，在家享享清福不好吗？

我才六十七，身体还好着呢。老林头刻意又大声地纠正着老太婆话里关于他年龄的数字。再不出去搏一把，以后就没有机会了！那神情活像古墓里的断龙石机关已被触发，再不走就只能在里面等死。

老太太看了一眼电视机旁那些补钙的、健胃的、补肾的、壮阳的药瓶，没有反驳老林头那句所谓的“身体好”，黯然地说那我把女儿们叫回来，你自己跟她们说吧。

老林头因为高兴过头没有听到老太婆接下来说的“你要真的想出去，那就先把离婚办了，但是，只要踏出这个家门，想回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禁锢在身上几十年的枷锁终于得以解脱，眼前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在眼前飞来飞去，然后再变成一个个美女在向他招手。

喊就喊，你们想拦也拦不住，我这次肯定是要出去的！！老头意志坚定，他深信自己就要踏上一条自己盼了多年才盼来的致富路，谁要是拦他就是和他过不去！

老太太心潮翻涌，愤恨、不解、无奈以及各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腹部那道已经淡得快要看不出的刀疤仿佛又在隐隐作痛。她心酸地想起二十年前她刚动完胃癌手术，人还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需要人服侍的时候，眼前这个男人就已经离过一次家，那次他说的也是他要去打工。她再深问时，他才支支吾吾地说他在报纸上看到一条广告，说有个广东的女老板要找一个有管理经验男人去帮她管理企业。此话一出，直接把女人雷了个外焦里嫩！

那个时候老林头还没有老，才四十出头，既有年轻时迷人的身形，又有中年男人成熟的魅力，只是那时他刚从工厂改制后厂长这个位置上落马不久，事业正是滑坡期。结婚二十年来已经变成黄脸婆的发妻的不解风情，周遭那些能力和本事都比他差得多的人光靠吹捧拍马就能升迁，以及事业上遭受的巨大打击让他生出了想挣快钱和大钱的荒唐念头。那年两人结婚已有二十二个年头，大女儿也刚从大学毕业，女人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上进、勤奋又顾家的好男人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陌生又冷血的。而她伤心之余的默不作声被男人当成了默许。与今天相同的是，女人也说了一句你要走就先把离婚办了。那时的男人也同意了，他半推半拉地把刚从手术台上下来不到五天的女人拉到了民政局。手续办完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午夜梦回时被泪水打湿的枕头是冷的，空荡荡的房间是冷的，心也是冷的。但是令女人没有想到的是，男人才走了不到两个星期又回来了。据他说，他一个人在宾馆里待了一个星期，连那个女老板的面都没有见到，最后连像样的工作也没有找到就直接回来了。

她以为他死心了，她以为被社会毒打后的男人会更加珍惜由她为他营造起来的温馨又温暖的小家，她以为那句千古名言“浪子回头金不换”是无数前人血泪的经验和教训，所以那当然是对的，于是他们复婚了，她同时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着“女大三，抱金砖”这另一句老话的正确性——在接下来的第二个二十年里，男人的工资卡她不收缴，支出不过问，家里的开销她用在学校门口摆摊来贴补，她用自己的包容、坚忍和勤劳熬过了那段最难的下岗后的岁月，对男人荒唐的过往既没有讽刺挖苦，也没有在两人争吵时炒旧饭，她甚至没有告诉两个女儿这个父亲之前的所做所为。女人自我感动又毫无底线地付出和原谅让她以为这样就能感化他，把他的心捂热，没想到，浪子的属性从不会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改变。

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女人的大姑娘从网上看到一则主人公为苏阿姨的新闻，她觉得她的母亲只比那位苏阿姨好一点点。那一点点，只是她的父亲没有朝她的母亲挥过拳头而已。

人，其实并不常有撒谎的机会，尤其是撒大谎。若有，不是趋大利，就是避大害。

自从得知老头非要离家，老太婆一改年轻时的眼泪和叹气姿态，像一个耐心又知心的大姐姐般从老头的嘴里探听出来更多的信息：

上个月我去看我大哥，他脑血栓和中风之后走路都不利索，我喊林震（老林头的侄子，他大哥的儿子）给家里的台阶装个扶手他不装，喊他给他爸买个电动轮椅，结果你猜那个小崽子说什么？！他说不是他舍不得给他爸买，是怕买了他爸偷懒不愿走路，不利于恢复！！！那可是我哥我嫂花光积蓄给他在城里买房子的亲儿子啊！！还有老黄，就是家住在铜鼓桥头那个，年纪跟我们差不多。他前两年就把退休金和房子都分给了三个仔女，现在病了躺在床上动不得了，哪个都不肯服侍，一个二个都推脱说分钱的时候自己是分得最少的那个。你说有儿子的都这样，我们这两个嫁出去的女儿哪个能靠得上？真得大病了我这四千块的退休金能顶什么用？我只能趁现在还能动就出去赚多点钱，老了我才有钱请护工、进养老院！！

老太太说你这些都是借口，我自己养的女仔我不知道她们的品性吗？你想出去就出去，不要拿她们当挡箭牌。还有，你这么着急离家，是不是那边有女人？

没有，哪里有什么女人！？老头慌忙否认。就是老岩说他在云南那边做牛肉生意，几十年了，现在做大了，没有放心的人帮他管账，然后想起我之前做过厂长，有些管理经验……他说我过去只是帮他数数牛，管管账目，一个月发给我一万五。

他在那边生意做得那么大能发得起一万五，都没有人数牛？

那个……企业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是他和别人……合伙的……

那个合伙人是女的了嘛！就是老岩介绍给你的女人了嘛！老太婆下了判断，老头子也没有否认。

管账的都是自己人，人家凭什么让你去管账？

那个女的……嗯……是离了婚的……她也是想找一个有管理企业经验的人……

老太太大笑，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你去了都和人家睡到一张床上了，人家还会每个月给你开一万五的工资？

是啊，哈哈……老头子自嘲式地干笑了两声，他没想到被自己看不起几十年的老太婆能想到这一层，更没有听出老太太那句话里已经把他外面有女人这事当成了反问的前提。

那个女的很漂亮吧，几多岁？

我没有得见过，只懂得她是五十二，有个男仔，已经大学毕业了，有个女仔还在读初中。

人都没见过就敢去云南找人家，不怕人家诈光你的钱然后嘎你腰子？老太太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是新闻还是经常看的，这个套路一听就是老岩和那个女的合起伙来给老头子安的铁猫（一种捕鼠用的铁夹子，类似于兽夹）。

老头一听就来气了，怎么把人想得那么坏的？人家有钱，而且都说了不要我的钱！

一切终于真相大白。老太知道老头子已经掉入陷阱，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说我还是那句话，你要走可以，把手续办清楚再走，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老头得了“大赦”，高兴地回房间用他那摸索了一年多都没摸索明白的智能手机上网买行李箱去了。

劝诫无果，跟二十年前一样，老太太心头像压着一块砸不碎、钻不烂的超大的千年花岗岩，让她憋屈得慌，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难过，她清楚地知道，现在自己迫切地想找个人说说话，并且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女儿们都成年了。

于是晚饭后，老太太去找了小女儿。她支开了女婿和外孙，把老头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都告诉给她听，同时也告诉她两人的夫妻生活从很早以前就不和谐了。小女儿问了一些细节，又安慰了一下老妈就把她送回了家，然后，她立马给远嫁外省的老大打了个电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复述了一遍，两人也迅速达成了那女人就是骗子的共识。

老爸见过那个女的吗？

没有，妈说他们网上认识应该不到两个星期。

不到两个星期！还没有见过面就为她抛妻弃女？

是啊，说是那个女的很有钱，又大方，不要老爸的钱，还说如果我们家有什么困难她还愿意帮助。

（老大扶额流汗叹气。）那他也信？

信啊！这些都是老妈怀疑那个女的是骗钱的，然后老爸用来反驳老妈的话。

那你先这样，就先跟老妈说先不要办离婚，先让老爸把他攒了十几年的退休金转到老妈的银行卡，再把房子过户到老妈的名下，然后再办离婚手续。因为我们要防着那个女的是个骗钱加骗婚的，到时不但把他的退休金骗光，还要来分爸妈的这栋房子，最后再把他一脚踢出来我们就被动了。爸妈几十年的感情了，再怎么恨老妈也不会不管他，到时候他真的回来了我们肯定也会养他的。

嘿嘿，其实老妈也是这么想的，并且已经跟老爸提转钱的事了。

老妈开窍了！那老爸什么态度？

应该是同意了，哈哈！

那就好。第二，找机会拿到老爸的手机，记一下那个女人的微信号，现在微信号都是实名制的，以后想查是有办法查得到了。现在我们一是担心他的退休金被骗，二是担心有人以结婚为诱饵把我们家的房子变成老爸再婚后的财产。转钱和过户房子都是为了把损失降到最低。至于他会不会受到人身伤害这个，我认为不会，因为老岩这个人是有名有姓能查得到的，不像那个女的，长什么样不懂，电话号码不懂，甚至是男是女都不一定，虽然是去云南，但被骗去嘎腰子的可能性还是小一点，毕竟这么老的腰子也没有人会要。

二姑娘听完也笑了起来，然后说那我和老妈说一下。大姑娘说你跟老妈交待清楚之后再回家吧，看他怎么跟你说。二姑娘又说好你好几年没有回来过年了，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回来？

我就不回了，我不认为他这次出去真能挣什么大钱，我要是回去了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太尴尬。说不定不用多久他就自己回来了。再说我出嫁他没有来，孩子出生他也没有来，我们到你姐夫老家买了房子定居了他还是没有来，每回都以他的鸟没有人照顾为借口就算了，他自己不来也就算了，他甚至不让老妈来。他把自己的子女缘都断完了还想断老妈的。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我还是放不下。

二姑娘沉默不语。最后还是大姑娘先开了口。对了，转账和过户这个事一定要老妈提，你不要提，免得他以为我们惦记他的财产，一生气直接走人，那样变数就大了。

嗯明白。

大姑娘想了想又说这段时间你多跟老妈聊聊，开导开导她，别让她钻牛角尖，就说不管老爸以后怎么样，只要他回来，我们俩个都会给他养老送终，给老妈一颗定心丸。

好的，我明白。

那有什么事随时电话联系。

好。

姐妹俩就此挂了电话。

事实证明，邋遢又懒惯了的男人自从有了“爱情”的滋润，是会变得不一样的，哪怕这个男人已经年近古稀。先是多年拉着窗帘不进阳光的房间开始有了亮意，接着勤洗澡、勤洗头的讲卫生的好习惯也成了日常。新的行李箱收到了，他吹着口哨整理衣物，他甚至没把老太婆当妻子，因为他对她是这么说的，我要留着精力去那边，以后咱们的夫妻生活就此作罢吧。

你说说他到底把我当什么呢？自己都老得裤子不粘大腿，老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得三分钟就打瞌睡的程度，还有精力去陪一个五十二岁的女人？老太太把自己的疑惑跟二姑娘说，她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都这会儿了，也顾不上什么家丑不家丑，面子不面子的。

他是把你当最亲的人了吧。这其实是老大的原话。上次二姑娘和老大通话时，两人就透彻地聊过她们父母之间的关系。说实在话，奶奶过世的时候你们才结婚七年，那时老爸还不到三十岁，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他和他妈在一起的时间都长，你是他这辈子最信任的人。这还是老大的原话。二姑娘不得不承认，大姐才是最了解老爸与老妈关系的人。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就是想不明白既然他把我当亲人，为什么又如此伤我呢？

二姑娘没有接这茬，转而问道那——退休金的事我爸是什么态度？

他倒是痛快地同意了，说明天就去银行。十大几万两年定期得的几大千的利息说不要就不要了，你说那个女的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就那么迫不及待？

二姑娘这才明白老大说的老妈会陷入这种自我加重浓度的痛苦里而看不清现实是什么意思了。老太太文化不高，遇到事情后有的时候没有办法开解自己。

妈，你要这么想，老爸是相信你才把钱和房子都给你，他其实也怕外面的人把他的钱骗光。

嗯。老太婆终于把这个弯拐了过来，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那我这几天就哄着他，不让他生气，让他配合着把房子过户过来。那天他也问我，如果他有一天回来了，我还让不让他进家门。

那你怎么说？

我说看两个女儿……

多年的感情，不是说放就放，说恨就恨的，这一点两闺女都知道。二姑娘说，大姐和我说了，只要老爸回来，我们肯定会给他养老送终。但是如果他不回来，我们是不会出去找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恨恨地说这条老狗死在外面才好。二姑娘愕然。

七老八十的两老要离婚，不论在哪朝哪代都不是光彩的事。只是，这糟心又带点悲伤的事进行到现在居然有朝着喜剧的方向发展的意思，这也是两姐妹和老太太都没有料到的。

一开始是老头子高高兴兴地上网买行李箱，箱子到了之后他就把当季的衣服收拾起来，装到箱子里，然后再郑重其事地交待老太太说我这些东西你别给我扔了，我还要回来取的。老太太说我不扔。

那十几只画眉已经放飞的放飞，卖人的卖人，退休金也已经尽数转到老太太的户头里，老头手里这会儿只剩下不到五千块钱，这让老太太和两闺女安心了不少，可接下来的房子过户的事情却起了波折。

事情是这样的，老两口现在住的房子的地皮是当初老林头他妈留下的，六七十年代供销社分给社员的地皮，当时既没有土地证，后来夫妻俩自建房的时候也没有办过房产证，相当于夫妻俩对这块地皮只有使用权，但没有所有权，也就是土地和房屋都是既不能买卖，也不能抵押和贷款。所以想要把房子过户到老太太的名下，就先得把房产证办下来，但是要办房产证，就得先找相关部门来重新测量土地和地上建筑的面积，在认缴完罚款后，再支付给国家土地出让金，证明土地是你的，最后再找有资质的第三方对地上建筑做质量检测，合格后才能办下来房产证，如果质检不合格，就只能等它自然震垮塌，重建后再办证。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这样——要扯离婚证，就得先把房子过户，要想过户房子就得先办房产证，要想先办房产证就得先找相关部门去排队申请，让人过来测量，然后交罚款……想像一下这些事情的钩稽关系，就像是你想在墙上挂一幅画，但是没有钉子和锤子，于是你就得去找钉子和锤子。钉子找到了，在钉钉子的过程中，你把自己砸伤了，这时你只能先给自己治伤，要治伤就要么找到消毒用的碘伏，要么就是酒精，但是这些家里都没有，所以你要么去药店，要么去医院……

啊！！二姑娘要疯！因为患有“外交”恐惧症且只会窝里横的老林头总是把跟对外有牵涉的一应事务都推给她去处理，包括如何在手机上下载app开通手机银行、包括之前去银行转账、跟银行沟通不要定期带来的利息，还有包括他与老伴的离婚事宜……是的，老头子指名道姓地要自己还在上班的二姑娘去办理她爹妈离婚的事。这事不论谁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它就这么发生了。

姐俩日常通话的时候大姑娘说那刚好，反正房子的事卡住了，你就一个字——拖。

其实不用二姑娘拖，老天爷也像在帮她们娘仨似的，二姑娘私底下先去民政局问了一下离婚手续怎么办，人家说要离婚得本人去办，而且身份证、结婚证，还有离婚协议书一起拿过来，然后再填个书面申请，申请完之后会有一个30天的冷静期，冷静期过后30天内可以办理离婚，超过这30天就只能再次申请。但是如果你想快的话可以去法院起诉离婚。这是柜台那个姑娘后面补充的。

二姑娘说老人年纪大了，我们做子女的也不想他们离，能不能他们来办手续的时候你们不要提法院可以快速判离的事？柜台姑娘说我们有告知的义务。二姑娘又说，那如果他们不问，你们不说行不行？那姑娘沉默了几秒，说如果是我在的话可以不主动提，但如果不是我当班，我就不能保证了。二姑娘感激道这已经是帮了我很大的忙了。

二姑娘回了家便把工作人员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二老，当然除了法院可以快速判离不用经过冷静期那段以外。

去问的那天已经是周四了，老林头说那明天我和你妈就去申请。谁知道到了第二天民政局柜台人员都去开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急性子的老林头等不了直接回家了，说是下周再过来。这让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松了口气。

利用周末的时间，大姑娘把拟好的离婚协议电子版发给了二姑娘，并说天底下估计没有哪个子女会给自己父母拟离婚协议的。二姑娘说是啊，还要亲自带他们去办理离婚，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姐俩苦笑。

转眼又到了周一，二姑娘跟单位请了假，带着老林头和老太太又去了趟民政局，虽然还是上次那个姑娘接待的他们，但是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老林头身份证上的号码和当初复婚证上的号码不一致！

那怎么办？老林头难得敢在跟“衙门”打交道时开口。

您得先去镇政府对应的街道办查一下原始的结婚凭证，让他们开一个证明，你们拿着这个证明再补办一下正确的结婚证，领到结婚证至少1个工作日之后才能申请离婚。

老林头没有听懂，他只听到了“证明”和“补办”两个词，但光是这两个词就能把他逼疯，他甚至觉得为了办离婚，他宝贵如金子般的时间被一拖再拖，那个五十二岁的女老板和她的钞票也正在离他远去。他想开口问有没有什么快一点的办法，能让他领到离婚证，那姑娘说这就是正常流程，都得先有结婚证的。

老林头垂头丧气地回家了，回到家一个字也没说，这时二姑娘提前设置的闹钟响了，她假装是接着领导打来的电话，“嗯嗯啊啊”几句之后说领导要派她去外地出差，现在马上立刻要动身，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说完出门走了。

姐俩的电话里，大姑娘说你这演技可以啊，奥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二姑娘哈哈笑着说姐你说得对，能拖一时是一时，先把房产证办下来。大姑娘说你这个星期就不要露面了，小心露馅，必要时你可以发一通火嘛。二姑娘说我的演技你还不放心。

在接下来的第二个星期里，二姑娘时不时发短信给老太太，问她老头子的动态。老太太恨恨地说他现在高兴得很，每天机不离手，上厕所也拿，睡觉也拿，就除了洗澡的时候放外面，可能是怕手机进水吧。昨天还放了一首什么“远方的亲人你在哪里啊？知不知道我很想念你？”的歌，气得我要死。我骂他说老不死的你不要做得太过分，现在离婚手续还没有办你就刺激我，小心你也有睡着的时候！！

二姑娘惊讶于老妈做小伏低那么多年竟然也有如此硬气的时候，不得不回了一个大拇指给老妈，然后问然后呢。

然后他就回他自己房间了！老太太说，然后我听见有说话的声音，我就悄悄跟上楼，在他房间门口听见他跟那个女的通话说让她买张新的双人床，衣服什么的不用买，他自己会带过去。后来他出去买东西，我偷进他房间翻了一下他的笔记本，发现他写的东西，我拍下来给你看。

然后大姑娘也同时收到了来自二姑娘的转发，老式粗糙又沁墨的笔记本上出现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字体：

让我们少一些沉重，多一点浪漫。

真诚巧遇结奇果。

见金不动心，见情不动行。

满口的饭可以吃，满口的话不可以讲。

真心的（地）希望各人走好自己的人生路。

只要自己能勇敢地去面对，世间的事都可以从头开始。

要坚强起来，要面对现实，从小事做起。

饱带干粮热带衣，天晴还要防天雨。

给别人方便，自己也方便。

为了爱，因（应）该改变自己的缺点。

“小曲好唱”，把它唱好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蜜蜂为了彩（采）花死，梁山伯为了祝英台。

天寒人心暖，世间有爱心。

用真情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大姑娘数了数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十四句话，问说老爸从哪里搜罗来的鸡汤？后面跟着一个扶脸加哭笑不得的表情。

不知道啊，可能是平时看的鸡汤小视频里有的吧。看样子是做好准备奔向新生活了。二姑娘说。

老妈发现的？

嗯，这就是老妈偷偷拍下来的。又是一个扶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姐俩都没有想到七十多岁的老妈老都老了竟然干起了间谍的活儿。

这几天什么情况？

离婚协议已经打印出来给他们了，老爸直接签了，我们在后面加的那句“现居住的房屋归女方及两个女儿所有。自签字之日起，男方应协助女方办理房屋过户手续”他连看都不看。哈哈哈！

大姑娘也跟着笑起来，说就这智商和心眼，就算真的有牛给他数，有账给他管，我怕他也数不清、管不过来吧？！再说人家真有一万五，请三个精壮的小伙子不香吗？

二姑娘大笑，接着又发过来一条，说老妈说他这几天亲口讲的，说等他到了那边之后，让我们就不要联系他了，他怕人家误会他跟这边还有联系，有事喊龙（二姑娘的儿子，老林头的外孙）发微信给他，到时他可以跟那个女的说你看，是我外孙找我的。等再过几年他赚到钱了就回来给我们买车。

大姑娘快要笑死在手机那头。那个女的那么大方，怎么不过来把他接走？二姑娘说老妈也说了，老头说人家忙，不得空。大姑娘又说他们最近还聊得热乎吗？二姑娘说妈说聊得挺热乎的，照你说的，我之前偷偷看过老头的手机，微信联系人里面没有这号人，通话记录也没有哪个是天天聊的。大姑娘说看来是人家让他聊完之后删掉了，而且不是用微信聊的，可能用的是虚拟运营商的虚拟号。这个很难查，感觉是专业骗子的手法。二姑娘说好在钱都转到老妈名下了，房子的事也在进行中，只能赌那个骗子是冲着老头几十万的退休金去的，而不是冲着房子来的。大姑娘又说我们不能赌，房子的事你要加紧点。嗯，我懂。二姑娘说。

老天在时间上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它给每人每周都是七天，每天都是二十四小时。对于大姑娘她们娘仨来说时间过得很快，办房产证的事进行得有条不紊。因为是托了熟人加打点的关系，现在已经到了只差排队等第三方中介机构来给房子做质检这一步了。但对于老林头来说这真真是度日如年。因为一星期就是一个月的四分之一，按照老岩介绍给他的情人开出的一个月一万五千块钱的工资来算，那一个星期就是小四千块钱啊！已经能顶他现在一个月的退休金了！

就在这一个星期里，老林头为了向他那素为谋面的“爱人”表忠心，把自己正在办理离婚手续的事跟对方说了，对方说你做得对。老林头又说，房子和钱我也留给她和孩子们了，算是离婚的补偿。这下对方不说话了。老林头着急了，又发过去一句说等我办完手续就过去。对方隔了很久才回了一句“不急”。

看着“不急”却让老林头急得跟尾巴着了火的野山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马上飞到爱人身边嘛，离婚手续没办清楚，老太婆可是明着跟他讲了，他要是敢现在就走，他前脚走她后脚就上法院告他重婚。所以他现在只得乖乖地等着，期盼二姑娘早些出差回来，因为他实在不愿，也不敢跟“衙门”口的人打交道。只有等二姑娘回来充当跑腿的，他的离婚进程才能推进下去。

老林头又思来想去了好几个白天和黑夜，终于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他的爱人不是有企业嘛，她看中的不就是他管理经验嘛，那不如现在就把那些沉睡的经验先翻出来，到时候也不会手忙脚乱了！

说干就干，老林头一回到卧室就把他年轻做厂长时留存的那些文件和企业管理方面的书都从床底下的大木箱子里翻出来。尽管书页泛黄又带着霉点，尽管书虫时不时在夹页里爬来爬去，但是老林头拿出了十打十的诚意和当年考大学（当年也是没考上）的劲头，挑灯夜读地总结着企管经验和经营策略，直到笔记本都快盛不下他那些经验了才肯罢休。我要让她知道，我是有真才实干的！

老林头把厚厚的A5笔记本抱在胸前，那双疲惫的六十七岁的眼睛里却闪着三十岁的光。

老林头的动态一直被老太太实时跟进并“播报”给了两闺女，大姑娘问说老头那边有什么动静，二姑娘说没听说有什么大动静，就是开始写企业是怎么经营的，员工是怎么管理的……估计那骗子也是懵了，头一次见这么真诚的受骗者，上赶子给人家做企业管理。大姑娘笑罢说你周三左右就可以现身了，拖得太久就太明显了。二姑娘说我晓得。

转眼到了第三周的周三下午，二姑娘终于“出差”回来了，老林头像见到救命菩萨般小心翼翼地问你啥时候有空，去跑一趟镇政府，看结婚证要怎么补。二姑娘黑着脸说我刚回来，明天再说吧。老头林心知求人办事不能操之过急，只能按下猫挠狗刨的心思等到了周四。

周四镇政府街道办办公室的打印机坏了。二姑娘在心里笑得合不拢嘴。这是真事，她走的时候还特意留了人家的办公电话。所以当老林头有所怀疑的时候，她一把把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甩到桌子上，让老林头适时地闭了嘴。

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都没怎么使手段，连续发生的这些事好像都在拖着老爸。

冥冥中自有天意。连老天都在帮我们。

嗯，老爸这辈子能遇上老妈真的有福了。你看姑妈家，姑爹早逝，下面三个表哥一个好赌一个坐牢，还有一个快50了也不成家，还在外面游荡。大伯前几年陆续脑梗又中风，大伯娘钱一直抓得死死的。前几天我在街上碰见大伯，他说想吃碗粉口袋里都没有钱。唉……

大姑娘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觉得老妈这么多年来一直把老爸当儿子养吗？什么都照顾得好好的，生怕他饿着、冻着，而且不管他做了什么错事，只要他回来都能得到原谅。其实……这不是老爸第一次抛弃我们了。

啊？

我不懂你有没有印象，大姑娘说，他第一次其实是在1997年，那年老妈带我去铜鼓桥找他，发现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那年他还想把现在我们住这套房子卖了，然后拿着这个钱和那个女的出去做点生意，只是后来房子没有卖成，那个女的也嫌他落马没有钱了踹了他。如果按他出轨的那个时间来算的话，可能在1996年或是更早的时候，他都已经不想要这个家、不想要我们了。你想想，那时候我十五，你也才十二。而且从那以后，他挣的钱就再也没有拿回家，一直是老妈在含辛茹苦地养育我们俩。那年之后，他再也没有管过我们，所以也没有想过我们会给他养老。可能也是他潜意识里觉得他不配吧。

我对这些都不太有印象，但是也有一点感觉，那时我才上初中，成绩也不好，就好像没有人管的野孩子一样。老妈一向不想让我们知道家里面这些事。

但是我印象很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97年我升高中，这件事导致了我整个高中三年甚至到高考都是浑浑噩噩的……

那所以……你恨他吗？

恨吧，一开始是恨的，包括这次他说想出去，我甚至有想过他最好死在外面不要回来。

说实在话，我也有那么想过。

其实我嫁这么远，也是为了要远离他，远离毫无底线原则的老妈。但是恨归恨，恨完了我会想我为什么恨他？是因为他抛弃过我们吗？是我缺爱然后他没有继续爱我所以我恨他吗？这个问题虽然我还没有想通，但是现在也已经没有那么恨了。恨或者不恨，原谅或者不原谅也抹杀不了他曾经养育过我们，再说他和老妈才是夫妻。说来说去我们只有一个原则：老妈什么态度，我们就什么态度，老妈高兴就好。

嗯，我理解你的恨，因为老爸在你身上花的精力比我多得多，你是老大，小时候他教你识字，带你去照相馆拍照……这些在我的童年里都没有发生过。

算了，别想那么多了，没想到老头这次晚节不保的行为反而促成了我们姐妹两个的谈心。哈哈，挺好！老天爷让事情一拖再拖，就当他是上辈子做了好事，这辈子得到的福报吧。但是福报总有用完的时候，我们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嗯，明白。

二姑娘挂了电话，心情沉重地把她与大姑娘之间的谈话和家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二姑爷，完了说我可警告你，如果你以后敢拿这件事来嘲笑我或者看不起我的家人，咱俩就不用过了！二姑爷讨好地笑着说我是那种人嘛？我只是很惊讶，你们姐俩的心真大，真放心老爷子一个人出去啊，难道就不怕他有危险吗？二姑娘说那是你不了解我爸，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也劝不了。能劝动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没出生。我姐还说了，老天已经帮我们留了他这么多次了，如果他还是非要出去就随他吧，就当他拿着万把块钱去云南旅游一圈，没准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二姑爷默然。

大姑娘在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给老太太打了个电话，这也是事情发生这么久以来，她第二次打电话给老太太。第一次是二姑娘告诉她这件事情的当天傍晚，那会儿两老已经吃了晚饭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她没问得太直白，老太太只是一直说着妈会过得去这道坎的，以前那么多坎都迈过去了，这次也一定能过得去。这次不一样，她有些事必须要跟老太太确认一下。

妈，你回自己房间了吗？

老太太说回了。

我爸呢？还在楼下？

不知道他，有可能回他房间了。

妈，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老爸年轻时也是这样吗？大姑娘没有明说“这样”是哪样，但是她下意识觉得老太太应该能领会她的意思。

你爸年轻的时候也是很上进、肯吃苦的……

在老太太娓娓道来的回忆里，一个有为青年的形象再次浮现在大姑娘眼前。两人工厂里的一见钟情她听过，年轻的夫妻白手起家，在工厂效益不好的年月里，养过鱼，养过兔子，种蘑菇、种木耳的种种她也听过……大姑娘越听却越迷惑，承载着这样深厚“革命”感情的友谊小船，怎么说翻就翻了呢？

是因为那个女人吗？大姑娘说的是1997年老太太带着她去捉奸的那次。她的直觉告诉她是那个女人的抛弃把这根家里的顶梁柱变成了一根被千虫万蚁啃噬到已经空心的朽木，也是因为那个女人抛弃了他并选择了比他有钱的男人这件事刺激了他，所以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做为男人，在女人面前可以傲视的资本最直观的东西就是金钱！

只是老头子这么多年除了只会跟家人吼叫，面对外面的世界时，仍然是一贯的胆小如鼠。他不敢像个男子汉那样去闯荡，去开疆拓土，他只敢老老实实地领着退休金，然后自欺欺人地养着鸟、遛着弯……用这些无聊的事来打发日子，他像冬虫一样地蛰伏，从一个个夏天，到一个个冬天。而老岩的出现和他抛出的橄榄枝让他意识到这是他这辈子最后翻盘的机会！

我也不知道。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老太太初中没毕业就进了县文艺队，跟着队里上山下乡地演出，跳舞跳到二十出头跳不动了就被分配到了老林头所在的工厂，然后就有了后来的故事。老太太确实没有想过，她也想不明白，同床共枕的人怎么就像被妖怪换了心般看不透。

那你恨他吗？大姑娘一直想知道。

唉……怎么说呢，你爸这个人虽然有时候做的事不是人事，但我还是感念他在我生你们两姐妹坐月子的时候服侍妥帖，而且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对你妈我动过手……我真的恨不起来……

所以这一切的原谅和妥协仅仅是因为这个？！大姑娘瞬间觉得传统女人刻在基因里的服从、顺从和懂事真的让人可怜到骨子里，又恨到骨子里。又或者只是老太太年幼时，她因父母早逝而寄于兄姐篱下，常年遭受白眼的她对于一个优秀男人投来的目光和示好的举动无法抗拒，进而虔诚地守护和他一起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小家？

归因。直到现在，很多年前大姑娘遭受的被抛弃和被无视的痛仍像一张无形的网罩着她，让她动弹不得，所以她一直想找到真正的原因，父亲的原因，和母亲的原因，原因如果找到了，或许这张网就能掀开了。

如果当初老太太强硬一些，她今天就不会同样的苦再吃一遍，但同样的，那样的话她和二姑娘也会过早地成为没有父亲的孩子。

妈想给你们俩姐妹一个完整的家。大姑娘忽地想起了那年妈妈跟她说过的话。

话已至此，大姑娘很明晰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在第四周的周二，坏了的打印机终于修好了，这是老林头为爱鼓起了勇气打电话到街道办公室问到的。他这头催促着二姑娘赶紧去办补领结婚证的事情，同时一有空就修修改改他那几十年前的企业管理经验。

补办结婚证的程序二姑娘也问出来了，她说你们要去照相馆补拍一张结婚照，然后再去街道办开证明，证明开好后再拿着它和照片去民政局补领结婚证，领到结婚证至少要一天之后才能申请离婚。

周三上午，二姑娘看着手机里两个头发斑白的老人几十年来屈指可数的二人合照，心头五味杂陈。大红色的背景下，一人喜笑盈盈，一人愁云万里。没有人会想到，这张结婚照是为了离婚而拍的。

下午，结婚证终于补办好了。

周四上午，二姑娘又跟单位请了个假，带着二老去了民政局，把补办好的结婚证和离婚协议书递了上去。这次没有波折，没有意外，没有突发事件，一切都很顺利，老头和老太顺利地进入了离婚申请后的30天冷静期。

办完这些，二姑娘给老大打电话，说心里有点不舒服，想找她聊聊。老大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听天由命吧。二姑娘说明天（周五）给房子做质检的机构就会从市里下来，希望一切也顺利吧。老大说希望一切顺利。

周五，还在上班的二姑娘接到了质检机构打来的电话，说我们到你家了，但是户主不同意我们在房子的墙面和房梁打眼，如果是你们家人还没有商量好的话，我们就先去做下一家了，等你们商量好了再打电话约我们。二姑娘说行，接着就又跑回了娘家，那会儿老头已经气乎乎地上房间了，只剩下老太太在客厅。

妈，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做质检吗？做完了才能办证啊？

老太太说你爸一听质检费要一万多立马不干了，生气说你见不得一点钱在手上，有一分钱都要花光，终究是靠不住。他还说这些中介机构都是骗钱的，这头收检测费，那头肯定不给你过。如果我们非要做，就把他的退休金还给他，他马上走，我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不管。

二姑娘一听老太太的语气就知道老妈又被老头洗脑和吓住了。她安慰老妈说不做就不做，不做反正谁来也抢不走这栋房子。出了家门她又给老大打了电话。老大说老爸这是没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啊，不是说房子都是老妈的吗？钱也给老妈了，那老妈用自己的钱给自己的房子做质检怎么就不行了？看来老妈是真没恨过老爸。不愧是四十几年的夫妻，老妈有多了解老爸，老爸就有多了解老妈。

二姑娘说是的，搞得好像是老爸要出去打工，老妈只是暂时帮他保管退休金和房子一样。唉……

你说那个骗子会不会认为老爸老妈也是组团骗子，和她是同行？

二姑娘嘿嘿笑道这可难说。

那就暂时先不做呗，等他走了我们可以照样做。二姑娘说我也是这个意思，那现在只能是等30天的冷静期过了等他们正式离婚再说。

两周过后，两老的离婚冷静期已经过半，二姑娘打电话跟大姑娘说现在老爸跟那边的联系好像又不那么热络了，他说那个女的说已经把在昆明的五家门店都卖了，想到其他地方开展业务，如果老爸过去就先帮她跑跑市场。大姑娘说骗子可能要露马脚了。二姑娘还说老爸甚至还有话头出来跟老妈说万一人家看不上他怎么办。大姑娘笑着说那就是留的可能性又增加了嘛！二姑娘说是。大姑娘说看老妈吧，她高兴我们就高兴，她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只是至此，罩在这家每个人身上让所有人身不由已又恨意难消的网都还没有真正除去。

大姑娘已经四十出头了，二姑娘也已经三十八，两人的年纪加起来都八十岁了，比老太太的年纪都大。人至中年，最强烈的爱和最强烈的恨应该都会慢慢消失吧！大姑娘这么想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