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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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转眼又是一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桐花欢天喜地地向炼狱使者告假，她终于又可以见到她的根生了。

“桐花，你想好了吗？今年可是最后一年了。”炼狱使者问。

“想好了。”桐花斩钉截铁地说。

炼狱使者还想劝劝桐花，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咽了回去，他叹了口气说：“十年了，你还是这么固执啊。”

“没准儿今年就成功了呢。你也别太悲观。”桐花也就是嘴上说说，其实她和炼狱使者心知肚明，要想完成她的愿望，比让她活过来还难以实现。

没错，桐花十年前就死了，因为一场意外。对于这种寿数未尽意外死亡的，炼狱使者来接人的时候会问两个问题：一是你这一生有没有为别人带去快乐？二是你这一生有没有未完成的心愿？根据他们的生平和回答，来判断该上天堂还是入地狱。

如果在人间还有未完成的心愿，可以选择在人间打工，做炼狱使者，送每一个死亡的人去到该去的地方。炼狱使者每年有一天假期可以用来完成自己的心愿，只要提前向来接自己的炼狱使者告假即可。

完成心愿的有效时限是十年，十年之内完成了上天堂，完不成下地狱，罪过是贪恋人间过重。

桐花上辈子普普通通一人，工薪家庭，夫妻恩爱，子女孝顺，一辈子积德行善，按理来说上天堂是毫不费力的。可她的心愿偏偏是想要和根生有一个拥抱，好好告别。

鬼魂与人的拥抱，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可惜炼狱使者无论如何劝说她换个心愿，她都摇头拒绝，表示非要一个离别的拥抱不可，炼狱使者无奈，只能由着桐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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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桐花刚开始确实没想那么多，毕竟心愿只有一个，她的孩子们早已成家立业，无需她操心。只剩根生，自己走得突然，他一个人剩下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第一年，桐花选择了自己去世那天请假。

那天桐花一早就回了家，可根生不在家。她就出去寻找，墓地、儿子家、女儿家、还有常去的菜市场都找遍了，找了一天也找不到人，白白浪费一年机会。

第二年，桐花选择了根生的生日那天请假。

她知道子女孝顺，一定会来家里给他过生日的。果不其然，桐花一进门就看到全家和乐融融围坐一桌，唱着生日快乐歌。根生坐在正中间，闭着眼双手合十许愿。

桐花心里有点复杂，她很开心根生开启了新生活，毕竟他笑容那么灿烂。但也有点难过，要是她也在他身边就好了。

桐花陪着根生吹了蜡烛，切了蛋糕，一直到孩子们都走了，根生瘫坐在沙发上，盯着她的遗像说，“桐花，我的愿望是希望你活过来，可惜，只能是愿望了。”

“根生，不管怎样，我要祝你生日快乐，长命百岁，要替我好好活呀。”桐花轻声说道，可惜根生听不见。

桐花就这样陪着根生一直在沙发上坐着，直到根生睡着。她想给他盖一个毯子，可是无能为力。

时间到了，桐花只能恋恋不舍地走了，都忘记了要和他拥抱。

第三年，桐花选择了自己初见根生的那一天，她就是想知道，根生还记不记得。

桐花看着镜子里认真打扮的根生，打趣道，“都老头子了还这么在意形象。”

根生反复在镜子面前照了半天，满意地笑了一下，带了本书，出发了。桐花一路跟着根生来到了铁路公园。

根生坐在长椅上，拿出那本书《泰戈尔诗集》，轻声地呼唤桐花的名字。他说：“桐花，你还记得吗？30年前的今天，你我二人因媒人介绍相识于此，当时我拿着这本书，咱俩就坐在这里谈论诗歌……可是，怎么我们把日子越过越好了，竟天人永隔了？我害怕女儿、儿子担心，不敢表现得过于悲伤，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根生越说越哽咽，后面竟呜呜哭了起来，他压抑了太久，从没想过他的桐花就那样撒手人寰，留他一人在世上孤单。

“根生，我就在你旁边呢。”桐花在旁看到痛哭的根生，想为他拭去脸上的泪水，可她的手直接就从根生的脸上穿了过去，试了多次都是徒劳，她好想去抱抱他，可无论怎么努力，都办不到。

桐花也哭：“根生啊，对不起，让你难过了，是我没能遵守约定啊，说好在一起一辈子的，我就这么离开了。”

03

第四年、第五年桐花选择了女儿、儿子的生日，看他们都过得很辛福，桐花也算多少放下心了。

儿女各自成家，就剩下根生一个人孤零零了。要是他们给他介绍个后老伴儿也好啊，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还有人能伺候，不过也不知道除了她还有没有人受得了根生了。

根生被她惯坏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连碗都没洗过一次，瓶子倒了也不知道扶一下。但是看他一个人生活得也蛮好的嘛，也会收拾家洗衣服，就是做饭总凑合，那可不行，胃受不了的，得想个法子……

“能不能托梦啊？”这是桐花第一次向炼狱使者提问与工作无关的问题。

“不行。”炼狱使者直接拒绝，还不忘提醒桐花完成心愿剩余时间不多了。

“冷血，不近人情。”桐花很苦恼，该怎么让根生好好吃饭呢。

“我本来也不是人。”炼狱使者倒是欣然接受了桐花的嘲讽。

“我尝试过了啊，但完全抱不到。”桐花很无奈。

“谁让你当时许愿时候不过脑子，我劝过你了。”炼狱使者说起来就很生气，他当年认真地劝过桐花，一把年纪了别任性，许个好完成的心愿早日上天堂，谁知桐花固执己见，非要说遵从自己内心真实想法，不然就算欺骗上帝。

这下好了，人抱鬼，抱鬼去吧。

第六、七、八年桐花已经不抱希望了。她只想在那一天看看她的家、她的孩子、她的根生，安安静静地陪他们待一整天，就很幸福了。

做炼狱使者这几年，桐花看过太多死亡案例了。他们有的抱怨老天不公，没能多给自己几年时间施展抱负；有的很痛苦，陷入人世未完成的遗憾无法自拔；有的很悔恨，一时冲动结束生命，留亲人饱受痛苦；有的很安详，细数过往皆为云烟，淡定地接受审判。

桐花呢？从一开始无法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到逐步适应，看着她牵挂的老公和两个孩子过得比她想象中好，她应该学会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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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第九年，桐花作为炼狱使者差一点要接根生了。根生长时间凑合吃饭，把胃吃坏了，胃出血，送医院抢救了8个小时，一直昏迷不醒。

桐花坐到根生身边，看着插满管子的根生泪流满面，她着急地想去握住根生的手，但一次又一次失败让她心灰意冷，她哭着对根生说：“根生啊根生，跟你说了多少遍要好好吃饭，你咋就不听呢？让咱孩子也跟着操心。你快点好起来吧，好不好。”

根生昏迷时隐约听到桐花在他耳边说话，以为他去到了桐花的世界。可他用尽力气也睁不开双眼，没办法看到桐花，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人。

根生张张嘴想说话，但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桐花啊，你这些年好不好？那年中秋我们说好要一起庆祝银婚的，怎么路上就出了车祸呢？你走的时候疼不疼啊？”根生只能默默地在心里问。

桐花不知道根生可以听到她的话，继续哭着说道：“根生啊，你快醒醒，别让我伤心难受了。我希望你好好活着，连同我那份儿一起活着。如果这次你挺过来了，我们明年中秋节相约铁路公园，一起庆祝银婚。那可是咱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到时候你再给我朗诵一次诗歌，好不好？”

根生这次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桐花说的话，可是他睁不开眼，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急得眼泪直流。

“护士，我爸哭了，你快叫大夫来看看。”女儿刚进门，就看到根生眼角的泪水，赶忙让护士叫大夫来。

根生醒了，桐花时间也到了，不得不离开。

但桐花不知道的是，根生竟然看到了她，他咧嘴向她笑了一下，可惜，桐花一跃窗外，没能看到。

自从根生痊愈之后，就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景象，甚至能与“他们”对话，不过他不敢说太多，怕对桐花不利。他更加确信自己那天看到的就是桐花，也日日期盼着可以再一次与桐花重逢。

05

“桐花，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完成心愿，让我安安心心把你送到天堂。”炼狱使者看着满心欢喜准备赴约的桐花，又提醒了一次。

这个炼狱使者是真的喜欢桐花。贪恋人间的人很多，大多是贪财、贪权、贪色，只有桐花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一心一意只为家人考虑，全然没有自己。

他看过桐花的生平，阳间寿数不过五十载，但一直都在积极向上乐观地生活。全心全意为家庭付出，包容忍耐，从不抱怨命运不公，她本可以和根生白头偕老的，都怪那该死的意外。

“我会加油的。倒是你啊，今年也是最后一年了吧。”桐花很感谢炼狱使者，这十年他没少帮她。要不是他给了她一个机会，她又怎么可以再守根生10年呢。“也不知道你当年许下什么愿，比我的还难实现。”

炼狱使者笑了：“也对，我有啥资格说你固执呢。”炼狱使者回想当年自己许下的心愿，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炼狱使者当年是自杀死亡的。他本是一个生意人，可一次投资失败，他的合伙人、也是他最好的兄弟带着全部钱款和他的老婆跑路了，留下他和一屁股债。他的父亲听闻消息加重了病情，不幸离世。

他对人生绝望了，一跃从44层的高楼上跳了下去，结束了自己的37岁生命。

老炼狱使者也问了他两个问题。他想了很久，提出了自己的心愿，想找到一个只为别人好不为自己活的人，看看人间自有真情在。

他当时觉得自己的愿望是无稽之谈，毕竟上一世的经验告诉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会有这样的人存在呢。只不过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死了留别人逍遥快活，他就想知道他的兄弟和他的老婆会不会有好下场。

那时的他从来没想过会遇到桐花，那个傻傻的一心扑在家上面的桐花。

“你是我接的第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啦。”炼狱使者说。

“那我祝你早日达成心愿。根生还在等我，我先走啦。”

桐花向炼狱使者告别，奔向铁路公园，与根生去赴那十年之约，也不知道，根生是否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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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今天的太阳极好，照得人身上暖和和的，蓝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让人心情舒畅。

桐花早早地来到铁路公园等待她的根生。

公园两旁的树木高耸挺立，郁郁葱葱。公园中间是一片巨大的薰衣草田，九月正是薰衣草花开最好的时节，一株株花悄然绽放蓝紫色的花朵，不明媚不艳俗。

微风轻轻吹过，仿佛置身于浪漫的紫色海洋中，桐花轻抚其中一株花，指尖传来薰衣草花瓣的冰凉触感，低头去闻，散发淡淡花香，不同于茉莉的浓烈，它的香气淡雅清新，让人心旷神怡。

薰衣草的花语是"等待爱情"，寓意含蓄的爱，一种坚定的承诺，一如桐花与根生，从不表达我爱你，但满眼满心都是你。

桐花一眼就看到了拿着《泰戈尔诗集》的根生，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过，她老了，他也老了。

“根生，我在这儿呢。”桐花用力挥舞手臂，朝根生大喊。不过她很快又放下了，根生又看不见。

根生抬眼看到了桐花，开心地向她走来。“来啊，桐花，坐在这里。”根生招呼桐花坐到长椅上。

“根生，你，看得到我？”桐花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对啊，看得真真切切，你就是我的桐花。”根生笑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根生走到桐花面前，拉住桐花的手，领着桐花坐到了长椅上。

桐花错愕了，根生跟她，竟然可以牵到手了，她感受着根生指尖传来的温度，有点热，但很真实。那是不是意味着，拥抱或许可行？一切都太突然了，桐花想问根生发生了什么，但是话还没说出口，根生就说话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俩就是在这儿一见钟情的。”

根生回忆过去，他们第一次通过媒人相约这里见面，十八岁的桐花又瘦又美，一头及腰的长发乌黑秀丽，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黑黑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第一眼就爱上了她。

“少来，不是你对我死缠烂打，去我家做那么多活儿，我才不嫁给你呢。”桐花也笑了，是什么时候爱上根生的，她早忘了。或许是他走了三十里地只为给她送十斤小米的时候；或许是他一到农忙就来家里干活任劳任怨的时候；或许是他红着脸但坚定地对父母承诺照顾她一辈子的时候；又或许是他当年在长椅前为她读诗的时候……

如何开始爱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直深爱着他，从未改变。

“跟着我的这些年，你受委屈了。”根生看着现在的桐花，头发剪短了，皮肤晒黑了，身体发福了，不过还是十年前记忆的模样。

“没有，跟着你一辈子挺好的，我很幸福。”桐花是真的很幸福，虽然她和根生也有拌嘴的时候，可根生作为丈夫有担当有责任，把她和家照顾得很好，日子虽苦但心是甜的，她从来都没羡慕过别人。

“你走的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根生问。

“挺好的。不用吃饭也不觉得饿，每天都很忙很充实。”桐花回答。

“可我不好，我每天都在想你。”根生说，眼泪在眼角打转，“白天我努力让自己回归正常，洗衣服、做饭、收拾家，我想把家照看好，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就想着万一你哪天回来了，又该说我懒得啥也不管了。但夜晚太难熬了，我越是不让自己想你，越做不到。我每天都在反思自己做得不够好，才会让我们天人永隔啊。”说完，根生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决堤而出。

“别说了根生，都是我不好，要是那天我走得慢一点，也不至于被车撞，咱们也就不会分开了……”桐花也哭了，十年了，她没有一天不自责，要是那天她慢一些，要是那天她不和根生说要出去转转，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不能怪你啊桐花，只怪我不好，没能力保护你。”根生一边哭，一边给桐花擦眼泪。

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天要如此捉弄他们，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好好的一个家，说散就散了。

“谁也不怪，要怪只怪咱俩这一世缘分太浅，下一世有缘，咱俩还做夫妻。”

“好，我认定了你，这一世，下一世，都是你。别哭了桐花，哭了都不好看了。”根生擦啊擦，但桐花的眼泪一直掉，怎么都擦不完。

“我不哭，你也不哭了，都过去了。”桐花也给根生擦眼泪，她的根生这十年受了太多苦，头发都花白了，皱纹也增多了，苍老了太多。

“好，听你的。不哭了，重逢是喜悦的。”根生擦了把脸，挤出一个笑容来，他的眼睛红红的，本就苍老的脸上多了一丝悲伤。

“根生，你再为我读一次诗吧。”

“好。”根生打开《泰戈尔诗集》，读了起来：“假如我今生无缘遇到你，就让我永远感到恨不相逢。让我念念不忘，让我在醒时梦中都怀带着这悲哀的苦痛……”

根生读诗，一首接一首，声情并茂，慷慨激昂……全然不顾路人投来奇怪的眼光。

他一直读，从白天读到晚上。他害怕这一次离别后，就再也见不到桐花了，哪怕给她留点念想也好啊。

“根生，我要走了，这次是真的要离别了。”桐花依依不舍，还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啊。

“桐花，我能抱抱你么。”根生提出了最后的请求。

桐花点点头，与根生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好好睡觉。”桐花在耳边，对根生轻声说道。

“你等我，我会来找你的，不过不是现在。我答应你，剩下的日子好好活。”根生说。

“好，我等你，我会一直等你。”桐花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坚定地点点头。

再见了，我的桐花，我会来找你的。

再见了，我的根生，我会一直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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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后记

“恭喜你完成心愿。欢迎你来到天堂，桐花。”炼狱使者伸出右手，向桐花表示恭喜。

“太好了炼狱使者，你也完成心愿啦。”桐花开心地与他握手，她就说嘛，炼狱使者这个大好人，一定也会上天堂的。

“多亏了你啊。”炼狱使者笑了。

“我？”桐花不理解。

“是啊，你让我看到了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你的心愿竟然是这个？”

“是啊，是不是比你的还难实现？”

“什么嘛。这个心愿竟然让你等了十年？人间不是处处是真情么。”

“也就你这么认为而已。”

“不是不是，那说明好人一生平安，长命百岁。”

“那你怎么不是？”

“我是意外。”

“好吧好吧。”

“不过，认识你也挺好，来天堂也不孤单了。”

“那要不要考虑考虑和我一起啊？”

“不行，我有根生了，我只爱他。”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啦。你那么大，我不喜欢。”

“那正好，快来天堂找个漂亮妹子吧，给我当弟媳。”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让宁静的天堂瞬间热闹了起来，不知道根生如果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吃醋？

不过，他应该是开心的吧，毕竟，此刻的桐花笑靥如花，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