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

作者: 黄洗店的后生 | 来源:发表于2017-10-31 22:52 被阅读237次

    (一)

    孔祥芳,是个男的。他是个带犊子,他的娘,徐娘半老三十多,守寡,二婚嫁到村子北头做了填房,带扯着他到了黄洗店。

    他原来的爹姓孔,新爹也姓孔,可就是在孔家家谱上的辈分不对,就改成了和孔祥熙一个辈。他们孔家天下一家,没二姓之分,人死了,哪怕千里遥远,都要埋到曲阜孔林里去,是高人一等圣人家的人。

    孔家是大户人家。黄洗店六千多亩地,孔家倒有一半还多,家族里好几家是地主的。我的曾祖父,只有二亩薄田养不活家里的几口子,给他爹做了佃户,又会木匠活,手艺好,倒是从他家拿了不少工钱。他爹看我曾祖父人好勤快,家里又不好过,不时送个三斤米二斤面的,这主雇二人倒成了要好的邻居。

    小芳他到了孔家,才7、8岁,比我爷爷小一点,正是敏感的时候。本来就母亲守寡带着他住姥娘家,这突然又来到黄洗店,家里的堂兄堂弟,继哥继姐,都不拿他正眼看,虽然他爹对他不错,可常年在外跑生意,难得回家一趟。倒是跟我爷爷,这个穷户人家的孩子,仿佛共了命运一样,特别是在我曾祖父壮年离世之后,在我家待的时间,比在他家里还长久。

    这样他长到了十四五,有一天又和他那些哥们打架,打得摸了砖头。大人们七手八脚地拉开了,他撂了一句话,“我死也要把你们孔家祸害干净”,就跑了。

    跑就跑了,他又没少跑,回回都是跑到微山湖边他的姥娘家去。那么远,一个孩子家,也不知道他怎么走过去的。头几回孔家人还怕,四处去找,后来就不理他了。心想他过上十天半月的,想娘了,就会回来。

    这回可再也没回来。姥娘家没有。找遍了亲戚朋友,到我家来找没有,屋后草垛的洞里看了也没有,把我爷爷问了不知道多少遍,也没打听到他去了哪里。过了五六年也没有音信,他苦命的娘就哭瞎了眼,和我曾祖母,中年丧夫,哭成了瞎子,一样了。

    世间无论穷、有,悲欢离合的苦都是一样的。我爷爷继续给他爹做佃户。小孩子跟着大人出力,他爹没少照应,工钱也就不能正儿八经地算了,偷偷地按壮劳力给,算是接济这孤儿寡母。

    就在这第六年的年关,他那瞎眼的娘还坐在炕上,用手抹着泪,听着外面噼啪噼啪一声一响的,是小孩子们在放鞭炮。炕一边是我奶奶,人虽丑,可心直,善良,还会说话宽心,一边纳着鞋底子一边说,我这兄弟有本事,他哥当年都打不过他,肯定混成模样再回来。

    第二天他们家里响了枪。

    马累了。他进门说。给弟兄的马牵去溜溜,上了料喂喂。说完,走到炕前跪下磕了个头,娘我回来了,站起来说,大嫂,家里大哥可好。

    (二)

    他就这样回来了。黑亮的皮大衣,马靴,后跟上带着银马刺,手里攥着黑皮锃亮的小鞭,皮条滚编溜圆,带着花。人也精神,洋头,洋蜡,大老远就是一股香。我奶奶说。个子跟你爷爷一样高,进门都要弯腰才不碰头,那真是一表人才。

    要紧的是他腰里有盒子枪,还有一把带花的小手枪。

    孔家的人都惊破了胆,他那上了点年纪的爹,见了他差点儿跪下,被他拉住了,也不管有土,就地跪下磕了个响头。

    当年给他打架,骂他带犊子的哥们,兄弟们,都没了影,留下媳妇在家里看家,去了济宁,济南,躲走了。孔祥芳却带着弟兄十几个,每家去送了稀罕物件,有会出个鸪鸪叫的西洋钟表,有人只在济南府见过,给小孩的都是济宁州南大寺才有的各色果子,大嫂、婶子们的是各样胭脂水粉,上等的扬州货,抹到脸上,红都不知道是不是羞红的。给他爹的,是一个银做的水烟袋,上面手打的松树下趴着个梅花鹿,鹿身上的毛都一丝一缕地刻得真真的。

    跟着他的十几个弟兄,也是清一色的小鞭,马靴,黑亮的皮袍子。每个都是帅得不要不要的,让大街上的娘们儿们,禁不住地瞄上了几眼,更不用说孔家里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到,没见过几个帅小伙的闺女们了。

    一村人都安了心。孔祥芳他今天在家喝酒打牌,明天出去骑马,过两天到我家来坐着喝茶,晚上不走,还跟我爷爷去牛屋里烤火,有时挤在草秸的地铺上过一夜,拉不完的话说。

    他啥话都给我爷爷说道,也喜欢和我那一脸凶相的奶奶说。说他每年都夜里回来几回,偷偷看看他娘。看到大嫂陪他娘说话,这辈子欠了她的人情。说着就哭了,趴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

    你还记着仇呢。没有。那别哭了,在外不容易,自己知道就行。你娘她也老了,好生在家里别出去乱跑,伺候她几年。我不走了,大嫂。

    他就在黄洗店立起了杆子。

    大哥兄弟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回来还好,回来了,家不是自己的了。

    年轻的媳妇们,没出嫁的闺女们,每天听到马队的銮铃一响,能出门的,都去了他家,知道他们回来了,要去讨些好看的物件。不能出门的,就交代嫂子去要。还有更放得开的,八仙桌边挤在几个兄弟中间坐下,有意无意地靠着他们的肩膀,要上一杯洋酒把着品玩,把手搭在他们的皮袖子上。

    咱人丑不上桌。我奶奶讲起这的时候,拍一拍大腿,哈哈地笑起来。

    (三)

    黄洗店离哪个城都是最远的。这么一帮时髦阔气的年轻小伙,对小媳妇大闺女们,不啻于是吴秀波穿越。出门高头大马,回来满箱的银元,好玩的物件随便拿,兴时的胭脂随便用,撒娇央求央求,不定能得一件洋式的金银首饰。吸引那些孔家兄弟们的,自然是一箱箱簇新瓦蓝的盒子枪。

    孔家几个院子里,乌泱泱的全是人。正厅,厢房里,都是牌桌酒席,孔家的子侄们,玩枪,媳妇闺女,和他们挤在一起打牌喝酒。院子四周起了三层的砖楼,有人抱了长枪,在上面放哨。

    到了夏天,人都回过神来了。可是没了法子。孔家媳妇们还好说,肚子大了能有男人遮掩,闺女们眼见了也大了肚子。年轻的子侄儿们更不必说了,有马的骑马,没马的骑骡子,花楞楞地,夜出晨归,穿戴洋气,一色儿的洋头,洋腊,马队过去就是一阵香气。

    一天,孔祥芳他坐在家里的槐树下,一抬手,当的一枪,把树梢子上的老鸹打成了一团黑毛,我爷爷在一旁吓了一跳。他头也不抬,还是摆弄他的枪。

    大哥你还记得不,我说过把孔家祸害干净,现在你看看,是不是全了。

    兄弟你别这样干,都是一家子。

    他们自己愿意,我没杀没打,没动过他们一根汗毛,这里头更没一个孩子是我的种。

    钱,有了。大烟,自然就跟着来了。孔家也就乱了套。孔家的子弟们,媳妇闺女们,白天八仙桌上喝酒打牌,晚上烟床上一炮儿大烟。几千亩地,因为这烟,就不断地卖给张家,卖给姬家,卖给王家去了。孔家的子弟们,除了吸大烟的,就是骑马的了。

    就这么过了几年,土匪还是土匪,孔家,再也不是那个孔家了,除了死后还能埋进孔林里去。

    孔祥芳他还是孤身一人。相好的不少,没一个是近处的。兖州地界里有。曹县地界里也有,还有一个在济宁城里运河边上,花柳巷里的姑娘。花钱如流水,就是不置办一点一星的地。每年打死的老鹰兔子不少,没听说他打死过哪里的人。这响马做得也是仁义到了家。

    又过了不知道几年。一天,村东头的小窑那里,烧青砖青瓦的地方,响起了枪。

    (四)

    枪一响,岗楼子上就喊了起来。

    五路跟八路!谁打谁?五路打八路!

    他奶奶的。孔祥芳骂骂咧咧地拾起了枪,不能让他们进了村。

    他抬脚出了门,一大群人,长枪短炮地跟出去了。地上趴着的一群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个滚都起了来,撅着尾巴追过去看热闹。一时间,一个个院子,吱吱呀呀,门都开了,闪出了乡邻的男人们,一个个地打问,老大,咋着啦,咋着啦?

    我爷爷胆大,跟着去了。等到他们跑到窑坑北边上,灰衣裳的八路已经躺到了七八个,东倒西歪地滚到了坑底上,一溜溜的血。剩下的五六个,趴在坑东沿上,都是短枪,瞄着东边赵王河崖子上那群黄衣裳的兵。看到那么多人过来,两边枪都不放了。

    八路见了人来,一个人拉了剩下的几个,溜到坑底,弯腰看了看躺倒的人们,都一动不动,就在人身边放了一把亮晃晃的大洋,冲着孔祥芳他们拱了拱手,就弓着腰往西去了。只要下了窑坑,一直向西,一溜深沟通到村西头,再上去就是人把高的高粱地,找他们就难了,可以一路跑到围子里的后李庄,那里有他们的队伍。

    这些钱孔祥芳还真没放在眼里。不过井水不犯河水,这股子八路自从进了围子里,虽说经常出来跑,可从来没进过黄洗店,更没有为难过他们的弟兄。倒是对面的五路军里,不少人以前就是兖州城里日本人的狗,拉走不知道多少壮劳力,祸害过不少人,倒是也知道黄洗店的枪多人多,没敢来这里放枪放炮。

    兄弟们都在北边土坎子后面蹲着,谁也不说话,一手拿枪,一手打了凉棚在眼前,照量着东边的土崖子。黄狗黑狗们不管,狗仗人势,跑到中间冲着东边叫,来来回回地跑,弄得中间的地上腾起一片片黄土。慢慢地,狗越叫越远,最后上了土崖子,撅着尾巴伸着头,朝远方叫,还不住地回头看。人也就冲了过去,一看,一堆黄色的兵,老早跑远了,都快进东边的徐学庄了。

    兖州的兵。孔祥芳说,不会折回来了。人比咱少很多,枪也没咱多,真打起来打不过咱。老七,你的马快,给围子里的人报个信,找不到人家就找你三舅。回头给我爷爷说,大哥咱把他们的人埋了,那钱你拾走吧。

    坑底下没法埋。都是黄胶泥,又细又硬,刨不出坑,下雨就是一坑的水,对不起这些冤死的人们。

    孔祥芳和我爷爷在窑东的树林子里,找了一片高岗上,挖了八个坑。枪,已经被他们的人带走了,人,也不知道姓啥,多用张苇席一卷,搁里头埋了。上了三炷香,上了一桌子的供,来的兄弟们都一起磕了头,奠了酒。都算是扛枪的,送他们一程,黄洗店要对得起这些死在异乡的年轻人的命。

    (五)

    我爷爷经常收尸埋人。家里穷,村里的这种活就派给他和张家的爷爷两个。他家是一个男人拉扯四个儿子,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平日里一起扛锄下地给孔家干活,农闲了就去西乡窑上推大缸回乡来卖。村子里让他们两个干这活,一是他两个人穷胆就大,敢去收拾,二是多少有几个大钱能给这两个苦命的男人,好让他们能过下去。

    过了两天,一个晚上,几个庄稼汉进了我家的老屋,领头的是围子里的一个老亲。进门坐下,先说了一句,老表你受累了。

    啥事儿?来谢谢你,埋了窑坑里的几个同志。没活下来的吧?没了。一开始有个小孩还有点气儿,后来不行了,一枪打穿了肺,满嘴都是土和血沫子。也埋了,真可怜,也就十五六吧?嗯。一群人都低下了头。屋里豆大的油灯苗子没了光泽,暗下去了。有人忍住了颤抖的嗓子,说多亏了你们去送信。没有,是孔家送的,我也就收敛了一下人,钱还在这里,一块没少,你们再拿走吧,这钱我收了心里难受。不用。我们给你打个条,你留着给家里买几斤小米吧,不会有麻烦的。说完拍了拍大腿,叹一声,起身走了。一会儿,村西的狗叫了几声,就没了动静。

    事来了,都是一串串的。第二天,孔祥芳被抬着回了黄洗店。大腿上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跟出去了七个兄弟,回来了仨,还有一个头皮上挂了彩,被枪弹把头皮剃了一道沟。

    兖州的五路干的。他们冲了人家的仗,人家来人找过孔祥芳,要他交出剩下的人。孔祥芳说人跑了,他们不信,老孔也就没理这茬,端茶送了客。五路军怀恨在心起了意,晚上他去会相好的时候,兖州的兵就在路上设了埋伏,黑夜里打了他的黑枪。孔祥芳大腿中了枪没法再骑马,几个兄弟用衣裳和树枝棒了个担架,把他抬着回了家。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不用说拳头大的一块肉没了。好在南头的周老先生,当天去西乡练武的人家求来了金枪药,一直养到了年关。皮肉养好了,肉上也落了个大坑,长不平,虽然骨头没断,可以后走路就跛了,只要骑马就看不出来。孔祥芳还是孔祥芳,马上来马上去,可就是感觉少了一股子气。再过了一年,手下的兄弟也散去了不少。孔祥芳他讲义气,人走他也不拦着,还送上大洋当路费。兄弟们近的去了围子里,远的回了台儿庄。

    一天他一瘸一拐地到了我家的老屋里,歪在炕头上吸我爷爷的旱烟袋。突然冒了一句话,大嫂我给你说一个事。什么事你说吧。你生了五个姑娘了吧,大哥也年纪不小了,我给你抱个儿来,你要不要。放你的狗屁,你大嫂我没老还能生呢,要是你的孩子没地方搁,我倒是给你带着没心烦。真的?真的。那好我给你明天就抱来。多大?刚出满月。你个狗屁不通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养,五香都三岁了你知道,不要急我先给你找地方。

    没多久,打听到西乡里有个远房的表妹妹,生了个孩子,生病没留下,奶水还没回去,就说合了这个主家,当夜里骑马套车,跟着我奶奶送过去,顺便带去100大洋,十斤红糖三百鸡蛋,去门上认了亲。孔祥芳没进门,说自己名声不好难去看他,大嫂你认下这个这个小子做干儿,就托你去看看,为的是保他不沾恶人恶风,长命百岁。钱上你别操心。

    第二年,我奶奶终于生了个儿子,五朵金花终于结了个瓜,我爹也起小有了个干哥,直到很大了,我都好奇这个干大爷是怎么来的,问起来大人都不说。

    后来孔祥芳的人,走的走了的,生病死了的,没剩下几个。他也上了点年纪,也想金盆洗手不干,可由不得他了。

    (六)

    孔祥芳到了四十奔五的年纪上。人过四十日过午,不想后半辈子怎么过,那就不是人了。

    当年他年轻,马快刀长的当口,钱财是滚滚来,也是大手大脚的花,都随了兄弟们的口袋,相好们的枕头。自己倒是没置半亩地。如今枪法更老道,心劲也老了。去相好、朋友家喝酒的时候也多了,醒酒的时间也长了,很难看到他白天温柔乡里,晚上跃马扬鞭的模样了。

    孔家早没了可以挥霍的田产,几千亩地多数到了王家的门下。孔祥芳的几个相好的,也都到了不得不嫁的时候,知道他不是个长久的依靠,也都陆续出嫁了。他呆在黄洗店的日子,越来越长,他也越来越法的没了精气神。洋蜡抹在头上,下面却是一张出了褶子的老脸,怎么看怎么不舒坦。

    比我的脸还难看。我奶奶说,不抹洋蜡还好。

    秋里的一天,她那西乡表妹娘家的哥,找到了门上来告状,说老孔他的天天去西乡里转悠,刚开始不露面,后来隔着墙头看他儿,还把枪摆墙头上,把人家娘俩给下坏喽。问他到底咋个回事,他闷了半天没话,说大哥你别怪我,我去也是想儿想的慌了。老了惜儿。我爷爷也没了话说。去,就正儿八经的去,别丢人爬人家的墙头。

    于是办了认亲的礼,封了几包大洋到了门上,孩儿也两三岁了,假作认了个干爹。家里男人生病没营生,看病开销都不少,刚好补了点过活去,两下里都过去了。人家看孔祥芳不真坏,也放了半个心,说了要来看孩子就来,孩子这里不能点破。

    孔祥芳答应着,也看清了人家的清秀模样。出了门给我奶奶说,你还有这么好的表妹妹。

    以后他钱财就有了落脚的地方。不为别的为自己的儿。今天拉去了一匹大骡子,后天送去几匹白布。兄弟少了没法扑腾大动静,能得手的也就这些东西了。偶尔有点洋钱到手,也是三十二十地送。

    没多久,人家家里发了丧,又没多久,孔祥芳就住到了西乡里。用红小豆换了金鹁鸽,他自己也想有个着落,从马背上下来了。

    一天半夜他突然回来了,没声响就进了家。第二天天还没亮,村北头乱成了一片,大街上全是扑通通的脚步声,人都披了夹袄去看。孔家大门早就挤不进去了,正厅前站了一排,五花大绑堵着嘴,第一个就是孔祥芳,再后面是一群当兵的,黄帽子上带着红五星。

    领头的官,一口胶东话,绕着舌头说了半天,大多数人听不懂,几个听懂了,说的是孔祥芳作恶多端,把他抓走去法办。还有王家的大地主,也一起带走,去审问。

    这群兵押着人朝西出了村。剩下老百姓们傻看。留下的五六个没戴帽子的兵,一副济宁州里的官话说,解放了,要土改,工作队留下来给你们分地。

    分地分地,王家、孔家的地,分了,牛羊,分了,耕地的耙、播种的耧,扬场的木锨割麦子的镰,也都分了。就差没把王家孔家的窗户拆下来装到穷人屋上去。年把了人都没回过神来,老头们牵着王家的牛,扛着孔家的犁子和耙,站到熟悉的地头上,看看这坡,这洼,像在梦里。

    好日子来了,好日子又走了。分到的地又归了大队。大队下面生产队,人分到生产队下去劳动挣工分。头几年收成真是好,接着就来个大跃进。冬里上面说要细作,一亩地里播百斤麦种才合格。来年春天,吃的粮全变成了麦苗子,种得稠不结穗,下去一百,收了三十。村里一看不行,赶紧种地瓜,上面说要深耕,深耕1米,把留的地瓜全埋进去,发不了芽,全发霉烂在了土里,冬里全村就吃光了缸里的粮食,只好去地里再把地瓜挖出来,不管它烂得出了水,在碾盘上把脏水压去当粮食,可还是饿死了村上几个老嬷嬷。

    人饿得没了魂,全村都去四处逃荒要饭,谁曾想,孔祥芳这个时候回来了。

    (七)

    都寻思着他早死了。回来了,添了一张吃饭的嘴,年成好不是个事情,逃荒要饭的年景,人也老了,哪个生产队里都不要,大队里开会,开完了小队里开,都不说话。最后北头的老闫忍不下去,说我这里要他吧,好赖可以给队里去看菜园。

    怎么没死了他呢。孔家人恨的牙痒痒。人作恶一辈子,哪怕有一件和善事沾边,也是个救命的稻草。这拨土匪打家劫舍,劫来往过路的买卖人,保住命的一条是给八路军送过信。

    菜园子在最北头的地里,快到北面的孙王店了,年成不好,连个豆角南瓜都是救命的。没了麦种还有菜种,黄洗店会种菜的老头们救了全村的命。冬里收的萝卜、胡萝卜,大白菜,合着地里的烂地瓜,糊弄着肚子过了最难熬的日子,春上树上就发了榆钱,槐花、柳芽。再狠心杀了那头不能再下地,本来要养老的老牛。再后来,续上了菜园子的春上的蒜苔,豆角眉豆,最难的时候,是吧去年的麦秸,用石灰水烧烂了,打成面面分下去。

    孔祥芳他腿不行没法出劳力,每天在菜园子里忙些细活,后来还中了一个大用,就是刮五风实在没了批斗的人,被安上了坏分子,隔三差五的拉会上去批斗。

    骂他最多的是孔家人,恨不能把他杀了拉去喂狗。可大队里说他是挂了号的坏蛋,不能随便杀,不然上级检查没法交差。实际上是要留着他算是应付上面派下来的批斗任务。

    孔祥芳真的是老了,驴也爬不上去,别说马了。落叶归根,人老思乡。回到了黄洗店,却落进了乱窝里,连一个敢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有一天一早天不亮,他终于一瘸一拐地去西乡,到了儿子的门上。当年的孩子已经成了年,蒙羞了多年却被这不要脸的爹上了门,不光不认他这个爹,还拿着大棍子动了手,要把从小到大受的羞辱发到这混蛋的爹身上,还是他那娘抱着腿拉住了,要不然老孔这条老命就送在了棍下。老孔满脸满身的黄土,拖着条伤腿回到了他的菜园子。我爷爷过来看他,不由得他们老哥俩都掉了泪。

    眼见又到了迎冷的时候,秋地里下了寒气,黄了尖的草,翠绿的大白菜,绿莹莹的萝卜缨子,还有墨绿的大南瓜,早上都上了霜。老闫他来到菜园子,来看看前三天又上过批斗会的老孔起来了没有。

    菜园里的小屋子孤零零地趴在霜打的地里,还没到早饭光景。屋里一张小木床,被子叠得好好的,那是他蹲监的时候学会的叠法。看看四周没有人,老闫就顺着小路往里去,脚印子印在霜地上,咯咯吱吱的响声,出奇的清晰。猛一眼看到水井,边上有一双大鞋,老闫只听到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浑身上下的汗毛一下子就全直竖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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