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鸟 58

到了第二日，阿和吃过早餐后就收拾完毕出门了。和预想的一样，她一出门就察觉到了那道炙热的视线。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一路走走停停。为了不被那个‘跟踪者发现’，小光在她出门之后半个小时才带着小黄走出了江映画家。由于事先就已经约定好路线，所以不用担心会找不到阿和。

为了方便行事，阿和特意选择了一条往郊区行走的路线。这条路线人迹稀少，路况简单，大多数的路段都是笔直无垠的。当她经过一片杉树林时，小光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她的背影，也看见了那个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的‘跟踪者‘。

他踮着脚尖，屏息凝神地带着小黄慢慢接近那个藏在杉树后面的身影。在离那个人影大概只剩下30米的时候，他被发现了。那个络腮胡子的瘸腿男人朝他看了一眼，竟然像一只机敏的豹子一般往路旁的杉树林冲出去。小光将食指和拇指放进嘴巴里，吹响一声尖锐的吟啸。得到口令的小黄像一只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小光也跟在它身后，朝着男人离去的方向追去。听到身后的动静，阿和急忙转过身，看见往密林中跑去的男人。她向着他的方向追去，耳边刮起呼呼的风声，心脏因为剧烈的奔跑和紧张而砰砰地跳动着。

很快，小黄就追上了男人，它跑到他身前去汪汪地叫着，拦住他的去路。男人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刚跑出两步，眼睛的余光就扫见一路飞奔过来的阿和。他轻叹一口气，决定不再逃跑。

阿和跑到他身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眼不发地用黑亮的眸子看着他。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沧桑，凄凉，心疼的神情来。在见到他之前，阿和曾经设想了许多见到他之后要说的话，要问的问题。可是当他真的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却不知道该说哪一句是好。她曾经恨过他，恨他残忍地抛弃自己和母亲，让母亲这些年来都在忧思中渡过，以至于相思成疾，拖垮了身体。她想了很多质问他，甚至是质骂他的话。可是当她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站在他面前时，汹涌而出的眼泪和巨大的悲伤却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哈桑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和不安中恢复过来，他向她走了两步，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她的手。她却不知为何后随之退了两步，眼里涌出更多的泪水和委屈。这一路寻来的各种艰难和危险一时间都涌上心头，在这个对她来说陌生而熟悉的男人面前化为滚滚热泪流了出来。不畏艰难的勇敢在见到这个自己苦苦寻觅的人时，却全都消失不见。对亲情的渴望和此刻的委屈无助让她想要扑到他怀里去尽情哭泣，可是这些年来深藏于心中的，对于他的怨恨却又生生扯住了她的脚步，甚至让她在她试图靠近她时往后退缩了。

见她这样悲伤，哈桑长叹了一口气，道“阿和，你一定很恨阿爸吧！”

阿和看着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些年来他对她而言，就只是一个存在于画像之中和别人口中的模糊影像，可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人，虽然这个陌生人是她的亲身父亲。在她有意识之后根本未曾和他相处过，所以完全谈不上爱和恨。之所以对他有怨恨，也只是因为心疼在他走后日夜思念她的母亲。所以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想起母亲，她终于找到一点自己的声音，开口向他问道“阿妈病了，你，你能不能回去陪她。”看向他的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小心翼翼的祈求的神色。

哈桑的心中一痛，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们母女。也曾动过想要回家去的念头，但最终这个念头都被他止住了。因为，他离开的初衷就是不希望自己这个残疾的身体拖累她们。他以为自己走后，失去依靠的小翠会带着阿和回到娘家，重回汉地生活。时间的流逝会慢慢冲淡她对他的爱和思念，她会遇见一个比他优秀的一心一意爱护她的男人，一起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所以，尽管无数动过想要回去的念头，却终于没有动身回去。

一直到昨天，在那个商场的开业典礼上，他才从阿和的诉说中得知，原来这些年小翠一直在唐贝拉山谷等他回家。他无法想象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在廖无人烟的唐贝拉山谷，一个人将幼小的女儿抚养长大的。还未等阿和说完，他就慌忙逃走了。刚走出不远，他就听到舞台上的阿和说，如果没能找到自己，就会在十天之后踏上回家的路。

他一个人在街道上游荡了很久，从街上的行人们陆陆续续的谈话中得知阿和暂时借助在江家。江映画的父亲江诚是本市杰出的商人，所以他很轻易就找到了他的家。他守在江家的别墅外，一直等到深夜，终于等到回家的阿和。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心里生出骄傲的自豪感。当她在舞台上，当着众人讲出自己关于黑鸟的故事时，他震惊了许久。他没有想到她竟然能够那样勇敢，那样坦诚的告诉众人实情。

看到她长的像一只美丽勇敢的小鹿，他感到欣慰的同时亦后悔自己对于小翠的亏欠。如果当初他能够料到自己走后小翠会选择在家里等他，他一定不会狠心地离开。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他已经亏欠了她这么多，让他有何颜面再站在她的面前？他该怎样面对她的眼泪和满面的风霜？从他离开家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失去了再次将她拥入怀中，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的资格。

他再次向阿和走去，不容她拒绝的握住她的手。“阿和，你听我说，我亏欠了你阿妈太多，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们母女。我亏欠你阿妈的深情，再借我一生都无法还清。可是，也正因为我对她亏欠太多，所以我没办法再和你一起回到她身边去。”

阿和凄然地看着他问“是因为黑鸟的原因吗？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我可以不回去。阿妈思念的人是你，只要你回去了，她的病就会好起来。你，你回去陪着她好不好？”

哈桑痛苦地摇了摇头，“不，阿和，你听我说。我承认，当初离开你们母女，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黑鸟。可并不是因为阿爸相信了关于黑鸟不祥的传说，阿爸比谁都确信那是一个毫无依据的谣言。黑鸟是无辜的，可是在那个人人都相信黑鸟不祥的部落里，黑鸟就是有罪的，就是邪恶的。只要有黑鸟的存在，任何不幸的发生，都会被认为是黑鸟的原因。所以，当初阿爸才会在你出生后不久带着你们母女离开泽多旺村。黑鸟没有错，可是黑鸟就是原罪。”

他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所以，在我的腿再次受伤后，我的确有将过错归结于黑鸟。因为，如果不是因为黑鸟，我还是泽多旺村的族长，不会带着你们母女来到荒无人烟的唐贝拉山谷，自然也不会摔下悬崖，加重腿伤。”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更多的眼泪从阿和的眼里涌出来，她难过自责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饱含了自责的道歉。

哈桑叹息着将阿和揽在怀里，用手掌抚摸着她漆黑的长发。她的一声声道歉像是一把把无形的冰刀，将他这些年来刻意隐藏的伤口悉数挑开，重又变得鲜血淋漓。“阿和，你不用说对不起。在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说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你没有任何过错，错的是我们。”

他虽对阿和说着安慰的话，可是阿和却更加难过了。她隐约察觉到，不管自己说什么，哈桑都不会跟着自己回家。尽管她并不能够理解那个他所说的原因，但是从他一开始的避而不见和尾随跟踪，到现在直言表明自己不会回去，无一不在表明他坚定的决心。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回去？”

“因为我们已经错过和失去了太多，再也没办法回去了。”哈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出另一张娇憨可爱的面容。那是他的小女儿，是他在来到黑暗之城后，遇见的一个苦命的女人为他生下的孩子。他已经亏欠了小翠和阿和太多，所以更不愿意再将同样的不幸带给现在的妻子和女儿。

他现在的妻子是一个可怜的孤女，他遇见她的时候，流落街头的她正发着高烧。他将她送去医院，救了她一命。她醒来之后，求他留下她，她愿意当牛做马服侍他，只求他能够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他留下了她，两个人在这个繁华的城市相依为命，不久之后互生情愫，结为夫妻，并且生下了一个女儿。尽管夜深人静之时，他总会想念远方的小翠和阿和，他也总是安慰自己，自己的离开是对小翠的一种成全和爱护。他没有想到小翠竟然坚贞至此，这么多年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他。他幡然醒悟，却已经为时已晚。他已经有了新的羁绊，再也回不去了。他不想让曾经降临在小翠身上的不幸重新降临在现在的妻子和女儿身上。

“阿妈生病了，病的很重，你也不愿意回到她身边去吗？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她？是因为你不再爱她了吗？”

女儿的质问让他的身体一阵战栗，他强撑着不让眼泪落下来，但还是憋红了眼眶。“对不起，阿和。阿爸对不起你们母女！这辈子亏欠你们的，就让我下辈子慢慢偿还吧！”

“什么下辈子？哪里会有下辈子？即使真的有下辈子又怎么样？我们都不记得上辈子发生过什么事情，你又怎么能够在下辈子向失去这一世记忆的我们偿还你的亏欠？既然你现在不愿意回到阿妈的身边，那么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生命中了！”阿和哭着喊出这句话，就挣脱他的双手向远处跑去。

一直站在远处的小光和蹲在他脚边的小黄，看见阿和哭泣着跑走，也跟在她身后走了。杉树林里只剩下哈桑一人，他隐忍的眼泪终于落下。耳边一直回荡着阿和离开时对他说的话：“什么下辈子？哪里会有下辈子？即使真的有下辈子又怎么样？我们都不记得上辈子发生过什么事情，你又怎么能够在下辈子向失去这一世记忆的我们偿还你的亏欠？既然你现在不愿意回到阿妈的身边，那么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生命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