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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风轻飘飘的,浮在热气之上,鸟儿们盘桓在半空,翅膀忽扇忽扇地搅动空气,那便是风的源头。树丛里,蝉儿们挤来挤去,聒噪地吵得不可开交,只为了争夺更高一点的位置,痛快地吸一口新鲜凉爽的空气。啧啧!怎么风里还掺杂着一股鸟臭味?一只好不容易挤出头的蝉没好气地抱怨一句。
学校的下课铃适时响起,结束了蝉刚刚开个头的埋怨,更大的吵闹声正从一间间教室里传出,汇聚到学校上空,顷刻间就将蝉鸣的势头给压过去了。于是,树蝉偃旗息鼓,灰溜溜地躲进树荫里不说话了。
背着粉红书包的是玲玲,书包上印着手持魔法棒的公主,是玲玲的最爱,虽然书包已经旧了,可这份喜爱却丝毫没有褪色。玲玲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走在一起,她们是刚刚迈入一年级的新生。小女孩们走在一起时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大抵是说着哪个老师讨人喜欢,或是议论新鲜时兴的游戏。一阵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谈话间不时响起,玲玲很快就发现是两个女同学手腕上各戴着一只镯子,并排走路时手腕总是不经意地碰在一起,清脆的声音立刻响起来。
“你们戴的什么呀?”玲玲很好奇。
“银镯子。”双马尾的女孩回答道。
“我妈妈在庙里求的,可以保护我。”短发的女孩继续补充。
“哦?是吗?”玲玲敏锐地发现除了她们两人,还有一个伙伴手腕上也戴着差不多款式的银镯子。“庙里的和尚说的吗?可以保护你们?”玲玲追问了一句,心里却不以为然,“我爸爸妈妈不信这个。”
这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就像讨论捉迷藏该由谁来当鬼一样,转瞬间就被抛在脑后了,大家还是说说笑笑,悦耳地欢声笑语让树上的蝉都自惭形秽。
晚饭的时候,玲玲端着碗扒拉米饭时,筷子碰在碗沿上,传出清脆的声响,她突然又记起放学路上的事,立刻开心地跟父母奶奶分享:“妈妈,小月她们几个都戴着一个银镯子,说是庙里老和尚给的?”
妈妈正耐心地给弟弟小宝喂饭,听了玲玲的话也没有抬头,随口应声一句:“是吗?”奶奶倒是拾起话头,继续说道:“估计也是看见咱们家给小宝求个玉佛才去的。”妈妈手上的动作一顿,“咋都戴银镯子呢?银的比玉好?”奶奶一挑眉,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见:“谁说的?小孩子就得戴玉,玉养人,又能招福又能挡灾,灵着呢!”
玲玲听着妈妈和奶奶的对话,话中的意思她并没有完全听懂,可听妈妈和奶奶的语气,似乎伙伴们所说确有其事,戴玉也好,银镯子也罢,都能获得某种程度上的保护。
“那我呢?”玲玲插进一句话,眨着大眼睛,思考了一会,又补充一句:“银镯子也行。”玲玲的想法很单纯,小宝年纪小,不懂事,总是乱跑乱跳的,更需要被保护,因此佩戴较好的玉也无可厚非。自己已经长大了,戴差一些的银镯子就足够了,玲玲觉得自己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可妈妈听过她的话却瞪了她一眼,奶奶撇撇嘴:“小小年纪什么东西都争计,长大也不是省油的灯。”爸爸伸筷子敲敲她的碗:“快吃饭!”干脆地结束了这场对话。
“我不用被保护吗?”玲玲一边埋头扒饭一边想,委屈就着米饭,一粒一粒咽进肚子里。
入夜时分,蟋蟀接了蝉的班,固执地为夏日的夜色制造些响动出来。玲玲久久不能入睡,耳畔却回荡着那些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恍惚间那些单薄的声音和寺庙浑厚的钟声交杂在一起,多出些令人心安的神圣韵味。玲玲心里痒痒的,那些声音拱开心头嫩肉冒出了芽,长出一片草。
奶奶在身边睡得极熟,翻身的时候手腕上一个温热的硬物碰到玲玲手臂上。玲玲忽然记起来,奶奶的手腕上也戴着一只镯子,花纹几乎被磨平了,只剩一圈银环。玲玲用小手轻轻抚摸着镯子,小声问奶奶:“奶奶,等你死后,这个镯子可以给我吗?”奶奶咕哝了一句,不知是回答还是无意识的梦话。
第二天的时候,玲玲背着书包走在上学路上,看见伙伴们的身影就立马加快脚步绕开。从昨天到今天究竟是什么地方改变了呢?玲玲说不上来,可是她裸露的手腕冰冰凉凉的,似乎缠绕着不安的气息。
今天出奇的安静,蝉儿不吵鸟儿不闹。放学铃响后,玲玲故意磨磨蹭蹭地走在后面,等伙伴们都撒欢似的跑没影后才从教室走出来。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路显得空旷又漫长,玲玲百无聊赖地左看看右看看,树枝上一缕鲜艳的红色映入眼帘。那是一根细长的红绳,静静地悬在翠绿的树枝中央,刚好是玲玲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像是冥冥之中等待这场相遇。
玲玲眼前一亮,踮起脚细心地解下红绳,生怕一个不小心给扯断掉。玲玲蹲在路旁,比量着自己手腕的粗细,在红绳两端编出一个简单的纽扣结,转眼间,红色的细绳化作一条手链出现在玲玲腕上。蝉鸣和鸟叫再次响起,它们都为玲玲的智慧赞叹不已,热闹的夏天又回来了。
晚饭桌上,妈妈看着玲玲手腕上多出来的红绳问道:“哪来的?”“同学给的。”玲玲没抬头,眼睛盯着碗里的饭,妈妈没有多问,让玲玲舒了一口气。
玲玲恢复成那个快乐小女孩,回到伙伴们中间,“妈妈给我的,也是庙里和尚给的。”玲玲和伙伴们解释红绳的来历。小伙伴们由衷地夸赞一番,话题随即转移到游戏上去。
一整个夏天,玲玲无论到哪都戴着红绳手链,连睡觉都不肯摘下来。不知不觉的,最后一声蝉鸣叫响秋日的绝唱,夏蝉正式退场,秋天已经来了。秋高气爽,许多原本被高温阻碍,搁置在一边的户外游戏被伙伴们重拾起来。小公园的空地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玲玲混在伙伴中间,跑得满头大汗,直到太阳偏西了,才肯回家。
爸爸正驮着小宝满院子疯跑着玩耍,看见玲玲回来却突然拉下脸来斥责道:“放学了就知道出去玩,不知道在家帮你妈做点啥吗?”玲玲一缩头,灰溜溜地跑进屋了,帮妈妈和奶奶收拾碗筷上桌。端菜的时候玲玲突然发现手腕上的红绳不见了。她已经习惯这跟细细的手链,仿佛是长在手腕上一般自然,没留意到红绳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玲玲有些慌了,急忙去翻自己的校服,希望红绳只是沾在衣袖上,可是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仍不见踪影。房间里、院子里、洗手台都没有。
“那就是下午玩游戏的时候弄掉的。”玲玲心里笃定想法。
“爸爸,吃过饭可以陪我一起去小公园一趟吗?”饭桌上,玲玲小心翼翼地问。
“一下午还没玩够?”妈妈厉声嚷嚷一句,将玲玲未出口的半句话堵回去。“我手链红绳丢了……”玲玲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什么破玩意儿,丢就丢了吧!大晚上上哪儿找去!”坐在身旁的奶奶还是听到了玲玲的话,回应的只有训斥。
秋日的夜静得可怕,黑暗中似有无尽的危险了无声息地蛰伏其中,伺机而动。玲玲怀里紧紧抱住大号的手电筒,站在门口,准备开始一场骇人的旅程,去寻找那根遗失的红绳。爸爸妈妈奶奶都被电视剧中的爱恨情仇生死离别吸引住全部注意力,无暇顾及她。玲玲出门,还不忘将门留了个细缝,走廊的灯光透过门缝在地面投下一条细线,让人莫名地安心。
手电筒在面前开辟出一片圆柱型的天地,玲玲瞪大双眼,不放过沿途的每一寸土地,希望能看到那抹熟悉的红色。路上什么都没有发现,玲玲最后的希望只剩小公园。
小公园树影狰狞,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可手电光晃过去的时候,又都归于平静。玲玲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几乎要从她单薄的胸膛中逃走,可她还是强作镇定,口中咿咿呀呀地唱起学校里学来的儿歌,虽然开头的第一句就唱错了,可玲玲却没有停,将错就错地继续唱下去。黑暗中,歌声聚起她全部的勇气。
下午的游戏是捉迷藏,玲玲很幸运,3轮游戏下来一次都没有当鬼。红绳极有可能掉在自己藏身的地方。玲玲努力回想下午的游戏,自己都藏在哪儿来着?第一轮游戏中,自己藏在花坛旁的树丛里。玲玲举着手电筒,朝那跑过去。树丛茂密得很,很难挤进去,回想起下午游戏的时候,玲玲还闲它过分稀疏,挡不住自己的身体。树丛上上下下找过了,什么都没有。来不及失望,玲玲马上朝第二个藏身地点跑去。
第二个藏身地是滑梯下拐角的空隙处。玲玲深吸了一口气才敢走过去,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里,因为第三处藏身点是靠近公园深处的施工工地,哪里堆着几根水泥管。玲玲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在夜里回到那里去的。
玲玲刚挤进拐角下,一眼就看到红绳正挂在拐角凸出的螺丝扣上,她别提有多开心了,即便红绳段口处被铁锈染黑了也毫不在意,小心地将红绳接起,又重新戴在手腕上。
回去的路上,玲玲突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走到家里的那条街上的时候,玲玲发现爸爸妈妈奶奶都在街上,三道手电光晃得人眼花。玲玲更开心了,虽然嘴上说不肯,但他们都出来帮自己寻找,玲玲突然觉得,手腕上的红绳沉甸甸的,和戴了个银镯子一样重。
“妈妈,我找到了!我找到红手链啦!”玲玲高高举起戴着红绳的手,欢快地朝家人们跑过去。
“你弟弟呐?小宝呐?”还没等玲玲来到跟前,妈妈声嘶力竭地朝她吼道,手电光直晃晃地刺着她的眼睛,让她几乎看不清面前的路。
“小宝没在家睡觉吗?我找到我的红手链啦!”玲玲怯懦地重复一句。
换来的只有爸爸劈头盖脸的一个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大晚上不睡觉,找什么破玩意,你弟弟是不是跟你跑出去了?”
跌倒在地上的玲玲忽然想起门口的细缝,里面还透出温暖的光,可是此刻她只觉得火辣辣的,脸上痛,眼睛痛,心里也烧得不行。
家里人没再理她,任她蹲在地上哭,过了好久,奶奶才来到她身旁,不由分说扯起她胳膊,“哭嚎什么?回家!”
小宝找到了,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汽车玩具座椅上,睡得正香。
玲玲跌跌撞撞地被奶奶拉回家。妈妈冷着一张脸,门神似的守在门口,见玲玲回来,一把扯过她的手,顺势扯掉她腕上的红绳,气冲冲地丢进烧水的炉灶中。红绳那么细小,在火中只跳了一下就化为灰烬了。
玲玲哭喊,求饶,可仍旧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红绳化作一种更红的存在消失殆尽。那一天,玲玲灵魂中的一部分也随红绳而去了。
玲玲就这样长大了。你看,什么玉养人、银护人,都没甚道理,玲玲什么都没有,依然能长大。
某一天,玲玲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奶奶去世了,叫她回家一趟。办完奶奶的葬礼,妈妈拿出一个红布包裹的银镯子,塞到玲玲手里。
“你奶奶说,给你了。”玲玲木讷接过,没有打开。妈妈转向身边的亲戚朋友,“这孩子打小就惦记她奶奶这个镯子,还让她奶奶保证死后一定要把镯子给她呢!”
“哈哈哈哈!”葬礼结束才不过几天,院子里却已响起不合时宜的笑声。玲玲没说话,妈妈继续打趣:“这孩子从小就内向,不爱说话。”
一阵风来,包裹镯子的红布一层层被掀开,露出里面暗银色的金属圈,勉强能看出镯子的样子。
“我已经不需要了。”玲玲说,她空荡荡的手腕上,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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