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不同的中世纪油画作品中都见到过一件神秘的乐器,体态典雅、丰腴,气质卓绝,渐渐我对这件乐器产生兴趣,甚至在我看来,它比吉他更迷人。后来,是在跟一个懂音乐的朋友聊天的时候,我兴致昂昂提起此事,朋友笑道,你说的是鲁特琴啊!从那时开始我才知道它的名字。
后来,我渐渐知道鲁特琴起源于中古时期,是弹拨类乐器的祖先,羊肠复弦,可以演奏跑句、和弦、各样的装饰音甚至对位乐曲,巴洛克时期的音乐很多都由鲁特琴完成。
我应该是在某个青春期的夏天遇见了我的鲁特琴女孩的。
一切都要从我的一个偶然的念头开始,从我灵机一动决定步入晚风书店开始。那时候,晚风书店是晚祷大街上一家专卖二手书和黑胶唱片的私人小书店,开在一个杂货铺的旁边,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我也是偶然才发现这家书店的。而时至今日已经很少有人来到这里,它更像记忆的一条线索,这条线索隐隐约约,时断时续,通向遥远的遗迹。那天,我本想找一本节奏轻盈易读(而且要脱俗)的小说来打发掉这个让人无聊到想死的下午,大约是类似日本小说家青山七惠《一个人的好天气》那类质地的中篇小说。
我的指尖从小说专柜那一排排书的背脊上划过,目光透过书架的缝隙注意到她,她坐在落地窗边的小沙发上。
她手里捧着一本很袖珍迷你的小书,垂下的短发遮住了脸蛋,白色的修身毛衣搭配灯芯绒的浅色阔腿裤,分外利落干净。小圆桌上有几张散放着的小纸片,一张像是被水浸湿过又晒干了的布满褶皱的报纸,一根没合上帽儿的钢笔,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阳光透过落地窗,让她置身在一片明朗之中,像一张无比甜美的静物画。如今,她手里的书页边角随着时间的推移,已微微渗出枯黄的蜷曲。我拿起房间里的那把鲁特琴,弹奏出一个明亮的G和弦,记忆一瞬间仿佛回到那个夏天的许多条街道(不在乎是哪条街)。阳光针针点点,透过路两旁法国梧桐灰黑色的枝桠落在她的碎花裙和圆圆的小礼帽上,锃亮的圆头小皮鞋走在路上哒哒地,有点像轻快的马蹄,有时我在图书馆的自修室睡觉,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她来了。记忆中,我们经过了许多遍古老破旧的音像店和与世无争的护城河,这个有点落寞的小城并不热闹,但每当夕阳浮现的时候许多人就会出门聊天,坐在民心河畔,彼此之间闲聊着三言两语,都像是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有时,我会骑着爷爷的老式单车到集市上买菜,买完菜往往时间还早,我会到晚祷大街的晚风书店,寻找一个女孩,她是我遇到的鲁特琴女孩。她体态很瘦,像是有点营养不良,有双明亮的杏眼,短发齐刷刷垂到耳根,我没多注意她神态的局部细节,但我知道她的短发在晚风中飘动的时候非常美好,身旁的一切都变成了慢镜头,水果店老板娘举着苍蝇拍的手,馒头店蒸腾的热气,带着孙子回家的佝偻着腰的老太太,一只冲路人吠叫的田园犬,胖哥炒鸡,王佳小磨油,玛格丽特花房门前小黑板上的幼圆体粉笔字,一个飘到半空的气球,都变成了慢镜头。有些时候,她恰好在晚风书店看书,我会骑车载她一程。晚风书店在晚祷大街的东南角,从这里向西,正好会迎上那充满晚霞的时刻,天际的晚霞,也是地平线的晚霞,晚风都变成了明亮的金色。
也许是某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我们坐在心碎大道的某条长凳上晒太阳,有很多人在放风筝,我们讨论一会儿就各自沉默,偶然想起什么便直言无忌,偶尔也会说起中世纪油画中的那些谜,说起她在美院的琐碎日常,说起影子般的一对恋人,说起初中年代,某个遥远的名字和似是而非的形象,某位感激不已的恩师,某些时刻也谈到了卡拉瓦乔(断断续续地谈到),字里行间,她对卡拉瓦乔流露出赞许的意味,其中,我们也谈到了他的那幅Lute Player。
说实话,我是因为那幅Lute Player才产生了了解卡拉瓦乔的欲望(确切地说是因为画中少年怀抱的那把鲁特琴),我对美术史的了解,残缺不全,细微之处一知半解,缺乏相应的知识存储和理论根基,很多时候只是隔雾看花,或者听她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解一些艺术家的生平及画作,而我总是能够听得津津有味(虽然时常因为陷入她的种种神态而走神)。并且坦诚讲,我确实通过她而真心喜欢上了一些画家,比如夏加尔,比如马蒂斯,比如雷诺阿, 比如草间弥生,比如安迪.沃霍尔,乔治·莫兰迪,我欣赏那些敢于打破陈规的艺术家们。 这是一幅构图并不复杂的画,主要描绘一个美少年弹琴的场景。初看时,我甚至认为画中这个美少年是位妙龄少女,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有着显著女性化特征的少年(卡拉瓦乔的画普遍具有的特点)。
“画中藏着许多细节,比如damaged peer(受损的梨),比如鲁特琴上的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裂痕,比如少年眼角闪烁的泪光。”我指着那些画中的局部,一一向她说明。
“你观察的还挺细的,有些地方我都没发现。”她有点意外。
“不不,我也是查看了相关的资料才知道这些,毕竟关于卡拉瓦乔的作品研究论文早已被历代评论家写垮了,这些发现也早不新鲜。”我笑着坦言。
“但更令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些细节,而是另外的一个细节。”我说。
“什么?说来听听。”她好奇地侧过脸来。
“曲谱。”我说。
“曲谱?”
“对。你看那本摊开着的曲谱,上面画上的线谱是可以演奏的。”
“原来如此,这个曲谱有出处吗?”
“据我所知,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弗兰德作曲家阿卡戴尔特的一首作品。你猜叫什么名字?”夕阳下,我转身望向她。
“猜不出来,叫什么?告诉我呗。”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谁也没有注意我们的存在。
“You know that I love you。”
夕阳下,我这样对她说。
“你说什么来着?”她没听清,朝我身旁凑了凑。
夕阳像绯红的花瓣飘了下来,把她的脸映得红扑扑的。她怔怔出神的时候,远处树梢有几只鸟在明亮地叫,有一对儿情侣在钟楼下接吻,有汽车粗暴地驶过,有人按着单车的铃铛。
“没什么。”我笑着说。
“我去趟厕所,等我下。”我朝她投去歉意的眼神。
“好的,去吧。”
于是我就站起身来去了。
转身的时候,我看到满天的晚霞,不知道为什么,两行泪水从脸上滑落。
我应该是在某个青年期的冬天发觉自己爱上了我的鲁特琴女孩的。
一切都要从她放假回来开始说起。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两三年没有见过面,约好了晚上要一起吃顿饭,聊聊天,叙叙旧。
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马路对面冲我摆手,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她,发现她整个人似乎比几年之前丰腴了,看上去更为滋润和健康。她那双杏眼依旧水灵灵的,让我轻易想起从前。唯一的不同是以前的短发已经留长了,并且扎了两个小麻花辫,油光光的,别致而可爱。
寒暄了一会儿后,我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我们去老地方吧,鲸酒馆,正好带你见见我的男朋友,让你们认识认识。”她笑着说。
“男朋友?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我呆呆地望着她。
“有小半年了吧。”
在去往鲸酒馆的路上,她又和我聊了一些其他话题,比如分别这两年的工作,生活,琐事,偶尔也说起了一些文学和艺术,但她好像没有在这类话题上面停留太久的意思,我也只是见好就收。
不知道为什么,我说话的语气有点不太对劲,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不对劲,或者说叫打肿了脸充胖子。但为什么会这样?我完全可以佯作若无其事,我能够很好地藏起不合时宜的情绪,这点让我在某个时期引以为豪,也让我在某个阶段自我厌恶,但我向来对这个优点或者说毛病深信不疑,但现在的我有点动摇了。难道是我想让她察觉我的情绪的反常?我的目的是什么?我开始认真地问自己,是否有什么不怀好意的目的(有时我内心挺阴暗的)。
她男友是个举止很得体的人,招待我这类陌生的朋友时,既没让气氛太过尴尬又没表露出过度的热情(感到虚假的过度),这点让我着实对他心存好感。但我内心无论如何仍不自在,总觉得自己这么干坐着缺少必要的理由支撑。反观他们,此刻相处得很和谐、融洽(至少表面上如此),我们整顿晚餐的底色也是这么平静、不温不火,没有言谈中延伸的枝蔓,也没什么情绪上的共振,这样的气氛挺好的,至少对于我们而言,友好又彼此尊重。当然,我也明白一些东西的质地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无可挽回地),不能归因于某个人,只是一种矛盾汇集于此的必然结果。
究竟是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呢?
曾经,我甚至不愿意细想这个问题,我愿意在某个当下“当局者迷”,变得不是那么清醒,任由自己迟钝,这让我感觉自己至少还算是真诚,无论是对待朋友,还是自己。但日后我仍然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我重新开始了一次自发式的、漫长的自我拷问之旅,当我想通的时候,天色已经暗去,一场鹅毛大雪在窗外上演,我站在二楼书房的窗前,手里捧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我渐渐明白,大概是一些细节让我意识到了改变的发生。比如那次饭局上,我向她递纸巾的时候,她那句充满分寸感的点头和礼貌的谢谢,让我的目光一瞬间呆滞,我意识到自己已被她(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划归到一批人里面去了,那批人甚至都可以贴上同样的标签,朋友或者同学都无所谓。在我们后续的交流当中,我们谁也不曾轻慢对方,但再也不存在当初的心心相印了。我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和呜呜的冷风,想起了我们某个曾经促膝长谈的漫漫长夜,我很怀念。其实我很明白,长久的情谊若想长久维系,只能是双方几出于对等的状态中的时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不会孤单,但我们也不会找到什么事物,替代曾经的真挚。昨日怎么会重现呢?我的鲁特琴女孩?
为什么要如此在意距离呢?
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特别虚伪,这个想法让我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包括哪些热忱的词,远方,浪漫。我也开始渐渐明白,任何变化都绝非问题的关键,只是我面对她的心态发生了改变。
“不用送了,你们快回吧。这天挺冷的。”吃完饭,在餐厅门口,她男友笑着对我说。
“好的,那我们有机会再见了。”我说着,目光尽量平等照顾到他们两个人,然后我就走了,像是什么庞大的阴影在不由分说地拖着我走似的,我也没有回一次头,就干巴巴地告别了。其实我原本是有几句准备好的告别的话要单独告诉她的,但我没有告诉她,这一刻,我明白我已经没有防备地爱上了我的鲁特琴女孩,而且就与此同时,我已经失去了爱她的权力。
鹅毛大雪簌簌落了满夜。
我喝了一口咖啡,身体有了点暖意,我时常想念她,尤其是在一些特别寒冷的晚上,想着想着,我就更冷了,夜晚也更为让人倍感煎熬。
我应该是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离开我的鲁特琴女孩的。
某一天,在突然对当前的生活感到深深的厌倦时,我突然想去旅行,去些陌生的地方,或者那些曾经呆过的地方故地重游。其实我对旅途本身没什么兴趣,也不认为旅途会给我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惊喜和改变,对一颗麻木的心来说,所有的风景都是走马观花。在离开家乡的那个晚上,不知为什么,我很饿,我点了很多外卖,用薯条和炸鸡把胃塞得鼓囊囊的,听Yesterday once more,不知循环了多少遍,只知道若有若无的歌声绵延了整个夜晚,直至谁去。
翌日,在火车上,我看着司汤达的《红与黑》睡着了,书从手中脱落。梦中,我好像梦见了于连和年轻的德瑞纳夫人,他们在盛夏茂密的树林里手牵着手,脸庞那么年轻,后来,太阳强烈的光芒把我扎醒。我极不情愿地挣扎着直起身,摸了摸床榻和地面,却发现《红与黑》不翼而飞。蓦然,我发现它在对面女孩的手里。戴着圆框眼镜的短发女孩,手里正举着《红与黑》,读的津津有味。
仿佛是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她移开书,露出半张脸,不好意思地举了举手中的书,说:“不好意思,太无聊,看你疲劳过度,借名著一阅。”
“没事。”我大度地说,“感觉怎么样?有什么读后感啊说来听听。”
“没什么读后感,爱情故事还是挺有意思的,德瑞纳夫人一定特招你们男的喜欢吧。”
“那倒没有,其实她是个很不幸的女人,我挺可怜她的。”我有点惆怅地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
“没看出来,你还挺悲天悯人的呢。”她语含讥讽地说道。
我笑了,说:“承让承让,算不上悲天悯人,顶多也就偶尔展露一下对人性的终极关怀。”
“看不出来,你他妈的还真把自己当鲁迅了。”女孩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我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很喜欢看女生气急败坏无计可施的面部表情罢了。”
“觉着那样特有成就感是吧。”
“那倒没有,只是觉得那样挺可爱的。”
我忽然不想说话了,好像是拿陌生人撒够了气,就厌倦了表达。我知道自己在孤独的时候特别渴望一场快餐式的邂逅,渴望单纯只是解闷的爱情,这让我很容易和一个陌生人产生亲近,这点让我产生自我厌恶之感。但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发觉这种感觉还挺好的,就好像旅途中和陌生人共同阅读一本书,不约而同进入了书中的另一场旅途,我看看对面的女孩,不顾她朝我投来的玩弄的目光,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
这人生的漫漫长夜里,和书页沾边的记忆总是那么温暖,我总是在孤独一人的时候让阅读去消耗掉我的无聊,现在我的人生,真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后来,我闭上了眼睛,幻想自己不知不觉中到站,一个人去了一座充满了海鲜和比基尼的海滨城市,置身人烟之中,没有结交任何新的朋友,也没有同任何老朋友联系。我是一个十足的陌生人,我似乎厌倦了终点,宁愿像根蓬草般永远滞留在此。我用光了所有的娱乐方式来试图取悦自己但永远无济于事。原本近在咫尺的朋友和生活,无可奈何地远去,那便远去吧,我想,其实这样变老又有何妨。
直到一双手将我从梦中摇醒。惺忪的睡眼中,我一时看不清那个人是谁。
“走吧,到站了。”
听着这声音,我才知道原来是那个坐在我对面,读《红与黑》的女孩,几乎是不由分说,她推搡着我下了火车。
“不是,等等...这是哪里啊,有没有搞错。”
“不知道。”她说,一脸的阴谋得逞,更像是在假装无辜。
后来的事情就是另一个开始了,那个下午垂头丧气的我,对所谓的以后漠不关心,只记得自己做了几个不痛不痒的梦,还没来得及醒来,就被那双手推搡着下了火车,开始了另外一段让我始料未及的旅行。如果我当时没有跟她一起走会怎么样?每当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我会思考这个问题。
但人生没有如果,也没有重来,叔本华说,人生是由偶然和错误构成的。也就是在这份偶然的碰面中,我遇见了一生的爱人,属于我的德.纳瑞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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