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家”临终关怀医院。
吴月和志愿者用担架把爱犬咖啡抬到医院的后山上。
年轻的志愿者很不解:“姐,我还是第一次见给狗做临终关怀呢……”
像是回答,也像是自语,吴月说:“很多时候,人不见得比狗强……”
四月底的山坡已是青葱一片,山坡对面是一片湖泊。暖阳下的湖面,像被上帝撒了一把水晶,斑斓的光耀得人心底一片澄澈。
这是咖啡最喜欢嬉戏的地方,此刻,它躺在草地上,呼吸越来越微弱。
不远处,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走来,手捧新采的花束,他们也是来送咖啡最后一程的……
01
时间退回到14年前。
那时,吴月还是个普通的已婚妇女。
女儿三岁那年的某天晚上,在饭店打工的她,一面在厨房刷盘子,一面祈祷可别再遇上吃完饭还占着包间打麻将的客人了。
老天好像听到她的祈祷了,刚过9点钟,老板就发话让打烊了。
吴月把盘子码齐,摘了套袖,跳上电动车。
一天没见女儿了,她心里想得紧。
一听见开门声,女儿就“妈妈、妈妈”地赤脚跑出来了。吴月一把抱起女儿,却见她鼻下有鲜红的血迹。
女儿嘟嘴:“妈妈,萌萌流鼻血了,把床单弄脏了,奶奶不高兴了……”
“妈,萌萌流鼻血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婆婆正在阳台晾床单,头都没回:“不就流个鼻血吗,慌什么?再说,就你那工作,给你打电话有用?”
婆婆语气里的轻视让吴月很不舒服。
结婚四年了,婆婆心心念念地想再抱个孙子,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吴月一直没松口,婆媳之间这隐隐的矛盾就此种下了。
“妈,要是明天萌萌还流鼻血,您一定带她去医院看看!”
婆婆把床单抻得“砰砰”响,并不答话。
吴月窝了一肚子气,却不能发作。谁叫她娘家没人,丈夫又在外地做工,说到底,这个家离了婆婆不行。
她想好了,明天趁店里不忙的空儿,她骑电车回来一趟,若是萌萌又流鼻血,她亲自带她去医院。
可第二天饭店的生意很忙,她到底没顾上。
又过了两天,萌萌开始高烧,吃感冒药也不见好,婆婆这才把萌萌带去了社区门诊。
在门诊挂了一星期吊瓶,病情并没有好转。后来又去了县医院,县医院的医生说孩子是贫血,缺营养,让回家多吃些补血的。
红枣、猪肝、鸡蛋……吴月把能想到的营养品都买回家,可萌萌的小脸还是眼瞅着越来越蜡黄,有时候夜里睡觉还喊大腿疼。
吴月心慌,就给老公潘贵打电话。潘贵倒是有些担心的,但婆婆马上凑过来,对着手机大喊:“小孩子嘛,白天闹腾,晚上当然累得大腿疼!不用紧张!”
吴月没有反驳,可她在心里发了狠,就算以后家里有钱了,她也不会给潘家再添丁,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不想让萌萌受到更变本加厉的怠慢。
谁也靠不上,吴月只好再请假,带萌萌去了市医院。
当听到医生说需要做“骨穿”的时候,吴月懵了。
她不懂医,但她看过电视剧,知道只有很严重的病才需要“骨穿”。
直到现在,她都很清楚地记得,在缴费处排队时,萌萌还仰起小脸来问:“妈妈,你不高兴了?是检查费太贵了吗?”
是啊,360块的“骨穿”费,确实不低。
那是吴月不吃不喝连干三天的工钱。
只是,天真的萌萌并不能预知,在以后的救治路上,她经常一天就要花去数个360元。
两天后,从门诊室走出来,吴月在医院的走廊里心痛得弯下腰去。
她的心脏抽痛到无法呼吸,她的萌萌,她那不到4岁的女儿被确诊了恶性肿瘤。
她抓心挠肝地问自己,如果她能早点带女儿来市立医院,情况会不会不一样?
萌萌软软地靠在她身上,手足无措,满眼凄惶。
她被妈妈呜咽的模样吓到了。
来往的行人,有人侧目,有人行色匆匆,医护人员推着急救担架“哒哒“跑过,没有人理会,这对母女的天空已经崩塌……
02
潘贵回来了一趟,但只待了一个多星期就走了,他要去赚钱。
婆婆的脸色更阴沉了,她常嘟囔:“作孽哟,怎么会得这没救的病!”
再不就是对吴月抱怨:“当时,就该听我的,再生个儿子……”
这些话像钢锥扎在吴月心上,可她不能反驳。为了照顾萌萌,她已经辞职了,后续的医疗费还需要婆婆伸出援手。
萌萌住在三人病房里。隔壁床的病友是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孩儿,名叫曼曼。
两个小姑娘很快玩到了一起。
曼曼也主要是妈妈在照顾,但曼曼的爸爸一下班就赶过来替换妻子。
每当看到曼曼依偎在爸爸怀里撒娇,萌萌的眼神里总是写满了羡慕。
眼馋地看一会儿后,她会嘟起嘴,倔强地把头扭向窗外。
女儿敏感的心思,吴月感受到了,可又不知该怎么安慰。
这样的次数多了,就连曼曼也感觉到了。
有一回,曼曼爸给曼曼买了个洋娃娃,曼曼把新娃娃塞到萌萌怀里,大气地说:“萌萌,你先玩!咱俩是好朋友,我爸爸也是你爸爸!”
萌萌接过娃娃,沉默地摆弄了一阵子,突然就低下头去,哽咽起来:“不……我有爸爸!我爸爸会来看我的!”她跳下床,把娃娃又塞回曼曼怀里。
吴月歉意地看了眼曼曼爸,尴尬地揽过萌萌。
也许是对父亲的思念压抑了太久,萌萌扎进吴月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妈妈,爸爸为什么还不来看我?”
“爸爸在工作,给萌萌赚治病的钱!等萌萌病好了,就能见到爸爸了!”
“不,我现在就要爸爸!”
吴月轻抚着萌萌的后背,眼圈也红了。
在医院的这段日子,累是次要的,心灵上的无助最是难熬。夜深人静时,她不知崩溃过多少次了,她多想也能靠在一个温暖的怀里哭上一场。
看见萌萌哭,曼曼眨着眼,想了一会儿,大声地安慰:“萌萌别哭,哭就好得慢!等你病好了,坐飞机去找爸爸!”她走过去,小大人似地,也学吴月伸手拍萌萌的后背。
萌萌抽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瘪着嘴说:“曼曼,对不起……”
曼曼凑过去,脸蛋贴着萌萌的脸蛋,两个孩子抱在一起。
屋里的几个大人不由得都红了眼眶。
03
每天下午四点,是曼曼和萌萌去楼下晒太阳的时间。
吴月发现,她俩特别喜欢去医院餐厅后面的花坛里玩。
原来,她们在那里发现了一只流浪狗。
那是一只中等体格、黑白相间的狗,有一对打着卷毛的耳朵和水汪汪的杏仁眼。
这狗聪明得很,在孩子们给它喂过一次饼干后,它就每天定点在花坛后等着俩孩子。
萌萌是很喜欢狗的。以前,看到小区里有人遛泰迪,她不止一次央求吴月让她也养一只。
吴月有心满足孩子,可婆婆嫌养狗脏,发了狠话,说只要家里有狗,她就回老家,吴月只好作了罢。
没想到,竟是住院的契机,满足了萌萌想养狗的愿望。
在充斥着吃药、打针和消毒水气味的住院生活里,每天半小时的放风时间能和一只流浪狗有鲜活的互动,就是两个孩子全部的期待。
也只有在那时候,她们小脸上绽放的笑容,才是纯粹的、忘却了病痛折磨的……
04
不久,曼曼开始接受化疗了。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每次化疗都会引发剧烈的呕吐、颤抖和骨痛。
刚住院的时候,曼曼妈还坚持教女儿读古诗、识字。
吴月也曾委婉地表示过困惑,意思是——都已经这样了,还有必要费力学吗?那时,曼曼妈总是很笃定地回答她:“等以后孩子们好了,总还是要用的。”
天知道,吴月有多喜欢听曼曼妈那抑扬顿挫的嗓音,沉浸在那片刻的诗情画意里,总让她心生希望:孩子们的病总会好的。
可是,自从化疗后,病房里再也没有响起过读诗的声音。
两个月后,医生通知吴月,萌萌也要开始化疗了。
吴月心里很怕。
医生说,这是治愈的必经之路,可看到曼曼的反应,吴月分明觉得那是一条通往生命消耗的路。
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萌萌反倒表现得比母亲勇敢,她大约是觉得,她终于能陪着曼曼一起疼、一起哭了。
只是,两个孩子再也不能一起玩捉迷藏,再也不能去见那只她们取名叫“咖啡”的流浪狗了。
吴月下楼路过花坛的时候,有时候会给咖啡带一点吃的,然后用手机拍下咖啡吃食的样子,带给两个孩子看。
一开始,她还鼓励她们:“要加油哦!只要熬过这段日子,你们就能去楼下跟咖啡玩了!”
后来,她不再说这样的话,因为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熬多久。
再后来,她尽量不给她们看咖啡的视频了。
她无法忍受两个孩子满含渴望的眼神——她们伸出小手抚摸屏幕,彷佛那样就是在触摸心爱的狗狗。
春天过去,夏天又来了,迎春花开过后是热烈的番石榴花,但两个孩子却只能透过狭小的窗子和手机屏幕感受自由的气息……
九个月后,曼曼出院了。
不是病好了,而是医生说没有再治疗的必要了。
办出院手续那天,两个孩子头抵着头抱在一起默默地哭了很久,病痛折磨得她们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曼曼妈用轮椅推着曼曼往外走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萌萌把手抬起来,伸向曼曼的方向……
她说:“曼曼,我会去看你的……”
坐在轮椅里的曼曼挥着瘦弱的手臂:“萌萌,一起加油!我们可以在妈妈的手机里见。”
吴月的心也是痛的。
在这段至暗的日子里,曼曼一家带给她的同病相怜的抱团式的温暖,远比丈夫和婆婆要多。
就像是经历一场最残酷的战役,而她身旁最坚毅的战友已经倒下了。
曼曼出院后,吴月和曼曼妈联系得并不多,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只要一天不听到坏的消息,她便可以假装那个可爱的孩子还活着。
夜深人静时,她又忍不住悄悄翻看曼曼妈的朋友圈。
她看到坚强的曼曼妈,逐渐在朋友圈里流露出崩溃的气息。
“老天,我真的一分一秒都熬不下去了……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我宁愿拿我的一切来交换孩子的痛苦……”
“早晨,曼曼又吐了……一天了,什么食物都喂不进去……”
“凌晨四点,曼曼在我怀里挣扎,她在哭:‘妈妈,我身体里有好多针扎我,你快点救救我啊!’我的心都碎了……”
曼曼妈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是:“对不起,曼曼,妈妈让你走得太疼太疼了……”
刷到那条信息时,吴月刚安抚好凌晨从阵痛中醒来的萌萌。
她攥着手机,匍匐在萌萌身边,无声地哭了。
曼曼像一面镜子,也照见了萌萌的命运。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曼曼妈,泪水一遍遍打湿了手机屏,却只打下了一行字:“曼曼妈,你要节哀。你要相信,曼曼去了一个没有病痛的世界……”
她以为,悲痛欲绝的曼曼妈顾不上理会她。
但很快,曼曼妈就回复了:“妹妹,听我一句劝,早为孩子做打算。
“趁孩子精神还好,为她找个临终关怀医院吧。别像我这样,孩子想要再去一次游乐场的愿望,我都没有替她完成。我都忘不了曼曼走时的模样……
“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快乐了……”
05
吴月开始在网上查临终关怀医院的信息。
她要和时间赛跑,要赶在被医院驱逐之前,为萌萌找一个可以安静离别的处所。
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
想要让孩子活下来是母亲的本能,可一种更深沉的爱也驱使着她为孩子的离去做好准备……
那时,萌萌已经经历过两次手术了。
每次术后,躺在ICU里的她,小小的身体里插满了管子,排胃酸管从鼻孔伸到喉咙再直插到胃。
她不能说话,不能喝水,也不能进食。
吴月几乎是不眠不休地靠在ICU的玻璃墙外等候着,只为萌萌一睁眼时,就能第一眼看到她在。
家里唯一的房子已经卖掉了。
两次手术,三十多万。
吴月成了婆婆嘴里的罪人——没为潘家添上男丁,反倒生了个扫把星,耗尽了钱财。
萌萌的术后指标并不好,癌细胞已经从腹腔向淋巴转移。
吴月再次向丈夫求助,她想带女儿去临市的临终关怀医院。
萌萌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潘贵从未见过女儿被骨痛折磨得浑身冷汗的模样,也想象不出当萌萌无法进食时,为人父母的束手无策。
吴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向潘贵解释清楚什么是临终关怀、萌萌为什么需要临终关怀。
说到痛处,她几次落泪。潘贵也哽咽了,那毕竟,是他的骨血。
只是,一提到钱,潘贵犯了难:“我身边能借的都借了。工资也提前支了两个月。要不,你还是问问妈吧……”
吴月只好硬着头皮给婆婆打电话。
自从把房子卖掉后,婆婆已经半年没跟她联系过了。
果然,话才说了一半,婆婆就歇斯底里:“我一个农村老太太,你别跟我讲什么临终关怀!我只知道,活人不能叫死人拖死!你要么治,要么就回家等!
“房子已经白搭进去了,我不能把棺材本也搭进去!你们总还要再生的吧?就算不为我考虑,也得为潘贵和你自己考虑!”
电话挂了。
靠在医院的花坛边,吴月觉得心像浸在了冰窖里。
咖啡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匍匐在她脚边呜咽着,好像也在同情她的无助。
婆婆那句“活人不能叫死人拖死”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的萌萌不是死人!
萌萌还有感受!还什么都知道!
吴月拿起手机,终于调出了那个号码。
她早就预想到有这一天。
在女儿的生死面前,她坚守了几十年的倔强不过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矫情。
那个号码连接的是她最恨的人。
那个人在她6岁时就抛弃了她和母亲,跟着另一个女人去了别的城市。
那个她该叫一声“父亲”的人,却成了记忆里最模糊的影子。
吴月17岁那年,母亲因乳腺癌过世。母亲临终时,把生父的联系方式留给了吴月。
母亲走后,原本学习成绩不错的吴月,辍学去了工厂打工。她在底层摸爬滚打,吃尽了苦头,却从没想过给那个人打电话求救。
在她心里,那个人不是父亲,是仇人——是把母亲活活气病、气死的人,是让她流落街头的人。
电话响了几秒,接通了。
“你好……是吴国正吗?”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啊,我是……你是?”
“我是吴月……月月。”
男人停了一下,声音颤抖起来:“啊,你说……你是月月?月月?!月月……你还好吗?爸爸好想你啊!你现在在哪个城市?”
吴月咬着唇,克制了很久,才艰难地喊出那个称谓:“爸……我遇到难处了,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女儿得了癌症……我不想再看她受罪,我想带她去临市的临终关怀医院,我需要钱……”
“啊,怎么会这样……临终关怀……这个好像医保是不能报的,也是笔不小的费用啊……”
男人咳了咳:“闺女……别怪爸狠心,这要是孩子考大学、结婚的喜事,爸怎么也是要掏个钱的!
“可是,现在孩子已然这样了,说句难听的,这可是白搭钱啊!我知道你难受,可你还是要想开……”
吴月沉默着,一股腥气猛然灌进喉咙,她把嘴唇咬破了。
“月月,你阿姨喊我了,咱们改天再说啊……”
手机再一次挂断。
吴月蹲在地上,泪流满面。
她像个疯子似的,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她真是慌不择路啊,竟然腆着脸去求他?
这个男人,但凡有点良知,当初又怎么会抛下年幼的她,一走就是几十年?
那个夜晚,躺在病床的地上,望着女儿苍白的脸,吴月肝肠寸断。
生活把她逼到了绝境,或许,她还可以去卖血、卖肉,卖能卖的一切……还可以去网上求助,去马路上乞讨……
如果都不行,那就买一瓶安眠药,她和孩子一起走吧……
凌晨两点,手机在震动。
她摸起来一看,支付宝入了五万转账。
落款是吴国正。
紧接着是一条信息:“月月,爸对不起你。爸爸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了。这是爸爸的私房钱,你阿姨不知道的……
“当初,我和你妈实在是性格不合……后来,我其实来看过你,但你妈不让我见你。再后来,我和你阿姨又有了孩子……爸爸不求别的,只求你别恨我……”
泪一滴一滴落在手机屏上,继而像雨水打湿了衣衫。
吴月抱着手机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好像要把肝脏都呕出来。
恍惚中,她又看到了童年的自己——那个背着书包沉默地走在放学路上的小女孩,脸上总是神情漠然,可有谁知道,每一天、每一夜她心里都在期盼一个永远也不会出现的身影。
对父亲的期盼,变成了绝望,最后成了绵延不绝的恨。
年少的孤独让她初遇潘贵就一头扎进了婚姻。然而,温吞的男人配上强势的婆婆,生活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幸福。
她想要与之断绝关系的那个人,其实在冥冥之中,影响了她一生的命运。
那个深夜,在彻底的痛哭过之后,心底封存了几十年的恨意,好像有所松动……
吴月感到一种释然。
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不想再去恨谁,光阴宝贵,她只想专心陪女儿走完最后的路。
回复信息时,吴月打下“谢谢你”,然后,手指在屏幕停留了很久,终于打下了那个字——“爸”。
06
吴月带着女儿来到了临市的临终关怀医院“天使之家”。
走之前,她发现潘贵的手机打不通了。
她只好留下信息:“我带女儿来C城了,这是我能找到的最近的临终关怀医院。钱我借到了。如果你还认萌萌这个女儿,请你抽空来看看她。她很想爸爸。”
临出院的那几天,听到吴月频繁地打电话联系临终关怀医院,萌萌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她问吴月:“妈妈,萌萌的病是不是好不了了?我们要把床位留给别的病人了吗?”
吴月的泪“唰”地下来了。
在独自陪护萌萌的这段日子里,她早已学会了把脆弱封存,用麻痹和粗粝去应对一切。然而,女儿的发问还是像子弹,猝不及防地击穿了她。
她蹲下来,佯装镇定地望着萌萌:“萌萌,还记得妈妈跟你说过的吗?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结束的时候。只是,有的人早一点,有的人晚一点……”
泪水突然哽住了喉咙:“妈妈希望萌萌最后的日子,能过得开心、幸福,去做想做的事……”
“如果萌萌不在了,妈妈会难过吗?”
吴月点头:“会……但妈妈也会好好生活,因为萌萌永远都住在妈妈的心里……”她捧住女儿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胸口。
萌萌很认真地问:“那在另一个世界,萌萌还能再见到妈妈吗?”
泪水终于决堤。
这个问题,吴月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想了片刻,还是带着微笑坚定地说:“会的!到了那里,你还会有新的朋友……”
萌萌的眼浮上了泪,但她深吸一口气,小大人似地释然道:“妈妈,萌萌走之前,还有三个心愿——
“萌萌想和咖啡在一起;萌萌想看真正的大海;萌萌想躺在妈妈怀里走,想听妈妈的声音、感受妈妈的亲吻……”
“好,妈妈都满足萌萌……”吴月一把揽住萌萌,她多想用力抱紧她,可又怕她脆弱的小身体承受不了这份力道。
女儿瘦弱的躯体在她怀里微微颤抖,像一只随时可能破碎的蝴蝶,那是她的骨血,是她全部的生命意义……
那一刻,吴月知道她在骗女儿——倘若女儿走了,她根本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无穷无尽的被思念和悲伤占据的日子……
07
一踏入“天使之家”的病房,吴月就知道自己选对了。
一室一厅的套间,不像病房,更像一间精心布置的儿童房。淡果绿的墙面,白色的木门,铺着碎花桌布的餐桌和墙壁上小动物主题的贴纸,到处都弥漫着童话的气息。
最惊喜的是,卧室里有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吴月再也不用打地铺了,她可以搂着萌萌一起入睡。
冰箱、空调、电视……所有的家电一应俱全。还有24小时医护人员值班,年轻的志愿者每天上门陪孩子游戏玩耍……
这正是她想要的——尽自己所能,为女儿提供一段舒适愉快的时光。
更让她感动的是,当她向园长诉说萌萌的愿望时,她原本准备好了会被质疑、被否定,但都没有,园长几乎马上就答应了她的恳求。
想想也很讽刺,她从家人处从未获得的支持,竟然在陌生的医护人员这里得到了。
第二天,志愿者跟她一起返回原来的医院,他们找到了咖啡,并把它带回了“天使之家”。
看到咖啡的那一刻,萌萌高兴坏了。
她眼里焕发出神采,咖啡毛茸茸的身子拱在她腿边,把她逗得“咯咯”笑。
“妈妈,咖啡好香,你给它洗澡了?”
“是啊,志愿者哥哥帮妈妈给它洗的,还打了疫苗呢!从今天起,咖啡就是你的了,它再也不是没有主人的流浪狗了!”
“妈妈,我能带它去草地上玩吗?”
“当然!”
园长领着吴月母女来到天使之家的后园。
这里是一片低缓的坡地,葱翠的草坪像绿毯,一直绵延到坡地边的湖泊,湖岸边是大片大片的花地,空气中游荡着丝丝缕缕鲜花的香气。
萌萌清脆的笑声、狗狗矫健的身姿,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
吴月对园长感激道:“园长,谢谢您!我好久没看到萌萌这么高兴了。”
56岁的女园长笑得很慈祥:“是我该谢你啊!你没看见,因为咖啡,今天园区的气氛都不一样了吗?”
那一天,萌萌玩得很尽兴,吃过止疼药后,她少有地几乎一觉睡到了天亮。
咖啡是只有灵性的狗,它好像知道“天使之家”就是它的归所。它很快就熟悉了园区的环境,在后园和各个病房之间游走自如。
它不但陪萌萌嬉戏,还跟躺在病床上的病友们玩拾球的游戏,它会听人的口令,翻跟头、躺下、握手……
病人们都很喜欢它。
在“天使之家”,它像个明星,也像天使,走到哪里,都引来笑意和欢愉的眼神。
有一回,护士给咖啡带来了一只大大的牛棒骨。
棒骨是一位老人送的。
护士告诉吴月,老人是患癌后主动要求来临终医院的,因为女儿的孩子还小,她不想给女儿添麻烦。
就是这样一个原本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老妇人,竟为了咖啡学会了网购。
听到护士转述老人的原话,吴月泪目了。
老人说:“这世上,再没有人需要我了,除了咖啡……它让我觉得,我还活着。”
老人的话让她想起那天夜里萌萌在她怀里发出的质疑:“妈妈,爸爸是不要我了吗?
“我听护士阿姨说,他们新捡了一个孩子,她的爸爸妈妈没钱治病,就把她丢在了医院门口。妈妈,我好怕……”
她也再编不出新的谎言了,只能抱着女儿喃喃:“不会的……萌萌别怕……”
那一刻,她的无助比没钱医治时更甚——没有钱,还可以想办法去筹,可面对亲人的冷血,她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不愿意女儿在生命的最后还要遭受亲人的遗弃。因为亲身经历过,她更加知道,那是世上最残酷的冷漠。
只是,现实却一次次告诉她——人的自私和怯懦是远比疾病更可怕、更冷酷的东西。
08
从“天使之家”驱车两个小时,能到达最近的海域。
行程要选在萌萌身体各项指标都稳定的时候。
跟车的除了吴月,至少还要配一位专业医护人员。
出发前一天,吴月给潘贵发了信息:“如果明天萌萌精神好的话,医院的人会和我一起带她去海边,这是她最后的心愿。你来吗?”
她其实没抱什么期望。
潘贵很久没有跟她联系了,甚至他是不是换了号码她都不确定。就算看到信息,他从工地现请假往这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天早上,吴月和志愿者把备用担架往车上搬时,一只瘦黄的男人的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重担。
吴月侧目,竟是潘贵。
他黑瘦了很多,眼眶塌陷着,看人时躲躲闪闪,像犯了错的孩子。
吴月诧异:“你……?”
“我早就来了,来了两天了,我……没脸见你和萌萌。”
“你住哪儿?”
“医院门口有个银行,晚上我就在自助取款机门厅里打地铺……”他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这几个月的薪水,我没花,都给萌萌留着了……”
“爸爸,是爸爸吗?”不远处,商务轿车的车窗里传来萌萌纤细又清脆的嗓音。
“萌萌……”潘贵一把扛起担架,向轿车跑去。
车厢里,父女俩抱在一起。
萌萌缩在潘贵怀里,像只撒娇的小绵羊:“爸爸,你怎么那么久都不来看我?萌萌好想你……”
她忽而抬起头,伸出小手摩挲潘贵的脸:“爸爸,妈妈说你去给萌萌赚钱了,你都累瘦了……”
潘贵别过头去,咧开嘴,“呜呜”地大哭起来。那一刻,他在心里千遍万遍地痛骂着自己。
车开起来了,潘贵抱着萌萌,吴月紧挨着父女俩。
咖啡匍匐在他们脚边。
吴月心里对潘贵有千般怨,可今天,她什么也不想计较。这是萌萌期盼已久的日子。
曾经,她和潘贵总是忙,忙着赚钱、忙着攒钱,好像只要一直忙下去,就能捱到后头的好日子。他们几乎没有过一家三口一起去郊游的经历。
吴月希望,从今往后,她给萌萌留下的都是幸福的回忆。
潘贵的手机在裤兜里不时发出“嗡嗡”的震颤。他没有理会。
等到了海边,潘贵把轮椅和伞架搬下车。吴月听见他站在一旁打电话。
因为情绪激动,他声音很大:“你说的还是人话吗?那是我的骨肉!我的事你不要管,莫要再给我打电话!”
吴月听明白了,是婆婆打来的。婆婆埋怨他放着工作不做,跑来白费功夫、白费钱。
挂了电话,潘贵转身,吴月正在不远处安静地望着他。
半年不见,吴月变了,变得波澜不惊,变得沉静寡言。那双沉静的眼彷佛能洞穿一切。
这更让潘贵愧疚不已。
他走过来,红着眼圈道:“月,我不是人,我……我还不如一只狗!我太懦弱了……”
吴月打断他,她不想浪费太多时间:“我不恨你。好好陪萌萌……别让她带着遗憾走……也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潘贵手足无措:“谢谢,谢谢你能给我弥补孩子的机会!”
萌萌牵着咖啡下了车。
潘贵跑过去,弯腰背起萌萌。他迈着大步,向碧蓝的大海奔去。
萌萌趴在父亲肩头,“咯咯”笑着,咖啡欢快地叫着、跳着在潘贵脚边萦绕。
无垠的海面跃入眼帘,萌萌兴奋地尖叫起来。
到了海水边,潘贵抱起萌萌,斜歪下身子,让她用小手撩拨起清凉的海水,萌萌又“咯咯”地笑起来……
此情此景,吴月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只玩了一会儿,萌萌就没了力气,她不舍得去车上休息,央求父亲搭起伞,让她躺在温热的沙滩上。
依靠在妈妈怀里,望着大海,萌萌忽然像个诗人似地感叹:“妈妈,你看啊,大海可真美!这个世界真好!”
她顿了顿,认真地对吴月叮嘱:“妈妈,如果我不在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活着!等到了那边的世界,我要听你讲,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过些什么……”
心像被锥子刺穿了,鲜血汩汩涌出,吴月忍住泪,微笑着说:“好,妈妈答应你……把做过的所有有趣的事,都记在本子上,不,记在心里!然后,等再见面的时候,妈妈一件一件地讲给你听……”
潘贵别过头去,用力咬住嘴,豆大的泪从眼眶滚落下来。
回去的时候,医护人员给萌萌喂了一片镇痛药,她在车里沉沉地睡着了。
她小小的身子靠在吴月怀里,还要腾出一只小手去攥着潘贵的手,蜡黄的小脸上浮着满足的笑意。
吴月听见她梦呓般的呢喃:“妈妈,谢谢你……我今天好幸福啊……”
09
生命中所有的痛都让人早慧。
4岁的萌萌有着远超出她年龄的成熟。
在完成看海的心愿之后,她的身体好像受着自我意念的控制似的,很快地衰败下去。
某一天深夜,她被肿瘤生长的痛折磨得冷汗淋漓,吴月抱着她,心如刀割,却束手无策。
萌萌躺在母亲怀里呻吟了一会儿,突然抬起眼,漆黑的瞳仁竟有片刻的静谧,她尝试着伸出小手去触摸母亲的面颊。
吴月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眼神,那是一个将要离世的孩子对还健在人世的母亲的挂怀。
萌萌说:“妈妈,对不起……太疼了,我不想再勇敢了,我坚持不下去了……”
吴月再也忍不住了,涕泪涌出,悲咽起来。
最后的那一天,医生给萌萌导完尿后,吴月把病房所有的医疗器械都撤走了。她在床头摆上新采的鲜花,用温水给萌萌擦拭身子,然后跪在床边轻轻拥着她。
咖啡好像也知道这是离别的时刻,它安静地匐在床下,目不转睛地望着萌萌。
那位独居的老妇人给萌萌带来了彩虹色的超大棒棒糖,她弯腰吻了一下萌萌的小手,眼含慈爱和悲悯:“孩子,你很了不起!是你教会了奶奶勇敢,奶奶也不再害怕了……”
医生挥了挥手,所有人都离开了。
临走时,医生对吴月交代:“她现在很平静,你就安静地陪着她,把想说的都告诉她,她听得到的……”
他俯下身去,轻声叮嘱吴月:“再过一会儿,她的呼吸会越来越不好,她在慢慢离开……
“记得,不要动她,每一个小动作都会让她觉得很疲惫、很沉重。就安静地守着她,让她知道妈妈爱她。”
吴月默默地点头,即使早就做过无数次心理建设,但这一刻,眼泪还是像雨水一样打湿了病床的被单。
她觉得手心被轻轻叩了一下,是萌萌气若游丝的声音:“妈妈,别哭……”
刹那间,她脑海里是那天萌萌歪着脑袋跟她许愿的模样:“妈妈,我有三个愿望——和咖啡在一起;看一次真正大海;躺在妈妈的怀里,感受妈妈的亲吻……”
“即使生命再短暂,他们也有享受幸福和美好的权利,点滴的美好对他们来说也弥足珍贵……”
那是入园的第一天,园长的话。
吴月深呼吸,抹净泪水,低头吻了吻萌萌的面颊,然后,轻轻哼唱起那首女儿最爱的歌……
尾声
回忆如潮水退去。
吴月跪在草地上,轻抚着咖啡。
萌萌走后,吴月和丈夫办理了离婚手续,她没有再婚,也没有再生育子女。
她和咖啡来到“天使之家”,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这一路,从义工到儿童护理部的主任,她把余生都献给了那些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
青青的坡地上,摆满了手扎的鲜花束,都是病人和医护人员们自发送来的。
无论对吴月,还是对“天使之家”,咖啡都不仅是一只狗,它是病人临终路上的守护天使。
清风拂来,平静的湖泊泛起层层涟漪,花香浮荡在空中。
咖啡缓缓闭上了眼眸……
恍惚间,吴月好像又看到了萌萌——
她踏着光辉而来,身穿洁白的纱裙,脸上是无邪的笑,像个快乐的安琪儿。
而咖啡一跃而起,又恢复了年轻时的精力,它追着萌萌,叫着、跳着,一起奔向远方灿烂的暖阳……
萌萌在最后留给母亲的卡片里写着:“妈妈,我爱你。请你好好活下去。”
吴月闭上眼,泪水打湿了眼眸。
她在心里说:萌萌,妈妈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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