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秃鹰高旋,热潮仍肆无忌惮地席卷而来。
待我一眼望穿那死寂的沙洲,广袤的大漠永远是那抹灼热的金黄,我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恐惧和绝望涌上心头。
如果此刻停下脚步,我将必死无疑。
远处残破的佛龛旁长着几株红柳,成了沙蜥天然的庇护所,胡杨木的枯干埋进沙土里至今千年不朽。早已干瘪的羊皮水袋被我拧得皱皱巴巴,任凭我如何张大嘴巴,却还是没有一滴水。
“谁来救救我?”掠过无际的沙丘,我望向天边,喉咙沙哑得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在心里不停默念。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忍丢弃身后背负的布袋,那袋子里装的不是食物,也不是衣服,而是一卷卷画轴,我不懂什么狗屁的文物价值,我只知道那是我倾家荡产换来的,也是我平步青云唯一的机会。
内心贪婪的愿景逐渐散去,此时的我已经严重脱水,胃里泛着恶心,天地在我眼里不停地翻转,我不信佛,可在这生死存亡一念间,我只能暗暗向菩萨祈祷,希望佛祖大发慈悲,原谅我的罪。
可最终,双腿还是比心先为投降,我跪倒在沙丘上,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恍惚间,我好像听见远处传来阵阵胡琴与羌笛声,那曲调急促而凄婉,如泣如诉,悲恸欲绝。
“固川,近日课业如何?”记忆里的父亲身姿刚健挺拔,剑眉星目间透露着一丝威严,可这会儿,他慢步走到我身前,然后单膝跪地,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额头,轻声问道。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把我硌的生疼,可掌心间却流露出丝丝温暖,我连忙作揖回应道:“父亲,最近先生在讲授史实,正是河西之战。”
“河西之战?好,妙哉!”父亲双眸中闪过的一道寒光转瞬即逝,继续问道:“固川,那你给为父说说,哪般人物颇得你心?”
“定是骠骑将军霍去病!”眼里顿时星辰漫天,我激动地握紧双拳。
父亲饶有兴致地笑道,“为何?”
“舞象之年两次率兵迎战浑邪王、休屠王部,孤军深入,歼敌万人,俘虏匈奴,占据河西!”英雄报国的壮举一波波地冲击着我年幼的心灵,身躯不禁也跟着微微颤动着。
草木伴着风沙摇曳,肆虐的狂风穿过鸣沙山无数沙丘,那刺耳的声音仿若亡魂的尖啸,远处不时传来马蹄嘶鸣,在心河里跌宕起伏。
父亲用力拍了拍我的肩,得意之余脸上却显露出一抹担忧与不舍。
自打懂事以来,我就知道战场上不仅有无尽的荣耀,还有遍野未寒的尸骨,想到这儿,我又有些害怕。
“父亲,您……您怕死么?”我低下头,吞吞吐吐地问道。可话刚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作为州将之子,我岂能贪恋生死?
但父亲并未责怪我,他仰天大笑,洪亮的嗓音响彻天际,“怕啊,我当然怕。”
我抬起头惊讶地看向父亲,在我心里,他就是战无不胜的铁血将军,怎么会怕?父亲没再说下去,而是向我调转话锋,反问道:“固川,你觉得,历史是什么?”
“是……是过去。”我被问得一愣,连忙答道。
“如果我们死了,谁来证明我们的存在?”父亲继续问道。
我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可父亲眼里却变得愈加温柔。
“固川,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说罢,父亲退后几米,然后躬身侧步,骤然从腰间拔出刺眼的长刀,雪白的锋刃擦着古铜刀鞘发出沉闷的轰鸣,刀光漫天飞舞,在空中划出精妙的残影,绚烂夺目。
这套刀法传言是孙武、白起后人流传的斩马术,父亲有幸得此精髓,便只传世代子孙,每逢得来空闲,父亲便叫我到跟前传习刀术,渐渐地,这刀法里的奥妙之处已潜移默化地融入我的血液。
“噗……”一口鲜血从父亲嘴里喷涌而出,溅得他浑身污血,伟岸的身躯重重地朝地上倒去,我发了疯一样跑上前去想接住他,可他全身正以疾风般的速度腐蚀溃烂,最后就连血色也消散在空中。
“父亲!”
我咆哮着从梦里惊醒,怒目而视,头顶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我捂着头,千丝万缕的思绪蔓延开来,传遍奇经八脉。
“少将军,身体有恙?”透过门户,我隐约看到一名身披银甲的侍卫单膝跪在门外,正抱拳问道。
“无碍。”我意识到门外之人正是将侍千尘,才松了一口气。
缓神之际内心渐起波澜,我不禁犯着嘀咕,自己怎会梦到年幼之事,而且我明明记得方才是在大漠。
“嗡……”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疼痛,我双眉紧皱,不敢再去回忆,朝门外说道:“千尘,进来吧。”
千尘推门而入,其胸膛横阔,相貌堂堂,冰蓝色的冷眸浸入些许担忧,他刚要再跪,我连忙免去兵揖之礼,略加责怪地对他说道:“成天跪跪跪,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一同练武狩猎,习经念道,那些繁文缛节做给外人看看就行了。”
听了这话他略显轻松,回应道:“令尊收拢河西之后,已汉化者编入乡里与汉人同居,而深受吐蕃文化者则仍继承原制,这礼数还是要传续的。”
千尘看我没做反应,继而问道:“少将军最近连夜噩梦缠身,我还是叫府中大夫前来看看吧。”
我自知身体无恙,只是近来不时头疼脑热,但也无伤大雅,我摆手拒绝了他的提议,然后问道:“千尘哥,几时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回道:“固川弟弟,已是辰正之时。行军大典在午时,马匹我已差人备好,骑马乐师正筹备行头。”
“父亲可有回信?”想到此事的我感到有些焦急。
千尘摇摇头,一副愁眉莫展的样子,随后叹着气回道:“向长安请兵之事,早已差悬泉置邮驿八百里加急,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可一直杳无音信。”
我烦躁地将桌上的杯羽一把摔在地上,愤怒地说道:“我看这懿宗皇帝明显就是不信任我们,此前大伯已前去长安为质,病逝后父亲受诏入朝,我看也是做人质去了!”
千尘连忙上前示意我小声点,“固川弟弟,令尊嘱托,圣上之事不可妄议,被奸佞之人听到可就麻烦了,圣上毕竟念在张议潮将军稳固河西有功,也封令尊为神武统军。”
“唉,千尘哥,那只是虚名而已,实则是朝廷怕我们造反,依我看,这救兵之事是悬了。”我攥紧拳头,愤懑地继续说道:“现如今诸多城池被回鹘王国所灭,据流亡而来的僧侣所言,回鹘屠了城,平民男子作奴隶,女子沦为妓。”
千尘听后沉默不语。
我听说,前些时日千尘与一名被屠城的流亡女子相识,她叫青青,想必是我的话语,让他想起相好之人遭遇的苦难了,我连忙安慰道:“千尘哥,我言语有失,你别在意。”
千尘欣慰地笑着,眼里少了几分冷若冰霜。
我突然想到什么,转身从书房里拿出早已拟好的诏令,提振心气儿,正襟危坐地唤道:“千尘。”
“末将在。”
“遇到心仪之人,趁着大典就把婚事办了吧。”我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
千尘听后惊讶地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啊?现在?”
“不然呢?”我一脸邪魅地看着他,心里的坏笑差点没绷住,“传此诏令下去,即刻准备。”
“少将军,大战在即,末将怎可……”
“快点接着吧,你的青青就要等不及了。”我阴阳怪气地打断他,戏谑地说道。
千尘面露绯红,连忙双手接过诏令,可心里也不甘被我这番调戏,转而灵机一动问道:“少将军,趁此良辰吉日,要不你和晚柠姑娘也一起……”
“胡闹!”心里黯然一阵悸动,我难掩羞怒,起身抄起桌上的唐横刀,刚要发作。
“末将遵命!”千尘讪笑道,自知轻重地退出房门。
他喜悦的背影渐行渐远,我转身戴上铆接头盔,长身札好锤纹鳞甲,横刀斜束腰间,一丝愁容不经意间爬上眉梢。
而此时,府外已是急管繁弦,唢呐齐天。
自从父亲收复凉州占据西北要塞,打通河西走廊与大唐接壤,懿宗皇帝就明里暗里打压我们归义军,朝廷国力减弱,已无暇顾及大漠这只臂膀,任由回鹘与我们此消彼长。
“真是枉费父亲一番忠义之心。”我暗暗不平。
此次回鹘首领亲率十万大军东进入侵我归义军领地,在沙洲以西虎视眈眈,而近来边境散落的吐蕃等一众也蠢蠢欲动,频繁袭扰,似乎要与回鹘形成围剿之势。
眼下正是危难之际,大哥淮鼎替父亲主持大局,下令举办行军大典,以扬国威,提振士气。
而我其实是父亲的养子,是他击溃吐蕃大军后从敌人手里救下的遗孤,但这并不妨碍父亲与兄长对我的百般爱护,他们视为我为家族一份子,传我武艺,送我到沙洲书院习读兵法,甚至,父亲还要将自己的女儿晚柠许配给我。
走出府外,沙洲城中已是锣鼓喧天,管弦齐鸣,演奏鼓角的横吹乐队为身后的重骑兵开道,随后是数位文官侍从,旌旗摇曳,文骑之间还参杂着窈窕舞女,面容姣好,身着纱裙跳着胡旋舞,飞转的衣袖如玫瑰绽放般华丽。
尽管我身在将士之家,可还是被这气派非凡的场面所震撼。我侧身上马,抖动缰绳,在这浩浩荡荡的蕃汉混合队伍中前后张望,不久便注意到一对战马铁蹄锃亮,头戴红花,再仔细望过去,只见此时身穿唐服的千尘在众人的庆贺下容光满面,喜气连连。
我策马上前,而千尘身旁钿钗礼衣的少女,我想便是青青了,她一袭桃红色长裙,娇容似月,不时偷偷看着千尘,喜上眉梢。
“大典在即,正逢新婚燕尔,真是双喜临门,恭喜恭喜啊!”我勒住缰绳,抱拳作揖。
“谢少将军成全。”千尘笑逐颜开,向身旁的青青使了个眼色,小声对她说道:“是固川兄。”
青青听后微微欠身,“见过少将军。”她的声音娓娓动听,似和风细雨,涓涓细流。
“千尘兄弟眼光甚好,夫人贤良淑德,定能发扬家风,不像晚柠……”
“咳咳咳……”千尘大声咳嗽几声,眼神瞥向我身后,面露尴尬。
“不像我什么呀?”一声轻悦灵动的话语从背后传来,我回首相望,只见晚柠身着玉白色纱裙,清澈如春水江波,双眸恰碧玉琉璃,此时正平坐于马上,气鼓鼓地看着我。
我自知说错了话,上前想赔个不是,可她并未领我的情,甩开我的手,嘟着嘴气哼哼的。
好在青青救了场,她掩面嬉笑,随后不急不慢地说道:“晚柠妹妹天生伶俐可爱,机敏过人,追求者不知要从这大街上排到哪去呢?少将军可要好珍惜。”
“哼,他就是一只小藏獒,成天只知道嗷嗷狂吠。”晚柠揣起手,仍是一副受气样。
千尘笑而不语,随之附和道:“青青所言极是,少将军自小与晚柠姑娘青梅竹马,更何况,她现在还是将军您的救命恩人,那晚在佛窟……”
我连忙上前恶狠狠地堵住千尘的嘴,而身后的晚柠早已通红着脸,躲了起来。
当我第一眼见到晚柠时,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她就像仙女下凡般,灿若星辰地走入我的世界,而她古灵精怪的性子更是为我枯燥乏味的生活缀上一抹艳丽,自此我便知道,我的眼里只有她。
后来有次巡游狩猎,本是满载而归,结果返城途中突遇沙暴,顿时乌云滚滚,狂风骤起,马匹惊魂逃窜,我也在大漠里迷了方向,是晚柠四处寻我,带我找到一洞残败的佛窟躲避风沙,我们与众人走散,天色已晚,便只能彼此依偎,在佛窟里住上一夜。
夜太冷,凉风嗖嗖倒灌,晚柠冻得浑身发抖,我解下长袍裹在她身上,可她还是抖得不停,额头滚烫,她紧紧拽着我的手,胡言乱语中,我只听得清她在不停唤我的名字:“固川哥哥……固川哥哥……”
那晚我抱着她彻夜未眠,虽是口干舌燥、浑身发热,但仍留有理智,直到第二天清晨沙暴散去,她从睡梦中醒来,我们相视无言,面红面绿,再后来,千尘率大批骑兵找到我们,我们一同上马回城,心里悬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恍惚间想起这些,心里不禁有一只小鹿在乱撞,晚柠从身后拉了拉我的鳞铠,低眉垂眼地小声问道:“固川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再带我去狩猎呀?”
我顿时耳红面赤,板着脸对她斥责道:“说什么呢?害不害臊?”身旁千尘和青青听后相视一笑,不忍打扰我们二人。
“切,你在想什么?”晚柠瞪了我一眼,我没再纠缠下去,转而听见她对我说道:“固川哥哥,家兄方才在到处找你。”
“淮鼎?”我眺望车马尽头,心想这行军大典怎能少得了大哥。
自沙洲收复以来,这城中便恢复了坊巷制度,宽阔的街道两侧宅院林立,人头攒动,商贩络绎不绝,甚是热闹。
我们一同驾马前行,队伍经过繁闹的市井,只听见前方众人齐声呐喊,“归义军万岁!”
那呼喊声振聋发聩,让人不明觉厉。
马如游龙,再往前走,只见街坊两旁人声鼎沸,观者如堵,百姓跪拜在两侧,眼神无惧,却深藏感激,甚至有些长者不禁留下两行热泪,目不转睛地望向我们,饱含敬仰之意。
“少将军英明神武,保百姓一方平安!”
“恭祝千尘将军大喜!”附和声连绵不绝,场面一度融洽。
河西走廊地域辽阔,沿境势力众多,父亲举兵讨伐擅自入侵者,使百姓安居乐业,往来贸易繁荣,深得民众爱戴。
国事繁重,边境状况时常风云莫测,有时突遇袭扰,父亲与大哥便举兵出征,留在府上年幼的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只记得那时府前总是堆满了百姓送来的口粮,不留姓氏。
我端坐在马上作揖相应,晚柠陪伴在旁,视线所及尽是慈眉善目,我知道,那是父亲忠诚守义的回报。
偶然间掠过不远处几张面孔,让我倍感陌生,他们神情压抑紧张,似乎不像是沙洲城的人,转眼一瞬间,等我回过神再去寻找时,那些人早已不见踪影。
多年沙场征战的直觉告诉我,情况有些不妙,我急忙护在晚柠身前,大声唤道:“千尘!”
千尘望向我,而此时市井喧闹,我无法用言语传递讯息,可多年的默契让千尘瞬间冷静下来,笑容渐渐收敛,双眸寒光乍现,悄然无声间,他已然单手握住刀柄。
“嗖嗖嗖……”三支墨绿带毒的弩箭同时从不同方位齐射而来,目标直指我的心脏,我双腿一蹬,猛地从马背上跃起,拔刀拦挡周身,刀刃划破青天,而被横刀弹开的箭矢也失了寸劲,四散跌落。
这样近的距离,弩的力度果然霸道十足,震得我手臂微微发麻,与此同时,千尘驱马赶来,紧随其后的重骑兵把我和晚柠团团护在中间,周围的民众四散躲避。
“将军!那些人朝南面逃了。”一名布衣商贩指着身后的小巷说道。
巷子纵深狭长,千尘立刻率众人下马追去。
“青青姐?”晚柠担心地唤道。
青青回身应道:“晚柠妹妹,我没事。”
我连忙督促晚柠低头伏在马鞍上,自己警惕地环顾四周。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长鬃飞扬,一匹高大骏马仰天长鸣,随后前蹄重重砸在地上,马背上的男子雄浑壮硕,英姿飒爽,眉宇间透露着理智又不失威严。
“长兄,方才遇刺客暗袭,千尘已前去追捕。”见到是大哥淮鼎,我上前拱手相迎。
淮鼎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关切地问道:“没受伤吧?”
“无恙,围观的百姓也无碍。”刚说完,千尘和几名将侍便押着三名蒙面黑衣人走到我们跟前,他们手臂血迹斑斑,双手已被砍去,正痛苦地跪在地上,龇牙乱叫地说着突厥语。
“大胆回鹘,竟趁大典行刺我张家将帅,关入大牢严刑拷问!”淮鼎怒斥道。
那三名黑衣人面目凶狠,似乎能听懂大哥的话,随后面面相窥,咬破了嘴中暗藏的毒囊。
“快拦住他们!”淮鼎急呼,可是为时已晚,那三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久便死了。
围观之人无不为其视死如归唏嘘不止,千尘从他们身上搜出几张羊皮卷,双手呈给淮鼎说道:“将军,从这些回鹘人身上搜到沙洲城的地形图,图中标记详尽,怕是军中出了奸细。”
淮鼎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没再说什么,随后差下人收拾残局,并高声朝众人说道:“今日我归义军大典,更是千尘大喜之日,碰见几只蚊蝇,不惧为惧!庆典继续,人马开拔!”说完他下意识地捂住手臂,我才发现他的小臂上隐隐露出一道血痕。
“长兄,你的手臂……”我焦急地问道。
淮鼎大笑道:“小小擦碰,固川莫要担心。”随后率众人拍马前行。
羌管与胡琴再次奏鸣,人潮又恢复了喜乐的氛围,青青正在千尘身旁问寒问暖,而我看向晚柠,她担忧的样子使我不禁心头一颤。
“大战在即,我能保护好她么?”
后来,行军大典算是相安无事,也确实为归义军争取了宝贵的调度时间,可长安却迟迟未有回信。
十天后,回鹘大军再次向东挺进,在沙洲城方圆三十里之外形成围困之势,切断了城内的粮草供给,短暂的安宁又一次被打破,城里局势岌岌可危,人心惶惶。
月明星稀,隔着城墙,只听得见大漠里沙狼悲凄的嘶嚎,登上城楼远眺,天地交接处火光冲天,那是回鹘营帐的篝火。
深夜,城内府中灯火通明,将帅与押衙齐聚一堂,众人面面相觑,只有淮鼎面色不改,从容不迫。
“启禀将军,回鹘使者求见。”一守卫在门外通报。
淮鼎淡淡说道:“传。”
片刻后,一名身披忍冬纹刺绣长袍的使臣缓缓走入厅堂,他略微躬身,眼神轻蔑地朝众人说道:“可汗念在与大唐曾有通力之事,故派我等前来劝降,可汗允诺,若归义军投诚,可汗愿保城内百姓无恙,若不降,三日后便血屠沙洲。”
听罢我顿时怒火中烧,拔刀便要砍下那人头颅,吓得回鹘使者踉跄地倒在地上,面如土色。
“固川,两军相战不斩来使,休要胡闹!”淮鼎严厉制止了我,我内心不甘地冷哼一声,随即作罢。
“退下吧。”淮鼎摆摆手,那使者便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府门。
“将军,回鹘大军来势汹汹,兵力数倍于我军,此番围困,城内粮草仅够支撑三日,是战是降,将军可要三思啊!”众人中,一文官上前说道。
“降?张家将帅世代固守河西,忠心天地可鉴,怎能说降就降?”一名武将出列,冷眼怒斥道,“十万大军又如何?沙洲城池固若金汤,依我看不如杀出一片天,看那蛮族又能耐我何?”
“万万不可啊将军,老臣认为,回鹘势力不俗,粮草充沛,更何况之前众多蕃镇被屠了城,生灵涂炭,张家世代为将,忠心耿耿,但也要为城中黎民百姓着想啊!”又一名文官声情并茂地说道。
“此前行军大典,城内极可能出了叛徒,我军内情外泄,倘若轻举妄动,恐怕凶险万分。”身后一人又附和道。
“将军,若是降了,即便回鹘信守诺言,城中也将再次恢复部落制度,沙洲后代不得讲汉话,要习得突厥语,昔日传承将毁于一旦!”
“将军!末将已负必死之心,就连膝下犬子也可上阵杀敌,愿为归义军打头阵!”
厅堂之上,文武将臣七嘴八舌,争论不休,场面一度失控,众人辩得面红耳赤,差点就要打起来。
“够了!”淮鼎一声令下,旁人才算作罢。
“禀报将军,府外一画匠求见。”守卫再次上前作揖。
“军中大事,一个画匠见什么?”我不耐烦地说道。
“少将军,那人……那人已在府外跪了一天一夜,说有要事相求。”守卫吞吞吐吐地回应道。
众人不明所以,只听淮鼎淡然说道:“见见吧。”
不久,一位步履蹒跚的鹤发老人步入厅堂,他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望向众人,随后缓缓说道:“见过将军,见过少将军,感恩大唐传道授艺,老朽世代研习佛窟壁画,是千千万万画匠中最普通的一人。”
淮鼎走上前将他扶起,老人颤颤巍巍地继续说道:“老朽不懂家国政事,也不懂兵法武学,只知道门下弟子千万,甘愿为画作传承,与窟内壁画一齐玉石俱焚。”
“人命关天,这是为何?”我不解地问道。
老人毕恭毕敬地朝我鞠上一躬,回应道:“回少将军话,据画匠业训,画作之上不准留有私名,那满壁的色彩,便是画匠的生命,若是回鹘得势,必然毁我艺画,夺我笔墨,故众匠愿与画作共历生死!”
“大人!我等不畏死亡,只怕丹青未干,人已消散啊!”老人颤抖着双手,眼眶瞬间红润。
他又望向淮鼎,顿时哽咽道:“将军,以您远见,何为历史?”
淮鼎无言,若有所思地看着老画匠。
“如若没了诗文歌赋,画卷雕作,何为历史?若是家人尽散,天地相隔,何为历史?倘若回鹘屠城,城内尸横遍野,何为历史!”老人激动地咳喘不止,顿了顿平复着情绪,继而说道:“千年之后,你我皆赴黄泉,后人会如何记得我们?”
老画匠这一席言论震惊四座,众人愣在一旁,久久不能自已,他再次拱手作揖,随后缓缓退去。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眼前时而浮现出那些画匠挥汗如雨的场景,年幼时父亲对我讲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
“固川,你觉得,历史是什么?”
两天后,回鹘大军依然按兵不动,可沙洲城中粮草所剩无几,淮鼎作为一城之主,终于决心下令派出两队人马,分被从西北与西南方向绕到敌军后方,在两队汇合后齐力切断回鹘大军的粮草供给,同时,淮鼎将率主力大军正面迎战,与后方友军形成围剿之势。
淮鼎将西南先遣军的任务交由我和千尘完成,到达计划地点后再与从西北出发的另一队人马汇合。
磨刀霍霍,厉兵秣马。清晨出征之前,我发现千尘的情绪不太对劲,连忙上前问道:“千尘,出什么事了?”
千尘一时难掩焦急,他告诉我青青一早就不见了,他差人寻找却迟迟不见踪影。听后我心中一惊,大战在即,身边亲眷却突然消失,这可是军中大忌。但转念一想,青青的故土惨遭屠杀,与回鹘应该不共戴天,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事,也许只是被杂事绊住了手脚。
“不会的,我相信青青。”千尘望着我,笃定地说道。
我拍了拍千尘的肩膀,对他说道:“千尘,无需多虑。”
军令如山,一刻也不能耽搁,我没再多想,与千尘率八千铁骑,悄悄从城头隐蔽的侧门出了关卡,回身看去,一道倩影立于黑灰的城墙之上,像往日一样,晚柠双手紧紧揪着胸口,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黄沙万里,飞鸿疾驰,身后的沙洲城缩成天地间的一个黑点,大漠一望无垠,风沙在耳边呼啸而过,我们顺着西南方向一路策马扬鞭,达到指定地点,却始终没见到另一队人马。
沙丘之上,几棵干枯的胡杨木零星地散落在四周,远处佛龛旁红柳丛生,我不禁一阵头痛,尖锐的耳鸣声嗡嗡直响。
“看!那是什么?”头晕目眩的我只听见身后一阵惊呼,我甩甩头定睛一看,眼前出现一杆木桩,深深地插入沙石之中,木桩上捆绑着一个满身鲜血的女子,她衣衫破烂,耷拉着脑袋,嘴唇干裂苍白,眼神迷离。
“青青!”仔细一瞧,我才辨认出那女子的模样,我猛地看向千尘,只见他面目狰狞,幽蓝色的双眸隐隐透露着杀意。
大地颤动着,不时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突然间四周金鼓齐鸣,吼声滔天,黑压压的回鹘大军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中计了!”我心里咯噔一沉,顺势横刀出鞘,与千尘四目相对,怒吼着杀入敌阵中。
战场骤然刀光剑影,喊杀连天,我冲入敌阵中,手起刀落抹了无数回鹘铁骑的脖子,只见一片天崩地裂,血光漫天,杀得我不禁手腕酸痛,浑身污血。
我回身寻着千尘,他已经身陷敌军包围,杀红了眼,我立刻率众杀了个回马枪,为千尘打开缺口,可敌军人数众多,人马仍源源不断地从四周涌来,反观我军人马伤亡惨重,尸堆山积,痛苦的嚎叫声漫山遍野。
许久后,我已遍体鳞伤,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千尘再次将一人斩于马下,他发髻凌乱,手中刀身血红,回头望向我,那眼神里好像在决断什么。
“众将听令!”千尘高举一纸诏令,怒吼一声,身旁部下见状瞬间收缩靠拢,“传将军手令,侍卫军护送少将军突围,其余将士随我厮杀!”
我认得那诏令,那是父亲的手书,见者如见将军。
“千尘,你干什么!要走一起走!”我愤怒地喊道,可周身早被侍卫铁骑围了起来。
千尘眼里的杀伐之意一瞬间消失不见,他温柔地望着我,手持长刀作揖说道:“少将军,回鹘大军早已布局在此,怎能让我们全身而退?青青在此,我愿陪她。”
“胡说什么呢!你我其利断金,定能救出青青一起回去!”我慌张地吼道,心里空荡荡的。
千尘摇摇头,淡然说道:“少将军,您的恩情末将此生无以为报,只能来世再续,您就再成全我们一次吧!”说罢他举刀喝令,再次杀入敌阵之中,那背影潇洒自如,坚毅无悔。
“千尘……千尘哥!”我痛苦地嘶吼着,可背后仿佛有无数只手将我按到马背上,使我动弹不得,千尘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冲入回鹘大军中,如虎狼般勇猛,再次成疯成魔。
“啊!啊!……”我忍不住一顿痛骂,可喉咙却嘶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身旁的侍卫军不断有人倒下,我望向远方,早已泪流满面。
那一刻,我已经顾不上思考些什么,至于奸细是谁,城外战况如何,全然被我抛之脑后,而此时此刻,我眼里浮现都是千尘灿烂的笑脸,昔日的嬉戏打闹仿佛就在昨日。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杀出重围,而当我再次环顾四周,身边部下仅剩十余人,我们没有回到沙洲城,而是绕过城池,一路向东逃离。
远眺沙洲城,城门大开,百姓四散逃窜,而城外早已是一片狼藉,沿途可见残肢断臂,血流成河。
“封窟!封窟!”远处数以百计的佛窟传出阵阵呐喊,不时传出女子和小孩的哭喊声,洞口“轰隆”一声瞬间塌陷,无数工匠活生生地埋于窟内,与世隔绝。
归义军世代忠勇,可身为将军之后的我却逃了,我这个逃兵,人不及马,马不及鞍,有何脸面再见黎明百姓?我该如何向父亲交代?一想到这儿,我千疮百孔的心已是苦不堪言。
我伏在马鞍上,只觉得肩膀好沉,视线里的光景变得虚幻迷离,恍惚间,我好像看见晚柠骑在马上,她哭喊着朝我奔来,身旁都是持杖僧兵。
“父亲……大哥……晚柠,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
眼前一黑,我瞬间跌落马背,没了知觉。
等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桩千年古刹内,晚柠枕在床榻边安静地睡着,屋内简陋得只有一张古朴的四角方桌和一盏烛台。
我一时口干舌燥,刚想起身找水喝,却发现自己浑身缠满纱布,表面溢出的血迹早已干涸,伤口却仍在隐隐作痛。
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随后一名身披袈裟的高僧端着斋饭走入房内,我勉强靠在床头,那僧人见我醒了,便将斋饭放于方桌之上,然后双手合十,微微欠身念道:“阿弥陀佛,固川施主,老衲法号悟真,是这寺内住持。”
“您认得我?”刚刚苏醒的我还有些头昏脑胀,记忆里并未有这位僧人的印象。
那高僧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固川施主莫要担心,老衲与令尊早些年间曾共同起事,驱逐吐蕃,后奉命出使长安,传习佛教。”
“父亲在长安如何?为何迟迟未有回音?”听到他说认识我父亲,我刚想起身相迎,可脚下一软,踉跄地倒在床边,把正熟睡的晚柠吵醒了。
悟真将我扶起,继续说道:“令尊无碍,切勿挂念,这寺庙地处偏僻,鲜有人迹,少将军安心养伤,保重身体。”说罢,他看到晚柠已然苏醒,遂未再打扰,略施礼数后便离开了。
“固川哥哥,你终于醒了。”晚柠紧紧抱住我,身体埋入我怀中,担心地说道:“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我害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抚摸着她的发丝,而她身上散发的淡淡清香,使我倍感舒心,我向晚柠问起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她告诉我,在我与另一队人马整装出发后,就一直不见动静,淮鼎觉得事有蹊跷,连忙整顿主力大军出城迎战。
可在与回鹘厮杀缠斗之时,谁成想城内大门竟然被人打开了,部分守军叛离投降,顿时数以万计的回鹘铁骑涌入城中,归义军前后受敌,被回鹘大军两面夹击,淮鼎也身负重伤,之后便没了踪影。
晚柠因为太过担心我的安危,随几队僧兵出城寻我,恰巧在城南看到浑身是血的我,城内烽火连天,我们只能继续向东逃离,不知过了多久,战马再也跑不动了,我们来到一桩寺庙,幸好寺内住持与父亲交好,便收留了我们。
“固川哥哥,千尘和青青呢?”晚柠问道。
回想起青青被俘,千尘战死,我顿时百感交集,再次抱住晚柠,一时语塞,然后失声痛哭起来。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他们。”嚎啕大哭的我悲痛万分。
晚柠再次紧紧抱住我,拍拍我的后背,轻声安慰道:“固川哥哥,你已经尽力了,别难过。”
我们彼此相拥,泣不成声。
后来,我安养在这寺中,身体逐渐痊愈。兵马被我遣散后,每日我便随悟真法师念经打坐,求神拜佛,这样的日子平淡且安宁,使我渐渐忘却了家国大业,沙场征战,只有在一些不为人知的夜里,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会再次出现在梦中,使我泪如雨下。
斗转星移,寒来暑往,转眼间两年时光匆匆而逝。两年间,我与晚柠在寺中成婚,月下花前,与子成说,晚柠诞下一子,取名为宁川,寓意着百姓康宁,山川安在。
天高云淡的一天,万物萧瑟,秋风扫叶,我正随悟真法师礼佛,可内心却深陷囹圄。
“固川,佛说执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不得始终,你说这是为何?”悟真法师看出了我的心神不宁,双目虔诚地凝视着佛陀,向我问道。
我叹着气,沉默片刻后回应道:“悟真师父,固川愚钝,不能参透佛理。”
悟真法师微笑着,转身问道:“固川,在你心间,可有一事耿耿于怀?”
“确有一事。”我端坐在拜垫上,回答道:“国破家亡,大仇未报。”
“为何纠于执念?”他看向我,继续问道。
我摇摇头,诚恳地说道:“生在将士之家,我放不下,我放不下。”
悟真听后点点头,对我淡淡说道:“尘世未了,自然心无所释。可大漠万里,任由山河易主,原貌依旧。”
“悟真师父,我该怎么做?”我苦苦相问。
他看向窗外,缓缓念道:“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固川,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拈花只在一笑之间。”悟真法师随之起身,双手合十,继而道出禅语,“阿弥陀佛。”然后缓缓离开。
本以为我可以放下家国大业,尘世恩怨,可任凭时光荏苒,身上的重担仿若幽灵般缠绕心间,从未远离。
那一夜,晚柠看出了我的心事,她贴在我身旁,久久望着襁褓里的宁川,她告诉我,无论我怎样抉择,她都会永远陪着我。
我翻身抱住她,想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默默藏于心间。
“晚柠,你和宁川不应背负这些。无论今后如何,我永远爱你们。”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这样平静的日子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月黑风高的夜里,众人正在沉睡,几十个回鹘流寇悄无声息地潜入寺庙,大肆洗劫了一番,寺内武僧为保护佛祖菩萨金身,与手持弯刀的回鹘人血战一番,死伤惨重。
等我提刀赶到时,局势正落下风,我立刻施展武技,挥刀砍去,刹那间刀光剑影,血光冲天,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令人作呕,而昔日征战沙场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在我眼前。
就在我被回鹘流寇团团包围,千钧一发之际,黑夜里突然钻出一队人马,他们打着归义军的旗号,将回鹘流寇杀个措手不及。
为首的将士身披银甲,俯下身向我作揖说道:“见过少将军,自从沙洲与回鹘一战,淮鼎将军率余部素衣着身,藏于偏僻蕃镇。两年间,将军无时无刻不在打听少将军的下落。”
听到有淮鼎的消息,我连忙问道:“大哥如何了?归义军如何了?”
“回少将军话,淮鼎将军身体安好,两年间我们重振旗鼓,与长安取得书信联系,当下正伺机而动,欲夺回沙洲城。”那银甲将士回应道。
“好!好!沙洲城内如何?”我连连叫好,继续问道。
那将士抬头看了我一眼,回道:“沙洲城守军有叛将降于回鹘,但所幸并未为难城内百姓,虽在回鹘统治下,但汉人仍趁夜色教习汉话,传续史实,已是星火燎原之势。”
听完这话的我仰天大笑,随后蹲坐在石阶上,许久不能释怀,而此时的夜空,云层涌动,漫天星河闪烁着无尽的光芒。
“天不亡我归义军。”我望着那深邃的夜,一时心潮澎湃。
“少将军可要重回沙场?”那将士问道。
我刚要回答,可内心却犹豫起来,晚柠怀抱着宁川的样子在我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
那银甲将士见我没回答,递给我一纸诏令,继续说道:“少将军若是心有所向,可按照这诏令上的时辰与地点同归义军一齐汇合,收复沙洲。只是……”
“只是什么?”我疑惑地问道。
那将士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回应道:“只是,军中传言少将军弃将而去,是个……是个逃兵。”
“哈哈哈哈……”我苦涩地笑着,没再回应,众人面面相觑,随后起身离去。
我一回身,只见晚柠就在不远处的墙角望着我,眼里闪烁着泪光,而怀里的宁川揣着小手,睡意朦胧。
……
终究在一天夜里,我还是不辞而别了。我无法与晚柠告别,我知道她会有多么担心与不舍,虽然我不忍丢下妻儿,但我深深记得,自己作为将帅之后的宿命。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留给晚柠的一封休书。
“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
但憾己身出生将相,始以忠义骁勇为命,长子仍小,不忍其负山河之争,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至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样,他们就不会背负本不属于自己的使命吧。”我暗暗想道。
一封休书别过,而宁川还在晚柠的怀抱中安然入睡,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古寺,一路快马加鞭,马似飞燕,按照诏令所述,不日来到沙洲城下。
而此时的沙洲城,正是狼烟四起,大漠里金戈铁马,回鹘大军早已在城外排兵布阵,黑压压的仿佛乌云滚滚。
“晚柠……宁川……再见了。”
连绵起伏的沙丘在落日余晖的映射下,泛着血一样的深红,头顶秃鹰盘旋,沙洲城外鼓声阵阵,马蹄纷飞,而反观对面,风沙呼啸,只有我孑身一人。
“时辰地点无误,怎么就只有我一人?”我扬鞭催马,四处张望。
黄沙漫漫,大漠一望无际,却还是被我敏锐的视觉发现些端倪,就在不远处的沙石背后,藏着两个斥候模样的人,看样貌穿着应该归属于归义军。
“看来是有人不信任我,想让我打头阵。”我苦笑道。
城外列阵的回鹘大军数以万计,而面对我孤身一人,人马中不时传出声声刺耳的嘲笑与谩骂。
腰间横刀出鞘,刀刃在夕阳下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熠熠生辉中,过往梦里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
“杀!”我举刀怒吼,任由战马在沙海里纵横驰骋,长空下骤然划出一道虚幻的残影。
看到一人一马正朝他们笔直地冲来,回鹘大军中的嘲笑声变得愈加狂妄,他们纷纷抽出弯刀,肆意叫嚣着。
“杀!杀!”疾风从脸颊两侧掠过,我伏在马背上,身旁空荡荡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孤独。
“千尘,青青,还有那些尸骨未寒的将士们,你们会在天上看到我么?你看,我又回到沙洲城了。”
“我来替你们报仇了!”
目光如炬,我咬紧牙关,手握刀身,而眼前的沙洲城也越来越近了。
与此同时,回鹘大军派出两队人马,排成一字长阵朝我发起冲锋,越是靠近,脚下的颤动就愈加强烈。
“杀!杀!杀!”我奋力甩动着缰绳,杀心渐起。
刀刃相接的一瞬间,顿时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回鹘铁骑被我斩得人仰马翻,鲜血直流,他们将我团团围住,持续不断地向我发起冲击。
我将横刀立于身前,再次发起冲锋,融入血液的武技骤然施展,刀身鬼魅般地划出绝妙的斩击,霎那间一尺寒光划破苍穹,回鹘铁骑纷纷倒下,碎肉横飞,传来阵阵鬼哭狼嚎。
“斩马术!他……他是张家后代!”此刻的回鹘大军中再也没有轻蔑的笑声,他们接连派出几队人马,黑漆漆的铁骑源源不断地朝我涌来。
“杀了他!”一回鹘将士向身旁的骑兵发号施令道。
这场车轮战并未持续太久,我摔下马去,浑身已是遍体鳞伤,手上利刃破碎,刀背上映出自己狰狞的面容,那张脸布满血丝,道道鲜血混杂着汗水顺着脸颊流下。
我大口喘着粗气,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回鹘铁骑重了影。
正当我以为自己快要不行的时候,一队人马突然冲入包围之中,与四周的回鹘铁骑缠斗起来。
“固川哥哥!”一声熟悉的叫喊从耳边传来,我如梦初醒般地缓过神来,眼前那道倩影望向我,泪流满面。
我顿时心急如焚,朝她高声叫道:“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还缠着我干什么!”
“固川哥哥,你以为一纸休书就能把我打发走么?我说过,我会永远陪着你。”她哭喊着,发丝在风中尽情摇曳。
我怒不可遏,冲着她吼道:“你不要命了?宁川呢?”
“你放心,宁川我已拜托悟真法师连夜送往长安了。”她微笑着,那笑容如同初遇般灿烂夺目。
回头那一刹,几道弩箭闪电似的朝我袭来,我已是躲闪不及,就在这时,那道倩影突然跑过来挡在我身前,长长的箭矢穿透了她的心脏,我疯了一样冲过去抱住她。
“晚柠!”我痛苦地呼喊着。
她紧紧拽着我的手,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她笑着,好像想对我说什么,可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啊!啊!”我双眼通红,像极了一只咆哮的野兽。
“我要杀了你们!杀光你们所有人!啊!我要把你们剥皮抽筋,让你们尸骨无存!”我咬牙切齿地吼着,已然失了智。
而身后忽然响起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漫山遍野的归义军奔腾而来,打得回鹘大军落荒而逃,丢盔弃甲。
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父亲和大哥的身影,他们喊杀连天,朝我奔来。
我只觉得自己好累,抱着晚柠跪倒在沙丘上,意识渐渐模糊起来,然后重重地倒在这片金黄的大漠上。
等我再次醒来时,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边站着几个陌生人,其中一人看上去像是敦煌本地的向导,他见我醒了,便递给我一杯水。
“你终于醒了,我们在沙漠发现你时,你已经严重脱水,小命差点就丢了。”那人说道。
我定了定神,头顶还微微生疼,随后缓缓起身,胡思乱语道:“我刚刚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有沙洲城,有归义军……”
那人赶忙摸摸我的额头,一脸诧异地说道:“这人是不是被太阳晒糊涂了,现在都已经民国了,哪有什么归义军?”随后他转头朝向众人戏笑道。
一位打扮西装革履,书生模样的人朝我走来,他冷哼一声,不客气地说道:“他就是个盗画贼,依我看,当初我们还不如不救他。”
“这位是从巴黎来的常书鸿先生,赫赫有名的画家,此次回国正是来敦煌石窟考察壁画的……”那位向导介绍道。
“咳咳……”常书鸿先生咳嗽了几声,打断了向导的话。
“盗画贼?”我猛然想起,自己其实并不是什么盗画贼,而只是军阀下一名普通的士官,仕途无望,妻儿离我而去,正巧新上任的长官喜好收藏诗画,我便倾家荡产,跑到敦煌偏远的石窟里,找王道士买了几幅画作,想献给长官谋求个一官半职,借此大发横财。
“画呢?”我有些焦急地问道。
常书鸿先生叹了口气,将布袋子递给我,我打开布袋翻开画轴一看,那画上色彩斑斓,人物栩栩如生。
“你可真有眼光,那幅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当真为国之瑰宝,只可惜被你……”常书鸿先生说道。
梦里的记忆再次重现,我又翻开另一幅画,顿时痛哭流涕。
“你认得画中的女子?”常书鸿先生疑惑地问道。
画中的女子正是晚柠,可我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就在那一瞬间,梦已然破碎。
“常书鸿先生,这些画很珍贵,对吧?”我一边哭着,一边朝他问道。
“当然,这画作的价值,岂是常人能够理解,若是落到军阀土匪手里,不知要遭受怎样的磨难,目前国内的技术还保护不了这些文物。”他摇摇头,背过身去,不住地叹息着。
我咬着牙,将这些书画重新卷好,随后说道:“常书鸿先生,我愿意将这些画作送给你。”
“什么!”常书鸿先生惊讶地看向我,众人更是不明所以,他跑到我床前,激动地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我一把握住他的手,斩钉截铁地说道。
常书鸿先生平复了下情绪,又漠然说道:“只可惜,这些画作只能运到法国保存,如果是这样,你还愿意吗?”
“画作不会损毁吧?”我问道。
常书鸿先生眼前一亮,拍着胸脯回答道:“我以人格担保,它们都会安然无恙,而且在先进技术的保护下,这些画作将传续千古!”
“一言为定!”我兴奋地抱住了他。
而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历史到底是什么。
(此文致敬《河西走廊》,致敬《千佛梦》,致敬现在的我们,过去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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