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陈雨欣反复在脑海中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思考这样的问题。
她来到客厅,听到洗浴间的水声,陈雨欣知道,那个喜欢泡澡的男人齐羽定是在浴缸中享受着美妙的时刻。
她打开电视机,随即挑中了一部电影,将声音开至最大,激烈的枪战声,在整个屋子响起。
浴室中的齐羽被外面吵闹的声音弄到失去兴致。他顾不上未擦干的身体,就把一条宽大的浴巾裹在身上,愤怒打开门,大声质问道:
“陈雨欣,你在干什么?”
陈雨欣把电影暂停了,
她掉转头,盯着齐羽,他脸上愤怒的脸色转瞬即逝。
“你一大男人,怎么比女人更喜欢泡澡?”
齐羽脸上涌现出得意的神色,他说:“你懂什么?当我躺在热水中的时候,我会很感动,那种感觉遍布每一个毛孔!”
陈雨欣问:“那你知道那种感动的滋味是什么样子的吗?”
齐羽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有一种清爽美妙的气息,直冲脑门,就好像有人撬开了你的头盖骨,你的大脑被解放了!”
“大脑被解放了?”
“大脑被解放了!”
陈雨欣反复念叨这个句子,转而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齐羽觉得陈雨欣莫名其妙,于是走进浴室,继续泡澡。
她想起了某些场景,那些场景似乎被毛玻璃隔着,十分模糊。
那是一张记不清的人脸,脸上还挂着生前的微笑,她感觉正躺着的人仍然活着,一如往常。
她没有任何的感觉,就像一个麻木的木偶,一个声音似乎在提示着她:
“你快哭啊,你怎么不哭?”
尽管周围的人都在哭,气氛渲染的如此到位,她依旧没有丝毫的感觉,甚至连回忆的冲动都没有。
后来经历了很多类似的事情,她才猛然发现自己脑中像是有一根神经已经断裂了,让她无法产生任何的情绪波动。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敲击房门的声音,咚咚咚,那声音很清脆,清脆得像一支琴曲。
齐羽已经穿好衣服,上身是一件素白的短袖,下身是一条褪色很严重的蓝色牛仔裤,他还穿上了淘了好久的篮球鞋。
“陈雨欣,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能不能打我一拳?”
“你怎么这么变态,没事让我打你干嘛!”
“你快点,我不会还手的!”
齐羽抡起一个拳头,轻轻地碰了一下陈雨欣的脸。
“你是不是男人,沙包大的拳头才这么点力气!吃饭了没有?”
齐羽被陈雨欣的话激怒了,她很快挨了一拳。的确很痛,但转瞬之间,这种感觉就没有了。
“你继续啊,我还没感觉到痛呢?”
齐羽很不高兴:“你有完没完,我还要出门呢?我可不想打女人!”
她只好放过齐羽,自己径直走向沙发,打开电视频道。她突然感觉很累,浑身像是被铅水灌满。
夜幕被一片雨声包围,隐隐间有雷声从云层中钻出来,晚春之际,雷雨交加之时。一道沉闷的雷声盖过了电视节目的声音,她一下子就清醒了。也许,可以出去看看,此时的电闪雷鸣正是一个好机会。
屋外恰好有一颗大榕树,这棵榕树已经在大地上生长了二十年,枝丫最高处甚至能够延伸到五楼那么高。
陈雨欣望着参天的榕树,突然有一个冲动,自己可以爬上去尝试一下,这样或许能够激发她心中的恐惧。
雷声渐大,树干十分的湿滑,站在树底似乎没有什么效果,要爬到树干上去。
她走到工具间,搬过来一把梯子,将梯子靠在树干上,稳定好了之后,就着手往上爬。
费了很大的力气,她终于爬到榕树的树干上了,然后望着枝丫缝隙间的雷光,雨水在叶子上汇聚成水流,浸湿了她的长发。
她有些紧张地望着,希望一道惊雷能够唤起她内心中的某种古老的感觉。
可惜没有丝毫的作用,雷声依旧,她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把这种行为当做一个笑话。
她希望能够离死神更近一些,期盼着,期盼着,她竟然又有些困倦了。
齐羽晚上有约会,这天约了女友准备去游乐场玩,却正好赶上了暴雨,两人只能就近找一个旅馆住下,等第二天清晨的到来。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早晨,躺在身边的女友还未睡醒,他伸了一个懒腰,感觉浑身油腻。可惜旅馆里没有浴缸,破小的卫生间让他连洗澡的欲望都没有。
他真想回去躺在浴缸中泡上半个小时,在热水中撒一点香薰和花瓣,然后闭上眼睛,感受热气慢慢在头顶上蒸腾。
想到这种美妙的感觉,他突然觉得身边的这个女人很恶心,她的肌肤到处都是油光,竟然还抱着她睡了一整晚。
他不想等她睡醒,然后又是一番腻歪,于是小心翼翼地穿上已经打湿的素白短袖和褪色的蓝色牛仔裤就出门了。
他迫不及待地准备回到出租屋内,把热水放好,等一切就绪,美美地躺在里面,度过一个美好的上午。
二
道路上还有很多积水,齐羽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碎了的砖块,污水沾到鞋子上,他怪叫了一下,责怪自己不小心,这可是最新款的篮球鞋,怎么能把它弄脏,再想泡澡也不能这么心急啊。
齐羽小心翼翼,避开有积水的地方,终于来到宿舍楼下。
大榕树边有一块草坪,此时的天开始热了起来,雨后天空一望无际,一个银色的物体反射着太阳强烈的光,那道光直接刺向齐羽的眼睛。
他的眼睛被这道光刺痛了,跺起脚来,颠声怪叫,心想今天老天爷怎么总是和他作对。
他走了过去,才发现那是一个银色的梯子,正靠在树干边。顺着梯子往上,他看见一片黑乎乎的东西从一个枝丫处垂了下来。
齐羽看见了一个人头,腿一下子就软了,他不敢继续看,一个想法冲进他的脑袋,结合某种碎片的记忆。他突然想起,这是一个他所熟悉的人头,他给自己打了半天的气,终于再次睁开眼睛,确定了是个熟人,他才放下心来。
原来是陈雨欣躺在树干中间睡着了,那黑乎乎的东西正是她的长发。他走过去,爬上梯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陈雨欣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面前这个男人,她擦了一下眼睛问道:“你回来啦,齐羽!”
“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跑树上睡着了,昨天那么大的雨,你这浑身都湿透了!”
陈雨欣不想告诉他昨天自己愚蠢的行为,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这不关你的事情!”
齐羽拔高了音调:“诶,我说姐们,你最近怎么奇奇怪怪的啊,好歹我作为你的室友,也该关心一下你的心理健康问题了!”
陈雨欣很讨厌这个男人的婆婆嘴,她的事情不需要他操心,冷冷说道:“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的女朋友吧!”
他们从梯子上爬下来,走到平地上,一起回到宿舍。
进门后,陈雨欣连续打了几个喷嚏,齐羽原本打算立刻去泡澡,他发现身边这女人竟然感冒了。
于是说道:“陈雨欣,我现在不知道你有什么烦恼,但也许泡澡会让你好一些,说不定会让你感动,虽说我现在也很想去,但把机会让给你吧!”
陈雨欣听到了齐羽口中的感动,也想,说不定这是一个机会呢?
“好吧,那我先去试着泡一会澡!”
齐羽笑道:“这就对了嘛,没有什么烦恼是泡澡解决不了的,你先等等,我替你准备一下,一个好的准备是泡一个舒服澡的前提!”
齐羽将浴缸放满了热水,又去房间拿了一盒玫瑰花瓣和一瓶香氛,洒在浴缸中,很快整个浴室香味扑鼻。
看着自己得意的成果,他兴奋地叫道:“我替你准备好了,现在你就可以去享受了!”
陈雨欣从未用过那个浴缸,这地方已经被这个男人霸占,她看着浴缸中冒出来的热气和阵阵扑鼻的玫瑰花香,紧绷的内心防线松动了,心底里出现一丝悸动,但很快被湮灭。
她脱掉黏在身上一整夜的衣服,一丝不挂地走进浴缸中,她想,这个男人似乎比女人更加有情调。
陈雨欣从不承认齐羽是一个男人,这家伙表现出的更多的是一种女人的气质。
当热水淹没全身,她感受到全身的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一股无比的轻松像热流一般直扑心房。
腾腾的热气,在整个浴室弥漫,蒙上一层雾的镜子就像记忆中的毛玻璃,她放松警惕的时候,正是记忆之门打开之时。
她舀起一片花瓣,这鲜红的颜色,就像鲜血一样,身体是暖和的,但心灵似乎被一层厚重的冰川所禁锢。
这坚冰是如何形成的呢?
她恍惚间看到一张瘦削的人脸,有些狰狞,她碰见他,毫无抵抗之力,只能任其摆布。那是一个晚春的夜,男人悄悄跟随着她,而她还在因假期的到来而感到高兴之时,她却永远想不到,下一刻,她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那时的她正上初中,发生此事,她向父母哭诉,为了她的声誉,为了减少事端,他们选择忍气吞声。
父亲用几乎洗脑式的方法,让她保持强大,忘掉那些伤痛,她可以重新开始,他们让她选择对伤痛麻木,结果生活就对她麻木。为了忘掉曾经的不幸,她被要求对任何事情都保持极端的理智,这样才能控制失控的情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无论喜怒哀乐,无论恐惧与感动,都被埋在坚冰之下。
她感觉人生就像一碗没有配菜的大米饭,味同嚼蜡,她失去了对世界的感知。就在父亲中风猝死的那天,也是如此,她没有任何感觉,看着那张躺着的似乎微笑着的脸,她仍以为父亲还活着,即使周围之人痛哭流涕,她没有一滴眼泪,仿佛死去的是一个陌生人。
她曾经有过别人赠与的爱情,那是一个爱打篮球的阳光男孩。他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被其身上的独特气质所吸引,记得男孩很喜欢穿耐克的篮球鞋。他极为开朗,但喜欢如水一般素雅的女孩,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男孩的热情表白令他无动于衷。她只是孤独,于是说好吧,可以在一起,但是热情总是有限度的,男孩是太阳,女孩是冰川,太阳永远无法融尽冰川。男孩接受不了她木偶一般毫无情感,渐渐退出她的生活,他身上的阳光气息也随之黯淡了,他不再喜欢打篮球,也扔掉了最喜欢的篮球鞋,毕业后选择去了拉萨。
很多往事,就在这云雾缭绕的浴室中徐徐展开,时间一长,那种刚泡进去的舒适感荡然无存,她感觉皮肤似乎正在融化。
最后的办法都不行吗?
她站起身来,走到镜子前,镜子模糊一片,她用毛巾擦了擦,但又蒙上了一层雾气。一次又一次,她都看不到自己的脸,此种情形令她绝望,她的人生就像这块擦不干净的玻璃。
她一拳打在镜子上,镜面碎裂,鲜血和水珠顺着裂痕流到洗手池中,就像一片片绽开的玫瑰花瓣。
齐羽听见了浴室的动静,急忙大声问道:“陈雨欣,你没事吧!”
她从自己的世界中出来,慌忙回应:“没事,只是东西掉在地上摔了,你等等,我再泡一会!”
“好吧,如果水温不够热了,记得换水!”
陈雨欣继续盯着洗手池中的鲜血,她虚弱无力,最近不知怎么特别困倦。
她在想,如果一睡不醒,该多好啊,她看见洗手池边有一块剃须刀片,心脏开始砰砰跳了起来,这是多久不曾拥有的感觉啊!
她忍不住拿了起来,看见右手的鲜血,缓缓将刀片移到手腕处,如果一切都在此刻了结,再也不用忍受这寡淡无趣的人生,该多好!
该多好啊!
该多好啊!!
她拿着刀片,再次走进浴缸,水已经凉了,她决定换上一缸热水。热水哗啦啦从莲蓬头涌出,无比温暖。她把右手腕放在出水口,左手捏紧刀片,朝着右手腕轻轻划过,见没有很多血涌出,她又用力一划, 汩汩殷红不断,这才满意。
她将右手腕藏到玫瑰深处,鲜红与鲜红融为一体,生命一点点从体内抽离,她鼻子竟然有些酸了,她意识到,这可能是即将流泪的前兆。太美妙了,这种感觉,她用力地感受着失去和抽离,使劲地眨着眼睛,期待着泪水如泉涌。
浴室的天花板越来越朦胧,越来越扭曲,她没有时间了,为何都到这地步了,泪水还未出现,难道至死都要留下这个遗憾吗?
走吧,走吧,没有就没有吧!
齐羽等了很久,陈雨欣进去了至少两小时都没出来,他有些不耐烦了,全身上下都像虫子爬一样瘙痒。
他轻轻问道:“你泡完了没有啊,虽然说这个吧的确很舒服,但是超过两小时对身体也不太好!”
许久,没人回应。他又大叫道:
“陈雨欣!”
“陈雨欣!”
他突然间有种不好的预感,有些焦急,喊了很多遍,都没人回应,该不会出事了吧!
他顾及不了太多,救人要紧,于是一脚把浴室的门给踹开了。
他看见陈雨欣躺在浴缸中一动不动,脸色十分苍白,他过去一看,起初以为是玫瑰的红色,凑近一看,原来满缸都是血水,他吓得几乎坐在地上。
他赶紧触摸了一下她的呼吸,还好,有微弱的鼻息,看来赶得上,齐羽找到了陈雨欣身上的伤口,伤口被两片玫瑰花瓣卡住,血流的速度减弱了很多,要不然她早已经不行了。
他给陈雨欣快速包扎好手腕之后就拨打120急救电话了。
三
陈雨欣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白光,就像浴室的天花板,她在想要么自己还在浴室,要么已经在天堂。
她万万没想到,此时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滴答滴答的仪器正监测着她的心率变化,她侧过头,发现床边还有一个熟悉的男人,他趴在床沿睡着了。
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偶尔能听见医院外的鸟叫声,鸟儿的声音是多么欢快。她为什么又返回这个无聊的世界,哦,是这个男人救了自己。
许久,齐羽从沉睡中醒来,他看见陈雨欣已经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他才完全放下心来。
他满脸写着的是巨大的疑问和惊恐,声音嘶哑地问道:“陈雨欣,我搞不懂,究竟有什么事会让你放弃生命!”
过了很久,她才有些许的反应,那种感觉没有死而复生的惊喜,而是面容枯涩。
“我没有任何情感,活着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齐羽安慰着说道:“你这是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这样吧,等你好了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吧!”
“没有用的,我看过很多次,这不是通常讲的抑郁症,我有严重的情感缺失障碍,我甚至感受不到喜悦和悲伤,何谈抑郁!”陈雨欣的脸上露出不屑和自嘲。
齐羽并不懂这些,他突然很想知道陈雨欣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会让一个女孩堕落到如此地步。
他十分同情她,然后温柔地说道:“你会好起来的!”
他们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陈雨欣仍然在思考着她的问题,齐羽仍然如常约会,玩耍,泡澡。
齐羽的女人缘很好,他更具有那种中性化的气质,懂得用女性的思维去思考,只不过之后,他失去对其他女人的兴趣,包括自己的女友。
他心事重重,脑海中总会想到陈雨欣单薄的身影,他很害怕,开门之后,走进浴室,里面躺着的是一动不动的她。她的一举一动开始令他牵挂。
经过那件事之后,陈雨欣似乎恢复了正常,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再去追寻什么虚无缥缈的感动,如果什么都做不到,那就什么都不做好了。
她仍旧喜欢在齐羽泡澡的时候,把客厅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而在浴室中的齐羽也并未制止她的行为,如果她能因此开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他并没有之前那种泡澡的惬意,这个曾经沾满鲜血的浴缸似乎成了一个囚笼,每次他只泡了不到十分钟就草草了事,然后擦干身体,裹上宽大的浴巾,走进房间。
他无法静下心来,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仍然是很嘈杂的电视声音,他知道陈雨欣很喜欢看动作片,战争片,每次都是有巨大的枪战声,爆炸声。从这些噪音中,他无法判断陈雨欣此时是喜是忧,或许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忍受不了了,不想再次进行无端的猜测,许久,电视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切都变得非常安静,他更害怕这种情景,这说明陈雨欣又无事可做了,没有事情做会怎样呢,说不定又会陷入那种无休止的胡思乱想之中。他想要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尽是陈雨欣脆弱无助的身影,他感觉她需要他的帮助。
于是,他鼓起勇气,推开卧室的门,客厅没有开灯,只有有线电视菜单界面投影在墙上暗淡的蓝色的光,陈雨欣端坐在沙发上,呆呆望着电视机,遥控器放在一旁,显然她并未选好下一个节目。
齐羽走向沙发,看着这个一起合租一年多的室友,他早已经把她当做了朋友,不知道她在心中是否把他也当做朋友。
“嘿,姐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可以说说你的烦恼,我知道你总说自己没有情感,但是你可以慢慢来,这东西是需要慢慢体会和感悟的,我不是医生,不知道怎么做,也许你曾经有很多烦恼,但你可以说出来,我是一个很好的听众,或许能够为你排忧解难,如果你把我当做一个朋友的话...”说着说着,他说得语无伦次,说到无话可说,随即站在那里,等待着陈雨欣的回应。
她仍旧像木偶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觉得此时的气氛很尴尬,于是接着说:“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一定要想开点,没有事情是不能解决的,那我回房间休息了...”他迈着步子,逃也似地离开,然后躲在被窝中,他觉得自己很窝囊,自己不是很懂女人吗?此时奈何怎么样他都无法帮助陈雨欣,他很自责,觉得自己很无能,想到此,竟然不争气地流下泪来,他在心底里呐喊:
她明明那么需要帮助,而我却无能为力!
直到半夜,辗转反侧中他才终于睡着,六点不到,天已经大亮,齐羽就没了睡意,很多天都是这样的,而今天,他有很强烈的不安感。
客厅中早已经没了陈雨欣的身影,他看见她的房门敞开着,里面也没有人,该不会是在浴室吧!但是浴室的灯并未亮着,浴室门紧锁着,里面隐隐能够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他的心狂跳起来。
他等不及了,一把推开浴室的门,陈雨欣果然躺在浴缸中,玫瑰的花香扑鼻而来,他感觉自己闻到了血腥的味道,来不及了,这女人该不会...
湿漉漉地长发披在肩头,水汽在清晨弥漫,此时朦胧得像一个大雾天,他有些看不清,唯有那湿淋淋的长发,长发后是一张面色惨淡的脸,他急忙上前检查,想要伸手去探她的鼻息,突然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他。
“我还没死呢!”
在迷雾中,这个声音把他吓到腿软,他为自己的突然闯入感到难过,于是叹了口气说道:“没事,你继续泡吧,我刚才怕你出事了,所以才急匆匆进来,对不起!”说着就准备退出浴室。
“等等,你先别走!你不是说要帮助我吗?”陈雨欣的声音似乎有些情绪变化。
齐羽有些欣喜,他问道:“那我要怎么帮你?”
“你先转过身来!”
“还是等你先洗好吧!”齐羽感觉气氛有些尴尬。
陈雨欣说道:“你想帮我,就按我说的做,转过身来!”
齐羽无奈缓缓转过身,陈雨欣从浴缸中站起来,惨淡的晨光映照着她洁白的肌肤,纤细瘦弱的身躯像一朵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齐羽想闭上眼睛,她说:“你过来,躺在里面,你不是很喜欢泡澡吗?”
“这怎么行,我是有女朋友的人!”
陈雨欣的语气非常的恳切:“就帮我这一次好吗?”
齐羽深吸一口气,沉闷地应到,于是脱掉外衣,就躺进去了。
陈雨欣走出去,打开一盒装满玫瑰花瓣的盒子,一整盒都倒了进去,浴室的香味更加的浓郁了。
齐羽从未泡过如此紧张的澡,他并不知道陈雨欣要干什么,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陈雨欣的脸上似乎有一抹微笑,将曾经淡漠的神情取而代之。
她轻柔地问道:“你愿意倾尽一切所能帮我吗?”
齐羽艰难地说道:“我能尽最大努力帮你!”
“你只需要躺在这里面好了,就像平时泡澡一样,保持最愉快的心情!”
这样一说,齐羽反倒更紧张了,感觉这不像是在泡澡,更像是被人用石头绑着,随时可能沉入湖底,陈雨欣打开出水口,浴缸的水很快就放满了,直到他只剩下一个脑袋,水面的玫瑰花瓣溢出,有的都掉落在地上。
陈雨欣接着说:“请你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看,就像平时一样!”说完,她走进浴缸。
齐羽突然感觉到了有个人走进来,立在他的身旁,最后只能听见溢出去的水声。陈雨欣缓缓地蹲下来,直至他感受到一股温热,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该死,这究竟在做什么,齐羽突然间有些后悔。
陈雨欣高高在上,细语道:“你什么都不要说,请尽情享受泡澡的乐趣!”
他只感觉这个女人已经疯了,奈何身体很软,不听使唤,一个瘦弱的身躯俘虏着他,夺走他的理智,更可笑的是,他居然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雨欣想到了多年前的噩梦,这是那次噩梦的重现,此时她只感觉身心撕裂的疼痛,内心的冰川在此时开始松动,那痛苦的滋味准备从深海中崩裂而出。
她鼻子又有些酸了,当初自杀时也出现类似的感受,她认定了这个方法果然有效,只需要继续加大剂量,就会被突破。
她更加放肆,忍不住用双手紧紧握住齐羽的脖子,继续问:“假如有机会,你的命可以拯救我,你愿意吗?”
当然,齐羽已经听不见她的问题,他希望这一切早些结束,他想到,如果自己成功地帮助她,他决定远离这里,他不会继续陪她走下去。渐渐地,他有些难受,想要反抗,一双手似乎牢牢钳住他的脖子。
有些喘不上气了,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要干什么,我,我喘不上气了!”
她见他想要反抗,于是把他的头摁进水里,泡泡咕噜噜地冒出来,随即男人的手四处乱抓。
好久,齐羽的脸才探出水面,贪婪地呼吸,他睁开眼睛,看见眼前这个女人扭曲的面孔,似笑似哭。
陈雨欣提高嗓门:“齐羽,你会为我而死的对吧!”说着她的眼泪终于从眼角中渗透出来,这是从未出现过的,由于感动而留下的滚烫的热泪。
齐羽知道她想要这样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如此短暂,陈雨欣一边抽泣一边念念有词:“齐羽,你会为我而死吧!”
他很想回答不是,突然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住了他的脖颈,从这种触感他能感知得出来,这正是他经常用的剃须刀片,也正是陈雨欣割过手腕的。
她停止了抽泣,冷冷地说道:“只有你死了,一切作为人的情感才会回来!”
齐羽小心翼翼,很害怕她冲动之下一刀把自己脖子抹了,他缓缓说道:“你用这种极端的手段是不行的!”
“不,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有还原那种该死的场景,并且打破局面,一切都会回来!”
齐羽感觉这女人疯了,她故意压制住他的身体,限制他的行动,其实早有用意,他准备缓缓挪动泡在水中的手,将这女人制服。
察觉到了水中的动静,陈雨欣高喊道:“来不及了!”
说完,她将剃须刀在男人脖子旁使出全身的劲用力一划,鲜血从脖颈动脉的破口处喷溅而出,喷到她的脸上,浴室的墙上,镜子上,地板上。
陈雨欣击败了心中的魔鬼,她也杀死了这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男人,她对他的感情十分复杂,说不出是恨还是爱。
她站起身来,阳光变得很强烈,透过浴室的玻璃照耀到这具仍然在挣扎的尸体旁。
一股强烈的情绪涌出来,是悔恨,是爱,是恨,是恐惧,各种情绪突破冰川,涌现出来,然后化作种种痛苦,她终于感觉自己仍然活着,像太阳炽烈的生命一样。
齐羽的眼睛挣得很圆,嘴巴大张,表情狰狞,她走过去,合上他的眼睛,摆正他的五官,尽量让他表现出安详的神色。
陈雨欣打扫了整个浴室,将血渍全部清除干净,然后换了一缸热水,将齐羽的尸体重新放入浴缸,又拿出一盒玫瑰花瓣和一瓶香氛全部倒进去,最后开窗通风。
她看见齐羽躺在里面,只露出一个头,眼睛闭着,似乎很享受的样子,她很满意,自言自语:“齐羽,你继续泡吧,我在外面看电视了!”
四
陈雨欣打开电视,找到她最喜欢的战争片,她为何如此喜欢战争片呢,主要是因为,有太多处中处于战争中的人,渺小的如同蝼蚁一般,生命的逝去不过是踩死一只蚂蚁罢了。
对,你我皆为蝼蚁一般!
她突然很想哭,就不再控制自己了,任由泪水从脸颊上流淌而过,她突然间尝到了感动的滋味,一种清爽曼妙的气息,直冲脑门,大脑有种被解放的感觉,她开始抽泣,许久,她感觉到无比的舒适和畅快。
暖暖的风从门外吹进来,抚摸着她的心灵,就像轻轻拍打一个熟睡的孩子一样,阳光很刺眼,在树影之间摇曳。
她在这一切美极了的情形中睡着了,直到日落,傍晚来临,晚风徐徐,她才醒来,仿佛从浴室中看到一个人走出来,身上裹着宽大的浴巾,他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她朝他走过去,她终于决定告诉他,她被他的行为感动了,她对他爱得无法自拔。
可那道人影和残阳一同消失在城市地平线的天际中,屋子黯淡了下来,接着除了风声就是死一般的寂静,她推开浴室门,看见齐羽在那静静躺着,她试了试水温,发现水已经凉透了,她打开浴缸的出水口,池中仍然有鲜血,她将水全部放掉,换了一缸热水,将已经枯萎的玫瑰花瓣清理出来,放上新鲜的。
她又淡淡地说:“齐羽,你就继续泡吧,我待会叫你出来吃饭!”
她很开心,去了楼下的菜市场,买了很多菜,她决定发挥自己的厨艺,做一桌可口的饭菜。忙活了许久,餐桌上摆满她所做的美味佳肴。
她为齐羽盛好了饭,并且倒了一杯葡萄酒,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好像听见齐羽从浴室中走出来,穿好了衣服,换上了他最喜爱的篮球鞋,十分惬意,甚至高兴得翘起了兰花指。
两人共进晚餐,有说有笑,可幸福总是短暂的,桌子对面并没有人,饭已经冷了。
陈雨欣有些不耐烦,哪有人一直待在浴室中不出来,肚子饿了都不知道吃饭,她再次走进浴室,就像一个做好饭的家庭主妇喊着自己的丈夫吃饭。
“齐羽,出来吃饭了!”她连喊几声都没有人回应,她想到他一定是累了吧。
她接着自语道:“如果你还想泡一会,那我就先吃了!”
她也给自己盛了一满碗的饭,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流泪,的确,那是幸福的眼泪。吃完饭,她决定也洗一个热水澡,当她看见齐羽又把浴缸霸占的时候,她有些不满,嗔怪道:“都这么久了,还不出来,看来你是真的喜欢呆在这里。”
陈雨欣抚摸着那具泡得白胀的尸体,她这才意识到他为什么不出来,原来他已经死了,这才清醒过来,是自己害死了他,接着又是悔恨的泪水。
之后,一天到晚,她都体会着不同的情绪,白天会很高兴,心情好,就会打扫其房间来,等到晚饭时间,她又觉得很幸福,当她洗澡的时候,发现齐羽原来已经死了,又无比沮丧悔恨。
直到浴室的玫瑰和香氛再也盖不住尸臭的时候,她才意识到,齐羽已经彻底死亡了,她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白天的好心情已经全无,伴随着她的是无尽的折磨和悔恨,她以为齐羽替她死了,自己就能拥有属于人的情感,的确,现在她拥有了,但这比没有时更痛苦。
夜晚,陈雨欣又坐在浴缸前,里面的水换过很多次,但不久又会变成墨绿色的,有蛆虫从肿胀的深绿色躯壳中爬出来,大半的肉都被腐蚀掉了,胸前的骨头钻出来,脸已面目全非,扩张的身躯将整个浴缸塞满。
陈雨欣已经神智失常,她脑子里全是妄念,这个死后才爱上的男人,一天天离她而去。
她想起了那个曾经赠与过他爱情的,喜欢打篮球的阳光男孩,她想起他脸上洋溢着的笑容,竟然和这张腐败不堪的脸有些许的相像。
陈雨欣站起身来,擦干身上的水珠,便打开浴室的窗子,向外探出身去,漆黑的夜,漆黑的城市,漆黑的像他的眼睛,只看见对面高楼上零星的窗子里发出的亮光,脚下的街道早已经沉睡了,昏黄的路灯打着瞌睡,半睁着睡眼,把目光懒散地投在偶尔被风卷起的旧报纸上,藏蓝色的天空低低的压在头顶,黑色的云彩,好像漂浮在半空中的巨兽,摆动着长长的触须。风刮过十一楼的高空,在林立的高楼之间打着卷儿,发出痛苦的哀嚎,仿佛是这冰冷的都市林间最后一次祈求宽恕。
她感到浑身发冷,颤抖着缩回去,就在这时,她在镜子里看到了齐羽的脸,虽然那块镜子早已经裂开了,但此刻的景象却分外清晰,一个惨白的死人头拖着两片黑红的翅膀,从窗外略过,宛若一只大鸟。她重新把头探出窗外,想要看清那东西的模样,但漆黑的天空里仍旧一片死寂,她坐下来等待着,好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等待着弥撒,然后她听到了魔鬼的歌声在清唱:
“打开心房,
让灵魂四处飘荡,
用鲜血填满浴缸,
然后展翅飞翔...”
那歌声就是召唤,她伸出手去,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具肿胀的身体,然后轻轻哼着歌儿,爬上窗台,乘着温柔的晚风,展翅飞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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