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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早，冷冽的空气从每一个毛孔里渗透进去，寒意驱赶着血液，一股又一股的寒气透过棉衣棉裤，源源不断地钻进身体的每个毛孔里，促使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办公室内走出来的何秋本能的搓手、哈气，企图用三十七度的体温对抗这寒冷冷的冬。打了个哆嗦，瞬间清醒了几分，胃中响起了强烈的饥饿感，何秋赶紧戴上羽绒服的帽子，寻找着吃的东西。
一如既往还是走进了那条街，这条街脏、乱、差，与周围的高楼格格不入。何秋总觉得它命不久矣，也许不知道哪天它们就会被挖士机夷为平地。但眼下，它依旧蒸蒸日上，成了这城市里独特的存在。白天，高楼交普的阴影、遮盖了它的存在，夜暮降临，精疲力竭的人们蜂拥而至，高楼整层整层地熄灭了灯，这条街却在夜色里睁开了眼睛。
沙县小吃，黄焖鸡米饭，长沙臭豆腐，炸酱面……开在这条街上，像是一个迷你版国度，容纳了五湖四海的味道，吆喝声此起彼伏，香气一个劲地往心窝子里钻。何秋穿过琳琅满目的店面，径直走向了“农家牛肉馆”里，风吹动店门楣上的红联儿，翻起一个“归”字的边角，簌簌作响。小小的面馆里头没有供暖，可人挨着人，白雾缭绕，暖和极了。挂墙的电视机里播放着小品集锦，欢声笑语，吵吵闹闹，充满了生活气息。找了个角落的空桌，放下帽子，没看见那块“有人”的立牌，屁股便坐下了，然后闹了一个大乌龙，众人尴尬地笑笑。
“没事，你坐，不介意就拼个桌！”见人这么一说，何秋安心地坐下，朝手心里哈口热气。“ 一碗招牌、大份，中辣，加个卤蛋。”
老板娘的脸从后厨的小窗外匆匆闪过。
“好嘞！”
几分钟后，一碗大份的招牌牛肉面端了上来。口大底小的陶瓷碗，花纹俗套，釉色粗糙，普通的餐具，因这面条而变得不凡。面条根根分明，由于碱水的作用而呈现出淡淡的黄色。很明显这是手打面，尽管粗细不是特别均匀，但这并不影响口味，反倒是保留了真实的口感汤，用牛骨为主材，配着多种调料熬制而成，极其鲜美，切好的牛肉片，码在面上，分量实在。辣椒与红油漂浮在上面，不与汤相溶，翠绿的香菜末点缀其间。色彩鲜明，香味入鼻，何秋神情舒展开来，如释重负。
“农家牛肉粉馆”开在街的尽头，位置不算太好，但依托着味道上乘的好口碑在这条街也小有名气。今日的客人特别多，小小的店面内几乎座无虚席，食客们挤挤挨挨地坐着，有细嚼慢咽的，有大快朵颐的，甭管其它的山珍海味，还是大鱼大肉，在这一刻都比不上这一碗简简单单的牛肉面。何秋抬起头，对上老板娘温柔的眉眼，何秋想起了母亲。何秋已经好久没回家了，每次都以忙碌来作为说词，潦草地敷衍母亲。
如今，她背井离乡，如开弓的箭，离弦后，又如何轻易回头。该怎么去面对日益衰老的母亲呢？该做些什么，才能补偿曾经缺失的时光？该聊些什么，才能有微弱的共鸣，不至于陌生与尴尬？
何秋二年级那年，父母的婚姻变得支离破碎，无止境的争吵，使得这个家遍地鸡毛。曾经恩爱的两人对簿公堂，年幼的何秋对着这一切无关痛痒，她只知道，母亲早出晚归，越来越忙碌，铆足了劲，一刻不停地旋转着。唯一的切入点大概是深夜里母亲疲倦归家的足音，又或许是晨光瞥见她匆忙离去的背影，而那句在往复昼夜交替中，从未脱口而出的话，她却长记于心头。想说什么呢？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想亲昵地说一句“妈，我饿了。”
后来，何秋不再等待与目送，揣着零花钱，学会找东西来喂饱自己。学校门口有一家馆子，牛肉面物美价廉，一份只要三块。以前何秋不太能吃辣。老板娘细心地把汤里的红油弄干净，闲暇之余，还会揉一揉何秋被冻得通红的鼻尖。那双手，粗糙布满了茧，却格外温暖。何秋不知是爱上那碗面的味道，还是留恋那双手的温度，成为了面馆的常客，这一碗牛肉面，从小学吃到了高中毕业，直到面馆关门。她站在贴着转让告示的大门前，看了又看，心里五味杂陈，怅然若失，心情低落了很久，后来何秋尝试了很多牛肉面，曾经沧海难为水，那味道“失不再来。”
母亲察觉到了何秋的失落，也许是为了补偿自己带给孩子的伤痛、也许是为了给学业沉重的何秋多补充些营养，又也许只是单纯地想让他高兴一点……素来不擅厨艺的母亲，买了菜谱与原料，竟开始学习如何制作牛肉面。结果可想而知，做出来的东西惨不忍睹，最终何秋还是继续疏远母亲。面馆关了，老夫妇也走了，何秋也长大了。
后来上班了，这家被接替的牛肉面馆，又给何秋带来了久违的熟悉。至今记得，半年前，何秋初次踏入面馆的情景。那是一个雷雨天。彼时，面馆几乎就要撑不下去。一旦真的倒闭，夫妻俩将血本无归，那可是他们全部的积蓄啊。老板终日惶惶，只觉万念俱灰，来日狼狈返乡，不知要如何面对殷殷等候的父母。
何秋坐在寥寥无人的店里，沉默地吃完牛肉面，自始至终，眉间的褶皱都不曾平复。她搁下筷子，擦拭唇角，起身走向店外。老板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又是一个不会回头的客人。回头了又能怎样？反正自己的店都即将不复存在。他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绝望自嘲地想。
“哎，等等。”
老板追到门口，将一把灰扑扑的旧折叠伞递给两手空空的何秋，
“要下大暴雨了，你拿把伞吧。”
空中只飘着细如牛毛的雨丝，但天已成铁青之色，黑云翻涌，压在高楼的顶端，确实是雷暴的前兆。何秋也意识到了这点，她没有推辞，只是道谢，承诺下次来还。
回到家里，何秋坐在沙发上，回想：这些年，自己不愿意回家，执拗地去寻找一碗记忆中的牛肉面，获得一些聊胜于无的安慰。何秋一直以来都在怀念校门口那家牛肉面，几乎试遍了所有的方法，始终未能复制那个味道。
原来，从一开始她便错了，她所追寻与怀念的，是母亲的味道啊。母亲的牛肉面，并不完美，总是有一分难以言述的苦涩。也许，那就是母亲的泪吧。当她笨拙地熬制红油时，被辣椒呛哭的泪。抑或是，当她为临行的女儿做最后一碗牛肉面时，背过身子，偷偷掉下的眼泪。
这些年，经历了风风雨雨，可她却独独无法原谅多年前那些等待与目送的时刻，曾经，那个孤单的孩子，只想对母亲撒娇地说一句，“我饿了”。若干年后。她终于在此刻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听到了那声迟来的回应。
走出“农家牛肉面馆”，楣上的红联在风中哗啦啦地抖动，她伸长手臂，抚平那个脱落的“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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