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如果不提前做一点心理准备,我想很少人能坚持看完《长江图》。整个片子从头至尾,弥漫着股讳莫如深,我是看到最后也没看懂。
查了资料,才理清楚,其实是两条反的时间轴,一条顺时间轴,一条逆时间轴,而且时差刻度完全不同。揉在一起,其实很魔幻,完全不存在三次元的逻辑。要是没搞清楚电影本身的逻辑,会觉得晦涩或者作。票房扑街,似乎一开始就注定。
但从心底,我还是喜欢这类电影,它不肯圆融,不肯浅白,也肯迎合,宁愿带着明显的缺陷,去冲撞市场的惯性审美。而这个缺陷,反而是它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几乎所有小众的作品,身上都带有这样孤芳自赏式的伤痕。对于这类电影,大众的吐槽,等同于变相的赞美。这事透着点荒诞,恰好和现实有点像。戏里戏外,有那么点只可意会的寓意,没有核心主旨,憋着一股劲,泼散出千人千面。
秦昊的阴郁气质,适合做文艺片的标配男主角。这个地位在《春风沉醉的夜晚》就已经奠定了。跑到这里,其实好像也没太变化。这类演员,迷人之处,就是演什么,都好像在演一个人。但在细微处,每次又有不同的忧郁。
辛芷蕾演的女主角,身上大概有四种气质,苍白、冶烈、颓靡、孤峭。在修佛的过程中,烈的性格和颓的性格,势如水火地在融合,所以感受到她极度的心理挣扎。
真正走向苍白而温柔,是她最终成为妓女的阶段。这个阶段被时间轴安排在了最开始,其实这是结局。
回头看,女主安陆成为妓女的这个阶段,是整个影片最放松的时候。生命带着浓重的虚无感,夹杂着影影绰绰的温情。
有人说,这个阶段的安陆修炼成佛,企图用肉体渡众生中的男人们,获取最原始的愉悦。在日本佛教里,特别是中世纪,妓女成佛,不算什么稀奇事,甚至享有大慈大悲的高度美誉。
这种「佛妓」理念,其实在中国也有。明朝冯梦龙,《喻世明言》第二十九卷《月明和尚度柳翠》中有一段原文是:
当初观音大士见尘世欲根深重,化为美色之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凡王孙公子见其容貌,无不倾倒。一与之交接,欲心顿淡。因彼有大法力故,自然能破除邪网。后来无疾而死,里人买棺埋葬。
有胡僧见其冢墓,合掌作礼,口称:‘善哉,善哉!’里人说道:‘此乃娼妓之墓,师父错认了。’胡僧说道:‘此非娼妓,乃观世音菩萨化身,来度世上淫欲之辈归于正道。如若不信,破土观之,其形骸必有奇异。’里人果然不信,忙斸土破棺,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方始惊异。因就冢立庙,名为黄金锁子骨菩萨。
故事大意是,当年观音看世间情欲成灾,就自己变成美女,到妓院接客。来的男人无不倾倒,交往后则被感化,破除心中孽障。
妓女死后,男人们厚葬。有一天,西域来了个僧人,说这个妓女是观世音菩萨化身,来救赎世上淫欲心重的男人们。大家不信,破开棺材,看见妓女尸身,全身骨节呈黄金色,勾结如锁状。
锁骨是佛相之一,人们受感召,就着坟墓盖庙供奉,从此称这个妓女为「黄金锁骨子菩萨」。
只是在中国,儒家文化,一家独大。佛教普及后,禁欲成为铁律。所以这个故事,要敢去佛堂讲,很可能会被木鱼砸破头。
但日化的佛教理念,影响了不少日本作家的创作,特别是川端康成走「新感觉派」这一类路线的。他们只追求表达人内心世界,而非表面的纲常。强调主观和直感,认为象征远比现实重要。
在川端康成看来,一个具有拯救与献身意义的妓女,是高洁且高尚的。对男性进行性拯救的同时,等同于人格、心灵的拯救,是在性中挣扎的男性的「佛」。在他的《雪国》、《睡美人》中,都带有这种救赎的意味。
出于这种宗教影响,在日本作家的作品里,更多带有「众生平等」的精神导向。各种边缘人士,也能笼上人性的光辉。这也是这一脉文学好看的地方。
这种创作特征,到五四以后,渗透到中国。比较传统的一些作家虽被影响,但是怕被大众骂,只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稍微大胆点的郁达夫,顺着这个路子,引领了「私小说」风潮,还是被视为一时靡靡之音。
直到在野路子的作家手上,才不管不顾,淋漓痛快地表达了出来。这其中的代表就是古龙。
古龙的写作,师承两脉。一脉是《古诗十九首》,老庄,唐诗宋词,张岱这类古典汉文学。还有一脉,是日本作家的技法和理念,如柴田炼三郎、吉川英治。
古龙的创作理念,除了吸收了日本作家的技法,连带一些思想也海纳百川。读古龙的人,都知道古龙爱写妓女。这类边缘身份的女人,在金庸的小说里连个配角戏份都难讨到,但在古龙的小说里,大半都是主角。
金庸本质上偏传统,更儒系,符合大众审美观,所以老少皆宜。古龙本质上更佛系,所以读古龙的大多是佛系青年。青年不读古龙,终生再难读进去。
佛系这个词,本身就源自日本,底色是清淡的冷色调,处世观如木心说的,「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一旦脱离了艺术层面的审美,放在生活琐碎里,就慢慢演变成了丧文化。
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吉田兼好的《徒然草》,这些代表日本文学顶峰的随笔,就是现在看起来,也还显得很性冷淡风。
乔布斯17岁接触禅宗,后来动不动去日本熏陶,立志以性冷淡风的「极简」主义做一款手机。后来苹果手机卖到了中国,成功强化了「大繁至简」的审美观。大家越来越看不惯胡里花哨的东西。
同样受日本禅宗影响的古龙,文字里有汉文化的古风,日文化的和风,两股风融合后,才显得独特和迷人。有人说,古龙爱写妓女,是因为他本身就是浪子,接触了太多妓女。
其实这个论点并不成立,要说声色犬马,这样的作家多了去,唯独古龙更主张「佛妓」理念。她笔下的妓女大部分都是好人,善良、慈悲,带有那么点救赎的意味。本质上,还是受了日本文化的影响。
所以不懂日本文学,没办法很好的理解古龙的作品。
同样的,不能接受「佛妓」这个概念,就没办法很好的理解《长江图》。导演杨超宣传的是「魔幻现实主义」爱情电影。乍一看,是挺唬人的。我估计很多人是冲着逼格去看的,但是看完,就觉得很失望。觉得太装逼了,太像文艺片了,像得简直有些过分。
但在我看来,无论是什么文艺片,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导演,耗尽心血,最终只是为了完成一场盛大的装逼而已。
文艺片里的导演,多半有野心,他们想最大限度的表达自己内心的东西。这些东西很可能是和当下的时代格格不入,他们会把这些理念费尽心思的包裹起来,并不指望所有观众都去像剥洋葱一样探寻。这种事情,只需要一小撮人就行了。
小众在某些意义上讲,就是只需要一部分受众就可以了。并不是不想让更多人接受,而是一开始就明白,更多的极限,也还是少数。
《长江图》的重点情绪放在女主安陆身上,她的立脚点,我想无非是「佛妓」两个字。在成佛的过程中,其实是历经痛苦的。这条叙述痛苦的线,就是男主角。女主角像是火车,男主像是轨道。火车去向哪里,取决于轨道延伸向哪里。
没有了轨道,火车只能静止。没有了火车,轨道从此独孤。对于电影而言,静止的火车最永恒,孤独的铁轨最遥远。罢了,电影最爱搞悲剧色彩。
中国的文艺片都喜欢跟诗歌和佛典靠上关系。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一开端就标明:佛典有云,旗未动,风也未吹,是人的心自己在动。
毕戆的《路边野餐》,一开端也标明《金刚经》: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到了杨超的《长江图》,时不时闪出来的诗歌和《路边野餐》如出一辙。女主安陆到佛塔辩经,问僧人:你能展现神迹吗?让寺庙中下雪,如果你能展现神迹,我就信佛。
僧人说,我不能。
这些元素,其实都在暗示导演的野心。他们给人一种装逼的设计感,在接受嘲笑的同时,又带着居心叵测的笑容。
他们喜欢这种心理暗示,让你在看完电影后,大惑不解,给出冷嘲热讽。直到你历经世事,明白了人性的复杂与幽暗,回头想起来这些片段,才恍然大悟,原来深沉之人,必有深情之处。
王家卫说,「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这种信仰,是诸多艺术创作者,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喃喃自语。每个创作者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都有些怀旧的情绪。怀念一些「女色」尚能有更高释意的年代,比如南齐的苏小小,明末的秦淮八艳,晚清的赛金花,民国的小凤仙和向兰子。
这些妓女不只是妓女,不论是侠妓,还是佛妓,她们并不是只为了用肉体交易利益,毫无底线与羞耻的工具,都首先是一个具有人性光辉的「人」。
在大众眼里,妓女带着不可逆的污点和劣根,何以谈修行。而在创作者眼里,象征大于现实,生灵万物,一草一木,皆有自己的一部《西游》。所以,创作者和读者,某种时候是有立场上的敌对、矛盾关系。
如果你带着伦理纲常去评判《长江图》,多半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在很多艺术家眼里,所谓众生平等,往往是从妓开始的。但受制于儒家这道高墙,或与世俗的敌对关系,把电影拍成「搅混水」是最安全的。一旦拍得大家看不懂,隐蔽性就有了。
中国盛传一句古话,叫「水至清则无鱼」。如果现实如此,那就只有把水搅浑,鱼才活得下去,也不那么容易被捉到。而看文艺片的乐趣,不就是捉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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