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走好,不送

作者: 赵千河 | 来源:发表于2018-04-19 06:16 被阅读204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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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初春,天气仍旧寒冷,北风从楼间拥挤着穿过,吹得人脸疼。本已经化开的积雪,混着水重新冻成了冰,路面又滑又不平,稍不留神就是一个跟头。车慢,行人也慢,下班高峰,憋了一整条街的红尾灯。

    辗转回到家里,打开热水器,从冰箱里取出两枚鸡蛋,和案板上昨天剩下的葱摆放在一起,扔掉背包,窝到沙发上等水热。天气似乎也在配合不晴朗的心情,窗外灰蒙蒙的,索性拉上窗帘,打开灯。天花板上投下来的橘黄色灯光,宣告着夜晚已经到来。

    王珂不希望夜晚来得太快,为了保证睡眠,正点下班后只有六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一个多小时堵在路上,余下的时间除了填饱肚子,还要清洗碗筷,偶尔打扫房间,睡前固定有十几分钟用来沐浴,留给非必要生活的可支出时间实在少得可怜。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他也不想闲下来,只要有事做,就不会显得很沮丧,可自己一个人住,就算悲伤都刻在脸上,也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王珂有一位青梅竹马,叫做刘洁。他曾说过,这二十多年,除了我妈,异性里最惦记的就属刘洁了。半年前,刘洁和前任分了手,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她便有了新的男友。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刘洁居然发来了电子请柬,她要结婚了。

    刘洁要结婚了!

    交往半年就结婚,她是不是疯了?王珂拿起手机想要打给刘洁,找到号码却停下了动作,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按下拨号键。窗外因拥堵而起伏的鸣笛声更加令人烦躁,热水烧好,王珂把手机扔到沙发上,一切都等洗完澡再说。

    源源不断的热水从花洒倾泻下来,密闭的小空间开始被氤氲的雾气占领。王珂回想起成长的每段经历,似乎都有刘洁参与其中,他们或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大院,或是相隔几千公里身处不同国度,尽管如此,因为心里惦念,也不觉得彼此相距遥远。

    王珂早已不是为了爱情过分矫情的年纪,可想起刘洁,竟无法自控地生出了悲伤的情感。与刘洁有关的过往一幕幕在头脑中重现,回忆中的一切都使他感觉温暖,但这温暖也让刘洁将要嫁作他人妇的结局变得更加突兀,就像一把锐利的刀,不断向他内心深处扎去。他迷失在这种失控中,去他妈的理智,让回忆翻腾得更猛烈一些吧。


    (二)

    流动的江水将城市一分为二,第二座跨江桥正在加速建设,在那个自行车还是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上游支流的江坝上偶尔会驶过汽车,天气干燥就会扬起一路尘土。路边野花开得茂盛,杂草都能没过成年人的膝盖。

    不远处是一片新建成的家属院,后大门对着江边堤坝,从正大门出去便是学校和医院,传统的四层小楼规矩而又整齐地排列在小广场两侧,这里的一切都属于那个国营工厂。

    王珂从小生活在这个家属院中,刘洁也同样是这个院子里长大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就职于工厂中,彼此都是还算熟悉的同事。两位准母亲几乎同时进入医院待产,王珂和刘洁的缘分打这儿便开始了。他,比她晚一天出生。

    那个年代总有一帮孩子没事便凑到一起,满院子来回奔跑,到处撒欢,一旦到了饭点,家长的呼唤声便会在楼与楼之间来回传递。王珂最初没有加入孩子们的团体,出了家门就跟在外婆身后,院子里熟人很多,见了面谁都会夸他几句,他虽是懵懂的年纪,却依然觉得很受用。

    相比于成人间敏感脆弱的关系,孩子们结交朋友的方式,来得更简单而又纯粹。他们不会带有任何主观上的功利愿望,哪怕是第一次相交结识,不过片刻,就可以你追我赶地共同嬉闹。

    二十年前的记忆,甭管多努力回想,也无法摸索出更多细节。或许刘洁只是跑到他身边,问了他,要不要跟我们玩儿?然后拉起他的手,一前一后跑去和其他孩子汇合。王珂特别肯定,是刘洁非要拉着他一起玩耍,长大后,每当别人问起他们是如何相识,他总是这样回答。

    因为徒手抓了老鼠,孩子们都叫刘洁为刘大胆,而王珂却被叫做王二小,原因是他一紧张,说话就有些磕巴,自我介绍时直接说成了:“我叫王王王王…珂。”惹得大家不停嘲笑,结果他脸一红哇得哭了起来,这下孩子们笑得更起劲了。

    原本大家都叫王珂是王二傻,他的哭声引起了身旁路人的注意,见到是王主任的儿子被欺负,就忙过来打圆场,板起面孔,大声训斥起哄的孩子们:

    “都瞎喊什么!什么王二傻!再敢欺负他,就告诉你们家长打你们屁股!”

    这招还真有效,几个孩子都不敢再出声了。王二傻是不能再叫了,孩子中间有的已经在念小学了,学过语文课文,知道有篇文章的主人公叫王二小,干脆也这样叫他。王珂也没想到,因为哭鼻子,还闹了个与小英雄同名。

    上小学后,王珂和刘洁分在了同一个班级。刘洁依旧保持着刘大胆的个性,课间跟男生们在操场上疯闹。王珂不太喜欢运动,只是和班上的其他同学做些简单的游戏。放学回家,要求男女生牵着手排队走出校门,王珂一定会安静地与女伴牵手,而刘洁保准又蹦又跳,在队伍中特别显眼,为此也没少被罚。

    记得在校管乐队的排练中,刘洁从小鼓鼓手被调整到了黑管演奏的位置,原因是她拿着鼓锤,敲哭了另一位与她打闹的男生,连乐队老师都怕了她了。刘洁帮着王珂教训过欺负他的那些临班同学,和他在及膝深的雪地里堆雪人,也与他不分你我同享玩具或水果。

    王珂的记忆中有太多关于他俩儿时的画面,慢慢的,刘洁留长了头发,有了小姑娘该有的模样。他一直认为是多年来音乐的熏陶,让刘洁变得文静起来,扎起双马尾,完全不再是假小子。

    岁月是技艺精湛的塑造师,他将力量捏进每一副筋骨血肉里,使它们不经意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遍及万物,却不失其独到。

    那时的王珂似乎还无法理解“女为悦己者容”是何意,他总是这样,许多事情要等到回过头去品味,才会后知后觉。踏进青春期的大门,刘洁逐渐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三)

    王珂穿好浴袍,又窝回到沙发上,室内的温度使他有些着凉,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他起身回到卫生间,插上电吹风,吹干了头发。昏暗的灯光,让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略显憔悴。早上刚理好的胡须这会儿又起了茬,眼角有些血丝,倒也不碍事。

    昨天还剩了饼,刚好可以当主食,将鸡蛋炒了作配菜,看上去晚餐似乎还不错。打从家里搬出来住,王珂也学会了做些简单的饭菜。

    “切葱花时手指要蜷起来,用第二个关节抵刀,这样不会切到手。”这些都是黄阿姨教给他的,黄阿姨也就是刘洁的母亲。

    那时王珂和刘洁已经在念初中了,他所在班级的楼层要更高一些,放学后刘洁会在楼门口等他一起回家,偶尔会邀请他去家里写作业。每当王珂到家里,刘洁的母亲都会做上几道家常菜。

    印象中黄阿姨总是带着微笑,慈眉善目,看起来与世无争。她年轻时候一双丹凤眼,不知勾走了多少男青年的心。面容随着年岁的增长,有了些许褶皱,但周身仍旧散发着雍容的气息。她有些碎碎念,或许像其他中年女性一样,喜欢谈论家长里短的话题,或许是独自照顾孩子,心中有郁结却无处可说。

    王珂在重点班,都是学习拔尖的孩子,相比之下,刘洁的成绩就普通得多。暂不论多年后的个人发展,在那个年纪,成绩的高低俨然成为评判一个孩子好坏的标准。

    “看人家王珂,随他父亲,他父亲当了副厂长,他学习也好,你也是随了你那个混蛋爹,不学好。”考试成绩一出来,黄阿姨总是这样教育刘洁。其实刘洁父亲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不过辞掉厂里的工作,去省城跑生意,把她们母女留在了家里。

    也许成长的过程中,总会有一个节点,让你忽然明白了某些事情,于是你就会变得成熟,从此也和过去的自己彻底告了别。

    那时刘洁的脖子上戴着小玉坠,脚上穿着黑色小皮鞋,头上别着粉色的心形发卡,跟在她身后还能闻到洗发水的玫瑰香气,臃肿的校服衬出她纤瘦的身材,满身散发着青春的朝气。王珂也觉得刘洁很漂亮。

    应该是在王珂搬家后,他越来越讨厌刘洁了。放学后他们已不再顺路,但刘洁仍旧有其他同学结伴回家。可他见不得刘洁与其他男生疯闹,见不得刘洁与班上男同学有说有笑地聊天,见不得刘洁身边出现任何他不熟悉的异性。他开始厌恶刘洁的美丽,宁愿她丑陋些,省得惹来其他男生的关注。

    他不愿意与刘洁说话,甚至在校园里刻意与她避开,但又时时刻刻想要关注她,可一看到她就莫名其妙地生闷气。其实王珂也不明白,这种置气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开始拼命地学习,尽可能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成绩倒是比之前更好了。

    直到中学毕业,他们也没再像从前那样尽情地谈笑过。刘洁要去省城读高中,来和他道别,令人意外的消息轰然而至,使他有些措手不及。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根本不讨厌她。这时想起道歉,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愿一切如初,保重,安好。

    去省城的火车出站后,刘洁将短讯发给王珂,这条讯息一直保存在他的手机里,直到那个手机再也无法开机。

    王珂在父母的干涉下,最终选择了理科,就读重点高中的重点班级,学习略显吃力。刘洁倒是很随性,文科班里女生很多,而她个性开朗,没多久就和大家混熟了。起初他俩偶尔打个电话,后来只在重要节日里互发短讯问候。


    (四)

    三年后,王珂与刘洁再次在省城相遇。王珂没有辜负父母对他的期望,考上了省大里排名靠前的机械工程专业。省大旁边就是省师大,刘洁就在这儿,学习英语专业。

    王珂没有让父母来送他,自己一个人拿着行李,坐上去省城的火车。他望着窗外出神,沿途是成片的庄稼地,阳光很刺眼,似乎万物都浸润在光明中,到处都是希望。王珂对未知既感到恐惧又有些向往,他不愿离开父母,不愿离开他所熟悉的一切,但他内心却抑制不住地期待着接下来的生活。

    省城很大,至少对于王珂来说是这样的。他在家里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办成不少事情,在这儿统统不再管用。除了线路繁多的公交车,还有贯穿城市南北东西的城轨地铁,大都市的生活令他摸不清头脑,他认不清街路,也无法轻易辨别出方向。

    应该是那年中秋节,他和刘洁照例互发短讯后,刘洁又多问了他一句,考到哪了。他回复说,在省大。过了十分钟,刘洁的电话打来了,让王珂去校门口。

    入秋后的夜晚,天气稍有些凉,王珂随手拿了件外套,还没走出校门,就看到刘洁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王二小,你没怎么变样啊。”

    “你倒是漂亮多了。”

    “多谢夸奖。上车,带你去我家。”刘洁指着身旁红色的越野车说。

    刘洁要比分别时更瘦了,她将头发扎到身后,刚好垂过肩膀,格子衬衫搭配牛仔裤,踩着一双帆布鞋。或许是摆脱了孩童时的稚气,增添了许多青春靓丽的美丽,王珂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前两天我妈还说起你,不知道你考哪去了,正好给她一个惊喜,”刘洁边开车,边和王珂聊天。她一定不是个新手,变道超车做得干净利落。

    “大毛他们都在干嘛?”刘洁主动找起了话题,大毛是当时他们院里的孩子王。

    “他啊,初中毕业不是当兵去了吗,退伍后去了南方,把他母亲都接走了。”王珂偷偷瞟着刘洁,侧脸看上去仍旧很漂亮。

    “你父亲该当厂长了吧?”刘洁接着半开玩笑地问他。

    “当上了。后来厂里出了事故,调到别的部门了。”王珂尴尬地笑了笑。

    “听说咱们的小学迁走了?”刘洁赶忙换了话题。

    “是,两年前迁走的。”

    王珂很拘束,三年多未见,他们似乎只能聊些儿时的事情。刘洁有着远远超过同龄人的成熟,她的变化令王珂感到惊讶。当他们还是纠结考试成绩,沉浸在儿女私情的年纪,成熟干练这样的形容,似乎并不属于这个群体,但那时,刘洁已经是她父亲在生意上的得力助手。

    刘洁父亲生意做得很大,从建材批发一路干成地产公司,积累的资产数目王珂一时很难想象,他把这些归罪于自家的贫穷。其实王珂的家庭条件在当地比上虽有不足,但比下绰绰有余,可当他看到三层别墅,看到富丽的装潢,看到黄阿姨和刘洁的谈吐,一切都让他感到恐惧,他默许了自己的自卑,因考上省大而仅有的一丝自豪在巨额财富面前也荡然无存。

    若得空闲,刘洁就会拉着王珂出去玩耍,像孩童时一样,只不过娱乐方式早已变成唱K,或是野外烧烤。在刘洁的带领下,不到半年的时间,王珂已经熟悉了省城的环境。

    只要刘洁单独与王珂约会,他都会以各种理由搪塞拒绝。他觉得自己已不再能轻易融进她的生活,也不需要像宠物一样摇尾乞怜地讨好主人。只有人多的聚会他才会参加,做一个透明人,隐藏在热闹的氛围中,偶尔被提及就努力卖卖笑。

    一年后,刘洁去了欧洲留学,读商科。

    王珂终于不需要勉强自己参加刘洁的聚会了,但他仍旧会感到失落,毕竟身边的人突然离开了圈子范围,总是会带来一些不适。何况刘洁还是个多金的美女。


    (五)

    王珂觉得过普通人的生活很好,他喜欢和身边的同学做相同的事,和他们一样因睡懒觉而翘课,和他们一样在图书馆不专心自习偷瞄其他姑娘,和他们一样在熄灯后支起充电台灯继续打牌。他认为年轻时就该做些年轻的事儿,赚钱这词听起来就庸俗,大好的年华怎能变得世俗。

    他正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自觉脱俗,却一步步陷入了俗套之中。他以为自己只要按照孩子的方式生活,就可以避免与社会的过多接触。可一旦毕业来临,不得不离开温室时,就会被敲打得浑身是伤。

    毕业分手似乎是那时校园生活的常态,王珂也没能幸免,搬出宿舍的第二天,就和相处一年多的女朋友分了手。他有两段校园恋情,头一段就是在刘洁离开后的第二个月,女生是刘洁曾经的大学室友。

    他们在酒局后牵手,又在宿醉后分开,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足够两个因悸动好奇而在一起的人,看透彼此性格中互不相容的矛盾,没有体谅,也没有退让,自然而然地结束了关系。

    后一段恋情是在毕业前一年开始的,完成了大部分课程,又不想继续深造,的确有大把时间空闲出来。她很爱玩,带着王珂走遍了周围的省份。一对儿年轻的身体总会在夜幕中变得异常亢奋,他很迷恋与她的每一次接触,但他仍旧惦念着刘洁,尽管他始终觉得自己配不上刘洁。

    长时间面对机械设备的工作,让王珂又变得沉默寡言,他不太喜欢这份工作,也没有其他太好的选择。父亲多次让他回家工作,相比于现在工作的无聊,他更不愿离开省城,再回到那个小地方。

    后来刘洁回国了,她的父亲得了重病,半个身子已不听使唤。她匆忙接手父亲的生意,奔走在各个应酬的酒局间,她仍旧漂亮,仍旧雷厉风行,偶尔会在泡茶的片刻点根香烟,一只手摸摸自己有些变高的发际线。她还在不停更换男友,或许是因为忙工作,无法再分出更多精力对付其他事情了。

    王珂从来不曾对刘洁表白,偶尔会在睡前和她发信息,有时刘洁还在忙,他会劝她多注意身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无法给刘洁提供依靠的,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做一个旁观者。或许爱情需要那么点离经叛道和奋不顾身,可他还是缺少了勇气,默许了自己的懦弱。

    王珂拿起手机,没有打给刘洁,他把份子钱转账给她,又附上——婚礼我一定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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