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双河场只有巴掌大个乡场,场子里就一条至今还住着几位留守老人的古街,以及一个解放前由破庙改成的学校,因两条静谧的小河在此交汇而得名。我的长篇小说《呱呱坠地》里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从双河场往南北两个方向走不到10里,各有一镇,便有了两处大场,一处逢双号赶场,一处逢单号赶场。这样一来,对于十里八乡的乡亲而言,双河场这种小场就成了鸡肋,保留好像意义不大,但去了又总有些不方便,哪怕到了今天也依旧如此,所以只有逢尾数是1、4、7的日子才赶场。人们若是正儿八百要置办些家什,或是摆上一桌以上的宴席,亦或是购买春耕必备的种子肥料,都会去两处大场,要么爬上来往的短途客车,要么开着自家的电频三轮或者摩托前去。只有小打小闹的,好比三五根萝卜秧秧儿、两颗白菜、几斤土鸡蛋、盐巴酱油醋味精一类不当回儿事的小额买卖,人们才会甩着手到双河场上去。
我家就住在双河场边的山牙子下面。过去这里是一户地主的庄园,解放后撤除大门院墙,三进的房子分给了八户人家,倒成了真正的大院子。小时候几十口人挤在那院子里,也的确热闹非凡。当然,也有无数难以启齿的尴尬往事,比如哪家半夜在尿桶里撒尿,整个院子都听得清楚。所以从小我们就学会了如何往尿桶里撒尿而不发出声音。
十岁那年,父亲办了停薪留职,成了下岗工人。城里的生活没了着落,母亲带着我和我哥搬回农村,和外公外婆挤在加上灶屋才三间房的大院子一角。若是没人在家,我独自一人是万不敢进屋去的,总觉得那又黑又湿的泥地屋里还住着某种看不见的恐怖怪物。
大院子一旁是久盛茶馆,中午晚上也作酒馆。久盛是乡里的能人,即是乡书记,又自己做些买卖,率先发家致富,就开了这家久盛茶馆。也是双河场的唯一。他的儿子文武和我同班,我们俩又是同桌,关系不是一般的铁,所以若是家里没人时,我十有八九都在他家茶馆里。
还别说,到场里买卖东西的人不多,在茶馆里喝茶打牌的人却不少。茶品也难得花哨,就绿茶和花茶两种,都是五毛一杯,开水随加。店里通常就两类人,一类是穿蓝布衣裳、戴蓝布帽子的老头儿,他们通常三三两两往竹椅上一座,叫了茶,拿出烟杆烟袋,把烟叶子卷了塞进烟杆头,吧嗒吧嗒抽得烟头发出红红的火星。另一类是穿不太合体夹克或是西服的中年人,他们聚在茶馆里只图一件事情,就是打牌。当然,这些人也是烟不离手,只是手指上夹的要么是红梅,要么是黄金台,若是来个阔绰些的,会摸出一包阿斯玛来。
我可能就是从那时起,对吸烟深恶痛绝的。我搞不懂为何他们都这么爱吸烟,特别是当我知道连“傻子”都爱时,就更是莫名其妙了。
是的,“傻子”也吸烟成瘾,不能自拔!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多大年纪,大概比我大八九岁,人们都叫他傻子或是坤坤儿。坤坤儿个子矮小,又黑又瘦,一对嘴唇乌黑厚实,面上表情并不呆滞,但大多数时候是没有表情的,只有见到“恩人”时,才露出一张笑脸,只是笑得稍微有些过头,的确又十分不自然。当然,“恩人”是那些偶尔给他饭吃、给他烟抽的人。说他傻,他似乎从来都规规矩矩,不见做出半点像傻瓜或疯子做的事来;说他不傻,他又从来说不出半句像点模样的话,甚至没说出过一句完整的话,哪怕是问句好,或是打个招呼什么的。
他每次出现,都会为茶馆里本身就热烈的氛围浇上一盆油。他先是远远地观察一阵,然后慢慢走来,径直走到抽纸烟人的附近,样子有些胆怯,甚至手脚有些发抖。
坤坤儿来了!总有人提醒大家,好像是等候多时,不来还不习惯一样。
“坤坤儿,你抽我这个试试!”有调皮的老头儿抓了自己烟杆递过去。
他听了似笑非笑,也不恼,礼貌似的看向老头儿,摆下手,继续盯着自己的目标。那样子多少有些腼腆,有些滑稽,惹得大家哄笑一阵。
待那人知道他成了坤坤儿的目标,便看看两指尖的烟头,若是只有小半截,就主动递过去;若还有大半支,便猛吸一口,剩个短短的烟头给他。坤坤儿低下头,很礼貌地接过去,把脸转向一边,轻轻吸上几口,直到只剩下烟丝燃尽。还真是有模有样。
也有“狠心人”,常出口骂他几句。“快回切(回家)了,你抽啥子鸡婆烟?”“你老汉儿拿棍子来了,还不快回去做活路。”“看别个抽烟你也要抽,看别个结婆娘你咋不结呢?”……
往往这种时候,他就更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笑脸看起来也更癫了,显然是听懂了别人的话。然后快速地从地上捡起几个早就看准了的烟头,赶紧出了茶馆,往沟上头走了。
茶馆里的小孩子也跟着欢呼雀跃,像是看笑话般地哄闹一阵。特别是文武,他妈会把他拉到一边去,告诫他不能跟着起哄。他不耐烦地应付他妈几句,又跟着继续胡闹。
“他怎么学会了抽烟?”我只觉得好奇,见文武起哄,知道他定然十分了解。但问这话的同时,内心却生出些说不出的怜悯来。
“他傻呗!别人教他,他就学,学着学着就会了。”
而文武他妈也总是借着吸烟成瘾的事来教训我们,她指着茶馆里的人,也不避讳,大声道:“你们啊,不要学他们,尽是些没有出息的,吸吸吸,总有一天会洗白。”
外婆是镇里最早的新式接生员,经受过正规的培训,在十里八乡的名声很大,别看她快七十了,经常还有人找她接生。有一次坤坤儿走我家门前过,朝外婆咧着嘴笑,我就知道外婆也是他的“恩人”。
“他也是我接生的。”然后歪着头掰着手指数出个某年某月某日来,那时还是集体化,那天天气如何云云。
“他不是傻,他是打小就没了妈,他老汉拉扯他长大,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从不多言多语,见人只知道笑。”
“他不上学的么?”老汉不教,学校该会教。
“上了几天学,哪里学得会,自己不去了,整天跟他爹上坡,他爹干活,他就耍泥巴。”
可能是因为这层原因,坤坤儿见了我并不感陌生,也常咧着嘴笑。有一次我在路上碰到他,他只顾着埋头走路,临近了才猛一抬头,见是我,突然有些激动,竟然开口道:“你,你……”顿了顿便没了下文,但他自己似乎觉得他的话说完了,笑着走了。
那时村里人多,人多自然红白喜事就多。一家办喜事,家家都过节,那热闹劲儿不亚于今天在单位里搞大型活动,并且一切都十分自然。哪家的男人可以当账房,谁可以当个临时管家,哪几个当伙夫下厨房……大家都自发上门帮忙。乡里乡亲的,谁又不帮谁呢!虽然分了土地各家过日子,但每到这时又回到了集体化。
小孩子当然什么也不用做,反倒新鲜,等着放鞭炮,开桌吃席。
“哪个村不养一两个莽子(傻子)!”人们常这样说,好像的确是个真理,就好比一个班里总有一个脑筋不太灵活的同学一样。
所以坤坤儿是必“客”,哪家办喜事准有他。他一来,又准有人会逗弄他一番,他依旧似乎是腼腆而为难地站在那里笑。眼光在桌椅板凳间游荡。等总掌事的分派了任务,他就跟着那分发物品的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一个傻子怎么这么懂规矩?所以我偶尔会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傻。
那会儿烟还算稀缺品,一包红梅得二块八毛呢,相当于我一周五个中午在学校买菜的钱。所以桌上的烟是拆散了分发,十人桌上发十二支,表示主人大方,哪怕十个汉子也够分。坤坤儿是不会去动桌上烟的,而是等人发完后打赏两支。若是那人把他忘了,他必然又焦急又红脸,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当然,一般情况下人们是不会忘了他的,就算忘了,也会有人提醒:“嘿,坤坤儿呢!”
逗是爱逗,但都不愿让他挨着坐。他倒识趣,从不主动上桌,等大家都开饭了,还蹲在外围某处。等主人家忙过一阵,开了席,才想起把他给忘了,赶快找副碗筷盛上饭菜给他端去。他也不挑,给什么吃什么,吃完了又把碗交还给主人家,抹抹嘴,腼腆地笑着离开。
父亲也吸烟,并且烟瘾很大,一上了车,坐上驾驶室就烟不离手。那时正值国有车企改革,实行承包,父亲自认为驾驶技术过硬,与其承包冒风险,不如帮人开车。车老板虽然精打细算,但每天一包红梅是必不可少的。再加上乘客来来往往,与他相熟的都会递烟,他也不缺烟抽。
跑车这门子生意,见天就要上路,父亲一年到头难得有两天假期,就算过年也都在路上,要到三十天晚上,才回家来和我们吃年夜饭。
一年过年,车老板让父亲跑完当天的班次后,直接开着车回老家。车就停在家门口的马路上。大年初一,乡亲们一早包了汤圆,大多要到双河场转上一转。农村人大都勤快,平时都在忙活路,少有出门瞎逛的。这也是有个场子的好处。
坤坤儿不会错过这种讨烟的好时候,一早就混迹在人群里。见了我家门口停的车,脚步就开始犹豫,他知道是我爹回来了,顺着车窗就上了我家门前的梯步,神情紧张地向屋里张望。父亲知道他是等着要烟抽的,从衣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两支递过去。他咧着嘴点头哈腰,只接过一支。嘴里像说些什么,但又好像没说。
父亲扬扬手说:“好了。”大有不耐烦之意。他也知趣,慢吞吞走下梯步,耸着肩几步一回头,嘴里咕噜咕噜说着什么。从他的笑容和表情看得出,他似乎自认为见了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就像小孩子都认为自己的父母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一样。
两年后,父母最终打消了去城里安家的念头,在沟上我们家的自留地建了几间平房。紧接着,哥哥开始外出打工,我上了初中住校,之后外出读高中、大学,父亲依旧在城里帮人开车,只有母亲留守在家,一家四口人生活在四个地方。只剩下内心的牵挂,以及对家乡一草一木的记忆。
我大学毕业后,到外地参加工作。父亲到了退休年龄,身体状况也不容许再开大客车。家乡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农村里只剩下高龄和低龄人群,他和母亲“捡”了大家不种的地,成了村里的“种粮大户”。
过年回家,初一天吃了汤圆,照例要游一圈双河场。我只惦记着去看看过去的老房子,三步五步就先上了街。
大院子里原先的住户又建起了两座平房,其他土房都已拆除,只剩下我们家的老房子孤零零地歪在那里,屋顶的灰瓦掉了大半,部分墙体也垮塌了,屋基上长满了杂草,一棵构树直直地立在中央。想起儿时在这里生活的场景,难免让人产生几分伤感。忽的感到背后有人,一扭头看见一张腼腆的笑脸。
“你……你……”坤坤儿两手握在一起,似乎是表达新年祝福。
我有些不知所措,愣了片刻,才不自觉地在衣袋裤兜上拍拍。他却惊慌失措似的摆摆手,嘴里“嗯……嗯……”两声,表示是我误会了他的意思。
“嘿!老同学回来了!”文武从他家的茶馆里跳出来。他高中没读完就考了驾照,家里给他买了辆货车,平日里在家乡跑运输。听人说他也是表面看起来阔绰,闲暇总纠集一伙人在自家茶馆里打牌,其实也是挣一个花一个,勉强混个日子。
“去去去……”文武抓下耳根子上那根烟,不耐烦地丢给坤坤儿。
坤坤儿咧着嘴捡起烟走了。
和老同学聊了聊,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胡扯,内容实在调不到一个频道上。
后来我在工作地安了家,又有了小孩,母亲为了帮我照顾小孩,说服了父亲,一起搬来城里。一晃就好多年没有回去,家乡的人和事就渐渐模糊了。
我参与教授评定,院里就一个名额,经过三轮筛选,最后剩下我和另一位老师,双方势均力敌。我内心烦闷,日日纠结此事,度日如年。而最后一轮评定要到年后才能敲定。读书人没了机会图利,剩下就图这点名望了。
快过年时,母亲突然说梦见故去的亲人,想回老家看一看。正好我心里焦急,坐立不安,也想出门散散心,一家老小又回到双河场。乡里乡亲知道了,多年不见的姨姨婆婆们来看望我们。
不知坤坤儿是正好路过,还是专门来看我们,也出现在人堆里,看起来分明已是个小老头子了,和他爹当年一个样子。
父亲见他,也像当初茶馆里那些老头子一样,逗说道:“来了个要烟抽的!”从衣兜里摸出半包烟,递了过去。
坤坤儿脸红着接过去,站立了片刻,嘴里说:“你……你……”又放回到桌上。
“他戒烟了!”一个姨说,“新来的村干部教的。”
“他也能戒烟?”我感到不可思议,一直认为他致死也离不开香烟。
“学得会就戒得脱!”有人说。
……
是这个理呢,哪有什么事放不下呢!我感到一阵轻松。人生在世,拿得起放得下,学得会戒得脱。我这也是上了瘾了,不是烟瘾,是名利和面子观念的瘾,什么教授不教授,评得上就评,评不上就明年评,明年不行后年,就算评不上,又有多大关系呢!
双河场的老街上只剩下两三户老年居民,学校已经荒废了,村里少有的几个小孩都被送到镇上读书。听说学校不久后又将会恢复成庙宇。
学校院墙的缝隙里,两棵百年古树枝繁叶茂,续写着时间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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