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遗孤

作者: 张司令 | 来源:发表于2023-05-23 22:42 被阅读0次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主题【品】之出走。

    终于不负母亲的临终嘱托,我要去实现她的最后一个愿望了。

    在30岁生日到来的前一个月,我从地方机关考到了省里报社,当上了梦寐以求的省报记者。报社的领导知道我来自遗孤众多的侨胞之城---方正县。便给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选题,写一篇关于战后遗孤的报导。

    说实话,初接到这个选题时,我的内心是带着几分凉意的。尽管北方已经进入了炎热的夏季,可我还是感觉自己手脚冰凉,甚至从心中升起一丝对命运捉弄人的怨怼。

    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我深知作为一名合格的记者,职责和使命大于一切。我必须放弃个人情绪,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一夜无眠,我带着全新的身份踏上了返程汽车。

    我给自己选了最后一排靠近车窗的位置,把双腿伸长、身体后仰,让自己用最放松的姿势做出这个假寐的动作。再用遮阳的棒球帽盖在了我满是胡茬的脸上。我在思索:采访对象有那么多,第一个该去找谁才最适合?

    思来想去,我很自然地把目标锁定在了那个叫刘小栓的人身上。这些年,他在日本中国两头跑,做的就是专门为遗孤提供帮助的工作。尤其是近两年,他帮助了很多遗孤找到了亲人。关于他的事迹,即使我有意屏蔽,也有所耳闻。

    母亲在临终前曾特意嘱咐我,一定找时间去看看他,坐下来听听他的故事。可因为我过不去心中的那道坎儿,这份嘱托我迟迟没能兑现。

    下车后已是傍晚时分。我回到老房子简单地吃了碗过水面条,刮了下疯长的胡子,又在街边买了扒肘子、方正鲫,一个沙瓤西瓜和一包麻花就奔向了刘小栓家。

    我们那边看老人时兴送四盒儿礼。独居的老人,吃的东西不用太多,重点是方便。而扒肘子、方正鲫和大麻花则是我们这最实惠最有地方特色的方便美食。

    刘小栓家是一个背靠大山,面朝江边的精致农家小院儿。

    远远望去,坐北朝南的灰瓦房点缀在青翠的山林间,让这方院子看起来十分的神秘、幽远。周围的老式篱笆墙则修得很有特色,在石头墙和红砖墙垒起来的村落之外,他的小院看上去宁静、古朴,偏安一隅。

    推开院门,右手边生机盎然的菜园子首先映入眼帘。

    这里结满了应有尽有的各色果实:翠绿的矮粗胖的旱黄瓜憨敦敦地匍匐在藤条上;鼓溜溜的名唤“白不老”的豆角像风中摇曳的风铃;丰满的腰身修长的紫茄子像个慵懒的胖妇人;红红绿绿的大小辣椒则像鲜花里不可或缺的满天星;窗根儿下是一簇簇粉色、白色、玫红色的扫帚梅,它们正热热闹闹地朝我频频点头,仿佛是在热烈地欢迎着我的到来。

    刘小栓开门来迎我了。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先是一愣。他看起来与普通的“东北老头儿”并无二样。可能和正值盛夏有关,他很黑,看起来超乎寻常的苍老。刀条型的脸,眯缝的小眼睛,花白的头发,半脸的皱纹,他的脸上和手上还爬满了斑。

    见我过来,他像是等待了很久的老朋友,热烈地拥抱了我。还说他已恭候多时。听着他一口大碴子味儿的东北话说得比我还溜,这让我倍感亲切,本怀着芥蒂的心开始有所松懈。出于尊重,我很自然地唤他小栓大爷。

    小栓大爷给我切了半拉西瓜,还从水缸里捞出来几根提前拔好的旱黄瓜和各色柿子,说它们是暑天里最解渴的大宝贝,他一天也离不开。

    张罗完吃喝, 我们的谈话终于进入了正题。

    他很风趣, 开头便说虽然自己不到五十岁,但外表年龄一直都是六十大多。还说这些年他把自己活成了一棵老树,所有的风霜都刻在了外表上。

    他的日本名字叫川岛思华。还说县里很多人都知道他,就像他知道我的名字叫王念君一样。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说完他朝我爽朗一笑,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白牙。而我却不自觉地开始脸上发烧了。

    他从82年开始回国工作。尤其近三年,一有空就回老家住段时间。还说未来把工作重心彻底转移以后,他会一直在老家住下去。毕竟,这边需要帮助的同胞有很多,而他也想给他的养父母守灵。

    说着,他站起身引我来到北窗,用下巴努了努后山的方向。看着不远处高低起伏的土坡平静地陷入即将到来的夜色里,我立刻就明白了。他说他已经给自己选好了墓地,就在养父母墓地的旁边。“一切都按老规矩办。”他强调了一句。

    沉吟半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去床边拿出了一本画册。伴着屋外的蝉鸣和徐徐微风,他缓缓打开画册。小栓大爷的故事正式开启了。

    “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记事了。虽然那时候我还不会说话,可很多的事情,至今脑子里都清晰地记得。加上后来我两个妈妈的回忆,我知道的就更多了。”

                        树 林

    1945年,秋。方正县沙河子镇清河村已经率先进入一片寂静。

    北风渐起,凋零的杨树叶子禁不住最后一阵秋风的吹打,从枝头纷纷打着旋儿向下飘落。那飞扬的影子轻飘飘地落到了不知名的一角,静静地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发落。太阳也像禁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寒冷一样,在西山头向下一跳,早早地钻回了被窝。至此,上了霜的东北大地与这无尽的黑夜终于合二为一,黑到了一起。

    苦巴苦熬的庄稼人早早就吹灯拔蜡关紧了门户。偶尔的一声狺狺犬吠显得整个村子更加寂静了。

    村外的树林里窸窸窣窣地闪过一群影影绰绰的黑影儿。他们走得晃晃荡荡、七零八落,却也寂静无声。仔细分辨,那身影女的多男的少,且身躯大都疲沓弯曲,有老有少,有的还是两个影子合到了一起。仔细分辨才知道,那是妇女抱着孩子的身影。

    粗重的喘息声和疲沓的脚步声透露了他们是经过长途跋涉才来到了这里。间或有女人发出轻微的哄孩子声儿,从声音和神态就能判断得出来,虽然他们同样凄惨,却不是我们的同胞。他们是那些叫东民主、西民主的开拓团的日本村民。

    战败了,他们要被集体安置了。除却大部分“好死的”人们用流血的方式先行一步魂归了他们的家乡以外,剩下的这些老弱妇孺们则带着她们的下一代一路举着白旗趁着无人的黑夜向西南方走去。

    她们也不清楚最终能坚持着走向哪里。只是凭着最原始的信念要离开集中营,坚持走,继续走,往回走。

    可,这样的一群人终究是脆弱的。

    有些实在坚持不住的人,把孩子往身边人的怀里一塞,就头也不回地跳崖了;还有些到死也舍不得孩子的,则抱着孩子一起寻了短路;还有一些心狠的,率先下手把毫无反抗之力的孩子给掐死了或者闷死了......无尽的黑夜仿佛让她们回归了最初的动物本性,在更凶猛的野兽来临之前,预判自己已无力保护幼崽的情况下,率先动手处理掉它们才是明智之举。剩下自己孤身一人,利利索索地死去或者拼命。

    只是,她们根本没有拼命的勇气。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年,他们清楚地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原本他们在自己的家乡当着安稳的农民或是安逸的小作坊主。只是听信了政府的鼓吹,说邻国有大片的土地等待开拓,“大东亚共荣”需要更多人的参与建设,他们才不远千里携家带口地相继赶来。

    来了以后才知道,他们仰赖的政府欺骗了他们。他们要开垦的土地上原本就有人家。他们目睹了关东军的一切罪行,他们又怕又恨,只想活着回到自己的祖国和家乡的亲人们重聚。

    如今,广岛和长崎被两颗原子弹炸了。他们战败了。一切罪孽都已结束,可他们不想死、不想在集中营被“光荣安置”。他们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再往回走走,试试。

    一个瘦小女人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她怀里抱着的孩子明显在往下滑。孩子哭了,发出了幼猫一样微弱的声音,她本能地弯下腰把孩子兜住。她抬头望望前面的队伍,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十字路口的土堆旁,露出了早已干瘪的乳房,打算再安抚一下虚弱的儿子。

    是的,我就是那个儿子,这些都是我的日本母亲后来讲给我听的。小栓大爷拿扇子扇了扇风,看了看我的表情,又开始了下边的讲述。

    我一边哭一边委屈地发出鼻音,那干瘪的肉头实在没有什么内容可供我充饥。我又着急又气愤,一边嘬一边用牙打着狠儿地咬它。我到底是太弱小了,发生的一切除了我的母亲,没人知道。

    可是,母亲又能怎么办呢?她的眼泪和她的奶水一样,早都干涸了。她后来跟我说,那时候心里不是没想过,或者,干脆,也抱着我去寻死吧。正当她的心头和她的奶头一样疼的时候,不远处一方院子里的烟火救了她。

    她看到那个院子里,有个年轻的女人在低头烧纸。她梳着规矩且低矮的发髻,高瘦的身子跪在地上一边翻动着纸灰一边抹着眼睛。胸前一对乳房突兀地汹涌着。她本能地直觉,那应该也是一位母亲。

    只是,她只身一人跪在地上,母亲猜想她哭的可能是她的丈夫......后面的,她就不敢再去多想了。

    母亲抬头看看渐行渐远的队伍,也顾不上许多。抱起我就闯进了那个院子,小跑着来到了女人的面前。

    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把我像贡品一样奉了上去。她虚着声音嘴里不住地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语气近乎是哀求。说完就一遍一遍给女人叩头,见她没排斥,也没等反应过来就把我往她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哭着跑开了。

                        油茶面

    幼小的我随之也就哭开了。

    邻家的狗儿敏感地捕捉到了这边的动静儿,又一声一声地叫唤上了。高个子女人怕狗儿一个传一个地叫声连成片,踢了踢眼前的纸灰抱着我鬼鬼祟祟地进了屋。

    她,就是我的中国妈妈。她叫高桂兰,我更习惯管她叫妈。

    那一年我妈19岁,刚死了丈夫。确切地说,是先没了八个月大的儿子,丈夫气不过找小日本儿拼命,结果也是有去无回。那是他们走后的“五七”,她在给那对父子烧纸。

    我妈后来说,如果不是听说日本人战败投降了,如果不是还有个婆婆妈需要她养老送终……她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哪天,说不定也一并跟着去了。

    把我抱进屋里之后,我妈把煤油灯调亮,开始打量我。不看不要紧,一看,她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了。她说,那时候的我哪还称得上是个孩子,简直被活活饿成了一只小猴子。

    她开始检查我是不是囫囵个儿,才知道我也是个男孩儿。她猜我可能有一周岁大?!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有两岁多了。因为饥饿和遗传,我比一般的孩子发育得晚。

    我张着嘴一直孱弱地嚎哭,声音比猫崽子大不了多少。小脸儿黄中带绿,干瘦干瘦的身子挺着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哭一声儿,腔子、肺子和肚子都跟着“呼嗒呼嗒”直喘……总之,一身的病气。我妈说,看当初那样,真没想到我还能活过来。

    最吓人的,是她猛然间发现了我的左手大拇指旁怎么还长着一节小肉疙瘩?!仔细瞅才知道,原来我还是个是六指儿。

    我妈说,她原来听老人说起过六指儿,自己从来没见过。她乍一看见,脑子里第一反应那是个没进化好的小动物的蹄子,岔着长,让人看一眼就浑身打冷颤。

    小栓大爷说完这段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手指上的拇指套。而我则在斜瞥了一眼那里之后顺手拿起了托盘里的一块西瓜。好再他陷入了回忆的长河里,并没注意到我的异样。

    我妈还想到,日本人平日里作恶多端,拐带着生下来的孩子都跟中国的孩子不一样。

    那时候的天已经很冷了,可我穿得还是单薄的对襟衣裤。料子很好,却脏不拉几。我一边哭一边不住地打哆嗦,我妈看不出我是因为饿得发抖还是被冻得发抖……她回过神儿来,赶紧收起思绪,想着马上给我找口吃的才是最要紧的。

    她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猛地翻出来之前剩下的油茶面,那还是她丈夫和儿子刚没的那几天,邻居铁蛋妈给送过来的好嚼口。她意识昏沉地收了起来,一直没打开吃过。

    她开始着急忙慌地冲油茶面,还往里兑了一大勺白砂糖。油茶面一遇到开水,那糊巴儿的、喷香的香味儿就飘出来了。正哭着的我,闻到香味儿的瞬间就被震慑住了。我停止了哭声,开始定睛看她,一看不是自己的亲妈,又“哇”地一下哭开了。

    我妈赶忙把搪瓷缸放到炕上,盘腿上去把我抱进怀里。那对肉呼呼的乳房刚碰到我,我又是一愣,还下意识地朝乳房的位置拱了拱。她就“哦~哦~~”地开始颠我,心里想着:到底是个孩子,有奶就是娘。

    不知道饿了多长时间的我,一吃到油茶面,立刻就吃出了香来。像一头饥饿的小狼一样不停地往上扑,恨不得一口气把那些面糊连同塘瓷缸一起吞进肚儿里才过瘾。

    没吃几口,我的精气神儿就缓过来了。我打挺儿溜出了我妈的怀里,开始挥舞着小手要去抓缸子。那根六指儿像个多余的物件儿分外扎眼地晃在她眼前,晃得她心里直犯膈应。

    我妈后来跟我说,那时候她心里“咯噔咯噔”的。

    一大茶缸油茶面眨眼之时就被我给吃光了。可我仍是不觉得饱,嘴里继续“嗯~嗯~~”地示意她,好像在说:“还要!还要!”

    我妈慌忙下地,接着冲了第二碗,第三碗。

    终于,我的吃相不再是急吼吼的了。肚子饱了,脸色也红润了,头上还冒着一层细密的汗,我开始变得双眼昏沉。

    我妈赶忙在炕头铺好了被褥,把那个困得一推就能倒下的我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她把我塞进被里,又赶紧下地去烧炕。她想着得把炕烧得热乎乎的,狠狠地发发汗,最好我能像个发面馒头一样一夜之间就变得白胖起来才好。

    我妈把劈好的绊子一块一块地往灶坑里扔,忽明忽暗的柴火开始劈啪作响。在扔到一个树叉型绊子的时候,她忽然联想到了我的六指儿,仿佛挨了晴天霹雳一样。

    她开始问自己:这是在干嘛?那炕上的分明是个日本孩子,刚刚抱着孩子的女人,叽里呱啦地说得分明是她听不懂的日本话!

    他是日本人!

    是仇人的后代!!

    怎么能养仇人的后代?!

    她拿着柴火的手在半空直打哆嗦。她那时候才反应过来,对着柴火就是一通哭。

    她怎么能不哭?

    她那八个月大的儿子---小栓,才长出一颗牙,还没来得及叫她一声妈,就被来抢粮食的小日本给摔死了……

    她那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人气不过,疯了一样去跟日本人拼命,也和孩子一样惨死在了他们的刀下……

    要不是外出挖野菜,恐怕她也不会逃出日本人的魔爪……

    她怎么能养仇人的孩子?怎么能?

    我妈说她那时的胸口堵得发疼。

    可她眼前又浮现出刚刚跪在她身下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的身影,那个瘦小的像母猴子一样的女人分明也是个可怜人,还有炕上正在熟睡的我。

    她开始想,孩子能有什么错?我和她的小栓子几乎一样大,还是个啥也不懂的娃娃……她说,后来她索性就不管那么多了……

    先把人喂活再说。这世道,能活下来的都是命大。她的娃娃和男人死了,她不想再眼看着另一个孩子没命。

    呼呼的柴火没一会儿就把半锅水烧得滚开。泛花的开水像极了我妈那时的心情。厨房里充满了白雾一样的水汽,她一时竟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就当这一切是一场梦吧!人生在世,谁不是生生死死大梦一场?我妈说她就那么坐在水雾里,不肯回屋,一坐半宿。

    后半夜,她猛地想起来我的衣服太单薄了,又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她找到了之前小栓奶奶为孙子准备的没来得及穿上身的棉裤棉袄,又掉了一阵眼泪。

    那还是夏天的时候,奶奶在樱桃树下给小栓做的。她说小孩子长得快,得往大了做,衣裳都是穿大不穿小。还说以后每年都给大孙子做一套新的棉裤棉袄,一直做到大孙子娶媳妇。

    做棉衣的时候,小栓子才刚刚会坐着。她想着上了秋,这身棉衣棉裤能穿上的时候,他就应该快会走了。

    那天晚上,我妈是抱着那身儿小小的棉服合衣躺下的。睡梦中,她不知不觉就搂起了我这个小猴子。她矛盾又忧愁的情绪陪伴了她后半宿,睡着的时候,眼角始终挂着泪花。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我的哭声给叫醒的。被惊醒的一霎那,她恍惚觉得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小栓子爷俩还活着的时候。等她反应过来,才明白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她“哦~哦~~”地爬了起来,伸手去抱那个正在响亮大哭的我。我一见她,哭声更大了。仿佛昨晚上的饱饭让我恢复了很大的力气。看她过来,我开始蹭蹭地往窗边爬。没两下就爬到了脚底下,离得她老远的。那时候,我已经很会用警觉的眼神儿盯着她了。

    “孩儿啊!乖~~不怕,到妈这来!”话一出口,我妈本能地甩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一巴掌甩下来,打得正在哭闹的我也跟着一愣。

    “孩子,过来吧,让我把这件棉衣棉裤给你穿上,窗台那边冷。你别着凉。”我妈拍拍炕上的棉衣棉裤,朝我张开了臂膀。她用手着指了指搪瓷缸,朝嘴巴上比划了一下。

    我那时候也不怕了,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竟温和地朝她爬了过去。

    那时候,她的心底一热。我妈说。

    既然咱娘俩有缘,以后就让我来给你当妈,就叫你小六指儿吧。她把我抱在了怀里,一边给我穿着棉衣,一边念叨着这句话。

    等我又喝了一缸子油茶面,穿着棉衣棉裤重新进入梦乡的时候。院子里进来了一个人。她走路晃晃悠悠,根基不稳。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妈的婆婆---刘老太太。

    说是老太太,其实不过才四十多岁。她为人英明、周正,很让人敬佩,所以大家都喜欢叫她一句刘老太太。

    “老太太是个能人。也是个大善人。”我妈说。

    “她十六岁结婚,三十三岁守寡,这些年愣是靠着自己一双小脚拉扯着十多岁的刘柱过着独门儿日子,又在守寡的第二年收养了父母早亡的我。东西村子打听,没人不对这个小脚女人竖大拇哥。”

    老太太拄着棒子晃进了屋里。本来她是想来告诉我妈,东西民主的小鬼子都连夜逃了,之前被抢的那些人家去分东西了,她想让我妈也过去看看。

    可才一进屋,就看到炕上睡着一个孩子,老太太当时就懵了。再看看放在炕上的一身儿衣服---对襟的绸布米色和服,饱经了半世风雨的老太太立刻就变了脸。

    “你,你这是偷偷收养了一个狼崽子啊!你爹妈怎么死的,你忘了吗?小栓爷俩怎么没的你也忘了吗?......真是冤孽、活活的冤孽啊……啊嘿嘿嘿……”没说两句,老太太就拍着火炕哭开了。

    她一放声大哭,才睡不久的我自然就被吵醒了。我也机灵,骨碌一下翻身坐起,愣头愣眼地看着刘老太太,也响亮地哭开了。

    老太太瞧见我穿的还是她给孙子做的没上过身的棉袄棉裤,登时就火气不打一处来。她像只凶猛的老鹞鹰一样朝我扑过来,伸手就要扒掉我的棉衣裳。

    “脱下来!你给我脱下来!我做给孙子的衣服不许你这个狼崽子穿!”

    我,哭得更大声了。

    “娘!娘!快松手!别吓着他。这也是个可怜的娃,您看看他那肚子……再想想当初的我……”老太太顿住了。

    我妈也哭了。

    “妈,您向来都是个心善的人……想当初那么困难,您都收养了我……他现在这样,能不能养活都还两说,咱能眼看着不管吗?”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伸手抱着我,像老母鸡护着受惊吓的小鸡那样。

    “那不一样,他是日本人的崽子!我不让他穿我孩子的衣裳,我孙子还一次都没穿上过……我那可怜的小栓子啊,我那孝敬的儿子啊,想起来他们,我的心都让人揪碎了一样地疼啊……啊嘿嘿嘿……”老太太的手停止了挥舞,坐在炕沿边上呜呜地捶着火炕。一边哭还一边念着,委屈得像个孩子。

    我被这场面吓得缩成了一团,躲在我妈的怀里直打冷颤。

    我妈一边安抚我,一边用手摩挲着老太太的后背。她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我粘稠的鼻涕和我俩混合的眼泪。

    “娘啊,您就让他穿一天,就一天。我马上给他做一套新的,回头把咱小栓这套给换下来,我再给您送过去,您老留着做个纪念……”我妈又哽咽了。

    “咱家小栓已经没了,可这个孩子还活着,咱们中国人的心是肉长的,是善的,和那些畜生的心是铁做的不一样……”

    屋子里陷入了寂静,她们各自沉默了半晌。

    终于,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后又提着棒子出门了。她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唉!刘柱啊刘柱,是你命苦啊,娘给你收养了一个白眼狼,到了也没把你留住,小栓子也没拴住。这败家媳妇要替仇人养狼崽子,你们晚上托梦可得好好收拾她……”说完又擤了下鼻子,浑身掉渣一样地走远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被吓得正紧紧地搂着我妈的脖子和她脸贴着脸地抱作了一团。

    刘老太太走后没多久,来我家趴窗户的人就多了。大家伙听说我妈疯了,收养了小日本的狼崽子,都跑过来看。他们倒要看看这女人到底疯成了啥样,日本人的狼崽子长啥样?

    有的人一边看一边还在咬牙切地地骂她“汉奸”、“没骨气的东西”。隔壁铁蛋她妈还让铁蛋儿开门儿,往屋里扔石子儿。吓得我抱得我妈更紧了,抱着抱着终于忍不住,“哇”地一下又哭开了。

    紧随而来的,是一股臭得不能闻的屎味儿。

    原来,是我拉了。

    正在拉尿的孩子不能碰,惊着了容易让孩子坐下病。我妈经常这么说。

    她闻到味儿后觉察出了不对,也不去管外面的人。就那么旁若无人地抱着我,“哦~哦~~”地安抚着。直到等我拉完她才一点一点地收拾。

    看到这场景,铁蛋儿捂着鼻子跑了出去,告诉众人屋里发什么了什么。众人觉得无趣,纷纷咧着嘴、摇着头散开了。

    终于,我哭够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事,拿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地望着我妈。

    她摸了摸我的小脑袋,给了我一个宽慰的笑容。“乖,娘不怨你。”

    我妈打来了热水,摊开了被窝。开始给我脱裤子清洗。

    “这孩子怎么会拉稀?这么厚的一条裤子,几乎都给拉满了,也拉透了。”我妈紧着鼻子一边嘟囔着,一边仔细地给我擦洗。

    仿佛我也知道害羞了一样,用手捂着脸,从指甲缝里露出了眼睛偷偷地看她。一边看一边还忍不住地朝她嘻嘻笑。

    这是我第一次朝她笑。我妈说。那个笑她记得一辈子,好像早都下雪的心里照进了初春的太阳,把原本冷得像冰山的心给照化了一角。

    “后来,你们当真把棉袄棉裤给老太太送过去了?”我问。

    是啊!送了。我妈说到做到。可老太太压根没要,她说这棉衣裳被狼崽子给拉了,她嫌埋汰。让我妈拿出去烧了。小栓大爷说完就笑了。

    现在想,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正式认下了我妈吧。小栓大爷的脸上呈现出了羞涩,还有些甜蜜和回味悠长。

    我被他的神情打动,很自然地想到了记忆中儿时的母亲。这么想来,我其实跟他一样,都有爱我们的妈妈。我们是不幸中非常幸运的孩子。也就低头笑了。

    歇了片刻,他继续讲。

                      母与子

    日子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下来了。我妈收养了我以后就减少了和周围人的相处。当然,不包括刘老太太。

    她渐渐发现,我很聪明,虽然还不能完全地听懂她说的话,可我已经表现出了十分的安静、乖巧和懂事。

    还有,我不能再吃油茶面了。一是家里的白面不多,二是我吃了就会更加涨肚,紧随其后就开始拉肚子。

    前边说过,我的脾胃极其不好,肚子始终都是涨鼓鼓的。我妈没别的办法,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揉肚子。她坚定地认为:只要坚持揉,早晚有一天能把我的屎瓜肚子给揉化了。

    要么说从小的记忆真切呢?我活了这么多年,身体不舒服或者心里有难过的事儿了,还是经常梦到小时候的肚子胀、拉稀,还经常梦到我妈给我揉肚子……这段儿记忆啊,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头里咯。小栓大爷再一次会心地笑了。

    我妈经常给我做棒子面和小米粥。把粥煮得烂烂的,上面飘了一层厚厚的米油才罢休。可即使是这些东西,也是稀罕物,只能隔三差五地打牙祭。更多时候,我只能跟她一起吃大碴子。大碴子颗粒太大,我妈就一口口地把它们嚼烂了,嘴对嘴地喂给我。

    我倒也不挑食,给什么都吃得一样香。只要有口吃的,我都能吃得眼睛发亮。

    就这样,她嚼一口、喂一口,喂一口、我咽一口。我妈说,每当那时,我那小样儿就像小燕等食儿一样,咿咿呀呀的,让她心里一遍遍地暖烘烘。她觉得自己活着还有价值,最起码眼前的孩子就离不开她。

    也正是这一口口的喂食,拉近了我们母子的距离。偶尔,我馋了,会在睡觉之前拿脸蹭她的奶,她就真的把奶给我叼着。她总说,孩子这么小就没了亲娘,可怜!

    一眨眼,我在她身边养了仨月了。

    那是个风平浪静、阳光普照的日子。

    我妈搂着我躺在火炕上,锅里正煮着那一年米袋子里最后一顿小米粥。她闭着眼合计:这顿吃完了,下一顿该拿什么打牙祭?孩子太瘦了,天天跟她吃这口大碴子,这小屎瓜肚子哪能消化的起?

    小米粥煮好了,汩汩地往外飘着香气。我没闹,她也没急着喂我。她心想着,多闻一会儿味儿吧,下顿再吃指不定啥时候呢?

    我妈一边给我揉肚子,一边满腹心事的用搂着我的那只手轻拍着我。我估计是太享受了,八成也饿了,而我妈的爱抚又给了我莫大的动力,我更加贪婪地允吸着她的空奶子。

    “这孩子越来越恋这口奶了,只要钻到怀里,就像抱着什么一样抱着它。”我妈后来说。她也是在那时候从心里往外地接纳了我。

    谁说日本人的孩子都是狼崽子?这也是人生肉长的,谁养他,他就随谁。这么小,就这么温顺、懂事,长大了她不信我会变成残暴的小狼来咬她和周围的人。

    她在心里念叨着:刘柱啊,刘小栓啊,你们都不要怪我。现如今,你们走了,鬼子跑了,可我的心也空了。八成是老天爷可怜我,才把这孩子送到了我身边,为了带大他,我也会好好活着。

    想着想着,温热的泪水就开始在她眼睛里酝酿了。它们像清晨的露水一样积聚在一起,很快就成了大颗的水滴要往外淌了。就在这时,她觉得全身的血脉都活了,仿佛有一股气流从四面八方往她的胸前涌,一股温热的奶水竟真的从她的身体里喷薄而出了。

    半梦半醒的我先是停住了咕囔的小嘴、望着她一愣,继而使出全身的力气抱紧了她。我大口地、贪婪地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那是阔别已久的、乳汁的味道啊。

    我妈也很意外,她刚刚装满的泪顺着眼眶唰唰地流出来。她激动地抱着我的头,不住地说,“孩儿啊,孩儿啊!你是真有福,注定了老天爷不绝你啊!”

    说到这的时候,小栓大爷挂着笑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那原本干枯打皱的脸仿佛因泪水的滋润而染上了动人的神情。他用手绢擦去泪痕的时候,我也很自然地用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没有人比我更懂得他此刻的心情。相依为命的母子之间的连接、爱、彼此的需要和鼓励,以及酸涩、苦楚和甜蜜,等等,等等,没经历过的人不能体会。那体会只能存在心里,再万能的语言也描绘不出。

    有奶水的日子,再寒冷也会觉得多了许多温情。我妈还是每天照例给我揉肚子。而我在一手摸奶的同时,乳汁允吸得更畅快了。

    几乎用了整整十个月的时间,我那圆鼓鼓、硬邦邦的肚子才消了下去,与之增长的肉儿就跑到了瘦得脱了相的脸上。

    那时候,我几乎可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尖尖的刀条脸长成了圆鼓鼓的小团脸,青黄的皮肤也变得白里透红……总之,我已经是个招人稀罕的小娃的模样了。

                        红肚兜

    前边说过,我妈的生活因为有了我,外界邻居几乎和她断了往来。唯一的亲人,刘老太太也不再理她。可即便如此,她原本清瘦寡淡的脸上也渐渐挂上了母亲才有的神采。

    逢天气好的日子,她就背上我去野地里。她在一边挖野菜,我就和一旁的花草、蚂蚁玩儿。或者,拿根棍子在地上比比划划。

    只是,我始终不肯开口说话。急眼了,顶多像当初那样“嗯嗯嗯”地哼几下。我妈倒也不急。她总说,贵人语迟,何况我还是个死里逃生的苦孩子。

    夏天来了,房前屋后的蝴蝶多了。那一天,我妈刚给我洗过澡,正在院子里洗被子。我呢?浑身上下只挂了一条红肚兜,那是一条我妈亲手绣的带有五毒图案的红肚兜。

    我小脸红扑扑、眼睛湿漉漉的在院子里疯跑,正在胡乱地追赶着蝴蝶。那时候,我妈的脸上不能说不喜悦,她看我的眼神也像在欣赏一只红彤彤的大蝴蝶。

    一个矮小的、清瘦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站在了大门外。

    她趁我妈扭身晾被子的瞬间,鬼影儿一样钻进了院子抱起我就往外跑。门外还有几个和她神情很像的女人在接应着她。同样,她们也很瘦小。

    她抱着胖乎乎的我跑得有点吃力,呼哧呼哧地直趔趄。受了惊吓的我哭得撕心裂肺,声音恨不得惊动方圆几里。

    惊叫和哭声惊动了我妈,她把手一松,刚洗干净的被单“吧唧”一下掉到了地上。她撒开大脚拼命一样追了出来。一边追一边高声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有人抢我孩子……有没有人啊?”

    早都不理她的街坊四邻听到了动静儿,都反应迅速地跑出了家门。她们一起围追堵截,拦住了那个抱走我的一行小个子女人。为首的被同行人护在了中间儿,她死死地抱着我,满脸是泪。一双母鸡护崽儿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周围的人。

    “她们是日本娘们儿!看,她们穿的是木头的趿拉板儿!”眼尖的铁蛋儿妈拿手指着地下在人群里大喊。

    我妈气喘吁吁地掐着腰,伸着手,一心想要安抚正在哭得打挺的我。

    她望着眼前的矮个子女人,神情变得凝重了。她记起了她。虽然她现在干净、整洁,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可看她的左手,大拇指的旁边分明也开了叉。她是我的日本亲妈!她是来带走孩子的!

    “还当这是在以前吗?!”人群里,一个厉害女人的声音响亮地传了出来。是我妈的婆婆---刘老太太。她微微弯着腰,拄着棒子出现在人群里。

    “你们这是践踏我们成习惯了?孩子想送就送来,想抱走就抱走?我家辛辛苦苦给你们喂活了一只病猫,你们来擎现成的?乡亲们,打!狠狠地往出打!”老太太把棒子往空中一挥,群情激愤的人们就要涌向那一小撮人。

    “住手!都给我住手!我看谁敢胡来?”闻讯赶来的县领导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地赶到了。身边还跟着个日本人和他的翻译。

    原来,现在国家正在陆续往回遣返战俘。我的日本母亲想要把慌乱中送人的我给寻回去,她语言不通,又怕我妈不给,所以才想不打招呼下手抢。

    乡亲们听完翻译的一番话,又开始窃窃私语。“看看吧,这就是小日本儿的狼性,她不感激高桂兰帮她养孩子,还想下手偷……就说高桂兰是帮小鬼子养狼崽子,她还不承认!”

    一身红肚兜的我还在日本母亲的怀里哭,死命地往出挣扎,头上已经挣出一脑门子汗了。抱着我的日本母亲也被我揪得头发开了,衣服乱了。

    她顾不上形象,“噗通”一下跪在我妈的跟前。只是她这次没有再把我高高地举起,而是不住地朝她磕头。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日本话。说完还举起了我的左手,又朝空中挥舞着自己的左手。

    人们这才发现这对亲生母子的秘密。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哦~”的一声轻叹。

    我的日本母亲满面通红,费力地憋出了几句蹩脚的中文“我是妈妈……我是娘……求求你……谢谢了!”

    我妈迟疑了,她把自己哭成了一个泪人。她的婆婆刘老太太走到了她的身边,紧紧地挨着她。铁蛋娘也朝她身边蹭了蹭,让她依靠着。

    我还在我日本母亲的怀里死命地哭着、用力地挣脱着。

    县上领导从众人的口中了解了情况,他们也变得左右为难。最后和日方代表在翻译的帮助下达成共识,决定把最后选择权让给我。既然现在中日两边都是娘,那就看我怎么选。我选谁,就是谁!除了两个母亲,众人纷纷点头。

    人们纷纷后退,把中间的场地让给了我们这特殊的母子三人。

    县领导用一个谁递来的烧土豆哄好了我。他抱着我站在中间,我的两个妈妈分站在同等距离的两边。人们把目光都落在了这个穿着红肚兜拿着烤土豆的我的身上。

    我先是啃几口土豆,哭红的小脸儿终于有了笑模样儿。随后,开始四下踅摸。我先是看了看热切地唤着我的留着泪的日本母亲。目光一遇到她,就本能地把头一扭,撇撇嘴差点儿又要哭。幸好,在转身的时候看到了我妈,我的脸上登时就开出了一朵小红花。

    我伸手奔向她。一边跑,一边高举着烤土豆。竟然用标准的中国话第一次朝她喊出了、她盼望已久的“妈!”“妈妈!!”

    我妈的脸上瞬间糊满了泪水,她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劲儿大得恨不能把我揉到她的骨头里。我被他搂疼了,抽出脖子一屁股坐到了她怀里,开始专心地吃起了手中的烤土豆。

    欣喜半刻,我妈抬头看着对面那个重又哭倒在地的女人。泪水像无声的雨一样,瞬间又大雨倾盆了。

    我的日本母亲在临走之前,拿出了一把画有樱花图案的油纸伞。说那是她亲手做的,想要留给儿子做个纪念。还希望带走一件我平日穿的衣服,这样她在想我的时候,能闻到属于我的味儿。

    我妈怎么能不答应呢?

    她重新给我换了一件衣服,把解下来的秀有五毒图案的红肚兜交给了她。并再三对她允诺,“你放心地回去,我会照顾好小六指儿。他吃过我的奶,我会待他和亲生的儿子一样亲。”

    在临走之前,我的日本母亲再一次跪拜了我妈。与前两次的匆忙比起来,这次的跪拜更有仪式感,那感觉像极了是给某个笃信的神像叩头,是那么地虔诚、感恩。

    在场的人看了,没有人不抹眼睛。

    从那以后,镇上的人慢慢地改变了对我和我妈的态度。人们经常往我手里塞烤土豆,还亲昵地叫我小六指儿。说我好样儿的,我妈没有白养我。除了我妈的婆婆---刘老太太,她还是不能接纳我。

    我妈也不强求,还是每隔几天就背着我去给她收拾屋子,干点零活,最后再给她做顿饭。做完了,我们也不吃,她背着我就往出走。生怕多待一刻,都会惹老太太生气。

                          拐 杖

    一晃,我妈养我9年了。我始终长得不高,但很结实,是个老实忠厚的模样。平日里,我很能帮我妈干些活了。

    端午节前夜,我连夜给奶奶削了一根桃木拐杖 ,拐杖的扶手还用碎布条缠了又缠。我想奶奶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了,手拿不住那根顶头开花的棒子了。我想给她做个趁手的拐杖,赶在端午节的当天给她送过去。

    这些年我妈总跟我说,奶奶是个大好人。要是没有她,就没有我们现在这个家。这一点我相信,我亲眼见她做过许多善事。其中有一件,让人印象深刻。

    那时候外地过来讨饭的人很多。

    有一天,听说村子里又来了一个讨饭的女人,岁数不大。在走家串户的时候被狗儿把裤子给扯开了,那裤子本来就破破烂烂,这一扯开几乎就更没法看,最大的口子已经从脚底咧到了大腿根儿了。

    一群野孩子看见了,就“哦哦~” 地跟在身后起哄她。她就那么一面扯着裤子拿手挡着,一面挨家挨户地讨饭。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

    我奶奶听说了,就拐着小脚儿用棒子把孩子们给赶跑了,又把女人领到了自家屋里。供她吃了顿饱饭,又把自己的裤子翻出来拿给她,让她穿走了。据说,那女人是哭着走出去的,她逢人便说:你们这个村子好啊,养了一尊活菩萨。

    我妈说,其实老太太统共就两条裤子,给她穿走一条,自己连个换洗的都没有了。

    她还说,不论奶奶怎么对我们,都不影响她是个善人。她心里有自己的苦,仅凭她把我妈养大这一点,我们就得感激她、孝敬她,给她养老送终。我就是从那时候起,背地里偷偷跟老太太叫奶奶的。跟这样的人成一家人,是我的光荣。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拐杖,我妈带着粽子去看奶奶。我们刚把东西放在灶门口,就听到屋里有人唤我妈。

    “小栓妈,你进来吧!”奶奶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少了平常的底气。

    “欸,妈!你怎么了,哪儿不得劲儿吗?”我妈应声走进去,关切地问。

    奶奶虚弱地半倚在被垛旁。她踉跄地抬手跟我妈说,“让小六指儿也进来,我想看看他。”

    我怯生生地进屋,乖顺地站在炕沿边,叫了声“奶!”。

    “欸,好孩儿!”奶奶意外地答应了,一改往日的铁面和不搭理。她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窝在炕上,变得更瘦更小了。

    “孩子啊……你别怪奶!我不是不想对你好,我是不能对你好......奶过不去自己这一关……”奶奶说着说着就要哭了。

    “奶还得感谢你……这些年,多亏有你陪着你妈。奶是过来人,那时候我有刘柱才能咬牙活下来……这人呐,活着得有个盼头,心里空的人活不下去啊……”

    “可我不能跟你们一起高兴呀!我要是高兴了,我们家的小栓和柱子就枉死了……我一闭眼就是鬼子拿刀刺向他们的惨状,我这心里啊,一蹦一蹦地疼啊……”

    她缓了缓神儿,继续说。

    “现在,你长大了。我也品了,你是我们家人,是个仁义、懂事的好孩子。以后咱不叫小六指儿了!你叫小栓,刘小栓。”

    “那一年,一个老和尚告诉奶一句话。奶要走了,就把这句话留给你......你妈都没听过这句话。”说完奶吃力地笑了,还看了看我妈。正哭着的我妈也看着她笑了一下。

    “老和尚说:生而未养,断指可还;生而养之,断头可还;未生而养,百世难还。”奶奶说完这句就开始咳嗽,一声接着一声。

    我连忙给奶奶拍后背,并把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我的左手指。

    “你要像你妈孝敬我一样孝敬你妈,还得给你妈养老送终,万不能让人戳着脊梁管你叫狼崽子。你记住了!”说完这些,奶奶就开始不住地流眼泪了,一边咳一边流泪。

    “奶,我记住了!”我捣蒜一样地点头,也开始掉眼泪。

    奶奶顿了顿,接着跟我说。

    “过来,咱不哭。让奶好好叫叫你,我喊你一声,你就答应一声!”那一刻奶奶像变了个人,跟我特别亲。

    她开始一声声地叫我。

    “小栓啊!”那声音是干枯又苍老的,像她的人一样没了水分。

    “欸!”我响亮地答应着,满心酸楚。

    “小栓啊!”她又热切地叫一遍。

    “欸!”我强忍哭腔,蹦脆地答应着。

    奶奶一口气连续喊了我五六遍,我也诚诚恳恳地答应了五六遍。

    临走前,她还告诉我妈:箱子里有她这些年做的棉袄棉裤。大衣裳留着给我穿,小一点的就拆了给我做棉鞋和棉手巴掌。那么多棉花,都是她这些年攒的,倒着穿,能穿到我娶媳妇。

    还说,包袱皮里有一个香荷包,里边装的是小栓刚满月时剪下来的胎发,就把这香荷包连同我送她的新拐杖一起放在她的棺材里……她拄了一辈子拐,死后得有个趁手的家伙,好去跟她的儿子、孙子团聚啊!

    小栓大爷讲完这一段,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拿手绢擦了擦眼睛,喝了一会儿口水,才平复了隐忍的情绪。

    他把画册翻到了下一个画面。

    那是一艘巨大的游轮,游轮在海上航行,一只燕子图案的风筝飞在游轮的上空。不远处,一颗炮弹触目惊心地戳在黑土地里。

                      轮船和风筝

    那一年,我妈30岁了。经人介绍她认识了一个大他十来岁的沙河镇人。他叫沈博文,是一位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他的妻儿也是在前些年被鬼子追赶的途中不堪受辱,双双跳下了悬崖,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也没再找。

    他听说了我和我妈的事儿,被我妈善良的心地打动,就托人过来问话。我妈那时候不用照顾奶奶了,就品了一段沈先生的人品,发现他是真心对我好,也很用心对待她,就答应嫁给了他。

    我们这伤痕累累的三个人终于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家。

    沈博文很喜欢我,让我管他叫沈爸。他教我识字,背文章,还经常夸我是学习的材料,将来肯定错不了。他说好男儿要立大志向,我们的国家刚刚经历重创,百废待兴。中日关系一衣带水,更需要像我这样特殊身份的人去维系、建立。

    我当时听得半懂不懂,却也知道那是十分郑重的话。就把他们暗暗地记在了心里。

    “几十年后再回忆,那些话就像种子一样扎根在我年轻的心田里。”小栓大爷不无感慨地说。

    起初,我腼腆惯了的性格并没有太大改善。还是像小尾巴一样只愿意跟在我妈的身后,沈爸就变着花样儿地鼓励我。

    他在没课的时候经常带我出去玩。

    他带我上山抓鸟、下河摸鱼,为了鼓励我跟更多的孩子接触,还给我扎风筝。他夸我有绘画天赋,让我往风筝上画图画。我的自信心就这么一点一点被沈爸给培养起来的。

    放风筝那天,半个村子的小伙伴都跑过来看,那是我们第一次看见风筝。望着自己亲手画的燕子风筝飞得又高又远,我的心情澎湃极了。内心里是说不出的喜悦,还有羡慕!

    慢慢地,我的心胸和眼界也像飞上天的风筝一样开阔了。村里的孩子们也愿意找我了。尤其是家门口的狗蛋儿迷恋上了我画的画,他常常看我画画,看得直发呆。我们天天在一起,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好哥们儿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小栓大爷的眼睛里闪着光芒。我知道那是从少年时期流转回来的、特有的光芒。

    日子在平静中又过了两年,我的生活里忽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事情还得从铁蛋儿二姨说起。

    铁蛋二姨是铁蛋妈一手带大的。在战乱的时候,她逃去了齐齐哈尔碾子山,在那边认识了一个拉脚的男人结婚过日子。二姨夫经常跑外,日子过得富裕,她就隔三差五给铁蛋儿带东西过来,所以铁蛋儿跟二姨特别亲。

    有一天,忽然听说铁蛋二姨夫在拉脚的途中遇到了小日本回国之前埋下的毒气弹。回家后他开始慢慢发病,到最后全身溃烂流脓……铁蛋二姨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二姨夫一点点给烂没了,直到在抽搐中断了气。

    她精神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时常疯癫,对小日本更加恨之入骨。

    她认为日本人的骨子里就是坏,临走之前还要坏中国人一把。这样的坏种应该直接搞死,死绝户了才干净?

    二姨被铁蛋妈接来家里养病。她听说了每天跟铁蛋一起玩的我是个日本人,就死命地拦着铁蛋,不让他跟我一起玩。发病的时候,如果不是家人拦着,她恨不得一时跑过来将我砍了。

    我知道了缘由,自然不敢再去找铁蛋儿玩。我不想让铁蛋儿为难。 他出来玩也不再来找我。最后,我干脆不出门,生怕我的出现会无意中刺激到二姨。她已经是个十足的可怜女人,我不想让她因为我,想起她骨子里的仇恨。

    偏巧那段时间,我家突然接到了红十字会发来的信件。是我的日本母亲从海峡对面发来了她的照片和衣物。那时候,我已经从书本上和乡亲们的嘴里,知道了日本人对中国老百姓的迫害。

    我不愿接受自己是日本人的事实。尤其是我日本母亲的来信,仿佛那是我丑陋血统的证据,让年轻气盛的我十分羞愤。

    信的内容我从来不看,日本母亲的照片也当场撕掉。通过红十字会,我态度强烈地转告日本母亲,我恨自己是日本人的孩子。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把血抽干了还回去。让她以后都不要再联系我。

    可日本母亲的爱却随着时间的累积变得愈发汹涌。信件、照片和衣物还是一趟趟地、被越来越多地送过来。至今我都记得,那时候她给我寄来的衣服里就有牛仔裤了。我的心在无形之中一点一滴地动摇了。

    尤其是出了铁蛋儿二姨的事情以后。我甚至想过,干脆消失一阵子。自己消失了,笼罩在清河上空的乌云也就散了。

    可是,我能去哪呢?

    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日本。再恨,我骨子里也是好奇的。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国家?我的日本母亲这么思念我,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开始变得日渐忧愁。而这一切,我妈都看在了眼里。

    她还是坚持着收到第一封信时跟我说过的话。

    “六指儿啊,你要想回日本,你就回去。看看你的亲妈,妈能理解你。看完了,想留下你就留下,听说那边条件比咱们这好。你要是想妈了,想回来随时回来。妈就是卖房子卖地也给你凑路费。”

    那一回,我沉默了。

    我把想法偷偷地跟我沈爸说,沈爸把他攒的五十块钱都给了我。

    临走之前,我再三跟我妈和沈爸说。“我就是去看看,看完了我就回来。你们都知道,我离不开我妈。”

    只是,我做梦都没想到,本打算去去就回的计划,从上路起就有了变化。从登船的那一刻算起,我就再也没能见到我妈。

    小栓大爷说到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饱经沧桑的脸此时称得上阴云密布了。

                      日式院落

    在那艘巨大的轮船上,有六百多人一起返回日本。

    他们大都和我一样,被中国的老百姓收养,待我们视如己出。可我们日本人的身份始终是生活里挥之不去的阴霾,我们的短暂人生都不同程度地笼上了浓厚的阴影。

    跟我住同一个船舱的王大哥的经历听上去比我更惨。说到这的时候,小栓大爷下意识看了看我。我的心立刻狂跳了几下。

    王大哥住在方正县里。他从小被养父母养育得很好,保护得也很好。正当他准备和青梅竹马的姑娘巧云结婚时,他收到了日本亲人的千里传书。那书信像颗饱含深情的炸弹一样,将原本平静的生活炸得粉碎。

    除养父母之外的一众人等都知道他是日本人的身份。巧云的家里最先反应强烈。他们极力反对这门原本看好的婚事,说不能把培养得识文断字又知书达理的巧云嫁给一个日本人。再要坚持,他们就要以命相逼。

    不得已,深情的巧云只能表面上答应父母,退了这门亲。接踵而来的还有周遭人的指点议论。包括他自己,也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血脉冲击。

    近二十年的平静生活就这么被硬生生地颠覆了,这让他和巧云都陷入到了巨大的痛苦中。在一次酩酊大醉以后,他被告知自己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因为他再次醒来,是赤裸着身体站在县里的大街上。

    巧云不愿看着心爱的人受苦,在和他做了一夜夫妻之后毅然决然地劝他到日本去。说她受不了这雪上加霜的巨大打击和漫长的煎熬,他走了,他们就全都解脱了。

    并且在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用实际的行动来催逼他离开。她给他留下了一绺长发,并偷走了他晾在幛子上的汗衫。在一个无人知道的深夜,彻底消失不见了,像颗星星淹没在了浩瀚的银河里。

    王大哥的养父母看他整日以泪洗面、魂不守舍,担心他再犯病,便也说服他回日本。他们变卖了家中仅有的两匹马给他做盘缠,希望他回到日本后能得到最好的治疗,换个环境开启他的新生。

    思来想去,王大哥接受了养父母的安排。他打算在日本站住脚后,就把巧云和养父母接过来共同生活。最不济,等他治好了病,重拾勇气再回到他们身边。

    望着一望无尽的海水,我和王大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仿佛无边的海水和我们心里的苦水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

    “王大哥和我自此就成了相伴几十年的朋友。”小栓大爷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在海上整整航行了两周。在经历了漫长的呕吐、想家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后,抵达了日本。我想像过很多次和日本母亲重逢的场景,可那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没准备好。

    可能,和长途颠簸有关。在踩到日本土地的瞬间,我像是水土不服的小鸟初落地一样,先是扑闪着翅膀打了一个趔趄。还好旁边的王大哥及时扶住了我,才不至于让我的日本母亲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是腿软的狼狈样子。

    “人和人是有磁场感应的,你一定要相信这句话。尤其是母子之间。”

    小栓大爷讲得投入,忽然想起来旁边还有个我在认真聆听。他很激动地说出了这句话,并且拍了拍我的肩头。

    我慌忙地点头以示回应,借此来掩盖我复杂的内心。不过,显然我是多虑了。小栓大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并没注意到我升起波澜后的慌乱反应。

    那么多人中间,我的日本母亲第一眼就认出了我。他继续说。

    我像是被那焦灼的目光给灼伤了一样,也在第一时间感应到了她。

    太像了,我和她长得太像了!同样的刀条脸,同样的小矮个儿,同样的,左手大拇指旁明晃晃的六指儿。

    见到我的一瞬间,她就哭上了。称得上泪如雨下。跟她比起来,我则显得铁石心肠很多。我慌乱、羞涩地被她一把抱在怀里,一种很奇怪的情愫涌上心头。

    意外的,还有几滴眼泪在不经意间涌出眼角。那泪水来得很突然,把我吓了一跳。仿佛它们是直接从骨头缝里、血脉里渗出来一样。

    我就那么冰冷地站在她的面前,任她抱着我哭。

    哭够了我们才往回走。

    我们就那样相认了。

    在车上,我的日本母亲一直哭。一边哭一边还用手拉着我的胳膊,生怕我会再次被谁给拽走一样。她嘴里始终嘟囔着我听不懂的话。

    我们来到了她再婚后的家。

    那是满满当当一大家人的日式院落。狭小、整洁。跟我中国的家比起来,却显得异常局促,让人心生压抑。从那一刻起,我强烈地想我中国的家。

    起初,家里人对我还算客气。

    谈不上和蔼的老头、老太太点头跟我示意;有些阴骘的日本继父则拿目光赤裸裸地对我上下打量;两个十来岁的日本小孩儿的目光里则直接写满了嫌弃。

    在这样的家中,我忽然觉得:自己实际就是日本母亲手上的六指。是亲生的,也是多余的。

    他们吃大米饭团、喝紫菜汤,吃纳豆和生鱼片。都是量很少、很清淡的饭菜。我虽然每天都很饿、很饿,可还是觉得难以下咽。即使在饭后,日本母亲偷偷让我吃大米饭团,我也还是吃不饱。并且,我不喜欢那种偷偷摸摸的、做贼的感觉。

    他们每天睡前都得洗澡。我也得入乡随俗,跟着每天洗澡……那时候,我才知道啥叫度日如年。我开始疯狂地想我妈,想我中国的家和沈爸,看到那两个弟弟妹妹,我又开始想铁蛋儿……

    睡梦中,我总能梦到小时候:梦到自己拉了很多的稀屎,梦到了我妈不厌其烦地给我收拾,还给我揉肚子……我妈的手掌又宽厚又暖和,软软乎乎……醒了发现自己躺在日本的榻榻米上,身子底下一点也不暖,我就躲在被窝里哭……

    我还想东北老家的饭菜,做梦都在吃家里的大碴粥和蘸酱菜,哪怕是我妈腌的咸菜疙瘩,我都梦到了好多回。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两个月吧,我实在扛不住了。开始跟我的日本母亲闹情绪,任她怎么哄我,我都不搭理。她给我拿什么穿的用的,我都不用,只穿我妈给我带的两身衣服。

    随着我情绪的日益显现,我跟日本继父一家也表现出了相互的排斥和冷漠。我让日本母亲送我回中国,我跟她画画,表达我想中国的家和我中国的妈。她就哭了。哭得哆哆嗦嗦。

    那时候,我心里也很难过。可我觉得长痛不如短痛,我得逼她一把。想来想去,也没什么更狠的做法,我就打起了六指儿的主意。

    本来,在中国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根六指儿让我显得格格不入,那是背地里小伙伴们戳我伤疤的地方。到了日本我才知道,原来我是随了我的日本亲妈。那是我是日本人的证据。

    我还想到了奶奶临终前讲给我听的老和尚的话:

    生而未养,断指可还!

    生而养之,断头可还!

    未生而养,百世难还!

    我五经半夜钻进了厨房,找出了菜刀,把它对准了、狠狠地按了下去,直至它切断了我的六指儿。

    钻心的疼痛让我没忍住叫出了声儿,我疼得瘫倒在地。

    从那以后,我的日本母亲就把我送到中华学校去寄宿。就这样,我又叫回了刘小栓。

    我知道:那一次,我狠狠地伤了母亲的心。

    后来,我联系上了王大哥。他说,我们应该是回不去了。听说两国的关系又出了问题,我们恐怕得做好了这辈子都生活在日本的准备。

    他还说,巧云已经在关外结婚了。

    王大哥说,他的亲爸亲妈家境一般,却对他很好。他是他们的独苗,战争让他们失去了再次生育的能力,所以才想尽办法把他找回来,想把他留在身边传宗接代。

    他们正在带他看病,同时在帮他办理加入日本国籍的相关手续。还说把他的工作也安排好了。因为语言不通,让他暂时在废品回收厂上班。等完全学会了日语再另做打算。

    他已经去日本回收厂看了,很让人大开眼界,好多东西在中国见都没见过。他会好好赚钱,把身体调养好了才不辜负那些爱他的人们。等中日关系恢复了,他会回国看养父母,会想办法去看看巧云。

    听王大哥描述他新生活的种种打算,我为他高兴,却也有说不出的心酸。

    回头再看看自己的处境,说一句肠子都悔青了也不为过。没办法,世间没有后悔药。我必须另做打算。就这样,我又有了新的名字---川岛思华。

    我想起了沈爸曾经跟我说过的话,我是块学习的材料,我要为建设中日友好关系努力。让更多像我这样的孩子少经历一些我吃过的苦。就这样,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将来靠自己的努力回到中国,再见我妈和沈爸。

    说到这里,小栓大爷长长出了一口气。我也跟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们都站起了身子,直了直腰。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北窗外。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不断的学习,我毕业后如愿去了中日友好协会,这么多年从事的都是关于建设中日友好关系的工作。

    1966年。通过不懈努力,我终于和中国方面取得了联系,还出差去了北京。虽然,我还不能回到日思夜想的东北。但我知道,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我没有办法改变历史,但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改变和影响以后很多年很多人的命运。这也是这么多年支撑我走到现在的信念。

    那次出差,在返回日本的最后两天,我的申请终于被批准了。我跟我妈通上了唯一的一次电话。

    窗外起风了,一阵阵凉风吹向了我们。呜呜的风声从山间迤逦而来,好像是谁在那呜咽。

                          电 话

    通电话之前的那个晚上,我一宿没睡,早早地坐在电话机旁等着跟我妈通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就呜呜地哭上了。我妈也哭得泣不成声。我俩一边哭一边对着电话大喊。我一遍遍地喊妈,她一遍遍地喊儿子。其余的话,我们一句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接线员提醒我俩,时间快到了,赶紧说点关键的话啊。接线员姑娘很可爱,她发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哽咽的。

    我妈的声音有些沙哑了,让我想起了临终前的奶奶。

    我妈告诉我,她身体很好,一顿还能吃两碗饭。她说她不怪我,说我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些年不容易。她告诉我,不论我在哪儿,只要我活得好她就放心了,让我别惦记她。

    我让她保重身体,一定等我回去看她,我要给她和沈爸磕头。我让她再给我一点时间,相信那一天很快就到了。到时候我会把儿媳妇和大孙子都给她带回去,还得让她把把关。我妈就笑了,说我哭傻了,都有大孙子了还把啥关。我俩就对着电话嘎嘎地笑,笑完又哭上了。

    那时候,我觉得能跟我妈联系上,一定是我和我妈的感情感动了老天。并且坚信,我能有见到我妈的一天。因为,我一直都是那个不幸中又有几分幸运的孩子。

    可那一回,老天爷没有可怜我。再回来已经是1982年了,我只能在我妈的坟头给她磕头了。

    小栓大爷说到这的时候,声音又开始哽咽了。

    这次换我来拍他的肩膀。而我,也再一次红了眼眶。

    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内心,继续跟我讲。

    我跪在我妈的坟前,一跪就是一个上午。

    我失声痛哭,不能原谅自己。我恨自己太自私,我竟成了我最不愿意成为的“狼崽子”。早知道当时一别就再也不能回来,我就是为难到死也不会离开我妈。

    小栓大爷终于支撑不住,这次他没控制,而是畅快地失声痛哭起来。而我,也跟着他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们成了窗边两个哭泣的泪人儿。

    采访结束了,我心情复杂地走出了他开阔的小院儿。无数的夏虫在菜园地里歌唱,满天星斗在空中朝我眨眼睛。

    小栓大爷送我走了一程。临分别前,他突然对我说:“能回到老家给我妈和沈爸守灵,我很满足。你知道吗?在我们的遗孤群体里,流行一句话---那边是祖国,这边是故乡。而我们,永远在中间……也只能在中间......”

    “对了,我王大哥的名字叫王见君。也是高高大大很英俊,你长得跟他很像!”这是小栓大爷那天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用了三天时间,不眠不休,写出了我人生的第一篇采访稿。稿件一经发出,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和高度认可。

    在中国,仅方正县,就有4500多名像刘小栓一样的一代遗孤。在整个东北,遗孤的人数就更多了。

    他们让人唏嘘的人生故事,正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无声地上演着。他们是特殊时期的经历者和见证者。在促进中日友好、增进民间交流方面,一个个“刘小栓们”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他们的特殊存在,在鲜活地提醒着后人:要捍卫和平,不再有战争。

    他们,不该被遗忘。

    报社领导给了我工作上的肯定和表扬。说我的稿件写得有高度、有温度,情真意切,十分动人。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字里行间隐藏了多少关于我自己的、不能言说的情愫。这件工作完成以后,我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再次回到了我的方正老家。

    回家前,我装了几份印刷好的报纸带给小栓大爷,并在下车以后直接奔向了大爷家。

    又是晚饭时间。小栓大爷家的院门却是大开着,屋子里聚满了热热闹闹的一群人。

    原来,大爷家正在举行日本遗孤们的聚会。小栓大爷见我拎东西进来,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开始拍巴掌大笑。

    他大声地说:“欢迎,欢迎!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们还说我吹牛……看,省报记者不是来了?!”

    因为兴奋,小栓大爷的脸颊涨得有些发红。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那红脸看起来就和窗外的扫帚梅一样有些动人了。他把我热烈地抱在怀里,隆重地介绍给大家。

    大家也朝我频频点头,目光里装满欣赏和感激。

    我把报纸分发给大家。原本热闹的屋子一度陷入了寂静。

    声音洪亮的赵大爷突然说:“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人惦记我们这些破事儿……“

    发福的矮个子陈姨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去。我们这几位老姐妹就从来都没回去过……联系不上......可能,那边没人了......也可能,他们不想认我们……”

    “我就压根儿没想回去,那边的哥哥前两年来寻我了,我不想折腾。这么多年都在这边待得挺好。再说,爸妈、丈夫和孩子都在这呢,往哪去啊?这儿就是我的家......”慢声细语地说出这些话的是小李阿姨,她一直话不多,人看起来很随和。

    大家都有些激动,眼泪汪汪。

    聚餐开始了,小栓大爷把第一杯酒敬给了我。那天,大家都喝得有点多。我吃了终生最难忘的一餐饭。

    离开前,小栓大爷坚持再送我一程。在星空笼罩的村路上,小栓大爷握着我的手不住地说着感谢、感谢。

    末了,他动情地说:“谢谢你,小念君。谢谢你愿意来记录我们的故事……人类其实挺渺小的,跟那些蝴蝶、虫子没什么两样......我们不能选择出生,也无法选择死亡……”

    “大爷祝福你:往前看,希望你今后能有个无憾又快乐的人生……”这是在那天,大爷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背对着大爷,我撒了一路的眼泪。我的眼里也闪烁着星星的光芒。

    翌日清晨,我采了一捧山间的野花,并把它们摆成美丽的花束,献给了我独自沉睡在山间一隅的母亲。

    在她的坟前,我第一次用平静的心情重读了她和我父亲这些年来往的书信。

    那也是我第一次,尝试着接纳自己的身份。

    母亲的半夜离开,是因为她发现腹中已经怀下了我。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要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何况,我还有个境遇那么复杂的父亲。

    她和父亲的养父母事先说好,希望劝父亲能够回到日本去接受治疗,并在那边开始他的新生活。如果有缘,他过去以后再想办法把他们接去团聚。而在那之前,她则下定决心带着我在关外生活。

    可,现实的考验总比想像来得残忍。

    她没想到,中日关系会出现新问题。

    眼看着团聚遥遥无期,为了让父亲安心地待在日本,她对父亲隐瞒了自己怀孕的事实。并且告诉他,自己在关内已经找人结婚了,让他不要再等她。

    而父亲,在回到日本以后也过得并不如意。他成了离不开、融不进的边缘人。每天对着无尽的废品和母亲结婚的事实,他最终也认命一样地在那边找了个条件很一般的人结婚,只为完成他传宗接代的使命。

    再次取得联系,是在1972年中日正式建交以后了。

    那时候的父亲才知道,母亲有了我,并且已经带着我回到老家。这些年她一直在默默地替他尽着孝道,送走了他养父母的事实。

    可他在日本的一家老小,已经成了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何况,这些年的苦闷生活,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没脸再跟养父母联系,也没有能力对自己的亏欠再去奔波。

    跨越海峡两岸的信件,成了支撑他们彼此活下去的信念。他们还有了死后要埋在一起的约定......

    我终于理解了母亲在临终前的反复嘱托:一定要去拜访一次刘小栓,听他讲讲过去的故事;一定要把她安葬在一处单独的墓地里,随她一起下葬的必须有那件她珍藏了多年的男士衬衣。

    原来啊,那是父母亲合葬的衣冠冢!

    我终于理解了母亲的用心良苦,理解了那无声的父母之爱。

    她要用小栓大爷的故事,让我了解更多......她希望我放下对父亲怨恨的执念,理解父亲、接纳父亲……我慢慢地懂了母亲这些年的隐忍和为所爱之人付出的心甘情愿,她在向我解释父亲的无奈和他的半生缺席……

    扫墓回来,我做了个决定:我要用休假时间把父母的故事给记录下来,把它当做礼物送给而立之年的自己。

    故事的开篇,我是这样写的:

    越往南走,路越泥泞。

    巧云的懒汉鞋上已经覆满了层层的泥巴。它们拖累着她,一路上走得特别地艰辛。可因为心怀憧憬,她脸上挂着的始终是坚定和从容。

    她抚摸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风景如画的草甸里。终于,在天亮之前走出了那片泥泞。

    她驻足在辽阔的松花江边,鞠了一捧江水到嘴里。清冽的江水,瞬间滋润了她干渴的喉咙;她美好的心田,也得到了及时的浇灌。

    该怎么形容她那时候的心情呢?

    直击心底,如淋甘露。

    ......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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