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来这儿。”昏暗的地狱已经很多年没亮堂过了。作为阎王爷,我向来用不着亮光也不关心这些小事情,而黑白无常也不敢关心这种大事情。所以,且这么昏沉着吧,反正不影响我站在高处,蔑视一切亡灵。
“黑白无常来的时候我没有哭,也没有害怕,甚至连大气都没敢喘。我跟在他们身后,保持一定距离的同时还迈着均匀的小碎步。我保证,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不带一丝个人情绪。”
她叫静静,公司职工。去世时身穿白色长裙,落地后几乎成了一滩烂泥。此时,她正跪在大殿中心,低着头,长发遮住了五官,声音清脆悦耳,除了微微颤抖的身体,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我想,我......需要从头说起。那天,天气很好,隔着玻璃都能闻到夏天特有的味道。出门时,我特意换了一件死灰色长裙。衣服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即便胡同口朝我吹口哨的年轻人也没有扰乱那份愉悦。我捂住雀跃的心脏,贴着墙快速逃离吹口哨的年轻人。将要越过他们时,其中一个说,‘笑一个,笑一个。’我朝他们微微一笑,心底却想,‘你们哪里知道我的欢悦?’
一路上,蝉鸣、鸟啼混合成一首夏天的交响乐。我提着裙子,在夏日里行走,每一步都带着心底的雀跃。直到公交车上,他出现了。我伸长了胳膊,握住扶手,他一点一点靠近。每靠近一寸,快乐就减少一分,最后,悲伤与愤怒占据了上风。没错,他开始摸我了,一开始很轻,带着试探的意味。我不动声色地躲开,朝他怒目。他嘴角一扬,开始往......上......直......到......”
“你确定是摸?”我翻开册子,她的名字用朱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号。
她猛地抬起头,只那一瞬,足够我捕捉到那苍白脸上的一抹红晕。随即,她低下头,手悄悄握成拳头,吸一口气,继续说:
“我确定。车上人多,一开始我也认为是不小心碰到了,没想到他越来越过分。直到......直到那只......手摸到了臀......,我终于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整个过程,我......都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声音。他脸上很平静,墨镜后面的眼睛带着一丝狡黠。我提前下了车,转身时,他朝我冷笑,还......竖了个中指。下车的站牌距离公司很远,我在烈日下走了很久,好不容易到了公司,经理却通知我,升职名单弄错了。原来,夏日的蝉鸣和鸟啼,向来这么恼人,十几层高的大厦都挡不住它们的聒噪。一整个白天,我都很恍惚。直到工作连续出错后,我......我站上了公司天台......”
“你因为这点小事想不开?”我合上册子,摇摇头。这么多年来,寻找完美受害者的任务一直没有完成,倒是我变得越来越耐心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从黑暗中咂摸亡灵的过往竟成了乐趣。
“是......是......可......这事不小啊。阎王爷,请让我灰飞烟灭吧,我不想轮回了。”她抬起头,眼睛里蓄满泪水,却始终没有流下。
“不行。”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这么多年来,类似的事多了去了,如今一个心软放她过去,接下来得有成千上万人成为漏网之鱼。我虽看重那个寻找完美受害者的任务,可,既然是完美,那想必只能有一个人。
“为什么?”泪终于掉下来了,漆黑中却闪着耀眼的光,“啪”的一声,触动了地上千百个泪坑。一时间,呜咽声充斥了整个大殿,一旁的黑白无常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朝黑白无常投去责备的目光,随即说:“你的确没有反抗,也算是受害者,但你因此造成了工作失误,这就没法原谅了。所以,送她轮回。”
“不——!”
尖叫声逐渐消失,空荡荡的大殿从来不缺人。我站在高处,望着大殿中央那个狼狈的人。
“不,不好意思,我想先整理一下。”
的确,她很狼狈。黏哒哒的头发紧紧贴住头皮,眼圈乌黑,一边脸几乎肿成馒头,雪白的长裙满是血迹。我皱了皱眉,翻开册子,她叫静静,名字早已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号。看到那熟悉的朱红,我抱住胳膊,乜斜着眼睛,看着底下的人。
“真不好意思,黑白无常两位大哥来的时候我有点狼狈。一路上也没顾上收拾。不过,我保证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真实有效,不带一丝个人情绪。”
“说。”
“我很少出门,一直呆在家里准备嫁人。很多人都说,危险都在门外,只要不打开那扇门,我会平安终老。可是,那天我必须出门帮家里买酒了。卖酒的小超市离家不远,最多五分钟就能回来。我换了衣服——白色长裙。刚出楼道,他们浩浩荡荡走来,我准备躲开,谁知一个踉跄,跌倒了。他们开始起哄,朝我吹口哨。那时,我脸很红,低着头,快步朝小超市奔去。谁知,他们追来了,一边追,一边叫着‘别走啊,别走啊’。我一时慌张,竟跑进了死胡同。那胡同有点昏暗,满墙都是令人心惊胆战的画;那胡同有点臭,垃圾桶散发着刺鼻的味道;那胡同有点脏,满地都是令人作呕的烂泥。他们吹着口哨,朝我逼近。二十多年的经验让我不顾形象地跪地求饶,求他们让我去超市买酒。可是......那一瞬间,天都黑了......
睁开眼睛,黑白无常两位大哥已经来了。起身跟他们走时,我看到满地烂泥中夹杂着黑乎乎的血。”她身体不住地抖,血逐渐凝固,最后变成一朵朵漆黑的花,仅一瞬,便消失了。
“然后呢?”
“我什么都没有做。”
“不,你做了。”
“什么?”
“你穿了那条裙子。”
“我......”
黑白无常面无表情地将她扔进了轮回。凄惨地尖叫声从深渊传到耳边。
“真是麻烦。”我逐渐对这份工作产生了厌倦感。每时每刻,不同的人总喜欢编造相似的故事企图蒙混过关。这样的伎俩看多了,总会审美疲劳。说什么寻找完美受害者的任务,无非是打发这无聊时光的说辞罢了。
“麻烦?是因为我吗?”
我翻开册子,又是一个静静。她的名字早已被画了一个鲜红的大大的叉号。这一次,她穿着黑色连衣裙,披散着头发,肩膀微微抖,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说吧。”我合上册子,闭上眼睛,准备寻摸属于她的过往。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叫静静,喜欢夜深人静的夜晚,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每当夜幕降临,我总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才出门。出门前还需要再三确定周围有没有人需要躲避。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没有什么问题。就在我以为可以寿终正寝的时候,却出了问题。
那天,那个客人满脸怒气,点了一桌子菜却只喝酒。老板怕他吃霸王餐,让我去招呼着。怒气冲冲的客人眼里怎容得下外人,只一个抬手,菜一股脑地朝我涌来。事出突然,一时间,我只来得及闭上眼睛,迎接意料之中的炙热。菜扑到脸上,先是温热,随即变成滚烫。我细细感受身体发出的每一丝呐喊。闻声而来的老板看到满地狼藉,朝我甩了个巴掌,又堆起笑脸安抚客人。客人得了好处,一扫之前的不快,拉住我,说:‘喝酒,喝酒。’
我一个劲地躲闪,却激怒了他。客人猛地使劲,衣服破了。我捂住张牙舞爪的纹身,蹲在地上瑟瑟发抖。要知道,这个纹身是之前的男朋友留下的纪念。男朋友很喜欢我,他说:‘只有心甘情愿纹身才代表爱我。’我怎么会不爱他呢?可他会不爱我,后来,他又喜欢了别人。人走了,纹身却没有长脚,在岁月的浸染下甚至变得越来越鲜亮。客人看到纹身后眼神瞬间变了。他不怀好意地跟老板打了个招呼,甩下一沓钱。那个酒店很黑,每个房间都传来痛苦的尖叫。他将我推进房间......”
“就这?”我打了个哈欠,最近的人越来越没有意思了,编故事都一个套路。
静静吓得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没有反抗,也没有尖叫,连声音都没有发出,甚至他将我从窗口推下去的时候,我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你依旧要轮回。”
“为什么?”
“好女孩谁纹身?”
“可......”
黑白无常的大手已经架住了静静。轮回台早已张开大嘴,时刻等待着。静静收起脸上最后一丝表情,如一团棉花在空中打了个旋,轻轻下落。很久,熟悉的尖叫声并没有响起,求而不得的失落感袭便全身。
黑无常拍了拍手,说:“我倒是觉得她还不错,算是完美受害者了。”
“就是就是,阎王爷,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说完,白无常擦了擦舌头上的口水。
“我需要一个完美受害者。”我沉浸在失落感中不愿搭理黑白无常。他们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学会在合适的时候闭嘴。
“我就是完美受害者。”
宽大的袍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黑乎乎的血迹顺着衣服流出,顿时,大殿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我叫静静,没有鲜艳的裙子,也不会反抗,甚至会迎合那举起的拳头。真的,求求你,让我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吧。”
黑白无常看看静静,松了口气:这应该是完美受害者了吧。
“那说说,你为什么来这里?按说,一个完美受害者需要寿终正寝。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你到了阎王殿?我并没有请你,甚至黑白无常都没有过去。”
“我,我......”
“因为你没有儿子。”我声音很轻,却保证每一个字都传进她的耳朵。我站在高处,能够清楚地看到她每一丝变化。
她先是有些慌乱,随后抬起手,左右抖了一下,接着弯下腰整个人贴着地板。呜咽声再次塞满整个大殿,黑白无常架起她的身体,面无表情地扔了下去。
转眼间,大殿中央出现了一团破旧的衣服,瘦小的婴儿躺在里面,细瘦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深深的勒痕。
“叔叔,我叫静静。叔叔,我刚出生两天,就来找你玩了。我可以不轮回了吗?”她摸摸脖子,随后将手指塞进嘴里轻轻吮吸。
“不行。”
静静的小手开始在空气中舞蹈,只是她太小了,根本什么都抓不到。
“叔叔,叔叔,为什么?”
“因为你是女孩。”
黑白无常迈着沉重的步子将静静扔了回去。
“阎王爷,到底谁是完美受害者?”
“不存在即完美。”我翻开册子,无数个“静静”画满了无数朱红的叉号,“她们不得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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