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子,我特别想离开这里。
那年我干了件非常愚蠢的事儿,没有同家人打招呼,背上行囊就决定去旅行。我坐上长途汽车,抱着背包做梦。梦里有个地方,绿茵茵的草地上长满了狗尾巴草,我的妈妈穿着年轻时候的月白色连衣裙,撑一把阳伞。她就站在草地上,远远地看着我,但是我看不清她的脸。天上,泡沫般蓬松的乳白色云朵仿佛长了翅膀,围绕天穹中央做圆周运动。醒来以后,我发现背包开了一道口子。伸手一摸,钱包没了。
后来,我在这里下车。人们管这片地理区域叫阿尔。阿尔这个地方,更像是屠宰场,或者生产肉制品的工厂,反正它有很大的屠宰车间就是了。我就是这样来到阿尔的。有天傍晚,我终于决定离开这里。天色将黑的时候,我带着辛苦工作攒下的钱,来到汽车站。车站很小,又脏又破,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这没什么奇怪的,阿尔所有公共场所都长这样。所以我管阿尔叫屠宰场。车站门口人不多,大门生了苔藓似的褐色铁锈。因为建筑老式结构的缘故,售票厅连着候车厅,此刻都被低矮的屋檐隔绝了阳光。售票窗口旁边摆着一台自动售票机,但看得出已经坏了,黑洞洞的屏幕上只有一张蛛网。我前面还有很多人,他们都要乘车离开阿尔。有人拿了票,就往另一个大厅走。快到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低矮的浓云使得月亮忽明忽暗。售票窗口边有一块小黑板,上面有几排粉笔字,我伸着脖子仔细看,暂时还看不清。终于排到我的时候,借着售票室里杏黄色的白炽灯光,我在黑板最下方的一行字中,辨认出一个数字。我的数学一直很好。小时候,我能计算菜价,到中学,我能考到一百四十分。可是这些都是老黄历了,来到阿尔以后,我的智商下降了不少。现在,我不敢肯定这个数字绝对比钱包里钞票的总面值要小。更糟糕的是,我不会说话,看不懂文字。这些情况毫无疑问都是来到阿尔以后才出现的。我恨阿尔。
这种尝试不是第一次了。我离开车站,往回走。这个时候,屠宰场应该早就下班了,可阿尔的车间里却还是灯火通明。一辆货车停在路边,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烟,他的眼神飘忽,透着诡异的微光。我觉得他接受了某种任命,在通往车站的路口监视每个试图离开的人。但是我现在很笨,不记得以前有没有见过他。或许,他只是累了,在等待装货的时候,跑路边过一把烟瘾。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坦然了一些。我不记得怎样抽烟了,可能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个习惯。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也不觉得烟草燃烧的味道难闻或者好闻。
如果我再聪明一点,或者重新掌握交流能力,就可以离开阿尔,这样我就不用再戴上狗链了。我的主人不觉得世界上有狗这种生物,他在屠宰场(我是该管这地方叫阿尔呢,还是屠宰场呢?反正它是一个很大的屠宰场以及一些附属建筑组成的区域)有一份工,负责宰杀生猪。他是一个和蔼的老头,秃顶,消瘦。起初他向我介绍阿尔,教我学习宰杀牲口。后来他说,我其实更适合干警戒一类的活,比如看家护院。有一次我抱怨活得像条狗,主人不高兴,他说狗这个低俗的名词早就在阿尔消亡了。我戴上狗链以后,被主人牵着,每天出入屠宰场。屠宰场有一条很大的流水线,最后生产的成品是罐头、火腿之类的肉制品。工人各司其职,屠宰工先用电击枪杀死猪和牛,然后将它们的尸体大卸八块;负责精细加工的人再扔掉下水,拣出合适的部位砍成小块,送到做罐头和火腿的车间里;成品产出后,会有货车来运货,然后这些肉制品就流动到市场上。
主人白天在屠宰车间杀猪,让我待在旁边观摩。到了傍晚,他就带我出去散步,晚上我们玩皮球和纸牌,他睡觉以后我就到门外休息。主人很少对我说话,这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我语言功能的衰退。他总是嫌我碍事,用电击枪干掉一头猪的时候,会大声叫嚷,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好像我待在边上会妨碍到他屠宰的速度。他有一个老婆,年纪跟他一样老,或者更年轻一点。他老婆特别虚荣,喜欢跟其他家属攀比。很多次她带我出去散步,遇到同样牵着宠物的妇人,就停下来吹牛,说我会做计算题。她弯下腰,非常大声地对我说:一加一等于几呀?可是我哪会数学,在阿尔这地方,智商下降得厉害。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起初这种方法十分奏效,但是到后来她就开始踢我,或者使劲拽狗链,搞得我快喘不上气了。没办法,我伸手在地上划了三道痕,意思是一加一等于三。在她的脚踹过来之前,我看到面前的另一个妇人笑得合不拢嘴,她的手里也攥着一条狗链,另一端是一个年轻女孩。
我就是在这种情境下认识玲的。尽管我们都不会说话,也看不懂文字,但还是能感应到对方的经历。我想,玲大概也是在叛逆期干了件蠢事,在离家出走的路上误入了歧途,来到阿尔。她一定也尝试过离开,但是没有成功。她的头发很漂亮,鹅黄色,波浪形,还有洗发水的香味。回到家里,我还在想着她,睡不着觉。这样过了大半夜,开始下起了雨。很奇怪,阿尔这地方从来没有下过雨,每天都是艳阳高照。但是今天例外,雨越下越大,把成天弥漫着的血腥味都冲淡了,空气变得有点新鲜,有点清甜。我找来一把伞,准备到外面去看看。
外面是一排双层住宅,我不知道它们的结构是否完全相同,但这些房子看起来都是一个样。这条道路通向工厂,两边栽有柳树,柳絮覆盖了很大一部分地面。也许因为这些柳絮使雨声变得淅沥,远比我在屋里听到的声音更缠绵,像是近在咫尺的说话声。工厂里依旧亮着灯,远远望见人影在窗前移动。现在是深夜或者凌晨,一群乌鸦在深黛色笼罩的天空盘旋,月光使它们在落满柳絮的地上布下倏忽即逝的影子。我忽然注意到雨,此刻正变得遥远,因为天空将要明亮。我闭了伞,雨丝或者柳絮之类的东西飘落在头顶,我向玲居住的那边走去。整条街道都在熟睡。我站在连接另一条道路的小广场上(这里被用来丢弃猪下水),回望那片雨中混沌模糊的区域。我想阿尔这个概念很可能是抽象的,这里的人用阿尔指代屠宰场和周边建筑,但实际上它所囊括的范围是无限的。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世界是由无限多个阿尔所组成,在空间上具有无限大特征的巨型屠宰场。我的主人并不避讳这个话题。他告诉我在阿尔高大围墙的背后,有一群农场主为工厂供应生猪。我不记得来到阿尔那天的事了,但对拖拉机上哼唧唧的猪们记忆犹新:它们被驱赶下车后,在水泥地面留下一块臭烘烘的冒热气的痕迹。在玲居住的这条街道,我看到一些难以理解的事物。一个老妇在屋檐下,往一只小小的奶瓶里挤奶。她的乳房软塌塌的,旁边蹲着一个和我一样年轻的女孩,正含着一只粉色奶嘴。当我经过一面长满苔藓的红色砖墙时,听到里面传来唿哨声,接下来是一头猪凄厉的嚎啕。我攀上砖墙,纠缠在这面古老墙壁上的苔藓的表面使我举步维艰。我看到一个老头打着唿哨,一头被捆绑的猪安静地躺在地上。随后看到的是一个年轻男孩,手里握着一支电击枪,正战栗地蜷缩在墙角,而在同一瞬间,我看到那根悬在空中的银白色铁链。老头在被月色侵染的庭院里为男孩开锁。他们庄严肃穆,此刻正进行某种仪式,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偷窥者。黎明到来的时候,雨丝缓缓融化在青蓝色天幕,远处屠宰场的灯光变得更加明亮。一个美妙的潮湿夜晚结束了。
天亮以后,我看到老头脱掉工厂灰蓝色制服。推门走向工厂的,是那个年轻男孩。他穿着屠宰服,手握电击枪,身上有若隐若现的血腥味。我顿悟一场仪式已经结束,使命完成交接。我没有找到玲,或许她已经和穿上制服的男孩一样,在这个夜晚学会了阿尔的语言和文字,并且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工人。这样,她是不是就能离开了?我是否也会按部就班地学会屠宰技能,还有所有曾经有过后来又失去的知识?
有一天,我再次鼓起勇气到车站去。那生了铁锈的大门已经被卸下,售票厅依旧灰暗阴沉。我脚下的水磨石地砖被踩得很光滑,在傍晚日落后向大厅里反射天边的橙红色霞光。车站门口空荡荡的,拖拉机的突突声由远及近,汽油味混杂着沙尘缓缓从地面升腾,一群褐色麻雀在拖拉机到来前飞向天空。以前这里很热闹,虽然人不多,也不至于冷清。但是这几年(我根据季节的交替推测时间)来车站的人越来越少,周围摆摊售卖食品的商贩也销声匿迹了。显然,车站正在荒废,阿尔变得孤独。这并不意味着想要离开的人在减少,事实上我经常在工厂和别的地方遇到更年轻的人,他们初到阿尔时像我一样手足无措,后来慢慢开始习惯铁链与皮肤摩擦的感觉。有些人天生就是干屠宰的好手,很快就学会了工作,于是他们的主人就放心地把工作交给他们。再后来,他们也收养了到阿尔的人。这里的人,有些想过离开,有些选择安于现状。我很悲哀地意识到,出走逐渐成为一个边缘话题,每次到车站试图离开时,见到的人越来越少,而且票价好像涨得厉害。我没有钱,主人只管三餐,有时赏赐一点儿零花钱。好几年了,我的数学水平有所恢复,看得懂黑板上写的票价。那个数字,至少是我所有积蓄的三倍。我很沮丧,离开车站,蹲在广场上哭泣。
玲来找我,时间是午夜。我们沿着阿尔高大的围墙,不知不觉就走到车站。我说我恨阿尔(我学会了一点阿尔的语言),要是再有一次机会,绝不会在这鬼地方下车。玲看上去很聪明,这点可以验证———她的智商很高。她现在已经接过了主人的衣钵,在做红烧肉罐头的车间负责质量检测。这是阿尔比较轻松且收入较高的活。玲给了我另一种解释。据说,我想要出走的想法是叛逆期来临的标志。每年,她说,都有叛逆期的男孩或女孩偷偷打开铁链,偷走主人的钱,从车站乘车逃离阿尔。结果不言而喻———负责倾倒垃圾的工人总是能在围墙外找到年轻的尸骨。我觉得这种说辞很熟悉,好像来到阿尔之前在哪儿听过。
不管怎样,玲的解释效果显著。从那天以后,我确实很少动过出走的念头了。主人很高兴,教我宰杀生猪时的语气也缓和了些。有一次主人带我去食堂用餐,他老婆看到我进步飞快,还亲吻了我的额头。我感到幸福。
阿尔这个地方,正如玲所说,有负责倾倒垃圾的工人可以外出。有一次主人问我:杨中啊,你以后想去屠宰车间呢,还是想去看守冷库?他的意思,是让我接替他干了多年的屠宰工,或者像他老婆那样到冷库去工作。原则上,我是不介意在阿尔待一辈子的,不管是屠宰牲口还是在冷库打牌。就像玲说的那样,每个来到阿尔的人终将担负起主人的职责。但是,我说,我要当垃圾工。因为这样可以到外面看看。我的主人不是一个开明的人,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直到我们相处已久,当我在苦心孤诣地谋划着一场近乎逃亡的出走的时候,他突然失踪了(在这之前丝毫没有露出迹象),并且带走了他的妻子。后来我在离开阿尔的长途汽车上被当场擒获,当时他就坐在我后面。那天他告诉我:理想就像一面破碎的镜子。这时我才彻底地消除了自来到阿尔所萌生的厌恶。当然,我追悔莫及。
我的记忆犹如一艘忒修斯之船。航船被悄悄更换零件,今天的我与昨天的我俨然是两个不同的生命。我已心如死灰,不得不在屠宰场血腥嘈杂的车间里度日,任由阿尔的一切概念像蚂蚁般啃食吞噬我的记忆与认知。但我并不情愿接受这种暴力的移植,也不愿意像傀儡般任由他人摆布。现在我竭力隐藏着不多的往事。我知道,这很徒劳,因为阿尔所拥有的一套庞杂而完善的知识体系犹如宇宙,是那样的无懈可击。阿尔的语言没有主语,却无比精确简洁。他们的文字,更像是二进制的数字。最恐怖的是,阿尔有一套完全独立的自然科学体系,我记得以前学过牛顿定律(这是我对原世界为数不多的记忆了),可是阿尔人把牛顿当作异端批判。我一直觉得阿尔与我原先生存的世界存在某种联系,但是到阿尔以后,我记忆衰退,智商下降,几乎完全变成了傻子。然后,主人开始教我说话,教我写字,教我科学知识。到了现在,我已与血统纯正的阿尔人无异(尽管我怀疑连阿尔的开创者都是外来的),我觉得世界就是阿尔的模样。
我依靠感知时序嬗递来推测时间。现在,我到阿尔已经有了十年,镜子里的男人开始长出胡子。我觉得很帅。玲已经嫁了一个很好的丈夫。有一天我去拜访她,看到她攥着一条狗链,身旁是一个温顺的男孩,像我十年前那样年轻。她说,他到阿尔不久,还不会说话。我祝贺她成功晋级为主人,然后给男孩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她丈夫很客气,要留我吃饭。我知道,世界变成阿尔是无法挽回的事,终有一天我将彻底遗忘身世,然后接替我那日渐衰老的主人的岗位,爱上另一个女孩,收养误入阿尔的新人,看着他变成彻底的阿尔人,直到孤独或者幸福地老死。就像我的主人,还有我主人的主人那样。
屠宰场换了条更高效的流水线,我的主人因此失业。终于有一天,他看着我终日在街上游手好闲,觉得时候到了。晚上,他为我开锁。这只具有象征意义的项圈已经戴了十年。我的好奇相对于他多年来的囚禁使我觉得某个仪式将要开始。我的恐惧和忧虑随之烟消云散,因为自由即将到来。我预计到他会喋喋不休地重复屠宰车间工作指南,但是他的回答使我感到沉寂已久如废墟般的希望又死灰复燃。我注定将要选择逃离,尽管这种念头就像自杀一样在我原先生存的世界被视为终结之法。他说,去吧,离开或者到工厂报道。黎明时分,很少的人在街道上行走。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到车站来了,现在这里有若废墟。从垃圾车上掉落的猪下水无人清理,腐烂成粘稠散发恶臭的固液混合态残骸,盘旋在近地面上空的蝗虫般物种是绿头苍蝇,还有几只秃鹰站在墙头,广场上苍蝇的嗡嗡声震耳欲聋。至于那扇多年前就锈蚀的大门,此刻如落叶般枯萎,静静蜷缩在墙角。售票厅昏暗无光,一具骷髅坐在椅子上,蛛网从头盖骨一直覆盖到地面,我辨认出黑板上模糊不清的粉笔字,知道班车停运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遮盖住一些要紧的东西,蠢蠢欲动的力量就隐藏在雾气与浓云后面。我朝工厂走去,街道漆黑一片,灯罩破碎的路灯在黎明时分的混沌中战栗。慢慢地,明亮起来了,东边高大的围墙上头开始有阳光在跳跃,被橙色朝霞映衬得赤红的天际开始变得有序,车站阴沉衰朽的死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工厂轰隆隆的机器声,还有售卖早餐的三轮车上飘得很远馒头香味。
被环形街道包围的,是阿尔,我更愿意叫它屠宰场。车站方向灰暗的天空早已被悄然而至的阳光涂盖了,我该如何对主人讲,我在决定离开的时候经历了另一个时空?我怀疑阿尔的车站具有非常隐秘的生命力,又像幻术师那样具有操纵知觉的能力,使幻想与回忆构成的建筑在瞬间崩塌,深深埋藏在我心底的那点记忆被彻底遗忘。我已确乎成为了一个阿尔人。
玲已经等候在工厂大门了,她现在被调到人事部门,负责为新职工办理手续。我注意到她的头发,尤其是鬓角那边,已经有一点不太明显的银白色了。我的主人也在,他和他老婆如今已然衰老,两人斑白的头发很自然地使我想到汽车站售票室里那具被蛛丝缠绕的骷髅。玲让我填一张表,有一栏是家属,我在上面看到两个熟悉的名字。是我的主人,他们此刻相拥而泣。填完表,玲带我去领工作服,是一件灰蓝色套装,包括外套和长裤。接着,玲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带你去看看车间。我说,好。我们沿着漫长有若无尽的流水线前行,从包装车间开始,一路逆流而上。我说宿命也许不是一条连续的直线,而是像这条流水线,像阿尔的屠宰场一样,有隐秘的因果把开端与结局连在一起。玲没有吱声。看得出她对这类问题不感兴趣,她可能觉得我还是个孩子,总是提出或者编造各种故弄玄虚的幼稚的问题。我又说,就像运送牲畜的拖拉机,还有来拉货的货车一样,那些猪被送到阿尔,被宰杀,做成罐头和火腿,然后再被运出去。这很显然构成了一个闭环。我开始幻想离开这里的其他方法,也许等到生命凋零,心力衰竭之时,阿尔就像消散的迷雾般褪去,我又回到曾经熟悉的世界(现在我对它已经知之甚少了)。她说我现在的年纪不适合再去思考这些问题。她的反应慢了半拍,大概是为我在感到成熟的同时,依然困惑于此类表象问题而感到遗憾。
空气中弥漫了一股猪血和消毒液的气味儿,屠宰车间肮脏的地面被猪下水侵占。有人把猪开膛破肚,粉红的大肠被慢慢扯出来,牵连的消化器官和血管使那些近乎麻木的人披上一圈猩红色光环,他们手中的刀又快又准。玲说,这里将是我未来的归宿。我的主人一直跟在后面,此刻正悄悄抹眼泪。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杨中啊,你不要害怕,就像以前我教你那样。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条流水线昼夜不息地运作,因此有人很不幸被挑中值夜班。我干的就是夜班,而且是屠宰车间的夜班。在正式上班以前,主人回家做了一大桌菜,我喝了杯酒。他哭得很厉害,他老婆也是。我想,阿尔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到了晚上,我出门上班,然后在凌晨回家睡觉。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我业已成熟,感到性欲旺盛。有好几次,我撞见质检车间的女工偷懒跑去约会,她们在晚上翻出窗台,偷摸来到食堂旁边一块堆放杂物的空地。墨绿色草丛很好地充当了掩体。我再也无法忍耐,好奇和欲望使道德虚伪。我趴在窗台边,探头偷窥这可耻的一幕:被月光照射的松软草地上,两瓣硕大的雪白屁股上下起伏。直到他们站起来潦草结束或者想换个姿势继续,我才注意到那种夸张的大屁股属于一个同样身穿屠宰场制服的年轻男性。我感到失望。很多次都是这样。直到有一天,我在深夜回到家,发现主人还待在客厅。他坐在藤椅上,宛如一株老树,下巴轻抵在两手重叠的手背,掌心紧握拐杖。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脸庞被电视机投射的明黄色光斑与阴影分割为泾渭分明的两块矩形,我不知道他正在沉思。直到后来他睁开眼睛,电视不失时机地失去信号,阴影与凹凸错落的五官才占据了上风。他说:有个姑娘很不错,你考虑一下。那个夜晚,我们谁也没睡。第二天媒人就来了,媒人是玲,那个姑娘是她的表妹琴。琴一点儿也不像玲,不过我还是喜欢她,她的酒窝很可爱。一年后,我们结了婚。
车站早已被废除。现在外面的人要到阿尔来,必须搭乘运送牲畜的拖拉机。这使阿尔的人口锐减。主人告诉我,他们那代人,时候到了,就会去车站等候,总有误入阿尔的少年。我就是这样被他们收养的。可是现在,每当拖拉机在早晨喷着黑烟慢悠悠地开进屠宰场时,等候在一旁的适龄夫妇经常会失望而归。我的主人,我的日渐衰老的主人,他们是如此期盼着我当上主人的那天。
时间过得很快。屠宰场进行了扩建,规模变得更大了。我晋升为屠宰车间的主任,这个时候琴还没有收养的想法。照她的话讲,青春是转瞬即逝的。很显然,收养一个少年会带来很多麻烦,比如衰老。我们感情一直很好,她爱我,我也爱她。所以,在这个问题上,还是有必要迁就她的。不过,我的主人还有她的主人可耗不起,他们的肉体正以惊人的速度衰朽,脑子也变得越来越迟钝。很多次我去拜访琴的主人,或者琴来拜访我的主人,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刁难。即便是我们私下商量,也经常会闹得不欢而散。
终于,在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雪过后,我那早已行将就木的主人在烤炭火的时候中毒死去了。阿尔没有一氧化碳这个概念,但是我还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化学老师教会我们一氧化碳的毒性。这段记忆很难被涂抹,因为死亡是那样的可怖,又难以置信地近在咫尺。距主人的葬礼还有两天的时候,他老婆伤心过度,死在同一盆炭火面前。玲前来吊唁,非常隐晦地祝贺我,她说我已经自由了。我真的自由了么?从误入阿尔到现在,自由从来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荒诞名词,它是如此具有迷惑性,如塞壬的歌声般蛊惑叛逆期少年出走,落得身死异乡的下场。同时它又像一个梦魇,在夜深时分如影随形,每个阿尔人直到老死,或许都处在名为自由的噩梦的纠缠中。我悲哀地意识到,我意志薄弱,从一开始就无可避免地掉进了陷阱之中,注定将痛苦半生。
奇怪的是,阿尔正变得越来越拥挤。最早发现这点的是琴,她去街上买菜(阿尔已经废除了食堂制度),排队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很显然,人口是不会增加的,那么这种现象就只有一种解释:阿尔正在衰退。经济萧条使市场萎缩,商业活动名存实亡,食品变得紧缺。最糟糕的是,屠宰场周边的附属产业再也不能焕发生机了。事实证明,阿尔决策层废除食堂制度的举措难以振兴经济,用不了多久这里将彻底退化为纯粹的屠宰场。我把推测告诉琴,她觉得必须有所行动了。要不然,当我们衰老以后,将落得无人照料的下场。
第二天,我们来到后勤处找玲。据说她在那里当官,而且权力不小。这几年,阿尔实行分配制度,工厂把误入阿尔的少年分配给符合条件的夫妇。由于申请者太多,工厂采用摇号的办法分配。幸运的是,摇号完全是伪随机事件,并且玲丝毫不忌讳在这上面做些手脚。我想要一个男孩,但是琴更喜欢女孩。几天以后,琴早起去上班,在我们的门口,蹲着一个年轻少女。她不会说阿尔的语言,而且智商不高。我们给她煮了点热牛奶,琴还把饼干捣成糊糊,这样更方便消化。我们给她取名叫棋。棋个头不高,短发,塌鼻子。这一点很像我。琴因为她的到来欣喜若狂,我也是。
棋发育得很快,原先那条项圈已经小了。我给她换了条更大的,铁链有筷子那样粗。每当我们牵着她出去玩,沉重的铁链就不可避免地与地面摩擦,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棋很痛苦,但是不会表达,只能呜呜地呻吟。起初琴还有点儿耐心,教她说话,教她识字。后来棋有了脾气,试图绝食或者搞些破坏,比如故意打碎碗碟,把花盆从楼上摔下。为此,琴心力交瘁。我知道,棋这样的举动是进入叛逆期的标志。现在我们要提防的,是她会不会苦心孤诣地策划逃离阿尔。车站早已被废除。离开阿尔的办法,是藏在货车车厢里,与那些罐头和火腿作伴。或者,趁垃圾工不备,跟病猪还有下水混在一起,等待被倾倒在墙外的垃圾堆。棋爱干净,即便要出走,也绝不会坐垃圾车。对于这点,我们深信不疑。有一次,我偷偷跟踪棋,她跑到装载货物的停车场,对着货车发呆。我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形单影只,病态无助,对自由充满好奇与向往。她的脊背有经年未愈的伤疤,那是我们棍棒教育的结果,此刻正在夕阳下诉说痛苦。她的身材消瘦,一方面是因为挑食,另一方面要怪罪于我和琴日益窘迫的经济处境。她的影子很扭曲,在由橙红色向浅黛色过渡的傍晚变形,有若宿怨缠身的鬼魂。她的心,想必也是这般变态,既渴望着逃离梦魇般的阿尔,又对自由与意志的沦丧感到愤怒,或许仇恨正在诞生的一瞬,就被巨大的无力感所消解,最后投射在地面的阴影,是她畸形的不可名状的内心的象征。
后来,棋几乎将往事遗忘。这点很容易得到验证,因为她学得很快,智商正在恢复。现在棋已经会说话了,她模仿我们写字,并对屠宰场的工作感到好奇。用不了多久,她会觉得世界就是阿尔,她原有的知识体系被彻底摧毁,建立在废墟上的金碧辉煌的大厦将是几代阿尔人文明的最新成果。到那时,棋不愿再逃离阿尔,等到时机成熟,我们给她解开锁链,她终将迎来自由。我经常问她,还记不记得来到阿尔以前的事情,她摇摇头,或者沉默。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逐渐感到衰老。生命的凋谢不可避免。我的妻子琴,她早已青春不再,皮肤变得黯淡无光。她的肚皮开始堆叠,褶皱变得又多又深。唯一使我们欣慰,觉得不负时光并为之骄傲的,是日渐成熟的棋。她到了年纪,开始懂事,我经常把她带到屠宰车间去。事情就发生在那天,我们在家里吃过晚饭,棋说要出去走走。那几天琴正在为棋织一件毛衣,杏黄色的,带拉链。她说胃疼,就待在家里织毛衣,我牵着棋出去散步。棋的狗链又换了一条,事实是她长得又高又壮,简直像个小伙子,个头已经与我的肩部平齐。我害怕有一天她决定逃离,我会拉不住绳子。起初我们来到广场(阿尔人乱丢垃圾的毛病被整治得很好),花花绿绿的六边形地砖缝里,有黑色蚂蚁正在爬行。我们蹲下来细看,棋想找到它们的巢穴,一直跟踪到花坛。我拉着绳子,尽力控制她的步伐。我们来到一棵菩提树前,巨大的翠绿色树冠有若伞盖,倏忽即逝的夕阳被完全遮蔽。棋绕树一圈,没有发现蚁巢。我累了,觉得她幼稚。然后我们坐到树下,棋贴心地拨开草丛,整理出一米见方的柔软平地。我讲故事,她听。故事很长,开头是一则寓言。这寓言说,晋朝有个樵夫上山迷了路,兜兜转转找到一间茅屋,他进去睡了一觉,梦见另一个人从出生到老死的一生。后来他下山,发现村庄已经消失,眼前是高耸入云的大厦。棋打断了我的故事,她说樵夫穿越到现代,这个桥段并不显得高明。我解释说,这则寓言的精髓在樵夫所做的梦。他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切地见到了一个人脆弱而永恒的一生,而被梦见的这个人,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棋听不懂,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我也困了,搂着她睡觉。草地既暖和又柔软。我在梦里来到一片草地,狗尾巴草长得像小麦一样高,天上是缓缓移动的白云。一个女人站在我前面不远处,她穿着月白色连衣裙,撑一把阳伞,看不清脸。我走过去,她伸手指了指我,很快我意识到她手指的方向是我身后,那里是被阳光均匀涂抹的草地。我转过身去,梦醒了。我的面前是一个工人,他告诉我,有个少女刚才解开锁链,跑到远处去了。我心一慌,下意识攥紧手心的铁链,轻飘飘的,另一端空空如也。
很多天以后,屠宰场的垃圾工带回三具尸体。我和琴被叫过去指认。这是三具少年的尸体,确切地讲,应该是骨骼或者残骸。阿尔没有法医这个概念,他们辨别骨骼性别的办法十分唯心:把骨架磨碎,然后上秤称重,如果重量是某个基本单位(阿尔不用克与千克)的奇数倍,那么骨骼的主人就是男性,反之则为女性。他们很快就行动起来,把骨架扔进破碎机,过一阵子就取出来,搜集粉末称重。当玲告诉我们,这是三具男尸的时候,琴差点昏厥过去,她因为仅存的希望得以延续而激动过度。晚上,我们回到家,琴多吃了一碗饭。我正安慰她棋不会有事,琴忽然用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好一阵,然后说了毛骨悚然的一番话:我觉得,阿尔的存在有些荒唐。这里的一切法则都存在谬误,比如人类延续后代的方式,比如他们辨别骨骼性别的方法。我觉得对极了。她又说: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想着逃跑,现在也是。我不知道该怎样接话。事实是我们谁也没有往下说。第二天,琴没有起床。我做好早餐才发觉不对劲,然而这时她已然离世。
我埋葬了琴,余生再不说一句话。我已确乎成为了阿尔地区罕有的哑巴。有几次玲来找我,被拒之门外。多年前她收留的小男孩业已成婚,并且同样收养了一个年轻少年。我觉得受到了冒犯或者嘲讽。我仍在寻找棋———只依赖自己,不被时间与环境干预,力图保留不与梦交易的核心。我养了一只瞎眼黑猫,它简直像我一样衰弱。这是一个厌倦者余生唯一的陪伴。
有一天,我费力起床,发现那只黑猫已经老死在它舒适的窝里了。猫的寿命在阿尔很长,根据时序嬗递推断年份的做法依然有效,据此我判断自己早已步入晚年。到外面看看吧,再看一眼阿尔,我熟悉的这个世界。
我离开了居住数十年,起先被囚禁后来又囚禁他人的牢笼。决心离开这幢废墟般的建筑之前,我在储物室重新阅读了棋从遥远的地方寄来的信。她在信中提到她搭乘货车逃离阿尔之后,来到另一片被高墙包围的地理区域。她不通语言,并且智商在下降。棋说她学会当地语言后,偶尔在一片墓地中找到琴的墓碑,那个时候琴已经离世多年。因而我推测她没有离开阿尔,高墙外面仍然是高墙,边界永远在地平线。实际上,阿尔是由无数个屠宰场组成的如蜂巢般密不透风的空间概念。现在,这个空间已彻底将我抛弃。
傍晚时分。
酒渣色的云使天空显得粗俗,为我紧闭的眼帘带来黎明。在被血腥味笼罩的街区,我意识到屠宰场已经扩大了不止一倍。两三个少年蹲在街头,用粉笔在地上画格子。一格,两格,三格。我看到一幢二维的建筑在地面诞生,它起于荒芜,终于废墟。少年擦掉痕迹,又画起别的东西来,是一张人脸,一张墙壁上的人脸。它面朝西方,被夕阳赋予橙色光芒。它五官扭曲,仿佛目睹落日意识到往事如流水的疯子,又如彳亍在冷清街道的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墙壁轰然倒塌,过去成为未来。在我最初的记忆中,有一个男人在通往车站的路边抽烟。他目光怪异,蹲在一块棕褐色的大石头上,身后是如海的夜色。现在,这起事件正在发生。我走过去,男人捂住了脸,开始战栗。他的脖子有一道勒痕,一条极细的绳索悬在半空。绳索一头是男人,另一头直通远方,最终隐没于地平线。我这才知道所谓自由从来不曾存在。我想告诉他,在整个误入阿尔的过程中,除了他以外,我同样是一名参与者,且自始自终都心存逃离之念。但站在男人面前的老者是哑巴,或许在他看来,事情无非是这样的:一个精神失常的老人正在向他走来。他于是起身,很快向后退,速度快到我开始怀疑那条近乎隐形的绳索是否存在。改掉装哑的习惯是不可能的,我已心力交瘁。
货车依照早些年形成的惯例,停在屠宰场后门的空地上。司机下车与工人攀谈,他们目光怪异。他们在开始装载货物之前,往空荡荡的车厢里抛洒纸钱。这是阿尔的习俗,意味着亡灵即将乘车远去。我说我已经死了,至少肉体已经僵硬。当然,他们听不见。我走进车厢,没有被阻拦,一路畅通。身穿灰蓝色制服的工人把最后一箱罐头搬上车,非常用力地关上门,我听到铁链与车门摩擦的声音。
夜色阑珊,车辆启程。我累了,或者已经死了。反正我闭上眼睛,思考毕生所钻营的逃跑计划。在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与父母吵了架,决定离家出走。后来的事情就是阿尔,这个如陷阱般囚禁我的地方。以下的都是不重要的了。我在离开阿尔的货车上做了梦,梦见来到阿尔时做的梦。那个身穿月白色连衣裙,站在草地上撑阳伞的女人,是我的母亲,但是我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她的脸。这次,我终于向她走近,却在怀念往事的时刻,悲哀地发现她的脸庞与我主人的老婆———那个我从来不曾用任何语言描述过的女人的脸庞重合在一起。她是我的母亲。对于这一点我无话可说。现在我能祈祷的,大概就是睁开眼的时候,能够回到我最初生活的世界,向我的母亲道歉。不过,即使货车停下以后,我依旧身处阿尔,也不会为此感到后悔。最后,当我思索阿尔是否存在的时候,我又无可避免地发现已经掉入思维的圈套。不管阿尔是囚禁我的陷阱,还是阿尔之外的地方是诱惑少年出走的陷阱,我都注定不得自由,因为世界就是阿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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