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故事节| 咕噜的心魔

作者: 谭炳昌 | 来源:发表于2018-05-04 14:32 被阅读223次

    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咕噜的心魔

    十三年的牢狱生涯快将过去。虽则度日如年,回头看也不过眨眼之间。

    再过五个星期,咕噜便可以恢复自由,重新做人。

    他现在才发觉,做人难,重新做人更难。

    太阳出来之后,心魔还有生存空间吗?

    (温馨提示:内容含有暴力场面和粤语粗话)

    ——————————————————————————————

    一阵压迫的拍门声,把咕噜吓得坐直起来。

    “警察查房!”

    他感觉全身冰冷,脑袋空白,像中了邪,也像被点了穴,不能弹动。他感到反胃,却没有气力呕吐。

    外面又敲了三下门,节拍没有刚才急促,力度也减了大半,似乎有些敷衍,正在拖延时间。门外的人在低声交谈。接着是片刻死静,和钥匙的混乱金属声。

    身边的她,痴痴地望着他。

    时钟酒店的窗门,都用黑卡纸封了。一线微弱的阳光,从卡纸间的裂缝挤了进来,正好照着她圆白的脸庞。他刚才努力的汗水,在她的脸上反射着暗淡的晶莹。两片瘀红厚唇,一斑一斑的,像隔夜猪肝。瘀唇间夹了一小束粗糙油腻的长发。望着她大得异常的微突眼睛,咕噜突然觉得她好像日本电影中的魔童。

    “陈牧师,什么事呀?” 她也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

    她这一问,倒把他解了穴。他摊开双手,竖起十根手指,像魔术师准备变戏法的姿势:“乖乖,千万不要作声。吁!乖!乖!” 他一边说,一边拉起湿腻的被单,把她盖上。

    她很乖地让他将自己全身盖起来。她一向都很乖的。

    门被大力推开。霎那间地动山摇。只是感觉,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一条光柱直插他双眼。手电筒的光十分炽热。整个头被热力逼得快要爆裂。

    “警察!”

    一喝之下,他惊醒过来,膀胱同时失禁。暖暖的尿液不住地流,好像他有个无限大的尿囊。尿液的暖气把他冰冷的身体解冻。他打了个大冷颤,然后往自己身上和床上猛吐。湿透了的被单,令下面的细小人型更突出。

    她很乖地卷曲着,动也不动。

    咕噜的心跳得很快,嘣嘣嘣,太阳穴也在隆隆作响。身上薄薄的“孖烟通”棉内裤湿透了。用来充当床垫的粗毛毯也湿了一大块。很久没有做这个从前经常重复的噩梦了。

    他留心观察周围。大家都在呼呼熟睡,并无留意到他刚才的挣扎。囚犯们经常发噩梦,在梦中回复自由,在外面的世界谈判,争执,复仇,恐吓,哀求。差不多每晚都有人因为梦中恩怨而哭叫狂呼。但从来没有人会投诉。大家都知道梦境不由人,而在监仓发的梦,分外欺人。在白天把自己瞒过了的现实,埋藏了的怨愤,失去了的公道,晚上会被心魔通通挖出来面对,避无可避。

    咕噜用手背擦擦嘴角和下巴。幸好,梦中的呕吐,在现实中并没有发生。

    他轻轻爬下床,拿了毛巾,拖着拖鞋蹑足到监房的开放型  “厕角”。他脱了内裤,用力把它在面盘上拧干。暂时不能洗涤。入夜后在监房是绝对不容许冲厕或开龙头的,这是囚犯们自己定的硬规矩。他们好像嫌监狱的规例不够用,自己补充了一大堆。自定的规矩,互相监视,执行上当然比官方的要彻底得多。

    他整个身体都是厚厚的皱皮,包着薄薄一层肉,软绵绵的肉,没有弹性,没有感觉,没有生命。他用毛巾尽量擦干大腿和屁股褶皱间的尿液,然后光脱脱地走回床位。脚还是湿的,不打紧了。他先用T恤把毛毯的湿处盖上,再把绑在床边的长裤解下穿上,才躺下来凝视着双层床的上格,吁了一口大气。

    上层的肥仔刚好转身,整栋床咯咯作响。

    肥仔前几天才入册。他表面是个傻子,说话举动都明显是个弱智青年。但有十多年牢狱经验的咕噜,一眼便看出他是假扮的。肥仔走到高级餐厅大吃大喝,然后高举一块五元大银呼叫服务员:“埋埋埋埋单!” 可惜餐厅老板对又穷又笨,演技又差的人没好感,坚持要报官究治。戴假发的判官大人也不喜欢身无一文的“痴线佬”,于是不理真假,把肥仔收监六星期,食宿费用全免,以示法律公允。

    肥仔又转了身,并开始打鼾。他的鼻鼾声是塘福惩教所同期之冠,比一般监犯的睡眠声浪要高出两个档次。咕噜对鼻鼾声早已没有反应。人的适应能力很强:对无法逃避的事情,很快便视若无睹,听而不闻。在监狱,这包括了很多东西:噪音,气味,威吓,欺负,苦闷,回忆,人物,时间,希望,沮丧,情仇,恩怨,通通都要暂时收起,加上封条。直至几星期前,咕噜的人生只剩“当下”。过去,早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而未来,还没有勇气出现。

    但几星期前,他得到了一个天大好消息:他很快便可以出册了!

    行为良好的囚犯,一般只需服刑期的三分二。哈!他这十多年来,行为良好吗?给人打掉牙齿,几乎扯脱了屌屌,还死口说“没事!没事!”,是良好行为吗?哈!哈哈!不老实是良好行为吗?

    更意想不到的是,自从收到了这 “好消息”,埋藏了多年的焦虑与噩梦竟然立即一一涌现。好像一批在棺材里沉睡的僵尸,感应时辰已到,纷纷甦醒,准备陪同咕噜出狱。

    还有那心魔。。。

    ——————

    当年咕噜自知难逃牢狱之灾后,心里害怕得要死。电影里的监狱都是人间地狱,塞满了粗暴变态的流氓,狱卒都是牛头马面。

    想不到现实比他想象的要难受十倍。

    他从前的社交圈子都是些虔诚教徒,守法良民,连一句粗话也不会当众出口。咕噜身为传教人员,更是中坚分子,经常强调做人要是非清楚,黑白分明。上帝的道德标准并非儿戏,没有任何妥协的空间。可惜他理想太崇高,行为无法跟上。

    咕噜坐牢,严格来说是上帝失职。

    他多年来每天数次祈祷,都诚心恳求上帝千万不要让他“陷于诱惑”,危急关头也要 “拯救他于凶恶,阿门”。结果呢?一切都是枉费,完全不灵验。一般人经此一劫,多少会有些被骗的感觉,甚至对上帝死心。奇怪的是,咕噜不但没有怨怪天父,还比以前更虔诚,更投入地祈祷。他在狱中的每餐饭前,都会口中念念有词十多分钟,让饭菜都凉了才吃。本来监犯作状热心宗教以博取假释官的信任,是十分普遍的行为。但多数人只会报名参加宗教班之类,不会私底下如此过火。同桌的人都怀疑他神经出了错,间中也会拿他开心。只有咕噜心知自己对上帝的忠诚丝毫不假。

    多年来,他心里除了上帝之外,便只有魔鬼。

    咕噜起初以为上帝和魔鬼在他心内共存,无非为了争夺灵魂。他深信上帝最终会得胜,独占他的灵魂。而魔鬼的引诱方法也确实有吸引力,他忍不住将计就计。再者,神魔为他而斗,多少显露了自己的重要性,令他暗暗自豪。

    想不到魔鬼竟然轻易胜出。。。

    坐牢之后,咕噜才慢慢发觉上帝与魔鬼似乎是一个铜钱的两面,虽然背靠对立,却永不分离。他现在甚至怀疑它们与自己是难解难分的 “三位一体”,在人性边缘纠缠共舞,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在十年的牢狱生涯中,上帝的无形力量在心中递增,收复失地,令他兴奋感恩。但与此同时,心魔好像退守他的身体,逐渐现形。镜中的自己,一天比一天像只老妖怪。

    人人都说当今世界颠倒。奇怪的是,监狱把外面的世界再颠倒过来,却没有负负得正的效果。

    狱中的价值观,与外面的大致相反。囚犯的交谈文化,以粗话互骂为主。三两友好吹水,内容八成是粗口,你屌一句,我妈妈被牵连进去了,没问题,哈哈。我回屌一句,你全家不能幸免,哈哈哈。大家都没说啥,却很投契,不亦乐乎,交情就此建立起来,自己人,称兄道弟,各怀鬼胎,好哦!蛊惑仔嘛!屌!

    外面的“罪行”,在里面都是“资历”:银行家不是是合法抢匪吗?哪么银行劫匪当然是英雄啦!小偷老千都是灵活狡猾之辈,有娱乐性,一般颇受欢迎。至于贩毒走粉的人,大多敢于冒险,而且人面广,门路多,吃大茶饭的。既然有缘同困一室,打个交道又何妨?杀人放火虽然会绝子绝孙,但到底是真枪实弹的勾当,不是每个人都做得来的!甚至心理变态的连环杀手,不贪财不好色,以杀人为娱乐,心里想的是什么鬼呢?大家除了好奇,更暗怀几分畏惧。

    只有一种罪行,在铁支里外同样糟糕,那便是监狱术语中的所谓 “风化” 罪。

    有伤风化的色情犯在牢中的社会地位和被接受程度,比外面还要低。而在监房不受众人欢迎,比在外头遭人讨厌要危险得多。每逢有风化犯入册,都会替监房带来短暂兴奋。狱卒也尊重这行之已久的江湖规矩,把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眺望远方。

    咕噜因为是重犯,被送进了高设防的石壁监狱。进监的第一个晚上,他几乎被活生生劁了。

    他被人脱光了衣服,用长线绑紧了被吓得差不多消失的下体。线的另一端绑了他的拖鞋。他跪在两行大汉之间,不停地强笑乞求:“各位师兄,唔好(不要)玩啦,我是虔诚教友!希望大家。。。” 

    “屌你老母!” 咕噜还未把信仰交代清楚,已被一个四十岁左右,绰号 “大磨”的黑帮惯犯重重的打了一记耳光。大磨的手臂肌肉,起伏横生,亮晶晶一层汗水压膜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泣血骷髅纹身。咕噜感觉下巴好像被打脱了,整边面额发麻发烫,耳朵嗡嗡作响。他隐约听到两旁观众的呐喊声:“屌你老母!爬就爬啦,口水多过茶!”

    他赶紧低头在两列监犯中间往前爬。大滴大滴的鼻血落在两手之间,为他引路。

    “你老母屄,快的呀!” 一只拖鞋啪的一声炸响,打在他的屁股上,痛得他泪水狂飙,像被踢马刺戳了一样,提膝大步跨前。大磨立即一脚踏停咕噜用子孙根拉着的拖鞋,痛得他趴在地上喘气。大磨见状不但没有停手,还把拖鞋狂踢,直至囚友怕搞出人命,把他拉开为止。

    咕噜后来听闻大磨为了养家,入狱犹如白领因公出差。某次他服刑期间,老婆跟一个麻雀馆看场的搞上了。结果连大磨一生人最疼爱的十三岁女儿的肚也顺带搞大了。大磨出狱前,那双狗男女逃到外地,在人海中消失了,留下刚刚打了胎的女儿给大磨善后。据说大磨从此变得寡言,但每当有 “风化犯” 入册,他都会十分激动。

    第一晚之后,咕噜一直不敢冲凉。后来狱卒嗅到他身上发出的腐烂气味,才逼他在监督下淋浴。

    咕噜以为一早已经把石壁的往事活埋了。想不到这些陈年记忆,最近像复了活的僵尸,拖着泥带着水回到脑袋寻找失去了的冤魂。复发的记忆不但清晰,还添加了不少连他自己也不肯定的细节。他已经无法分开现实与噩梦了。

    风化犯是渣滓,任何人都可以拳打脚踢吐口水。冲凉的时候,风化犯经常会“不小心滑倒”,导致受伤。由于咕噜的受害人是个弱智小女孩,所以他是渣滓中的渣滓,“不小心滑倒” 的次数特别多。其中三次跌得比较厉害,每次掉了一颗牙齿,过后还要写报告解释过程,和承诺以后加倍小心。

    在 “比较小心” 的日子里,他经常遭遇到湿毛巾突袭。

    “同你弟弟玩下都唔得?轻松的,唔好咁撚紧张,大情圣!”

    “师兄,唔该啦,唔好玩啦。。。” 咕噜苦苦哀求,展示着他专业的牧师笑容。他弯下腰,双手按着随时供大众娱乐,不再属于个人的“私处”。

    幸好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咕噜的故事虽然没有被遗忘,但逐渐不再引起烧肝烧肺的无名火。拿他来开心的人仍然有,但基本上都是真的寻开心,娱乐目的高于夺命意图。大磨是例外。但熟悉了狱中环境后,咕噜也懂得如何避开这心碎的黑帮。

    不过咕噜的背脊,可能经不起长期虾腰,一天比一天驼,慢慢成了九十度角。而他的眼球,也好像被头上的压力逼得太厉害,越来越外凸。

    心魔,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在石壁受了差不多十年,咕噜被 “过界”到设防较低的塘福惩教所。

    跟石壁相比,塘福除了环境优美,山明水秀,囚犯一般都属刑期较短的“小儿科”或快将出狱的人,比较自重,不会无事生非。咕噜会间中跟年轻古惑仔选择性提起他的石壁经验,温馨提醒大家他见过大场面。

    在石壁被终身单独囚禁的 “雨夜屠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变态连环杀手。受害人都是女性,都在雨夜遇难,然后都被解剖,部分器官被屠夫制成标本,留在家中欣赏。咕噜说自己曾经在石壁负责送饭给屠夫,所以知道他不甚言笑,不抽烟,也不吃零食。他的囚室内摆满了用坐牢工资邮购的解剖书籍,看完又看,有时连饭也不吃。

    “屌!咁恐怖。坐监仲睇解剖书?係唔撚係呀(是不是呀)!” 小黑帮们半信半疑,故作镇定,但咕噜看得出他们在勇敢的表情背后,都暗自毛骨悚然。他只报以神秘一笑:“信不信由你啦!” 

    他心知屠夫的非一般心魔,比自己的疯狂厉害不止百倍,并非这班小流氓可以明白的。

    __________

    十三年两个月加三个星期的日子终于捱过去了。虽则度日如年,回头看也不过眨眼之间。再过五个星期,咕噜便可以恢复自由,重新做人。

    他现在才发觉,做人难,重新做人更难。连如何开始也毫无头绪,却要全面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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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忆安姑娘:心魔压得他直不起腰,不过也成了他心中的底线,说不上好与不好了。前辈的小说写得好,很佩服!:blush::blush:
        谭炳昌:@忆安姑娘 写童话是另外一种学问,我根本不懂!其实可能很过瘾,因为故事不受现实规限,理论上可任意天马行空。但如何不变得破碎混乱呢?这就是困难的地方了 :sweat_smile:
        忆安姑娘:@谭炳昌 那个童话也是我第一次写童话,第二次写长篇,算是起步,太多不足,不过希望前辈可以见证我的成长。:smile::smile:
        谭炳昌:@忆安姑娘 哪里!谢谢你的鼓励!你写了我几十年來第一次追读的童话才真的厉害哦!这几天特忙,还未看大结局 🤓
      • 蓝博风:这个小说挺不错,构思巧妙,给作者深赞和助力一下,值得付费!
        谭炳昌:@太秭帝 谢谢支持和鼓励 :pr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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