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故事

作者: 良心微语 | 来源:发表于2022-03-18 00:24 被阅读0次

    村头清河大桥宽阔宏伟,桥下的河水清清寒寒地流着,几只水鸭浮在上面,似乎睡着了。秋季大洪水冲毁的河堤已经修复了很多。“回来过年了?”一个很脆的女人声音,我忙收回目光,原来是春红嫂子。她带着孙子,穿着件红色羽绒服,撘了条白色围巾。脸上早已不见昔日的丰润,但依稀看到美丽的轮廓,头发已经花白但梳理得很顺。我说:“你带娃耍呢。”“这就不在家里耍,没办法”,她笑着说。我问道:“你啥时回来的?”她笑了说:“我一冬都在家”。我忽然觉得失言了,只好也笑了一下就走了。

    春红十年前离开家音信全无,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我在高陵县见过她也是两年前的事儿了。那次我回家见着她老汉相武,想对相武说我看着春红嫂子了。还没等我开口,相武就说:“你啥时还跑到高陵去了?”我张嘴想说,忽然觉得不对,他如何知道我去了高陵,只能是春红嫂子说的,但她已经离开十年了,杳无音信,唯一的可能是他们实际上联系着。我说“记不太清了,只是路过”。他用他那只大茶缸喝口茶,以他独有的笑容笑了,也不再说话。原来他是拿这话堵我的嘴,我也就不再提起见着春红嫂子的话了。

    春红的娘家在清河对岸。大清河里有几排列石,踩着列石,两岸的人互相来往。我们村靠近秦岭,对岸比较平坦,但北边却是宽宽的灞河,也没有桥,他们要是出村子,空手可以经过我们村上南边的公路,如果汽车就要绕道山口的桥上,至少二十公里,所以他们村子其实是一个狭长的岛。对岸的姑娘最方便的就是嫁到河这边来,去县城很方便,回娘家就是过条河。对岸村子里有一所初中,学生不多却离我们很近,我们村里上不了我们乡中的就到对面上初中。

    相武就是在那里上初中。虽是初中生,他那时已经十八岁了。学校操场有个大戏楼,村子里每年正月十五开始演戏,一直到二月二。正好相武是戏迷,开学了他不上课就去看戏。他从戏里学到的远远超过在课堂上学到的。他爱思考,有些想法也是爱跑偏,但却有些道道。他曾问我:“你说刘备为什么坐不了江山?”我就从各个方面给他讲,他始终脸上带着农村学究式的微笑。听完了,他说:“你说的都是大道理。要我说,刘备就没想过坐江山,刘备只在乎桃园结义,桃园结义害了刘备。”这话我开始真没当回事儿,哈哈笑了。后来我想,他的说法还是有点道理。

    那天相武在看戏。戏是《铡美案》,相武看得过瘾。包公出来了,王朝马汉后面还有四个小兵,包公一开腔,四个小兵一起喊“威”,其中一个脆生生的女娃声音,村里人说,“这是春红”。相武一听,春红不就是他前面坐的女生吗?仔细看去,还真是的。第二天上学,相武看到春红就说:“你能行,还上台唱戏”。春红说:“后天还有呢”。果然两天后,折子戏《三对面》里,春红这次不演小兵,演了秦香莲的冬梅,也没几句唱,但演得很认真。

    农历二月二,故乡风俗是“炒炒豆”,也就是现在的“爆米花”。但故乡不是用机器爆,而是用铁锅炒。炒玉米时用一种叫做“斑斑土”的土粒儿,这种土炒不碎,也不会黏在玉米上,炒出来的玉米花却很好吃。那天春红嘴里嚼着爆米花,一条腿跪在凳子上,正眉飞色舞地和同学说她演戏的感受,相武也坐在后面,不时地说几句,春红说:“没想到你以也是戏迷,咋不唱呢?”相武说:“我不会唱只会听,你唱我听。”春红说:“你咋想的美很”。几个同学都哄笑着散了。相武说:“你炒豆还有么,给我吃些”。春红一侧身说:“你自己掏”。炒豆在春红裤兜了,相武伸手去掏,却没有几个了,就说,“小气很,没有了让人掏”。春红格格地笑了,说:“总还是有呀,白吃还嫌少”。相武就把手伸进春红裤兜底去掏,却不小心抓疼了春红。春红红着脸说:“你咋笨很”。相武不由得胆大了把手往里伸。春红却回头打了相武一耳光,转身跑了。

    听说春红他哥春来要打他,相武吓坏了,不敢再去上学,就回家务农了。那些年村子里到处是水渠,队里栽水稻,这活儿苦得很,相武能吃苦,肯出力,每次都干得最多。村里选队长,才二十岁的相武就当了队长。那天相武正放着电碌碡碾麦子,他母亲招手让他回去。相武回到家,看见村里有名的媒婆六婶儿在家坐着,看到他回来了就说:“相娃子长得排场,难怪呢,你崽娃子好事来了。”相武自然知道是为他说媒的,但这事儿一般是男方提啊。六婶儿似乎看出来了,就说:“这女娃跟你是同学,就看上你了,托我来说,春红,记得不?”

    相武一愣,问六婶儿,“真的啊”。六婶儿眼睛一瞪:“这娃说的,这事儿你婶儿敢胡说。”相武不由得心花怒放,其实自见着春红,他心里真的就喜欢上了春红,尤其是那次掏炒豆以后,他更是着了魔一样,心里都是春红。但他不敢去提亲,因为春红打了他,而且他哥春来还要找人打他。相武就想,在春红眼里,他就是个流氓了。但相武也不想找别人,拒绝了很多说媒的,没想到春红却也在惦记着他。六婶儿喝了口茶,急火火地问:“碎鬼,你到咋想的,愿意不?”相武这回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脸红着说:“愿意呢,婶儿”。六婶儿很专业地笑了,说,“清河里的列石把人鞋能跑烂”。相武他妈说,“把你个鬼,早给你准备好了,只管跑你的。”

    夏季的天说变就变。一场暴雨突如其来,瓢泼大雨,绝不虚言。我第一次看到“雨柱”,很可怕。幸好队里的麦子已经收到麦场的庵间房里了,不然就全完了。但是很快就发现新的危险,庵间房背后有名的蓝云渠水越来越大,已经快要漫过渠边路面,翻过来就是庵间房。相武赶紧组织劳力搬运粮食,全村人都上手了,女的装粮食,男的扛起就走,往大仓库里搬。但好像时间不够用了,水已经漫过路面了。唯一的办法是砸掉旁边小河上蓝云渠的渡槽,让渠水下泄到小河。渡槽是钢筋混凝土做的,怎么砸?大家都在争论,相武喊一声,“没时间了,让我来。”只见他拎起十八磅大铁锤,一步跨过大渠,站在对面渠坝上,背对滔滔翻滚的小河,抡起大锤砸下去,但是渠坝纹丝未动。相武发了狠,再次抡起大锤雨点般的砸,雨点、火星、石渣一起飞,众人也都为他捏把汗,一旦身体失去平衡,小河翻滚的河水立刻会把他卷入桥洞!终于,渠坝裂了,相武更来了劲儿,大锤密度不减,照着裂缝继续砸,终于,渠坝塌了,渠水顿时下泄到了河里,庵间房保住了,队里人的口粮保住了。相武也成了英雄。

    多年后我和他闲聊,你那时真的不怕吗?他说不怕,也不是不怕,是没时间想,后来很害怕。

    种了秋,农民不那么忙了。六婶儿来了,有些愁眉苦脸,原来春红是瞒着他家人让六婶儿提亲的,六婶儿犯了职业性错误,没亲耳得到春红父母的话就来做媒了。春红父母不高兴,倒也没怎么刁难,毕竟春红愿意,但是春红他哥春来死活反对,理由是相武对春红耍流氓,不能嫁给这号人。春红父母还惹不下儿子,事情就此僵住了。六婶儿急地问相武:“你把春红咋了?”相武红着脸说,“没咋!”“那就好,要是咋了,这事儿你崽娃子不得了”。

    地里的玉米长得很快,一尺多高了。相武带着队里人忙着锄地。放了工,相武一个人到河里去,坐在河道的列石上,他望着对面村子,真想去找春红,可是他不敢,他怕村里的闲言碎语。他敢打架,敢砸渠坝,却不敢面对闲言碎语,农村人有句话:唾沫星子淹死人。相武抽了两根羊群烟,跳到河里洗澡。天黑了,他泡在水里不想出来。

    “咋还不上来,找你说个话。”相武忽然听到春红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赶快上来,我还急着回去呢。”相武抬起头在夜色中借着月光看到了春红。她站在对岸的石头上,正望着自己。相武慌忙从水里出来,却才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又慌忙蹲下去,他对春红说,你让我穿上衣服。春红就转过了身,弯着腰,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么远谁能看清你啥。相武这才慌忙地穿上衣服,跨着列石走了过去,他很笨地拉着春红的手,春红却甩开了。春红说,我们的事儿,我爸妈没什么,主要是我哥,你能不能和他说句软话,这事儿就成了。相武说我又没惹他怎么就要向他说软话。春红说你欺负他妹子了呀。相武不好意思地说,他妹子都没说什么,他还急。春红骂道:你真赖皮,这是不一样的,我喜欢你可我哥也为我好,你们总要相处的啊。相武说好吧,那他要是打我怎么办?春红说,打你活该。明天晚上在这儿,我让我哥来。相武不顾一切的地住了春红。

    看到春来时,相武一下子放心了。两年不见,他已经高出春来一头,块儿头也比春来大一点儿。他给春来发根烟,说,你就成全我俩吧。春来看了一眼相武的烂烟,说,不抽,你就不是个好东西,你想跟春红好,咋还欺负她。相武张了张嘴,觉得不好回答,说没欺负,那次事情的确说不清。他只好说,我今后不会欺负她。春来说,那你给我跪下发个誓。相武说这不可能,你要我给春红跪下发誓还可以,凭什么给你跪。春来说,那就当咱啥也没说。春红也过来和她哥求饶,春来却死活不让。春红又劝相武,相武沉默好久,说:“我没有理由给他下跪啊。”相武对春红说:“你放心,我今后一定会对你好,就是你对我不好,我也不会对你不好,因为这次是你先对我好。”然后双膝跪下,对天发誓:“我姓林的对天发誓,如违誓言,天打雷劈。”春红忙对她哥说:“哥,相武发誓了。”春来却说:“这不是给我跪。”相武说:“你休想。”春来已经转身走了,还撂下一句话:“咱走着瞧。”相武一下子火了,蹭的起身上前抓住春来,春来吓了一跳,但看到相武的愤怒和块儿头,只说一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相武推了一把春来,春来趔趄着走了。春红急地喊道:“你们咋都这么倔?”

    相武的婚事终于定下了。春红父母同意了,毕竟自己女儿是最重要的。国庆节他们举办了婚礼。

    那一年风调雨顺,庄稼收成很好。也就在那一年,队里分了地,包产到户了。相武还是队长。他早早起来,径直走到土坡上的大树下,拉起绳子刚要摇铃,才想起已经不用了。他急忙走回家里,叫了春红赶紧下地。深秋的清河水清寒地流着,不知名的水鸟顺着河道上下地来回飞。相武在河道里收拾出一片地,这是哪年村学究八叔和对岸谈判,“以水为界”得到的。包产到户,河滩地分过后,还有一大片荒地,长着荒草,相武就想开垦出来。河道里的地去掉沙子,底下全是肥沃的好土啊。春红也帮着干,看着前面的列石,春红忽然笑了说,“那天你在河里洗澡,我一喊你咋还吓得蹲下去了。”相武说:“你那会儿还不是我媳妇儿,我敢在你面前裸体。”春红说:“黑天半夜的谁能看清你。”相武说:“自己能看清。”

    在村子里,包产到户这几年,要说谁家的收成好,当然是相武家了。他和春红都是庄稼地里的好手,又年轻,也肯干,眼见得日子一年好似一年,吃穿不愁,他们也有了两个女儿,大的已经上小学了。村里有的人不好好干活,四处游荡,或者跑出去打工,地里的活荒废了,野草和庄稼一样高。相武看着就生气,但他没办法。有的人干脆就不管地了,成年撂荒着。相武找到他们,把地要过了自己种,完了给人家粮食。他们一年四季在地里劳动,在地里投入了很多精力和资金。除了浇水用清河堰口的水不花钱,其他的都花钱,地多了,人工收割、播种忙不过来,就用收割机和拖拉机,而这些机械花钱厉害得很。一年下来,粮食能卖些钱,也很欣慰,这劳动值得。

    相武发现,那些在外面“不务正业”的人这几年都比他挣钱多,盖了房子,买了家电,穿着时兴的衣服,抽着好烟。相武心里想,这帮家伙能挣这么多钱?而他辛勤劳动,却不如这些人收入高?他也问过别人,才知道外面打工挣钱很多,能买下一年的口粮,才花费收入的少部分。春红也劝他出去打工,但相武不想去,他有点割舍不了土地。春红就说:“现在只要挣钱,打工和种地有啥区别。”相武说:“没人种地哪有粮食买?种地还是根本。”春红说:“你就是个犟怂。”话虽如此,春红还是照样和相武务农。

    清河的水涨了又落了,日子一天天地过着。相武家的大学女儿上了大学,二女儿也上了高中。种地都用上了机械,虽然很花钱,但是人轻松了。闲时间多了,春红学会了打牌,相武不会打。他劝春红不要打牌,春红说没事干,闲得慌。

    村学究八叔走了,村里人都来帮忙办事。家里请的乐人晚上唱戏,村里人都来看。这戏不挂衣,其他一切和舞台一样。唱的戏都是亲戚点的,也有乐人班子送的,一折戏八十块,念在八叔德高望重,乐人多送了一折《三对面》,不料唱秦香莲的女乐人崴了脚,疼地唱不了了,和主家商量是不是换个戏。有人就说,不用换戏,让春红嫂子唱。班主一看春红,就同意了。春红这几年没上台,但是闲了也一直爱唱,扭捏之后也就同意了。乐人试了板,感觉还可以,春红就唱了。相武乐呵地听春红唱戏,看到村里人都赞扬唱得好,相武很得意,在他看来,这是长脸的事儿。秦腔,村里除了他媳妇儿,没人比他懂。他常年四周八村的帮忙,也听了很多,说实话,春红唱得很好了。戏唱完了,班主和春红在说着什么,只见春红一会儿高兴地笑,一会儿又摆手摇头,还在班主肩上打了两下。

    晚上回家,相武在床上搂了春红。春红就问我唱得咋样?相武说么麻达(方言:没问题)两人一阵翻云覆雨。春红从衣服里拿出50块钱,说,唱得好不好,这就是证明。相武也吃了一惊“这么多”。春红说,我想去跟着他们唱戏咋样?相武说:不行,你去唱戏了,家里这多事儿我一个人顾不过来。春红说:再忙,也挣不了几个钱,我去唱戏,挣了钱也可以帮你种地啊。相武说这些乐人很苦,起早贪黑的,这是在咱村,要是是跑外地呢?春红说班主答应她不出周边五个村子,远了不叫她。相武看春红实在想去,也不说了,算是答应了。

    农村白事请乐人很普遍。春红接了这个事儿,半年下了几乎天天有活儿,都是班子里接过去,完了再回来,辛苦得很,但也挣了不就少钱。她就给相武和自己买了几身时兴衣服,又买了一辆二手摩托,算是不用别人接了。地里的活是指望不上她了,相武就一个人忙。有一天春红出去,连着两天才回来,相武问她怎么回事儿,春红说连着两家,路远了点,主家有地方住就凑活着睡了一晚。她给相武了一千块钱,说是这阵子挣的,明天还有个事儿,远了点,但是钱多。相武说,我看这事你算了,辛苦,今天这路远,明天还有远的,最后忙得你脱不开身。春红说,辛苦是辛苦了,但是这一半年挣了这么多钱,种地咋会挣这么多钱呢?房没盖,两个女娃,虽然不比男娃发愁,但还是要上学结婚,都要花钱。相武说,有我呢。春红说你还不如我挣钱多呢。

    这话刺痛了相武。他这几年忙忙碌碌,在地里劳作,自己也就是三十多点儿,却显得老很多,确实也没挣下钱,就是应付柴米油盐和娃的学费,而家里大的花销确实是春红这一年多挣的。但他不想让春红辛苦,也不想听别人的闲言碎语。虽然他知道乐人班子事儿有规矩,但他不想让媳妇儿再去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发现春红早就走了。这次出去好几天没回来。村里有人说春红和班主好了,跑到外地去了。相武却始终不说什么,只是见人仍然是他那一副村学究的笑容。有人就说,干脆你把八叔的班接了。相武说我没八叔的学问。

    春红回来了,她穿着和城里人一样的衣服,提着很好看的包包,烫了头发。一进村,村里人差点没认出来。相武刚做好饭,正要和两个女儿吃,看到眼前这个时髦的女人,他也差点没认出来。然后就笑了说,你咋还弄成个帽帽鸡了?两个女儿冲着春红笑,春红也不管,坐下就吃,说累死了。吃完饭就睡了。

    晚上,相武要和春红亲热,春红说累了。相武说好久没有了,很想呢。春红说你也不想着挣钱,就想着这事儿。相武说我在家劳动管娃也么闲着啊。春红说,你如果出去会挣很多钱。相武说那家里的地咋办?春红说给别人种呀。相武玩笑说道,我先种你这地吧,总不能给别人种了。春红砸了相武一拳骂道不要脸。相武气壮山河般地耕耘了他的福地,很满足地说,很久都没这么快活了。春红说,咱家这床该换换,一动吱吱的响,孩子都大了,听见多不好。相武答应着,却说了一句很冒失的话:你睡别人床习惯了,嫌弃咱家了?春红就急了,说,姓林的,你啥意思,刚才你说的我都没在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在外面辛苦的挣钱,你却不信任我?相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春红不听,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我以前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儿,你要这么想,以后就各自过吧。相武还想解释,春红早已转过身不理他了。

    第二天早上,相武起来却发现春红早走了。相武以为春红过几天还会回了,却一直没有回来。他找到班主家里,班主老婆说春红现在和他老汉一起干,班子里春红是副手,照应着很多事儿。他们一帮人在渭北一带,也是好久都不回来的。班主老婆看出相武的担忧,就笑了,大兄弟,你咋想不开,现在人都为钱,挣下钱,啥都有,没钱啥都没有。我不想管我也放心,他是啥人我知道,都为钱,是愿意惹麻烦,你不用找。相武无言了,然而春红到了年底也没回来,却寄来一封信,说她在外面很好,春节还有很多业务,就不回来了。给家里寄了五千元,让把娃管好。

    再过了半年,相武听说班主回来了,就去打听春红。班主见了相武,赶紧让烟倒茶。相武哪有心思抽烟,就问春红怎么不回来。班主说,你这媳妇儿心野了,我对不住你。但你放心,咱们是乡党,我没有做对不住你的事儿,我错就错在把她带上了这条路。你媳妇儿自己跑到北京去了,有个陕西乡党说北京有一帮陕西人,想听地道的秦腔,缺个青衣,唱戏有固定场所,有自己的场子,很安全,钱也多,她就去了,我劝不住。

    夏天到了,清河的发了几次水,河道变了样子,又多了几个深潭。相武一个人拿了条毛巾,到河里洗澡。他刚从稻田里出来,满身的泥水。今年的水稻长势很好。相武把身子泡在水里,点了根烟。河水很舒服,偶尔有小鱼碰着他的腿,相武用手去抓,每次都是空手,他知道抓不住,反正也是闲着。稻田里干完活,洗个凉水澡,泡在这清清的河水里,真是神仙一般啊。他看着东山上升起的月亮,就想起了春红,不禁鼻子一酸,流出一滴眼泪。五年了,大女儿都工作了,春红除了年年寄点钱,也不回来。他去过北京,但是根本找不到地方。春红寄钱也是总换地方。“她不至于对我这么大的仇恨啊。”他能想到的就是春红看不上他了,看不上这山村,看不上这大清河了。她的心太野了。这几年,别人问起春红,他都说在北京她姑那里帮忙照顾老人,这话他也给丈人家人说了,都是一个口径,慢慢的别人也就信了,村里很多人也几乎都忘了春红这个人。

    大学的一个同学家在高陵县,约我们去玩。路过他村子口,有户人家办白事儿。同学说,我经常不回来,碰到这事儿,我去上个香随个份子。我忽然觉得乐人班子有个身影很熟悉,仔细看了看,这不是春红嫂子吗?我走近几步叫到“嫂子,春红嫂子”。她转过身看了我一眼,似乎是陌生人,继续干她的活儿,我又叫了一声,她转过身说,叫我吗?我不是春红。你是谁?这时我同学出来了,我只好上车走了。车上,同学说,这家的儿子和他是同学,在北京事儿干得很大,这回还从北京带回来三个人唱戏,不仅有秦腔还有京剧。我就问那几个乐人你可知道?他说我咋会知道,你有事儿?我说有个女的像我们村失踪的人呢。他说我打电话问问。

    此人真是春红。她这次回来赶着场子也是帮朋友,完了就要走。同学告诉我她不愿熟人知道她回来。看来她是认出了我。同学再三叮咛我千万不要说,人家不愿意。我就问你这同学和春红什么关系?同学笑了说,这他怎么会告诉我。不过看样子不是一般朋友但也不是什么情人之类,因为这个春红和主人的妻子关系更好。

    相武主动问起我去高陵的事儿,只能说事后春红和相武说了。相武这次肯定是收到他媳妇更多消息了。春红很奇怪,既然看不上相武了,又不离婚,也不回家,就这么在外面飘着,却又经常给家里寄钱。相武似乎在劝慰自己,又好像在我面前为春红遮掩:你嫂子和我也没什么矛盾,她为人我知道,不会出格,她就是心大,想在外面干点事儿。我家里老人年纪大了,不想出去跑。相武加重了语气说:我不怨她,就是她做了什么,我也不会离婚。我当年发过誓,不会欺负她。相武说着,摘下近视眼镜,擦了下眼镜,又擦了一下眼睛。他是村里唯一戴近视眼镜的农民。相武继续说:“你嫂子在外面,还是惦记着这个家的,她还会回来的。”

    相武告诉我,清河上要建大桥,关中环线要经过咱村上,向东北可以到渭南,西南可以到周至户县,双向四车道。我兴奋地说带我去看看。村北,路基都修好了,两座桥正在建桥墩,一座跨过小河,另一座跨过大清河,大桥下游不远,就是当年一排列石路,石头早已被人破开卖了。我说,哥,你还记得那一排列石吗?相武说,咋能不记得,那石头大得很,我当年就是跨过列石去上学的,学没上好光看戏了。我觉得有些失言,怎么又绕到这个话题了。也没办法,大清河,故乡的河,太多的故事,怎么绕的开。我说,可惜那些石头了。相武说,有了桥好啊,谁还爱走列石。

    春红跟先前的乐人班主干,就想在外面耍一下唱个戏,再挣点钱。和相武发生了点别扭,就想出去躲几天。这是班主告诉告诉相武的。后来就遇到了一个在北京干事儿的陕西人,她听那人说大城市的风光,就想去逛一下。到了北京,确实是一帮陕西人,大家在一起常聚聚,唱唱秦腔,吃吃扯面。春红既会唱又会做饭,就和几个人那里做事了。老板也是陕西人,离婚了,慢慢就想和春红好,答应帮她办北京户口,然后再把她女儿接来。春红根本不知道这事儿办不到,竟然信了。她想,能在北京落户,哪怕是郊区,再把女儿也接来,就是离婚了,也算对得起相武了,毕竟这对他们林家来说,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其实她真的舍不得相武,可是在外面生活了这么多年,回想起农村的艰苦,她觉得回去都有些不适应了。

    可是过了两年了,老板却不提这事儿,春红问了几次,老板说不急,等生意做大了,一切都好说。再一次乡党聚会时,春红遇到了一个高陵的女人,也爱唱戏。聊的熟了,那女的告诉春红,北京户口根本办不到,如果你想在这儿挣些钱,还可以。如果不能和这个老板结婚,那还要从长计议,毕竟还有家,还有孩子,长期在外面飘着,又没有一技之长,将来怎么办?春红慢慢的觉得自己被这老板骗了,就想离开他,却又不知去哪里。想回家,又觉得丢人,就有一天是一天的混日子。几年后,她和那老板闹僵了,又找了个饭店打工,再去乡党那里帮忙,这么着一混就是七八年。后来高陵的乡党回来奔丧,就带着她回来了。那次之后她就没再去北京,高陵人的母亲去世了,父亲死活不愿意和儿子去北京,就想让春红伺候他父亲。春红想想也没地方去,就答应了。在这期间,春红也在这一带乐人班子一起跑生意。中间有两次老头病了,春红还带他到北京儿子那里住院。

    我同学告诉我这些。他说,这也是他后来知道的。你们村这个女的是个奇人,心太野,一跑出来就不回去了。在这里她像女主人一样,和村里人混得很熟,说也奇怪,村里人也都很爱和她玩,一起打牌,唱戏,就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老头的儿子已经答应等老人去世了,如果她愿意在这儿住还让她住,现在老头死了,她在这里住不下去了,就想着回去,主家没少给钱。

    春红回来后跟着相武承包了清河与环山路一段两公里的环卫工作。清河下游建了自来水厂,供县城饮水。他们的任务就是在河道里捡垃圾。相武说,这活儿好啊,天天在河道里感觉心里畅快。春红闲了除了看孙子,就带着村里女人们跳广场舞。村里现在有了村民活动场地,修得还很漂亮。春红有时就想起年轻时村里的大戏楼,她就是上了大戏楼,就想有更大的舞台,嫁了相武,也确实是喜欢相武,可是却没有机会过更好的日子。跟了乐人班子,去了北京,也见了世面,但自己却始终只是没有着落的树叶。年轻时的梦,还是太虚幻。如果十年前,村里就是现在这样,她也不会想着跑出去。想着在外面的日子,她恍惚觉得那是一场梦游。

    相武拆了旧房,盖起了三间两层的楼房,装修得很漂亮,卫生间和厨房都在里面,和城里的一模一样,在村里算是头一家。村里人说这是春红挣的钱,相武说,她在她姑家帮着伺人,难能挣这么多钱,都是我这几年挣的。春红也说她没挣钱,这几年在北京她姑那里把她累坏了。春红知道,相武好面子,自己出去这么多年,不管外人如何议论,相武始终不说一句话,只说在北京伺候她姑。她心里感激相武,觉得对不住相武。她回家后虽然相武没说一句埋怨的话,但她能感到相武心里的委屈。她对相武说,你有啥话尽管问。相武只是说,都过去了,不说了,回来就好,我发过誓的。

    大年初二,我在清河边看水,相武和春红坐着二女婿开的车去河对岸春红娘家,相武在车上看到我,叫停了车,下来对我说,兄弟,你就爱看咱这清河,今年秋天发大水,你看把河道都冲得不像样子了。的确,河道面目全非,但靠近大桥这边,几台挖掘机停在那里,这里的河堤已经修得很好了。

    相武说:“有这桥了,有车了,方便得很。你在,我们走了。”汽车飞快地驶过大桥,拐了弯儿看不见了。

    我站在桥头,看着远处被水冲毁的田地,那片地就是村学究八叔一句“道法自然,以水为界”弄来的,后来修环山路征走了一大片,剩下的栽了一大片红叶李树,年年春天花开如云,惹得好多过路车辆停下来拍照。如今被水冲得堆满了沙子,好在树还歪歪扭扭地长着。       

    清河,河水就像这名字,清清依旧,蜿蜒在宽阔的河道中。岁月,也像这河水,轻轻的流过。故事,也慢慢地久远。一切,似乎都是注定得一样,却又变化的让人不可捉摸。谁在改变这一切,谁又注定了这一切。唯一没有改变的是这河水不管怎么流,始终在这河道里,也始终流向远方。几十年前的水,带着曾经的故事,已经流向了灞河、渭河、黄河、大海。

    一阵秦腔高板声响起了。原来对岸村子今天有戏,相武他们一家走亲戚,也顺带看看戏。人生如戏,戏却演不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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