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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南疆的夏夜,本该是蛙呱虫鸣、萤闪蝠飞,但罗人材眼前的黑夜,如他小学时的那块黑板,冷峻无声、令人生厌。
尽管四周黑得像万年老煤,但罗人材对眼前的这片山地了如指掌、明若观火:前方12点四百一十米处,是越军的一个地堡,露出地面的一米多,全是钢筋水泥;前方11点20方向九十七米处,是一个越军的猫耳洞,里面有两个人驻守;前方1点45方向一百一十二米处,也有一个越军的猫耳洞,里面也是两个人驻守;前方2点半方向七十八米处,还有一个越军的猫耳洞,里面只有一个人驻守;罗人材左侧三十九米,猫耳洞里蹲的是他的副班长和广西兵小梁;再过去五十四米,是江西兵小熊和东北兵小崔守着的一个大石缝;右侧四十三米,有他七班的两名战友;在他身后三百六十米处,是五连的连部。这是西南边陲老山一个两军对峙的小山坡。
从凌晨四点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扑到洞口开始,罗人材就趴在射击孔后面,心里一直在默念:出来,出来,你们出来……
可惜,对面这伙人就是不露头,连地堡里的几十号人都像商量好了似的,没一个人出来晒太阳。罗人材手中那枝射程1500米的狙击步枪被攥出了汗,却一整天没捞到一次开枪的机会。太阳躲入对面这伙人的屁股底下以后,他还不甘心地趴在那儿。
罗人材和他的班长是六天前接防入驻这个小岩洞的。出发前,连长叮嘱他们“稳住前五夜,过好三十天”。这是他们第一次走上战场,“慎重初战,首战必胜”是我军的传统。罗人材不是个好兵,他喜欢歪戴军帽,敞风纪扣,一股吊儿郎当劲,谁见了谁头疼。自从去年回乡探亲找了个对象后,常常在一帮新兵蛋子面前自鸣得意:“帽子歪歪带,老婆来得快。”连里之所以把最重要的一个阵地交给了他,是因为他是全连枪法最好的一个,这个难得的天然岩洞是压制对方地堡的绝佳狙击点,是双方争夺的焦点。为了保险,连里还是派了班长过来压阵,和他一起守在这个小岩洞。
洞外突然枪声大作,轰!轰!手榴弹连连爆炸,罗人材抓起手边的56式突击步枪扑到洞口,子弹呈扇形雨点般喷了出去,动作迅猛,一气呵成,无比流畅。
突秃完一匣子子弹之后,他突然把枪往地上一摔,两手抱头像只野兽般地嘶吼了起来:啊…啊…啊……
他突然发现自己掉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洞外枪炮轰鸣,但他的耳中却一丝声响都没有,寂静得可怕!
就在刚才,罗人材左侧猫耳洞里的广西兵小梁,听到洞外传来一声空罐头盒的碰响,吓得举枪朝着洞外就是一梭子。转眼间,山坡上枪声四起,其他兄弟洞口的火力也雨点一样的砸了过去,战斗由一点激发,蔓延到整个山坡。罗人材是被手榴弹的爆炸闪光引入战斗的。
从昨日凌晨四点扑到洞口开始,在全神贯注、心无旁鹜的猎杀中,他还没有发现,自己的世界已寂静无声。
天亮了。
罗人材通过瞄准镜观察着洞外。阳光明媚,漫山遍野的焦桩断枝、烂蛇死鼠尽收眼底。那只引发昨晚战斗的罐头盒边上躺着一只死老鼠,两条后腿不知去向,只有半截身子趴在地上,像极了身边的班长。
此刻,他的班长就趴在岩洞的底部,大腿以下的部位分溅在岩洞的洞壁和洞顶上,半个脸也找不到了,只有趴着才有个人形。他带进那岩洞的那挺56式班用机枪歪歪扭扭地斜靠在他的身边,这挺机枪没有打死过一个敌人,但是对面地堡外的五具尸体和它紧密相联。
(二)
六天前,罗人材和七班长进入岩洞后,紧张地盯了对面一整天,连根人毛都没见着,西边的晚霞将收尽它最后一丝余辉的时候,班长朝对面地堡打了一个连射,声音在空气中又清脆又动听。
第二天,两人又白守了一上午。
特别是罗人材,贴在瞄准镜上的眼睛都瞪涩了还是一无所获,他气得夺过班长的机枪,也朝对面的地堡连续打了几个点射:“他奶奶的,总不能来了趟前线一枪不放,又回到那个杨贵妃洗澡的地方。”罗人材的部队驻在西北古都,军部的大门正对着骊山。
午后,南国的暴雨说来就来,铺天盖地。就在罗人材和班长忙着往洞外舀水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对面的地堡顶上坐着一个人!他抄起狙击步枪扑到了洞口,班长也扑了过来,但却是阻止他开枪。
“我来!”班长诡异地笑了笑,他的56式机枪连打了三个点射,对面的家伙赶紧溜回了地堡。
“他死定了!”班长开心地笑着说。
当天半夜,三名越军悄悄地摸了上来,直奔小岩洞。左侧猫耳洞里的副班长首先发现了敌情,一梭子子弹过去,前面的越军直挺挺地趴在了地上,后面两人连滚带爬窜回了鼠洞。
罗人材进洞的第四天,老天都黑着脸,上午十一点,雷声隆隆,一场更大的暴雨倾盆而下,天地无界。
这种天气,能到雨中洗洗发霉了的身子,是这片阵地上对峙双方每一个人最大的享受。果然,对面地堡顶上隐隐约约又出现两个人影。这一次,班长给他下了命令:“等待时机,我前你后,你死我伤,同时开火。”
雷雨和56式机枪的连射完美地掩盖了狙击步枪沉闷的枪声,两个淋雨冲澡的越军一死一伤躺在地堡顶上。
雨过天晴,罗人材在瞄准镜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地堡上的情形:那个靠近地堡口的越军士兵被他一枪正中眉心,四仰八叉舒展地躺在水泥堡顶上;另一个士兵不仅一条腿被打断,腹腔也被56式机枪子弹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肠子在他的身后远远地拖着,他还在艰难地向地堡口蠕动着,现场的血迹已被暴雨冲刷干净,看上去没有那么血腥和暴力。
一个越军士兵冲出地堡来接应他负伤的战友,枪又响了,还是机枪掩盖着狙击步枪,那个勇敢的家伙毫无悬念地倒下了。
越军是我军手把手教出的徒弟,他们的作风和我军一样,再难也不会丢下负伤的战友、不会丢下战友的尸体,哪怕是再搭上几条人命也在所不惜。过了不久,又有两个越南士兵冲了出来,但是除了增加两具尸体之外,他们什么也没带走。天擦黑的时候,罗人材对着那个还在顽强蠕动的士兵左胸开了一枪,结束了他的苦难,也结束了当天的杀戮。作为一名军人,他开始有点佩服这些越南士兵。
问题偏偏出在第五夜。凌晨四点,黎明前的最黑暗的时候,也是守夜的人最疲劳的时候。班长睡得正香,罗人材半梦半醒,他仿佛做了个梦:梦见经常批评他的指导员拍着他的肩膀夸他是个战斗英雄;梦见团长亲自给他戴上一等功臣勋章,团长的身后仿佛还站着师长,还有军长……
突然,他十几年前就已经去世的母亲闯入梦中,不断地朝着他大喊:“材崽,起来,快起来!越南人来了!”母亲似乎在竭力吼叫,可是他仍然觉得那声音十分遥远和模糊,他热泪盈眶,竭力想靠近母亲,两脚却怎么也迈不开步……
一声罐头盒被碰撞的尖锐之声,让他触电般地弹醒。摸起身边早已揭盖的手榴弹丢出洞口,操起枪边往外扫射边往沙包挡护着的弹药箱后一跃,动作是没有经过大脑的,纯粹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在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他似乎听见了爆破筒落入洞内的闷响和它冒烟时的“呲呲”声,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过后,万物寂静!
(三)
夕阳西斜,夜魔的披风从山脚开始往山顶慢慢席卷。
罗人材借着余晖再扫视了一遍小岩洞,班长还是那样安静地趴着,他已经变得僵硬;电话机被炸得七零八碎,东一块西一片;那几箱救了他一命的手榴弹和子弹被清理了出来码在中间,但再也没有了沙袋的挡护;地上散落着爆炸后留下的碎石、沙土和乱七八糟的各种碎屑,和洞外相比没什么两样。
夜已深。罗人材睡得十分香甜,这是他入洞七天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声音能打扰他。他甚至做了个风光旖旎的春梦,在故乡山青水秀的河边,他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对象。是的,听不到枪声、闻不到硝烟,没有死尸,也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人放肆地抱在一起。他想动,但双手被人按着动不了。
掏洞的越军特工爬到小岩洞外时,居然听见洞内传出酣畅淋漓的呼噜声,他们从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运气,所以三人决定抓个俘虏回去。三人扑到罗人材身上死死地压住了他,捆上他的双手之后三个人才舒了一口气。但是,三个特工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没有人注意到罗人材是着装整齐地睡着。在这个阵地上,对阵的双方,只要是个男人,基本上都是一丝不挂的。他们没注意到的还有:在罗人材的上衣掩着的裤腰带上,栓着两根细线,一根连着弹药箱,一根连着洞口,两根线都被满地的各种碎屑掩盖着。
那天凌晨三点过后,小岩洞周边的副班长、广西兵小梁、江西兵小熊和东北兵小崔,还有身后三百六十米的五连连部,都听到了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后记
小时候,在学校礼堂听过一场英模报告会。讲的是老家邻村一位姓罗的解放军战士在南疆战场和三个敌人同归于尽,荣立一等功。报告会上说他是个神枪手,全连第一,打死了上十名敌人。
至今想来,在那个没有“红外”“热成像”的年代,一个在火线身经百战的神枪手,居然被敌人摸进了猫耳洞,最后用“光荣弹”和敌人同归于尽,唯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在夜间他失去了战斗力—听力没有了!
所以,写了这篇东西,以此致敬远去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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