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元佳节,家家张灯,户户结彩,歌舞百戏,热闹不绝。
当今圣上还是皇子时和当时还待字闺中的皇后娘娘在上元节三回眸,拾钗藏相思,几番巧合终成美眷的故事在都城和民间广为流传。有胆大的好事者添些枝叶,再增几度离合,编成戏文,在各处上演。
因此,上元节又比别的佳节多了几分旖旎氛围。这天晚上无论官家世族还是贫民百姓,所有男男女女均可自由外出,随意赏玩。
大家都戏言,上元节肯定是月老一年中最忙的一天。
不过,这些我都是长大后才知道的,小的时候,只顾和姐妹们一起吵闹玩笑,直到我们这堆人里,一个个总是借故逃脱我才渐渐明白些什么。
晚宁姐是我们这群姑娘中最早在逛灯会的时候玩“消失”的。
晚宁姐的祖父曾是太子少傅,父亲担任国子监祭酒。她出生书香门第,从小熟读诗书,温婉娴静,人美得像幅古画一样,有她在地方总比别处安静些,我们这些官眷家的小姑娘都喜欢亲近她。
心月的母亲和我娘都恨不得戳着我们的脑门骂:“瞧瞧你们晚宁姐,你们能学得她一分,我们家里也能安生了。”
心月向她的母亲据理力争:“难道所有女子都要一个样子?温柔和婉是好女子?刚强正直便是错了吗?”
那次灯会快结束时我们才找到晚宁姐,同行的几位姑娘都被自家的下人接走了。我和心月则执意要等晚宁姐一起回去。
晚宁姐见到我们的时候,红着脸和我们道歉说都是她不好。我们问她去哪了,怎么找不到她?她说是和我们走散了,猜灯谜忘了时间。我回去后把事情高诉母亲,母亲和父亲相视一笑,让我明年元宵节不用再找晚宁姐了。
第二年的上元节,晚宁姐提前让人给我们每个人送了一个她亲手扎的花灯,说不能陪我们了。我们都很纳罕,只有章青禾小声嘀咕了一句“重色轻友”。我忽然想起母亲去年的话,一边奇怪她什么时候这么料事如神了,一边把鲤鱼灯笼挑起来欣赏。
“心月,晚宁姐的手真巧,就是城南舒记的灯笼也比不上她扎的。”心月看着她灯笼上活灵活现的老虎眼睛感叹:“是啊!上次我荷包上的绺子褪色了,就是晚宁姐重新替我打的,比以前好看多了。绣花针在晚宁姐手里比我哥在我爹那还听话,只是我一捏起它,它就弯的跟鱼钩一样。”我想象着那场面,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月瞟我一眼,我连忙安抚她:“心月,你的功夫练得好嘛。”
“嗯?等等,晚宁姐何时给你打的绺子,我怎么没有。心月渐渐被我转移了注意:“就阿瑶生日那会,你不是在嘛?要这么说,她给你绣的玉兰花也没给我呢?”
“那不一样,我那是生辰礼物。你不也有嘛?”
“……”
在我们还吵吵闹闹的时候,嘀咕着“晚宁姐”重色轻友的章青禾也在上元节和我们走散了,回来后便时不时地发呆,还总故作高深地摆出一副“你们还小”的神情,朝我们摇头叹气。我吃着晚宁姐新做的糕点懒得理她,心月忙着练剑,更不屑理她。
再过一年,晚宁姐和当朝三皇子订了亲。
三皇子,我和心月见过几次,人长得好看,话不多,总冷着脸。
我和心月知道他和晚宁姐订婚的消息后,想办法在他去陈府的时候偷偷整过他,毕竟“夺姐之恨,不共戴天。”但每次都被他识破,晚宁姐款款赶来的时候,他才故作大方地放过我们。
最后心月说算了,放过他了。我问为什么?心月磨叽半天,模糊地说了一句,他看着晚宁姐的时候眼睛在笑。
我们这些一起玩的女孩子里,约着逛灯会的越来越少。当我今年再提起这个话题时,她们或掩着帕子,或用团扇遮住脸,娇羞地表示自己已经有约了。阿瑶笑得花枝招展,故作诧异:“哎呀!难道今年阿泠要一个人逛灯会了?”
心月朝她笑笑:“你放心吧。不会的。”
我倒觉得,自己逛就自己逛呗!独自一人更方便看好戏呢!
二
街道上摩肩擦踵,人山人海,吵嚷不绝,有些宵小之辈趁此机会作耗生事。因此,灯会虽美,难免会生些事端。
方才,我正准备买串糖葫芦吃,忽然听见前方吵吵闹闹,似乎有两拨人发生了口角,吵闹之间,推搡起来,灯会上人叠人,这一推,便接连东歪西倒了好些人,惊慌中不知谁撞翻了一个灯架。灯架眼看着就要倒,旁边的人连忙闪开,只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孩童,穿着红通通的小袄像个年画娃娃一样,还闷着头咬糖葫芦,完全没注意到紧急的情况。我来不及多想,拔腿冲过去,一把抱紧年画娃娃闪到旁边。
“嗵!”灯架在我身后发出一声闷响,满架的花灯也摔破,有的已经开始燃烧了。我看到地上的火苗,这才感到一阵后怕。
这边的动静已经引来了几个士兵,我向其中一个说明了情况,其他的士兵忙着灭火。
年画娃娃的家人也找了过来。
“这位公子好敏捷的身手,且见不平,拔刀相助,实乃在下平生最钦佩之人。”
我正想离开,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我拔了拔腿,站在原地没动。
来人一脸明晃晃的笑意,眸光赛过星辰。
周维扬。
镇远将军的二公子,随父兄长居陇右,进京不多,我们在幼时见过几次。这是他此番进京后,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在流动灯影人影中向我走过来,朝我作了个揖:“若公子不弃,不妨和在下叙些闲话,结识一番。”
看来他没有认出我。
毕竟我们见面不多,而今晚我又作了男儿装扮。
一定是这样吧。
“我……约了人。”
我一时踌躇,不知怎样回答。约了人倒不算骗人。
下午我正在家发呆的时候,心月来到我家找我,问我可找好了同游的人。她看我不说话,叹了口气说,算了,我陪你去。
我连忙说不用不用。“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怎么能霸占着她,让她和季小郎君忍受相思之苦呢?
她冲我翻个白眼,我连忙向她表示真的不用,我真的不觉得一个人逛灯节有什么问题。
可能,听起来有点落寞吧。
也罢。她看我坚持,便不逼我了。只说:“你若觉得没趣,便去找我。”
我趁机问她:“你今晚还着男装吗?”
心月心气高,性格倔强,跟着祖父学了一身好功夫,觉得闺阁礼仪繁琐,不屑为之。小时候总跟我和晚宁姐说她希望日后能够走出闺阁,云游四海,遍访名山奇水,策马天涯。她小时候常作男儿装扮,长大了改换红妆,但一碰到机会,肯定要换回男装。在我们以往一起逛灯会的姑娘中我们两个都着男装。
“当然。”她似乎觉得我的提问很奇怪。
“你不是要见他吗?”
“谁?哦,他呀。”心月语气软了几分,但依旧是坚定的口吻:“难不成我要因为他把自己习惯爱好都改了不成?一个人岂能随意因人而变?况……况且他说过,不会拘侑了我,我随心随性便可。”
“唉呦呦呦~~”
我觑起眼睛,拿肩膀撞她,一脸坏笑地凑到她脸上问:“他有没有夸你男儿装扮好看?”
心月脸上腾起霞影,她咬了咬唇道:“你问这个干嘛?”
临走时,心月回过头来撂下话,“实在不行,我上半夜陪他,下半夜陪你。”
啊……这……
真的大可不必。
“兄台光风霁月,高风亮节,想必阁下的朋友亦当如此。若能得遇兄台的朋友定当是在下人生中一大幸事,还望兄台不要嫌弃,到时引荐一番。莫不是在下有什么让兄台瞧不上的?兄台竟不愿屈尊?”
这人哪学来这么些话?
周维扬一脸纳罕和受伤的神情,再加上一张俊脸,平白让人生出几分不忍。而且这话,真没留出几分让人拒绝的余地。
“不,不是……”
哦,他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兄台莫不是约了自己的心上人。兄台放心,在下并非不识趣之人,到时兄台悄悄说一声,在下溜走便是。”
他也许真把我当成一个热心的年轻公子了。
我有些摸不清自己心里到底什么感受。
“什么心上人,贤……兄台说笑了,几个酒肉朋友而已,还望公子到时候不要见笑。”
周维扬眼里顿时漾起了笑意,他向我伸出手来,“什么见笑不见笑的,兄台,请吧。”
我看着他的身影,脑子里忽然闪现一些久远的画面。
白雪,红梅,如玉的小少年面容清俊,一杆长枪舞得凛冽如风,气势如虹。
那年我听人说陇右周将军的夫人带着小公子入京,又隐约听人夸奖周家小公子周维扬好俊俏模样,年纪虽小,却非常勤勉,跟着父兄学了不少功夫。耳边过得多了,我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纳罕:不知这周维扬是何模样?他的武功真能比心月还好吗?
那日大雪,我在随母亲赴宴,在贺家的花园见过一个长枪耍得烈烈如风的小少年。
待他停下来,我忍不住赞他武艺高强,比心月还厉害。
不知为何,我当时便莫名笃定,那个人一定是周维扬。
三
“哎呀,抱~~”这一路走来已经是第三个了。那女子一面道歉,一面大胆地拿眼往周维扬脸上溜。
他当年就是个玉面小郎君,如今,长年在陇右,又平添了几分京中男儿少有的英气和锐气。
这一路走来,不少妙龄少女红了脸偷偷看他。
还有些好巧不巧地走到他身边崴了脚,掉了帕,“惊慌”地拿手攀附他,差点撞到他怀里。
这位姑娘眼看要“不小心”撞到他了,周维扬急忙身子一侧,女子扑了个空,歪到一个路人身上。
那是个肥壮的妇人,一脸嫌弃的把女孩格开了。
“姑娘,走路可要看仔细了,莫要投错了怀抱。”
那女子听了我的话,面皮发红,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经过这几次“意外”,周维扬已经彻底明白自己在“招蜂引蝶”了。
“京城的女子都是这般大胆吗?”
“那陇右的姑娘如何呢?”
他告诉我他姓周,长居陇右,此次进京是有事要办。
他偏过头,瞅着我笑了:“陇右的灯会和这里的比起来倒是有种不一样的热闹,你要是有兴趣,日后不妨随我同回陇右一观。”
嗯?这话似乎有些别的意思,但看他一脸赤诚,仿佛真的在邀请我去游玩。
我忽然想到了一出戏。
前面正好有一个卖面具的摊贩,我朝琳琅满目的面具走过去。他明白了我的意图,欣然跟上。
有一年灯节,我和心月肚子吃得滚圆,依然顽强地摸到一家卖元宵的摊子上。我一口一个元宵,吃得额头冒汗,脸上和脊背发热。心月的勺子忽然砸到碗里,溅了我一手元宵汤。我看她眼睛瞪得比碗里的元宵还要圆,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对面河柳树下那个黄衣的女子不正是李晴柔吗?她正用帕子一手掩着口,一手抚着心口做出一付娇羞样,旁边那个提着花灯,去捉李晴柔手的男人怎么和心月的哥哥一模一样。
“心月……?”
“嗯……”
李晴柔仿佛往我们这边瞟了一眼,然后一顿足,袅娜地跑开了。心月的哥哥不明就里,提着灯笼拔腿就追。
“心月……”
“嗯。”
过了半晌,她才张口:“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要戴面具了。”
我说怎么大家都去看灯了,我们却一个熟人都没见到。原来如此。
我在面具摊前左挑右捡,东瞅细看,最后选定一个玉面罗刹,一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正要叫老板付账,我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红色的狐狸面具,狐狸的额上绘着一朵蔷薇,两只耳朵上绘着两只银色的小铃铛。
我不禁想起我以前养过的那只可爱的小狐狸。
我还没说话,周维扬已经把它取下来递给我了。他没等我摸荷包,利落地付了钱。
我开心地看着狐狸面具,他笑吟吟地注视着我。我方想起,在我挑面具时,他就不动声色地在旁边含笑看着我。
“你刚才的神态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什么人?”
我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
“一个姑娘。”他的眼睛里飞溅出星光,然后戴上了面具,走向人群。
我快步跟上他。
“那个姑娘是……后来呢?
他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我,“还没有后来呢!”
四
我跟着周维扬一起看傩戏,吃糖画,看打铁花,为舞龙舞狮喝彩。
周维扬说去买孔明灯,一会儿放天灯,让我先猜会儿灯谜解闷。
他走后,有人悄悄把我拉走,是心月,她摘下面具问我:“怎么样?阿泠。我瞧了你们好久,周维扬倒是一直对着你笑,很开心的样子。我看你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恍恍惚惚的,也不明白你到底乐不乐意。季圭说让我别急,再看看。说你未必不愿意。所以我一直未打扰你。”
心月向来是知晓我心意的,所以我拒绝贺家和冯家的邀请时她并没有说什么。
“心月,你记得我跟你说过,除了你之外,也有个人说要教我武功吗?”
心月一时间不明白我为什么提起这个问题,但眼里马上闪过一抹亮光。
“没错,就是他。”
“我懂了。”心月说完,笑着走向一个湖蓝衫子的身影,那人看着心月,眼里漾起了万顷柔光。
我刚刚看到心月腰间藏的小刀,估计是季小郎君新送的。
季小郎君生辰快到的那几天,我和心月一起在三皇子府上陪晚宁姐聊天。提到生辰礼物,心月铮铮然道:“他要绣品,就找别人要去。何必找我。我把自己新学的耍得最好的剑练给他看还不行吗?那可是我最擅长最好的东西。”
晚宁姐毫不意外地看着心月笑了:“你如此便可,季小郎君到时必是欢喜的。”
看来,晚宁姐说对了。当时,我是想把心月偷偷绣东西结果捏出五个鱼钩的事情抖出来的,如果不是她接下来说了一个让我愣住的消息。
那天,晚宁姐似是无意地对我们提到:陇右周将军的二公子周维扬要入京了。
我有些累了,便躲在灯暗的地方休息。周维扬拿着一盏孔明灯回来了, 他没有看到我,开始东张西望,四处寻找我。
我看他眼里的笑意逐渐被着急盖住,心中一动,走到他能看到我的地方。
心有灵犀般的,他一侧头,果然看到我。眼睛复而变得欣喜,晃晃悠悠的尽是笑意。
我想到晚宁姐说,第一次灯会她向三皇子告别,走到远处,一回头看见三皇子正遥遥望着她。见她回头,冲她一笑。
那时候,她脑子里只剩下起一句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周维扬小跑着过来。
我扬起头认真地凝望他的脸:“周维扬,你认出我了。”
周维扬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
“当然,阿泠,我当然认得出你。”
初见那场雪里,我对他说:“周维扬,你是周维扬。”
如今,月明中天,他在我耳畔说:“柳月泠,你是柳月泠。”
五
“维扬家与我家是世交,他此番回京,与我叙旧时,我见他身上还带着那个修补好的玉笛,你以前同我讲过那件事。”
“再加上,他知道……我们的事后,更加殷勤的来找我,言语间总是拐弯抹角地带出你们两个来,我便猜着了几分。那日,在街头,他看着正下马车的阿泠红了脸。我便笃定,他此番回京,一定是为了泠小姐。”
“那你怎么知道周维扬一定能在今晚找到阿泠?”
“心月,你以前也问过我怎么每次都能找到你。我没直接回答,因为我也说不上来。”湖蓝身影深深凝望着怀中的男装俏佳人:“当一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人的时候,他总能找到她。”
怀中人羞涩地咬咬唇,花容上洇上一层绯红。
“心月,”她抬眸,向来清风朗月般的公子温和的眼睛眸色深深。他的目光牢牢抓住她:“你的好姐妹有了着落,你日后不要再晾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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