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死了,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屋外面银白色侵袭每一寸地方,沉重的雪压着干枯的树枝,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一只不怕寒冷的小鸟飞了过来,停留在树枝上,轻轻啄着上面残留的瘪黄果子,不知是味道不好还是天气过于寒冷,没多大一会,又扑棱着飞走了。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屋顶上,白色的雪里面漏出枯黄的稻草,而稻草里面又掺杂着冰冷的雪。融化的水珠泛着耀眼的光芒,一圈一圈地散着昏黄的光晕。
李大娘就死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冬天。李大娘的两个儿子隔天才从县城赶了回来。刚推开门,大儿子就闻到了尸体腐烂的气味。他皱了皱眉,手指揉了揉额头,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舒服些。他嘴巴紧闭,黝黑的脸庞上带着些许不耐烦。二儿子神情倒有些轻松,在一旁熟络地跟过来帮忙的村里人攀谈起来。而两位媳妇从刚进门就开始哭嚎起来,那哭声中有着装腔作势,有互不退让,却唯独少了失去至亲的伤心。
经过一个小院就进入客厅里面。李大娘干瘦僵硬的身体已经穿戴整齐,被停放在客厅临时放置的床板上面。她脸色铁青,宽大的寿衣像一张巨大的被子盖着瘦骨嶙峋的四肢。干瘪的双手像干涸的土地,一条条裂开缝里面藏着长年累月的泥垢。这双手再也没有像平时那边在田里操劳,此时的它被摆放在胸前,做出圣母的模样。一条红绳突兀地带在黝黑的手腕上。这条红绳早已失去鲜艳的模样,红色绕着红色,红色中又夹带着黑色。红色圈中间还挂着一个钥匙,钥匙上面带着铁红色的锈。
一个村民向大儿子走了过来,对着他说:“你们看看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做的?老人家也走得比较匆忙,昨天一整天没看到她出来,觉得奇怪,过来一看才知道老人家去了。我爱人帮她穿衣服的看到她手上带着一个钥匙,你们看看有没有用,有用要脱下来。”
大儿子向村民点了点头,双手回握了一下对方的手并表示感谢。因为李大娘的家人都回来了,当天晚上要守孝,其他人都陆陆续续离开了。
旁人离开不久,两位媳妇就停住了哭丧。大儿媳面无表情地擦着脸上残留的眼泪,然后走到小院,把带回来的行李拎回自己的房间。二儿媳则对着大儿子说道:“大哥,你看这个丧礼大概要多少钱,我们都合计合计。然后看看妈留下多少钱,剩下的我们一起给吧。”
二儿媳停顿了一下,眼睛盯着尸体上面挂在红绳的钥匙,然后接着说:“妈年轻的时候,家世不错。但我嫁过来,这个家一直都是这个穷酸样,再怎么花也不可能花得那么干净,你们说那个钥匙会不会......”
“在胡说什么呢?”二儿子小声怒斥着,“现在说这些干什么?赶紧把东西先放回房间。”
二儿媳有些泄气,还是不死心地争论着:“本来就是啊,我又没说错,嫁给你那么久都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还说什么世家大小姐,世家大小姐会一点金银珠宝都没有的吗?”
“够了!”
二儿媳看到丈夫有些怒气,怏怏地提起行李往房间走。刚走了几步,又扭过头说道:“那个钥匙还是先拿下来吧,免得明天大家都看到。”说完也不敢看自己丈夫的脸色,赶紧走回了房间。
两兄弟一时相对无言。大儿子看着长满青苔的墙角,那里摆着一个新做的簸箕,旁边还放着一个挂满菜干的架子。两串鲜红的干辣椒挂在两边,像两串即将要点燃的鞭炮。二儿子在院中踱步,一时沉默让他感觉尴尬沉重,正当他准备回房的时候,大儿子开口了:“我先把那个钥匙拿下来吧,万一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后面就麻烦了。”
二儿子胡乱地答应了几句,走回了客厅。顺手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上。盘旋向上的烟呈现出些许安宁。飘散的白气中是死人的归处,也是生人对未知的期盼和畏惧。
没多大一会,两位媳妇都出来了。大儿子把红绳也取了下来。四人围坐在一起。大儿子拎起红绳,翻来覆去地看上面的钥匙,一时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柜子上面的。大儿媳伸手拿了过去,也仔细地看:“这把钥匙看着挺小的,生锈不多,可能妈有经常拿来开的。应该是家里的柜子的。”
二儿媳也想伸手拿,但被大儿媳快速地攥到手心。二儿媳一下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感情是有什么好东西都是你们一家人独吞了!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们,妈以前有什么东西都给你们,我们什么都没有捞到一点好!”
“婶婶,你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在家里说说也就算了,要是被别人听到还以为妈给了我们很多似的。你们家的小静还是妈一手带大的,你们倒好,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大儿媳也不甘示弱地反驳。
“也没见你们有管过呀,逢年过节也没回来一趟...”
“够了!吵什么!”大儿子大声骂了一句。后来又怕别人听到,声音又降了下来。“我们先把妈的东西整理一下,需要留下来就先装起来,明天也要把东西拿去火花的。顺便找找是哪个箱子的钥匙,别在这里吵吵了。”
两个儿媳这才停住了。
四人走进了李大娘的房间,门的一边放满空纸箱和一袋空瓶子。靠着衣柜的墙边还放了几罐腌制的菜。原本砖红色的地砖上面粘满了黑色的污垢。灰白色的墙壁上凌乱地布着不知什么颜色的电线,昏黄的灯泡在其中摇晃着。
大儿媳打开了衣柜,里面只放着几件李大娘的衣服,其他柜子里面要么装的是两位儿子以前穿过校服,要么就是空荡荡一片。大儿媳把手往里面摸索了一翻,什么都没有,她只好把衣服用袋子装了起来。
二儿媳则翻起了床头柜,柜子上面摆着几个饼干罐和糖果罐,二儿媳认出是自己女儿小静之前买回来的。二儿媳打开了其中一个,里面放着几瓶不知道什么牌子的药油和膏药。二儿媳又打开了一个糖果罐,一股甜腻的味道扑鼻而来。二儿媳伸手进去,里面的糖有些已经变软了,外面的包装的都融化了。二儿媳皱着眉把手拿了出来,往裤子上面擦了擦。然后把罐子捧了起来,这才发现保质期已经过了2个月了。二儿媳随手把罐子丢在一边的垃圾桶里面,忍不住嘀咕起来:“这种东西,都过期了,还留着干什么?脏死了!”
两个儿子把其他地方都翻了个遍,都没有发现还有柜子之类。四人只好把全部东西都打包清理好放在了客厅外面。
四人重新坐在客厅里面。昏黄的灯光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或心事重重的,或面无表情的,或满脸算计的,或神情愉悦的,各人各态,但在这昏黄的灯光下都模糊不清。
二儿媳没多坐一会,忍不住又开口了:“大伯娘,你看,老太太呢,也没留什么东西,平时她种的菜,养的鸡啊什么的都给你们的,一个葬礼也差不多要几万,你们出大头,我们出小头,你们还做着生意,再怎么样条件也比我们好。”
“唉,你这是什么意思呀?什么叫东西都给我们呀?平时也不见你们给钱,怎么现在还不想给是吧?”大儿媳顿时双手叉着腰,看着二儿媳,怒瞪着眼睛。
“平时都是我们回来照顾老太太的,你们给过多少钱,还要我给你列个数看看吗?”二儿媳还想继续开口骂,这时她的电话响起来了。
二儿子赶紧开口:“别说了,别说了,赶紧听电话去。”
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二儿媳这才怏怏地走到院子,是女儿小静的电话。二儿媳按下接听,小静的着急声音传了过来。
“妈,你们赶紧有空回家看一下,奶奶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听我的电话了,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小静,你先听我说。”二儿媳停一下,“你奶奶呢,身体一直也不是很好,昨天村里的人打电话过来说你奶奶去了,我们也是今天才回来的......”
电话另一头传来压抑的哭声,“奶奶......奶奶怎么......她怎么不等等我呢......”每个字似乎都沉重地让人透不过气,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唯有哭声可以抒发着自己的痛苦。
二儿媳一下也有点泪目了,她哽咽着:“小静,奶奶也一把年纪了,乖,你在学校乖乖的。”
“不要!我不要...”
断断续续的话语带着压抑不住的哭声,通过电波,一下一下地拨弄着二儿媳的心。“好,好,你回来一趟,我跟老师那边说一下,你不要急。”二儿媳低声安慰。
过了许久,二儿媳挂断了电话,长长叹了一口气,才走回了客厅。二儿子看到她红湿的眼眶,也叹了一口气:“小静都知道了?还是要回来吗?”
二儿媳点了点头,看向李大娘的大儿子那边:“大伯,你看这个发丧能不能推迟一天?小静想回来送送她奶奶。”
二儿媳话音刚落,大儿媳立刻接话上去:“婶婶,你也知道村里的风俗的,再放上一天,不仅对老人不尊重,也是会影响我们这些后代气运的,这些事谁也说不准的。别等了,没必要再拖上一天。”
二儿媳还想说些什么,但丈夫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眼睛还警告似的瞥了她一下,她停住了。从她嫁过来那天开始,也不知是生活的沉重还是感情的淡薄,这家人对于利益的追求远胜于廉价的感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成其中的一员,冷漠地吃着老人的血肉,榨干她每一点劳动成果。这种理所当然并不会让她觉得有什么错,只是为不知道怎么跟自己女儿解释感到些许的懊恼。
小静回来的时候,发现还是没有赶上看自己奶奶的最后一面。看着曾经靠着一张摇椅的墙角,现在只剩下一个灰白的痕迹。曾经的回忆顿时席卷自己的脑海,以前自己不管回来多晚,自己的奶奶就坐在这张摇椅上等自己回来的。而现在只剩下青苔上面的印痕,提醒着她,等她的人已化作一缕青烟,一缸骨灰和一张黑白相片,永远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小静顿时心痛难忍,她用手揪着胸口的衣服,青筋凸起,手微微颤抖。她想大声地哭出来,但发现自己怎么也哭不来。干涸的喉咙像一个破旧风箱,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的声音。
二儿媳赶紧跑了出来,扶住了自己的女儿,想要开口说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好把小静扶进客厅,另外三个人还在拿着那个钥匙谈论着发丧的费用。
小静看到放在账本上面的钥匙,激动地一下摔在了地上,她丝毫不顾自己的膝盖,半弯着腰一把把红绳抢了过去。看着掌心上面的钥匙,小静的情绪像得到了释放的钥匙一样,眼泪一下淌满了整张脸。
大儿子一下急了:“老二,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妈留下的东西都给到小静那里了吗?那之前还在那里装不知情一样!”
大儿媳的话也像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外倒:“赶紧把东西先拿出来,这些都是大家一起分的,哪有你们独占的道理。”
二儿子看到大哥两夫妻凶狠狠的样子,一下子也急了:“小静,你快点说说,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看向小静,小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面露不屑,语气嘲讽着说道:“亏你们是当儿子儿媳的,平常不见人,死了就念起老人的东西。”
“小静,你是怎么跟长辈说话的,这就是你爸爸妈妈教你的吗?”大儿子生气地说道。
“大伯,你这话怎么说的,小静也没说错你们呀。平常回来就知道拉一车东西回去,钱也没见给多少。”二儿媳也不甘示弱。
“好了!都别争了!”小静大声叫了一下,“你们不是都想知道这是什么吗?我现在拿出来给你们看看。”
接着小静跑回自己房间,搬出了一个木箱子。这个箱子看着有些年份了,边角的地方都有些磨损了,但是面上没有一点灰尘,可见平常主人都把它爱护得挺好的。
小静看着箱子,神情一下变得温和起来。“这个红绳子你们知道是怎么来的吗?有一次我买了一个快递,里面放了这条红绳,是商家为了好评送的。奶奶不知道,跑过来问我,妞,这个是什么。我骗她是我在佛寺求的好运绳,送给她的礼物。她就这样带了好几年。”小静边说,眼泪边往下掉。“奶奶就这么傻,家人的一点好,就可以让她高兴珍惜这么久。”
木箱上面的锁“咔哒”一声打开了。其他人立刻围了过来,眼睛都盯箱子一动不动。小静缓缓打开来,其他人顿感失望。里面放着一些破旧的发夹,一些用塑料珠子串的项链和一个破旧的娃娃。
四个大人顿感无趣。大儿媳还小声咒骂了一句,大儿子拍了一下她的手臂,然后对着二儿子说道:“我们还有事,今天就先回去了。剩下的事你们处理一下。那个钱呢就大家一起分摊了吧。后面还需要买什么,我这边再给钱。”
其他人都不说话,也认同了这个决定。四人走进自己的房间收拾了起来,剩下小静一人抱着箱子坐在院子里面,她似乎还听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跟奶奶说话。
“奶奶,你快帮我把这些收拾起来,等我长大了,要带着它们做最漂亮的新娘,奶奶,你一定帮我保管好哦。”
“好,好。我妞妞长大后肯定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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