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5点,老张醒了。山间冷风混着瘴岚从破损的窗角吹了进来,一同漏进来的,还有潮湿的晨光和寥远的鸡啼。
老张从不大的床上起身——与其说是床,还不如说是一个草甸子加一整块木板。老人的腰一般受不了这样简单粗暴的床,可老张例外。多年的当兵经历让他基本告别了席梦思、软垫子,躺在那样的材质上,老张仿佛觉得自己每一秒都在往下沉陷,随时都会被安逸吞噬。
起身后,老张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又摸摸索索地伸出脚,塞进了床下那双破旧的军靴里。凉水洗完脸,老张把毛巾叠得和窗边那床快洗褪色的军被一样规整。随后,老张推开吱呀作响的门,往狗屋前的盆儿里放几块肉冻,吸了两口山间清冷的空气,扛起角落里的大扫把就往山上的墓园走去。
说是墓园,其实是一片萧瑟凌乱的坟地。一面是挡面的高山,一面是枯竭的山涧,前不引风后不流水。有一块算是平整的土地,近百个墓碑就那么伫立在这个风水不通的地界。哪怕无名无籍之人的后人也不会选这样的坟冢——看着就像是,被丢弃在了这里。可墓园中却年年如一日地干净,连枯叶都不曾积下。
老张就是那个年年如一日的扫墓人。
一
老张也是个老兵,战功赫赫,儿女双全,几年前,他带着战功退伍便回了家乡。每个月拿着退伍金,却“不干正事”,兀自跑到山上,支起一座小屋,天天守着山间的这片简陋的墓园。
他的墓一人一狗,一支烟一个扫把,一守就是七年。
儿子觉得打脸,心疼父亲住得简陋,也怕乡亲们嚼舌头,隔三差五地往山上跑,苦口婆心地劝父亲到城市来住。老张倒是每次都笑呵呵地接待儿子,可每当提起下山的话题,当兵多年的老张倔起来就像是山头的石头,怎么说怎么请就是不挪屁股,或者干脆就是沉默着抽烟。
儿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万分不理解:“我就搞不懂了,一片没人管的坟头有啥可守的!”
老张耐心地说:“细伢子胡说啥!这埋着的可都是当年的长征英雄,牺牲在咱这的哩!”
儿子继续申诉:“那政府都不管的事儿,您操什么心呐!您这身子骨不能这么折腾!”
老张扭头看向窗外青青的山色,深深吸了一口烟,半晌,老张说:“他们不守是他们瞎了,你不懂。”再问,他就不吱声儿了。
二
待得久了,住得近的乡亲们也发现了这座山间小屋和有些“特立独行”的老张。一开始,村民们以为他是什么苦命无依的老人,可观察下来,又觉得不像。出于同情,也出于好奇,大伙儿有事没事就逛到这山上来,和老张一起干干活儿、拉拉呱儿。
他的墓老张有修理电器物件的手艺,多年军旅也让他装了一肚子的故事,时间长了,老张和乡亲们都熟络起来,把扫墓人清冷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后来,儿子见老张自己过得倒也逍遥,又拧不过他,就放弃了劝说,只是时不时地上山,给老张送一些生活必需品。
又过了几年,山上的墓园一如既往地干净,只不过老张也又老了几岁。几年间,老张守红军墓的事儿越传越远,远近几个镇都听说了这个有情有义的老兵,听说了这个孤零零伫立在山间的红军墓。消息传得远了,难免越传越神,越传越玄乎,慕名而来看墓园的人越来越多。外面的消息是怎么传的,老张没听过,只是时常觉得,来“参观”的这些人里,有些人看墓的眼神不大对劲儿。
这年头,游山玩水哪儿不好,来这儿,有啥可看的?老张心里纳闷。
这年头,都是无利不起早,守这墓,有啥可图的?来的人也犯嘀咕。
“嘿,老头儿,这墓里,是不是有啥宝贝啊?”来的人在墓园里转了一圈没看出名堂,一转头,捏了根烟,笑呵呵地递给老张。
“有啥宝贝?要是有,也就是那些无名英雄的骨头了。”老张没接烟。
“嘿,那您可真有意思,没宝贝你守着它,图个啥?”一语既出,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可眼睛都盯着老张。
老张被盯得不自在,避开这帮人的眼神,啥也没说,只是低下头扫地。来人见状,自觉没趣,互相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嘀嘀咕咕地散去了。
三
常年在山间干活,老张的身体还算硬朗,可年迈的肺却难以长年承受潮湿清冷的空气。曾经在山间健步如飞的他,也不得不在扫墓的路上停下几次,大口大口地喘气。
守了墓园这么多年,或许,真的该下山了吧?
可还没等到那一天来,意外,却赶在了前头。
那天凌晨,老张被狗叫声吵醒,他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推开门,依稀看到几个人,鬼鬼祟祟地往墓园走。老张没想太多,解开狗链子,拿起扫把,别上柴刀就跟了上去。
赶到墓园,借着朦朦的晨光,老张看到几个人正挥舞着铁锹掘墓。不少墓冢已被破坏掘毁,残损的墓碑散落各处,七零八落,偶有一些腐烂到依稀可辨的物件。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老张的呼喝勉强地从喉咙里迸出。
几个人被突然出现的老张惊住了,挥起的铁锹停在了半空。
又惊又愤,老张的手脚有些不听使唤,颤抖着从衬衣口袋里摸出手机,还没按亮屏幕,几个人影就压了下来——
清晨朦朦的晨光中,几声狗吠,几声呼喝在山林间荡了几个来回,就沉寂了下去。
随着受惊的鸟儿从墓园旁的树上扑棱棱飞走,山间又恢复了平静,树下,横着那把沉重的竹枝扫把。
几个小时后,阳光撒满山林。进山拣柴的小孩儿在山下发现了静静躺着的老张。身边,是已经僵直了的狗的尸体,身后,嘶鸣的鸡啼响彻山间。
四
沉寂的几十年的红军墓因为老张的倒下而被人知晓。几个月间,来来往往的记者、纷飞的新闻报道撕破了山间小镇的宁静,一声声沉重的叩问也终于让当地政府开始重视起这个寥落在时光里的墓园,重新选址,开园建陵。
又是一年,凌晨5点,老张的儿子坐车上了山,在老张的墓碑前扫了扫周围的枯枝败叶。蹲在父亲墓前,半晌,他点上一根烟,轻轻放在墓台上。山间微风吹过,一旁的树上,鸟儿在轻快地叫着,潮湿而清爽的空气也湿润了小张的双眼。
“真是个好地方,只是,爸,你看不到啊……”小张抚摸着墓碑,倔强冰冷,像是老人坚守时执拗的眼神,但在碑前的照片上,老张看向前方,温暖地笑着。
“他们不守是他们瞎了,你不懂。”
小张转过头,在另一边,就是新建的长征英雄陵园,整齐干净,庄严肃穆。老张的墓碑静静伫立在山间,像一个威武的守陵人,在时光里,对逝去的英雄们永远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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