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联合主题【一路同行】
1、
距离农历新年且有两个月,北京城早早落下了一场大雪,今年是个早年,又赶上要举办冬奥会,胡同里一排排斜插在墙头的国旗,映在白皑皑的积雪上,既显得热闹又煞是好看。
这冷得能冻掉指头的天气,打外面忙碌了一天回来的兆虎只套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款式老旧不说,皮子斑驳得掉了大半,露出里面蜡黄发黑的里衬,幸好有一身送外卖的工作服挡着,才能勉强遮羞。在胡同口,偶遇两个年轻时还算相熟的邻居,却被人家躲瘟神一样远远地避开,他也不恼,一切恶果皆是他咎由自取,谁让他曾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到了家门口,轻轻一脚把门顶开,屋内也是清锅冷灶,几件破旧家具根本没人稀罕,锁门都多余,于是干脆半敞着,倒显得方便。顶上的灯泡和箱柜上的大肚子电视机都只是摆设,断水断电断气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完全无从知晓,十年铁窗,把他所有的生活都碾得稀碎,后悔吗?也许吧,他不信佛,解不了因果。
兆虎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干硬生冷的馒头,倚靠在床头,细嚼慢咽。家境虽贫,有桌有椅,但他还是喜欢靠在那张旧牙床上,旧棉絮粘连在一起,被褥和硬床板一般硬,可他仍舍不得丢掉,只因他觉得,这床上仍留有一丝旧年月的味道。
十年前,他有父有母,有妻有儿,虽算不上家业兴旺,可在这四九城里,他兆虎也算得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任谁见了都得点头称呼一声虎哥。家珍年初给他生了个胖儿子,没满周岁已经会叫爸爸了,曾记得那也是个初雪很早的年尾,他打定了主意,年后找个正经营生来做,结束自己小十年浑浑噩噩的老炮生涯。
所有的平安喜乐都在那一晚被他亲手终结,闻听他杀人入狱的消息,两位老人一个当场脑溢血突发撒手人寰,另一个也郁郁寡欢不久于人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午夜梦回,他时时会想起那个被他一刀刺穿胸膛的陌生年轻人的最后的神情,恐惧、绝望和恋恋不舍,三千多个铁窗下的夜晚,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从睡梦中惊醒。报应吗?当是罪有应得。
兆虎冷不丁地打了一个激灵,然后缓缓睁开眼睛。冷馒头嘴里叼着一半,手里掐着另一半,竟然就这么不争气地眯瞪上了,到底是上了年纪,这要在过去,熬一宿也根本不算个事。兆虎从胸口的内袋里掏出一本手掌大小的旧笔记本,又将身子往窗边挪了挪,借着月光记下白天的收入:外卖七十五单,跑腿八单,合计收入两百四十元。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外卖的生意好了不少,可离他的预期仍有些许距离,一天三百六是他给自己定下的铁打的指标,要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今天还得再去加班跑个二三十单。兆虎强打起精神,三两口把剩下的馒头吞下,或许是馒头太硬,又或许是他咽得太急,呛得他连连咳嗽。
水壶里没有水,兆虎也没有计较,出门的时候,顺手从窗沿上抄起一把积雪,吞在嘴里融化了润了润喉咙,又把剩下的雪抹在脸上搓了搓,冰冷刺骨的感觉让他清醒了许多,他双手插兜,跨上那辆与他一般老掉牙的三蹦子,头也不回地出了胡同。
北风清冷,寒月映雪,同样忙碌了一天的吴家珍从头到脚地酸疼,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根本不听使唤,自行车是骑不动了,只能推着向前踱步。亲戚朋友大多买了汽车,再不济的也有个电瓶车代步,她只有那辆陪了她许多年的三八大杠。电瓶车最便宜的也得一千多,儿子眼看就要念中学,以后还要读大学,哪哪都得用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她的脑海里不经意地又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听说他出狱了,这事该不该告诉儿子?
这个念头刚刚生出来,又马上被她掐死在雪地里。当年,她以为他只是年轻贪玩,终究有一天会成熟长大,会明白家的责任。可是,就在那一晚,他把他自己连同身边所有人的人生亲手毁去,她掩盖在左脸长发下的那道三寸长的伤疤还在隐隐作痛,要她原谅,这辈子都别想。
十年了,打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之后,她不曾去监狱看过他一次,也不曾让他见过儿子一面,帮他把两位老人料理完后事是她对他最后的情分,打那之后,她便铁了心与他再无瓜葛,每每儿子问起父亲的事情,她的回答永远都是两个冷冰冰的字“死了”。
锁好车,上楼,开门进屋。桌子上是热好用碗盖着的饭菜,看她进屋,儿子小松从书桌前站起身,倒了一盆热水端到她面前,面对如此懂事的儿子,那一刻,她彻底破防,一把把儿子搂进怀里,也就在那一刻,她下定决心要把心底那个秘密守到死,她这辈子已经没了指望,绝对绝对不能让那个人毁了儿子。
2、
兆虎在雪地里矗立良久,北风凛冽,寒气刺骨,积雪上踏出一片凌乱的脚印。他的目光片刻不离地盯着不远处一幢筒子楼的楼道,三楼东边那间屋子的灯一直亮着。透过磨砂玻璃的窗户,依稀能瞧见不时有人影在屋内走动。他知道屋里有人,可是他却没有上前敲门的勇气,他和她打小就认识,他求婚的时候一穷二白,她眼皮都没眨一下就答应下来,所以,当她拿着离婚协议书让他签字的时候,他也没有半刻的犹豫。
兆虎此行的目的很简单,他的手上紧握着两张加拿大队和中国队冬奥冰球比赛的球票,这是他出狱之后花光了跑外卖挣的所有积蓄换来的两张最前排的球票。此前,他在亲戚中多方打听才得知,儿子现在是校少年冰球队的一员,加拿大队的队长维恩是他最崇拜的球星,作为世界排名第一的加拿大队和东道主中国队比赛的球票如今是一票难求,黄牛价早就炒上了天。
这十年究竟亏欠了儿子多少?兆虎无法去估量,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儿子看一场他喜爱的明星的比赛,可是对于手中的球票究竟能不能送出去,兆虎心里着实没有底,她恨他,这毋庸置疑,也理所应当,自己的奢望无异于一场豪赌,而他的筹码只是前妻的一丝怜悯。
当家珍提着垃圾袋缓缓走出楼道口时候,兆虎第一眼竟然没有认出她来,她和十年前的样貌天差地别,身形瘦弱,后背微驼,生活的沉重让她承载了远远超过这个年纪该有的沧桑,她缓缓走向垃圾桶,兆虎就站在垃圾桶旁边,她把整理分类好的垃圾袋一一放进桶内,然后转身离开。
“家珍。”
兆虎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喊出了她的名字,声音细小如蝇,与他那魁梧的身形极不相称。即便如此,家珍还是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刹那停住了脚步,那个瘦小孱弱的身体下意识地微微一颤,手心迅速攥起了拳头,肩膀不由自主地轻轻抽搐。
家珍的拳头最终慢慢松开,然后头也不回地往楼道走去。兆虎此刻也来不及瞻前顾后,快走几步追上家珍,一伸手想要去拉住家珍的胳膊,却被早有准备的家珍甩手躲开。
家珍不停地摇着头,慌乱地来回走动,愤怒地抖落着胳膊,浑身上下都在歇斯底里地颤抖,喉管不停地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却始终不发一言。看着这样的家珍,兆虎心头如遭锤击,他宁愿面对她的谩骂,甚至被她不分轻重地打上一顿,可是她没有,她像一头被毒打完之后又关进笼子里的狮子,胸腔里满是怒火,却又无处宣泄。
“孙兆虎,你来干什么?你不该来,你不能来,你不可以来。”家珍故意压低了声音,像是生怕别人听见,只是那语气却是异常凶狠。
“家珍,你别误会,我只是来看看你和儿子,我想……”兆虎本意是想说他想做一些补偿?但他突然意识到,那两个字根本说不出口,十年辛苦,拿什么来补偿?又有什么可以补偿?
“你不要提儿子。”家珍突然高亢的声音吓了兆虎一个激灵,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似乎是不想引起其他人注意,马上又把声音压低了说道:“你最好什么都不要想,法院的判决书里写得清清楚楚,你不能靠近我和儿子,你再来,我就报警。”
十年前兆虎出事的那个晚上,有人半夜来通风给他,说是之前与他们茬架的几个人带着刀子要留下他兄弟徐涛的一只手,徐涛是他发小,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那一晚,兆虎的儿子正发着高烧,可兆虎觉得自己儿子生病和兄弟性命比起来,还是人命更重要一些。家珍拦着不让他出门,被他一把推开,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黑夜。再之后,江湖乱战之中,他夺下了砍向徐涛的西瓜刀,却不知谁把对方的一个年轻人推到了兆虎手中的西瓜刀的刀刃上,错进错出,害了一条人命。
兆虎因为寻衅滋事罪和误杀罪被判了十年,后来家珍来找他离婚的时候他才知道,他那晚推出的那一下,让家珍的侧脸重重地撞在门边柜上,留下了一道三寸长的永久性疤痕,也在那晚,生病发烧的儿子高烧到39度半,继而引发了肺炎,家珍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把儿子送到了医院,娘俩在ICU抢救了三天,也不知在鬼门关前走了几遭,这才各自捡回了一条小命。
在后来的离婚裁决书中,法院剥夺了兆虎作为父亲的一切权利,并强制勒令,在兆虎出狱之后,必须和这对苦命的母子保持适当的安全距离。
“家珍,你别紧张,我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把这个给儿子。”当年叱咤风云的兆虎,如今换了一副唯唯诺诺的姿态,颤巍巍地把两张冰球比赛的球票塞在前妻家珍手里。
家珍瞄了一眼手里的球票,这场比赛她知道,儿子年尾一直心心念念的这场比赛,却始终没有对她开口,这场比赛的球票太贵了,儿子懂事,从不对她提过分的要求,可是兆虎送来的球票她该收下吗?
“家珍,我想……”兆虎本想尝试说一说,让他见见儿子,虽然按照家珍如今的态度,他并不抱很大的希望,但是,为了儿子,他愿意自取其辱地去尝试一下,哪怕最后被家珍臭骂一顿。
“妈!”一个少年远远地走来,高高的个子,脸上洋溢着干净的笑容。
兆虎和家珍不约而同地被少年的一声轻声的呼喊惊得微微一颤,兆虎的惊讶是因为十年里没有见过儿子一面,而家珍的惊讶则是出于她作为守护者天生的本能。
“小松啊,回来了,今天累不累?”家珍竭力克制着内心的慌乱,摆出一副淡定的模样。
“不累,妈,这位是……”小松的目光定格在兆虎的身上。
这一刻,兆虎是有所期待的,但是家珍却毫不留情地把他最后一丝希望击碎:“这是妈妈的一位同乡,刚来北京送外卖,跟妈聊几句,你先上去做作业,妈一会就回去。”
“叔叔好。”小松很有礼貌地问候如同扎在兆虎的心口上一把尖刀,他多想把这把刀拔出来,哪怕立刻就会流血致死。但是他不能,他欠这对母子太多太多,他没有自私的资本,直到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他终究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我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和儿子的世界里,我跟他说他爸爸死了,我给他取了新的名字,他现在随我姓吴,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如果有下次,我一定报警。”家珍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她的意思却是斩钉截铁,没有留下半分余地。
兆虎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如何离开的,十年前,他被判了意外杀人罪,虽然也感觉委屈,却也觉得是罪有应得,可是现在,他更加的迷茫,像是被人抽了脊梁骨,不知道怎么做才算是正确。
3、
之后的日子,兆虎不分昼夜玩命地送外卖,除了睡觉就是工作,他对金钱没有渴望,许多当年跟着他混的小兄弟都已经出人头地,他没有联系过他们,人情冷暖他全不在意,有时候他觉得生命完全没有价值,活着是另一种折磨,他用疲劳来抵抗寂寞,这是他最后的倔强,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老板,裤衩大厦的两份牛杂。”
“好嘞,马上了您内!”
兆虎在等外卖收货的时候,路边的一桌上的喧闹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拉着一个穿着冬奥志愿者服装的小姑娘闹事,一桌子的混混跟着起哄,惹事的男子的神情有些凶神恶煞,小姑娘皱着眉头,露出既委屈又恐惧的表情。
对于江湖上这种不入流的勾当,他很多年前就了然于胸,当年他就痛恨这种欺男霸女的行径,如今自然也不会置之不理。
兆虎侧过身子要上去帮姑娘解围,老板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口,低声说道:“别多事,这几个二世祖不好惹。”
兆虎朝着老板笑了笑,算是领了他的好意,但还是不紧不慢地往那是非之地走去,老板看着兆虎的背影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话,只希望这事别殃及到他就成。
“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碰到你的,这酒撒你衣服上了,你看这衣服多少钱,我赔给你。”面对着一桌子不像善茬的混混,女孩的声音不住地打着颤。
“赔,怎么赔?要不这么着,哥正好也单着,你以后跟着哥,哥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说着话,那惹事的混混就要把手往姑娘肩膀上搭,正赶上兆虎走了过来,一脚踩在那混混的脚脖子上,那人吃疼,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混混丢了脸面,爬起来就要跟兆虎茬架,可刚起身,又被兆虎一掌按到了椅子上,那人硬撑了几下,竟没能挣脱开。
“一群大男人,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也不嫌臊得慌。”兆虎眉毛一挑,一脸的不屑。
那混混虽然挣扎不起身子,嘴上却不服软,依然强装硬气吼道:“哟,你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土鳖,学人家英雄救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哥几个,给他喇几道口子,让他长长记性。”
同桌的几个混混纷纷起身,做出一副开打的架势,小姑娘有点被吓住了,喊也不敢喊,动也不敢动,只是往兆虎身后又挤了挤。兆虎咧嘴一笑,这种只敢仗着人多茬架的怂包,别说这一桌,再加上一桌他眉头也不会多皱一下。
谁也没有注意,不远处站着另一个旁观者,家珍下晚班经过,好巧不巧地看到了这一幕。兆虎的身后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面前是一群暴跳如雷的混混,多年前情景再一次冲击了家珍的大脑,家珍头也不回地绕道走开,嘴里不忘嘀咕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话分两头,兆虎这一边,双方眼看已经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可就在这当口,一个声音让一场箭在弦上的肉搏戛然而止:“都什么年代了,还喊打喊杀,没王法了。”
“我勒了个去,谁……”
看清了来人的长相,惹事的混混一句没骂出口浑话硬生生地又憋了回去,而兆虎的嘴角不经意间拉出了一道弯弧。
“大狗,有几年没见,长本事了。”来人一身笔挺西装,戴了一副金边眼睛,颇有几分社会精英的味道。
“哟,涛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在您面前,我哪敢放肆,一点小事情,别惹了您的眼。”被唤作大狗的混混站起身,放在他肩头的那只沉如巨石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撤去,大狗此刻也没空搭理兆虎,他把身子让到一边,恭敬道:“涛哥,您坐。”
“不坐了,卖哥哥一个面子如何?”被大狗尊称为涛哥的男人看了一眼兆虎,两人对了一个眼神,相互都没有说话,可单这一个眼神的交流,就已经说明,两人关系匪浅。
“瞧您这话说得,您两位认识?”大狗又扫了一眼兆虎,这时候再看,这个身穿外卖制服的中年汉子明显魁梧了许多。
“我兄弟,虎哥,他有什么事,我扛着。”涛哥说得轻描淡写,不过兄弟两字咬字的分量显然不同寻常。
“误会,纯粹是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虎哥您大人有大量,刚才小弟多有得罪,虎哥大人您不计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大狗也算是见风使舵界的翘楚,翻脸比翻书还快。兆虎没有答他的话,但也没有任何不满的表示,大狗心领神会,转身又对涛哥说道:“没什么事,兄弟先走一步,改日再找时间给两位哥哥敬酒赔罪。”
“好说。”涛哥抬了抬手,算是领了他的人情,大狗跟自己几个兄弟使了个颜色,一转眼的工夫,一桌人溜没了影。
等到了没人处,一个混混问大狗:“狗哥,这涛哥什么来头?”
大狗秒了一眼排挡,换了一副阴沉的语气说道:“徐涛你没听说过?几年前,这一溜儿的扛把子。”
那个混混腹诽道:“那给他什么面子,过气的老炮,算个逑。”
“你懂个屁,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玩意。”大狗照头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那混混一脸懵圈,大狗颇为忌惮地盯着远处的涛哥说道:“这帮老家伙,当年一个比一个狠辣,如今说是洗手不干了,私底下盘根错节的,咱们,惹不起。”
徐涛找了一张干净桌子坐下来,跟老板点了一瓶二锅头,对兆虎说了句:“怎么样,虎哥,喝点?”
“成,不过你得等我先打个电话。”兆虎给裤衩大厦的那位打了个电话,找了个借口说外卖送不了了,让对方重新下单,他这边会负责帮忙退单,对方赶巧也是个讲当道理的,并没有多加追究,一番操作之后,成功退单。
“不混了?”
“不混了,哥你进去之后,我就上岸了。”
“上岸好,瞧你这模样,混得不错。不像我……”
“哥你来我公司吧?”
“不去,我那个脾气,伺候不了你。”
徐涛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兆虎一挥手止住了话题,之后两人不再说话,埋头喝酒,偶尔抬头相视一笑。兆虎晃了晃酒瓶,只剩一点余酒,徐涛伸手叫老板添酒,被兆虎伸手拦了下来,兆虎把最后一点酒分倒进两人的杯中,说道:“涛子,这酒我请,喝完,滚蛋。”
“哎。”徐涛应了一声,捂着眼睛抹了一把眼泪,拿起酒杯把酒干了,然后起身就走。
等徐涛走远了,兆虎才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口抿完杯中余酒,自言自语地笑着说了句:“小王八犊子,活得不赖!”
4、
兆虎有了新工作,在奥体中心干起了志愿者,可这事还得从遇见徐涛的那晚说起。
徐涛走后,兆虎去找老板结账,却看见被自己帮忙解围的小丫头片子正缩在炉子边打哆嗦。
兆虎有些纳闷,便好心提醒她:“丫头,怎么还在这呢,再遇到坏人咋办?”
“没事,不是有大哥你在嘛,我还没谢过你,这么走了,不厚道。”小丫头咧嘴一笑。
“得,冲你这句话,大哥请你吃夜宵。”兆虎对着拍档老板说道:“老板,两份羊杂,多加点蒜。”
“行,不过得先说好,今天我请客,您帮了我的忙,请您吃顿饭,这就算两清了。”小姑娘年纪不大,办事却地道。
小姑娘名叫于倩,在北京念了一所不算出名的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北京漂着,正赶上冬奥会,小姑娘申请了志愿者,按照她的说法,这些年在北京什么苦都尝遍了,也没能熬出头,算是死心了,等冬奥一结束,她就回老家,找份安稳的工作,结婚生子,她来做志愿者,是要给自己的北漂生活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说来也怪,兆虎觉得和这个说起来滔滔不绝的小丫头特别投缘,絮絮叨叨地把自己过去的那些事情都讲给她听,说起了对前妻的愧疚,也说起了对儿子的不舍。
“虎哥,你可以来我们志愿者啊,加拿大队和中国队的比赛就在我们奥体中心,你儿子要是来看比赛,你不就能见到了。”于倩原本就是出来宣传招募志愿者的,顺其自然地想到了这个主意。
兆虎一拍大腿,心情豁然开朗,激动地说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志愿者服务采用闭环管理模式,兆虎为了志愿者的工作,把外卖停了,一门心思扑在志愿服务上。于倩成了兆虎半个师父,注意事项一项一项给兆虎说明,兆虎也积极,每天总是第一个到集合点,最后一个离开,什么重活累活都是抢着干。
后来,于倩和兆虎分到了一组,于倩有文化、懂外语,兆虎有体力、熟悉地形,两人合作,总能事半功倍,年前总结大会的时候,两人一起被组织上点名表扬。
一开始,兆虎也只是单纯的因为可以去赛场见到儿子加入的志愿者工作,可是当他真正加入了志愿者这个团体之后,周围人乐观向上的生活热情也影响了他的生活,志愿者队伍里有商人、教师、律师这样的社会精英,也有学生、北漂、公司职员这样的普通人,可是在这里,大家都不提身份,为了同一个目标一起努力。
于倩因为急事找兆虎的时候去了一次兆虎的房子,小姑娘被兆虎家里近乎老电影里场景一般的陈设给吓到了,在于倩的帮忙下,兆虎家里通了水电暖气,又置办了一些生活用品,房子里渐渐有了一点活人的气息。
随着北京冬奥会的日益临近,越来越多的外国朋友涌入北京,结伴而来的还有疫情防控的压力,志愿者们高度戒备,每天都是超负荷工作,可是没有一个人有怨言。
今年没有年三十,年二十九的晚上,志愿者们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饺子,然后又一起看春晚,临近零点的时候,于倩突然转过脸来,对身边的兆虎说道:“虎哥,2022年一定有个好兆头。”
“嗯?”于倩这没头没脑的话,让兆虎微微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叫兆虎嘛,2022正好是虎年,今年你一定有个好运气。”于倩攥起拳头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借你吉言。”兆虎也回了于倩一个相同的手势。
于倩又指着志愿者服饰上那个红黄两色的标志问道:“虎哥,你知道咱们志愿者的这个标志什么意思吗?”
兆虎一下子愣了,加入志愿者这么久了,竟然连这个天天穿在身上的标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于是摇了摇头,问道:“啥意思呀?”
不知道为什么,于倩的脸上微微一红,说出了三个字,可也就在这个时候,电视里新年的钟声敲响,一起看春晚的志愿者们一起欢呼,喧嚣声把于倩的声音完全盖住了,兆虎也来不及问出于倩到底说了什么,便被欢呼的人群挤到了一起。于倩的先是一惊,随即脸上又显露出几分如释重负的尴尬。
灯火辉煌的夜晚,简陋朴素的小屋里,家珍难得做了一桌子好菜,看着儿子狼吐虎咽,她面前的筷子却几乎一动也没有动过。
“妈,你也吃呀。”儿子小松把一块红烧带鱼贴心地夹到家珍面前的碗里。
家珍只是笑了笑,此刻的她完全没有食欲,那两张冰球比赛的球票就压在她身后的皮包下,而她却还没有下定决心到底要不要把球票给儿子。
“妈,我敬你一个,祝你新的一年,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小松高高地举起了酒杯。
家珍笑了,也当即碰了碰杯子,说道:“妈也祝你学习进步,健康成长。”
“妈,要不你祝我来年球打得越来越好吧,我年后有场重要比赛,省队的教练要来看,要是表现出色,就能进省队,到时候上学就不用交学费了。”小松说到冰球,一脸的自豪,老师说他有天赋,将来能成大器。
家珍又犹豫了一下,从身后把两张球票拿了出来,递给小松,小松莫名奇妙地接了过来,拿到手里只看了一眼,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妈,是那场比赛的球票,你怎么能有那场比赛的球票,还是前排座位的,我的天,这票的价格已经贵到天上去了。”小松忽然又愣住了,他恋恋不舍地又把球票递回家珍的手里。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家珍对于儿子大喜大悲的反应有些始料未及。
“妈,这球票太贵了,你拿去退了吧,我在家看转播也一样,这球票现在价格涨了不少,不会亏的,还能赚不少呢。”小松说着话又偷偷瞄了一眼家珍手里的球票,看得出来,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的内心一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
家珍又把球票塞回了小松手里,笑道:“这是妈一个朋友单位发的球票,是不能退的,他不喜欢看球赛,就给了妈,不看怪可惜的。”
小松手握着那两张球票,眼中瞬间有了光芒,看到这一切,家珍觉得这个谎值了,这辈子,只要儿子过得高兴,什么恩怨、过往、原则统统都可以不去计较,只要他能健康地长大。
5、
二月四日,大年初四,立春。
盛大的北京冬奥开幕式在鸟巢绽放,代表奥林匹克精神的火炬再一次在北京上空点燃,这座承载了华夏儿女千百年荣耀与屈辱的城市正以它最自信的姿态迎接八方来客。
随着各项比赛的陆续展开,身为志愿者的兆虎的工作更加繁忙,各种设备器械的搬运、转场他都是冲在一线,可他不觉得累,一来,和这群志愿者待在一起,让他重新感觉到了生命的温度,这段时间,他已经渐渐走出了十年牢狱生活留下的阴影,融于当下,对未来也渐渐有了期待。二来,给儿子买了球票的那场比赛日益临近,他已经和负责人商量过了,组织上同意他在那天负责观众席的秩序,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儿子,他的心情就越发地开朗,这几天与人说话的语气也轻快了不少。
“听说了没有,那个老孙以前是个杀人犯?”
“哪个老孙啊?”
“就是经常和于倩在一块的那个兆虎,我听说十年前他杀了人,年前刚放出来。”
“杀了人咋还能放出来呢?”
“误杀,说是打群架的时候失手杀的人。”
“看不出来呀,平时挺和气的一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听说以前是混黑社会的,杀人都不带眨眼的。”
“哎哟喂,那以后可得小心着点。”
兆虎过去的事情,夹杂着一些不怀好意的揣测开始在志愿者中间流传开来,甚至一些充满诋毁的流言也开始在私下里蔓延开来,有说兆虎以前欺男霸女导致自己家破人亡的,也有说他打家劫舍坏事做尽丧尽天良的,一些原本和兆虎有说有笑的志愿者,如今见了兆虎,一时也变得冷淡起来,偶尔见兆虎上去打招呼,对方也都是很克制地敷衍一下然后迅速躲开。
至于流言,兆虎耳不聋,眼不瞎,自然也能听到看到感受到,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充耳不闻,一来人家所说的有一些本就是事实,他也不好反驳。二来他也不是那种一定要把是非曲直说清楚的秉直性子,他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不过还好,于倩还是一如既往地待他,他只是埋头做事,距离七号的比赛越来越近,眼前的阴霾也没能抵挡他马上要见到儿子的喜悦,直到志愿者组织的负责人找到他。
就在比赛的当天,兆虎和于倩一起在做赛前场地的最后布置,观众已经在外面开始排队等候检票,比赛双方的运动员也进入了休息室,换衣服,准备热身。组织负责人突然来到了现场,他先是找到了于倩,谈话的时候故意和兆虎保持了一段距离,两人时不时地还转过头来看一眼兆虎,从于倩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似乎很气愤,和领导争辩着什么。当领导结束了和于倩的谈话,开始向兆虎走来的时候,兆虎的心中咯噔一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骤然袭来。
不出所料,领导先是肯定了兆虎这段时间为志愿者工作做出的贡献,又指出了志愿者工作对于个人政治面貌的要求,绕了一大圈,最后才说了那些流言的内容。要说这位领导的工作能力真可谓出色,一席话说得在情在理,情绪控制得也很到位,让兆虎无从争辩。
兆虎没有替自己解释,只是有些凄凉地请求道:“能不能让我把今天工作做完,我儿子今天要来看比赛,我十年没有见过他了,我只想远远的多看他几眼。”
于倩也在一边帮忙求情:“领导,虎哥那些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的工作你也看到了,咱们这些人谁比他更认真,这样的人不用应该用什么人?再说了,至少应该让他把今天工作做完吧?他只是想多看几眼自己的儿子,领导,人心都是肉长的。”
领导沉思良久,最后还是满含抱歉地对兆虎摇了摇头说道:“这场比赛上面很重视,我不能拿所有志愿者的荣誉冒险,孙兆虎同志,请你谅解。”
于倩想要上前继续争辩,被兆虎拦了下来,他知道领导不是针对他个人,这么多人为此辛苦努力了这么多天,出了问题,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领导的困难,他能理解。可是,离见到儿子就差这么一步了,上次匆匆一眼,让他辗转反侧了许多天,眼看马上又能见到儿子了,却出了这档子事,说不可惜,那是假话,可总不能为了他一个人的事就让所有人为此担惊受怕吧?
兆虎默默地拉开了工作服前襟的拉链,这衣服穿了那么久,现在要脱下来,还真有点舍不得。
就在这时,负责加拿大队更衣室工作的小刘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领导说道:“出事了,加拿大队的维恩患有一种特殊的心脏病,他的药忘在奥运村了。他是加拿大队的核心,组委会还安排了他做赛前致辞。”
领导马上说道:“心脏病的药咱们医务室也有啊。”
小刘摇了摇头说道:“他的心脏病很特殊,一直都是服用他们国家的一款特效药,这种药,咱们国家并没有。”
领导急道:“那赶紧安排人送过来啊。”
小刘头上的汗珠子越来越密,他说道:“已经联系了交通部门,那边说现在是车流高峰期,从奥运村到场馆的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光是疏通道路就得一两个小时,您看,观众已经开始进场,再有一个多小时,比赛就要开始了,赶不上啊,领导,是不是把比赛开始的时间延后。”
领导陷入了两难,如果不能替加拿大选手及时取回药物,比赛就要推后,那么之后的比赛安排都得打乱,这还不算,为了保障比赛严谨有序而付出的所有努力也会因此付诸东流。
时间不等人,怎么做决定刻不容缓,就在领导想要宣布比赛推迟的决定的时候。兆虎把胸前的拉链一拉,站了出来,对领导说道:“我有办法,从场馆到奥运村还有一条路,从高架西边的胡同区穿过去,一个来回,一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了。”
领导眉头紧蹙:“胡同区的道路形同蛛网,导航上都没办法记录清楚,你有把握吗?”
兆虎拍着胸脯说道:“领导放心,我打小就在这些胡同里过活,闭着眼睛我也能走个来回,保证误不了事。”
事急从权,领导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相信兆虎,写好了对方的联系方式,再三叮嘱道:“兆虎同志,事关志愿者的荣誉,一切都拜托给你了。”
兆虎慎重地点了点头,出门上了自己的三蹦子,一头扎进黑夜之中。
看着兆虎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领导若有所思地感慨道:“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时赶回来啊?”
站在领导身边的于倩神色坚定地说道:“请您相信他,一定可以的。”
6
从赛场前往奥运村的过程极为顺利,兆虎拿到药品的时候,看了一眼时间,用时少于预计不少,现在只要按照计划原路返回,路上不出什么幺蛾子,这事就算妥了。
回程的路上,兆虎一边开车,一边祈祷一路顺风,可是正应了墨菲定律里那句:怕什么就来什么的箴言,回程开到一半的时候,出了岔子。
一辆不熟悉道路的外地车辆,约莫是为了避开高架车流,竟然开进了胡同的羊场小道里,与一辆迎面而来的正三轮不期而遇,把这条小路堵得死死的,双方还起了争执,互不相让。
好巧不巧,这条路是从奥运村前往赛场的必经之路,看了一眼前方,兆虎咬了咬牙,把车靠在一边,拔了钥匙,贴着边墙根往前挤了过去。
等一入空旷的路面,兆虎就开始撒丫子往赛场的方向奔跑。岁月不饶人,才没跑多久,兆虎已经开始出现体力不支,喘气的节奏越来越快,急促的哈气声充耳可闻。尽管如此,兆虎并没有停下脚步休息,他咬着牙,抵抗着肌肉和膝盖不断传输上来的酸胀的信号,凭借着大脑中的一股执念,戮力向前。
但是,人力终究有时穷,人定胜天也不过是一句美好的愿望,在坑坑洼洼的胡同道路上跌跌撞撞向前奔跑的兆虎终于来到了体力的极限,也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什么东西在他脚尖一绊,他一个踉跄,整个身子向前摔去,体力透支让此时的他意识略微有些模糊,也不知道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最后撞上了路边的一堵墙上才停住了,脑袋还阴差阳错地磕到了路面一块凸起的砖头上,万幸的是那砖头有了些年月,棱角已经磨圆,才没有造成更严重的伤害。
兆虎下意识地一抹额头,指头一热,鼻子随即闻到了一丝血腥味。也正是这丝血腥味刺激了兆虎的斗志,年少时,他可没少过刀头舔血的日子,鲜血的味道没有让他放弃,反倒刺激了他骨子里的血性。
兆虎爬起身,把穿在里面的毛衣、毛裤都脱了丢在路边,只穿了一套志愿者的工作服,继续上路。胡同里的路都经历过好些岁月,路面不平整,长青苔,积水结冰都是常态,兆虎一脚深一脚浅地在胡同里前进,一路上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说实话,他的身体现在除了疼的感觉是真实的之外,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但他还在前进,前进是他现在唯一的意识。
兆虎再一次倒下,他已经可以看见不远处高大的体育馆外绚丽的灯光,此时,他也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关节不在疼痛,理智告诉他,他该停下了。他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他似乎看到了死去的父母,又见到了那个死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志愿者里每一个人他认识的人都在跟他打招呼,所有的人都在跟他说:你尽力了,你放弃吧,没有人会责怪你。突然,他的面前浮现出家珍和儿子小松的身影,母子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兆虎又站了起来,他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赛场,他这一辈子一直都是一个失败者,年少轻狂,混混度日,错手杀人,害人害己,父母被自己连累,不得善终,妻子儿子被自己连累,艰辛度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罪孽,一切的根源都是自己的不作为所致,但是今天,他不想再做这个失败者,他不能再骗自己: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问题,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多么操蛋的借口,不是自己错那又是谁的错?身不由己那该由谁?
兆虎嘶吼一声,继续向前走去,虽然速度不快,可他向前走出的每一步都无比踏实。
冰球场内灯光闪耀,座无虚席,家珍和小松也坐在观众席里等待比赛的开始,小松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在这样的赛场里出场比赛。
灯光骤然暗下,场地里变得鸦雀无声。一名加拿大运动员从球员入口滑向场地中央,著名球星维恩的出场引来阵阵掌声,这是早已安排好的赛前致辞,致辞的内容原本是维恩对于比赛的期望,可是此时的维恩却没有半点激情,他的手里捏着另一份演讲稿,推迟比赛的请求被组委会拒绝了,新的演讲稿的结尾他会遗憾地宣布他今天将因为疾病的原因缺席当天的比赛,因为意外不能上场比赛无论是对于他的球迷还是他自己来说,都将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但是没有办法,他不能拿自己的运动生命做赌注。
维恩拿起话筒,准备开始致辞,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着志愿者服饰的女孩子走进了冰场,快速地来到维恩的身边,女孩正是于倩,她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和维恩说了些什么,维恩的表情从开始的莫名到惊喜再转为惊讶。
维恩把原先准备好的演讲稿放到了一边,他缓缓拿起话筒,开始他今晚的致辞,而他身边的于倩成了他的临时翻译。
“在我开始今晚的致辞之前,请现场的灯光师给1号门位置一个灯光。”维恩的请求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追光师还是如他所愿地给了1号门一个灯光,现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1号门的门口,一个身穿志愿者服饰的中年男子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他的脸上布满了汗水、污渍还有血渍,前襟的衣领开着,厚厚的工作服已经被汗水浸透。
被追光灯照射之后,兆虎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还是用了最后的力气,依靠着门框站了起来,然后郑重地将工作服上的拉链拉好。
家珍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人就是兆虎,她从座位上站起身,盯着那个曾经让她恨之入骨的男人,那个她决心要将他彻底忘记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时百感交集,无语凝噎。小松看着母亲近乎怪异的举动,也不禁将目光投向灯光下的那个男人。
“我不知道这位志愿者先生的姓名,但是我必须对于他的付出表示我最真挚的敬意。”维恩对着兆虎的方向微微弯腰,然后继续说道:“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我本来已经做好了今天退赛的准备,是这位先生的努力让我今天可以站在这里继续比赛,请允许我代表我个人对这位先生以及北京冬奥会的志愿者们表达我最诚挚的感谢。”
于倩在在翻译的最后加了一句:“这位志愿者的名字是孙兆虎,他是一名优秀的冬奥志愿者。”
维恩带头一边鼓掌,一边重复高喊兆虎的名字,由于维恩的带动,呼喊兆虎名字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整齐,巨大的声音响彻整座体育馆。
维恩又快步走到场边,越过观众席,来到兆虎身边。这个冰球界的超级明星张开了双臂,对兆虎说了一句:“Thank you ,my brother!”说完又热情满满地给了面前这个一身臭汗的中国男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整座场馆瞬间爆发出整齐而热烈的掌声,这其中也包括之前那些曾经非议过兆虎的志愿者同伴。
小松突然站了起来,他指着兆虎对家珍说:“妈,看那个人,你认识的,你那个同乡,送外卖的。”
家珍此时也泪目了,她摸了摸小松的脑袋,然后一字一般地对他说:“他不是送外卖的,他是你的父亲,他叫孙兆虎。”
这时候,场地里灯光亮起,兆虎在观众席里一眼就看见了站起身的家珍和小松,家珍的脸上布满了泪水,嘴角却含是笑,小松不停地跳着,对着他挥手。
尾声
半年之后,于倩在北京街头再遇过一次兆虎,那时候兆虎领着一家三口正在逛街,三人正对着广场上的一块大屏幕观看正播放的一段录像,虽然隔着这么远,又是背对着她,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兆虎。
于倩没有上前去打扰,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会,然后转身离开。兆虎是那个给她留在北京勇气的人,是他不愿放弃且不向命运低头的态度鼓舞她走出低谷,在北京继续自己的梦想,她对他有这一份特殊的情感,她曾经鼓足勇气将这份感情付诸于口,只是阴差阳错,他不曾听到,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这份心意。
“爸,你那时候真拉风啊。”儿子小松对着出现在屏幕里的兆虎一通感叹。
“拉风个啥,差点把半条老命整没了。”家珍斜着眼睛,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兆虎。
兆虎赶紧附和:“夫人教训的是。”,又转过脸去假意训斥儿子:“拉风啥,拉风能当饭吃。”
兆虎看着自己的高光时刻,突然他又想起了于倩问他的那个问题,嘴里自言自语道:“你们说,志愿者服饰上那个红黄两色的标志是个什么意思?”
家珍摇了摇头,说道:“你自己做过志愿者的都不知道,怎么还想着问我们。”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儿子小松一脸的骄傲,说道:“我们老师上课讲过,那个标志就是‘我爱你’的意思。”
兆虎微微一愣,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节目放完,家珍先一步走开,兆虎和小松也赶紧跟了上去。
“妈,你说爸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什么深意?”
“他可能是明知故问,这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小兔崽子,你这油嘴滑舌调调都是跟谁学的?”
“爸教我的。”
欢闹嬉戏的声音伴随着一家人走远,夕阳西下,2022,虎年的好运气仍在继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