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时候,雨突然大了起来,像是有人拿着高压水枪,要把这城市的黑暗冲刷干净。
程念伏在吧台上,想起她最后出现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大的雨。
1.
程念刚来这个酒吧做调酒师的时候,就注意到吧台的角落里,经常坐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每次来都要同一种酒,然后隐在昏暗的灯光里一个人坐上一夜。
来酒吧的人,有些人是为了放松玩乐,有些人是失意喝酒消愁。但这个人,他有些看不懂,好像哪种都不是。
经常有人端着酒杯上前搭话,毕竟一个漂亮的女人独自坐在一边,总会惹人怜惜的。
每个人去的时候胸有成竹,最后却都是铩羽而归,久而久之,酒吧里的熟客圈子里开始流传一个消息。
那个星期六小姐,是蕾丝边。
星期六小姐,也是他们给取的。因为每个星期六她都会准时推开店里的门,雷打不动。其它时候,一次也没有见过她。
2.
自那以后,上前搭讪的人肉眼可见的少了起来,偶然有新来的客人不知道情况去碰了一鼻子灰。
立马就有人悄悄耳语几句,目光却一直盯着吧台的方向,然后那人就会了然地点点头,连带着看人的目光也带了些悲悯。
她却浑不在意,还是在星期六来,还是一个人坐一整夜。
杯子里的酒落下去一半,天也就快要亮了,也总是撑开一把黑色的伞,走进斑驳的夜色里。
但对于这件事,程念却有不同的想法。
他们之所以传她的谣言,不过是因为不愿意承认自己魅力不够而已。看上的女人看不上自己,总会有些伤脸面。
他甚至怀疑这些话就是从梁晓嘴里传出去的。
梁晓是卡座服务领班,用他自己的话是正当青春少好。
程念就经常听到他向新来的服务员吹嘘自己当年是××学校的校草,追他的暗恋他的女生手拉手可以围操场一圈。
听得周围的人一脸羡慕,有一个人提议立马提议梁哥,给我们露一手。
露一手的对象就是角落里那个神秘的星期六小姐。
在梁晓理好头发端着一杯酒向她走过去的时候,程念就知道他没戏。
果然,对方只是抬眼看了一下他说了句,抱歉,我酒精过敏。
3.
那件事以后,神秘的星期六小姐就成了蕾丝边。至于为什么大家都对此深信不疑,程念认为,这纯纯就是一个失恋者联盟,心照不宣罢了。
这里的雨季很长,连绵一个月是常事。
雨季快要结束的时候,店里开始有另一个传言,主角依旧是星期六小姐。
据说她虽然长得好看,命却不好。交的男朋友不出两个月,不管怎么身强力壮生龙活虎,总是活不过两个月。
这话是从一个自称为同事的女生那里听来的,讲话的同时似乎是怕别人不相信似的。还翻出了当年出事的新闻。
最后还告诫说,好看是真的好看,看看得了,人不图你钱不馋你身子,要你命啊!
于是“星期六小姐”又变成了“黑寡妇”。现在更没有人敢冒着生命危险想要上去请她喝杯酒聊聊天了,她也就愈加透明。
店里不太忙的时候,程念也会偷偷观察她,她像是融进了黑夜里,模糊得看不清边界。
他突然有些心疼起来,她应该是很孤独的吧。
4.
大家都以为她会一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她却消失了两个月。再出现的时候,破天荒挽着一个男人的手。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一向孤零零的角落,而是大大方方等男人帮她拉开灯下的椅子。这时候店里的所有人才真正看清她的样子。
一条红裙子将本就丰满的身材裹得凹凸有致,大眼睛长睫毛冷白皮,那样标准的唇形只在化妆广告上看到过,脸上的笑意浓得这样潮湿的空气都化不开。
那男人高高瘦瘦,看起来很斯文,看着女人的眼神像是捧着一件至宝。
他们的无名指上套着闪闪发光的戒指。
这个男人程念见过,那天他听完朋友神秘兮兮的科普后,特意来找他打听过。
可惜他也不太清楚女人的情况,只告诉他每周六来等着就是了。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短短两个月,都已经到了订婚的地步。
趁女人去洗手间的空挡,有相熟的人过来问:哥们儿,你是真不怕死啊!
那男人用指腹摩着手机上的戒指:她也担心,但我不怕。三岁的时候就有道士给我算过命,说我是天煞孤星,指不定谁克谁呢。
程念一转头,发现女人在不远的地方站着,脸上有什么东西亮亮的东西一闪而过。
看着他们携手离去的背景,程念想,应该是再看不到他们了吧。
幸福的人,谁愿意在暗夜里来买醉,做这孤单的鬼呢!
5.
没想到很快,他就再次收到了他们的消息。
那天梁晓刷着手机,突然大叫一声引得店里不多的几个客人纷纷凑上去看。
是一则新闻:
14日20点30分左右,一辆运送钢材的大货车与小轿车在南京路交叉口发生车祸,造成男性司机当场死亡,另有一名女性受伤。伤者已送往医院接受治疗,无生命危险。
另外还有几张现场照片,那个坐在马路边愣怔着的受伤女性,正是马上要结婚的星期六小姐,她看着担架白布下露出的手,那上面是一颗染血的婚戒。
大家都叹息起来,梁晓还余惊未消地拍了拍胸口:还好我没用心追她,不然这会儿躺在担架上的就是我了。
鬼使神差地,程念结结实实照着他的脸来了一拳。
这愤怒没有来由,在大家印象里这个调酒师一向不爱说话,大多数都是自己站在吧台里静静擦他的杯子,今天居然动手打了人。
一时间店里鸦雀无声,梁晓被打得倒退了好几步,倒也没有上来还手,只是捂着渗血的嘴角脸色很不好看。
6.
又过了半个月,已经是夏天,店里空调开得很足,进来的人都要被冷气激得抖一下。
临近午夜,窗外风开始大起来,刮得门口的风铃叮当乱响。
她就是这个衣服走进来的,一身黑衣脸色苍白,像是一只夜里游荡的鬼。
程念默默调了一杯她常喝的酒推过去,她愣愣地没有反应,不喝酒也不说话。
那天风实在太大,店里只有两个人坐在卡座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实在是安静得有些反常。
连一向呱燥的梁晓都没了声音,只是在女人进店的时候示意程念今天她的消费由自己来买单。
神色之间颇为严肃,一扫之前的轻浮。
渐渐的有雨噼里啪啦下起来,不一会儿就在门前汇成一条条河流,像是要把一年的雨量统统在今晚倒在这个城市里。
雨大起来后,那女人终于抬起了头,只是她终究没有喝那杯酒。
临走之前,她把一把伞推给程念。笑着说:这雨下得很急,你应该没带伞吧?留给你下班用。
还没等他说话,她已经打开门一头扎进了密不透风的雨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话,也是唯一一次。
而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他无数次地想,如果他那天冲出去,冲出去追上她,如果……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后来,店里的人再也没见过她。她像是和那场雨一样 汇进了海里,凡间的人再寻不到她的踪迹。
那把伞他一次也没有用过,总想着在某个周六,她会轻轻推开门走进来。
他可以把伞递过去,说一句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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