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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至,秋生
杨柳村是镇子下游的村子,那里生着很好看的水稻,飘在河流的两岸。其中有一大片是地主杨老爷家的,秋生牵着黄牛,赤着脚在田埂上走,避开那些想爬到他腿上的蚂蟥,跳到河里,水刚漫过他的膝盖。
秋生是地主家的童工,当然,那个时候不叫童工,他没有爹娘,他是杨老爷家的煮饭阿婆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捡来的。顺着那样清澈的水流,他睡在破烂的篮子里,就裹着一层小袄子,哇哇地哭着。是他的篮子撞翻了阿婆盛着皂角的破瓷碗,阿婆这才发现那一堆脏衣服里,有一个花袄子的小东西探着头,看着她哭。
每年这个时候,上游都会飘下来一些小孩,这样的年头,大人都吃不饱,怎么养活这些孩子。河流成为那些大人们抛弃孩子的捷径,也成为孩子唯一的活路。
秋生活了下来。
阿婆把他抱回了杨家,杨老爷看在阿婆多年为杨家做工的份上,同意她收养这个孩子,为他起了名字,叫做秋生。
同一年,杨老爷的小女儿,夏至出生了。
至于为什么叫夏至,杨老爷的想法很简单,秋生是秋天前来到这个家里的,他的女儿是快要冬天才来的,如果叫冬至,那不是会比秋生低一头吗?
不可以,没有爹娘的野种怎么能比主人家的小姐名字要更高呢?
杨老爷吹吹他的八字胡,给他的小女儿取名叫做夏至。
夏至就跟在秋生的黄牛后面跑着,她的小绣花鞋和好看的布衣沾上了溅起的泥点,但她不在意,她只知道要循着田埂上秋生的脚印跑着。
秋生哥——
她喊着,脆生生地,像稻田里啄食掉落谷粒的雀鸟。秋生没有回头,他拉着手里的绳子,绳子另一头是憨厚的老黄牛。只顾着低头吃水,舌头一舔一舔。黄牛自然不知道眼前的秋生在想什么,它要吃水,哪怕鼻子被扯着走。
秋生哥——
夏至跑到了黄牛前头,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秋生,双手别在身后,马尾辫一甩一甩,甩到了秋生的心头。秋生觉得脸上有什么烧起来了,他别过头,不敢看夏至的眼睛。
秋生哥,你怎么了?——
夏至不知道秋生为什么不敢看自己,好奇地凑上前。
没......没怎么——
他现在觉得很热,那破布缝补的衣服里好像有什么烧起来了。他的骨骼、他的肉、他的脸都烧起来了。
啊——
秋生把手里的绳子塞在夏至的手里,一个猛子就扎进河里。他是这河里来的,也是河里长大的,水性很好。秋生闭着眼睛,那些水朝他的耳朵里灌。他舞动着双手,朝对岸游。
呼——
过了好一会儿,夏至看到一身湿透的秋生爬上了岸。
秋生哥——
夏至的声音像是秋风抚在那些稻谷上一样,只是一下,青的就变成黄的了。秋生甩甩头发上的水,他现在觉得很凉快了。
小姐,我们...回去吧?——
秋生从夏至的小手里拿过黄牛的绳子,现在黄牛喝饱了水,正在岸边吃草。夏至牵不住黄牛,只能跟着黄牛走。秋生扯住了黄牛的鼻子,轻轻扯动着,黄牛掉过头,偌大的眼睛里倒映着湿透的秋生和穿着小花袄的夏至。
再次走过那些黄泥田埂的时候。秋生把夏至抱到黄牛的背上,他怕那些黄泥溅到夏至的身上,怕那些皮油子一样的蚂蟥会爬到夏至的小脚上。哪怕只是一口,夏至就会跳起来哭,怎么样都甩不掉。
弄脏了那小花袄和那双小花鞋,娘要洗的衣服会更多的。
秋生这样想着,夏至的小花鞋在黄牛的背上一晃一晃,黄牛高大的脊梁坐着很舒服,夏至眯着眼睛笑,叫前面的人。
秋生哥——
秋生回过头,诧异地和夏至对视了一眼,紧接着赶紧分开。
怎么会有那样好看的眼睛呢?秋生这样想着,他不知道,自己的脸又烧了起来,这次把耳朵根都烧红了。
夜里,秋生和夏至回到杨家。杨老爷在院子里眯着眼睛乘凉,八字胡一抖一抖,嘴里还哼着小调。
爹——
夏至不等秋生停下,就挥着手招呼杨老爷,仿佛一个打胜仗归来的将军。杨老爷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前面低着头走的秋生。
哼!野种就只配给我的女儿带路——
杨老爷嘟囔着,从手边抓了一把今年刚收的新米,放在鼻翼下细细地闻,新鲜的米香,还透着刚脱去谷壳的味道,像一个美女,被杨老爷把玩着,观赏着。
老爷——
秋生走进了,停下了牛,向杨老爷鞠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鞠躬,他只知道从他懂事的时候起,阿婆,就是娘,就一直向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鞠躬。他也学着娘,成为这个家里第二个见到所有人都鞠躬的人。
嗯——
杨老爷从鼻孔里呼出这口气,手里的新米落到了放在椅子边的篮子里,然后又抓起一把新米。这是杨老爷的习惯,每个新米收获的时节,他都要这样。
秋生让牛坐了下来,对着夏至伸出双手,夏至的小花袄擦在秋生的破褂子上,秋生把夏至抱了下来。夏至身上阳光和稻田的味道一下子就钻进了秋生了鼻孔里,让他舒服地差点叫出声音来。
老爷,小姐,我把牛牵回去了——
秋生对着杨老爷和夏至鞠躬,然后牵着牛往院子后头走。牛棚,他和娘睡觉的地方,都在院子的最后头。
爹——
夏至扑到杨老爷怀里,甩着小马尾,在杨老爷耳边说着什么悄悄话,小虎牙忽闪忽闪。杨老爷却眯着眼睛,只顾着闻新米的味道。
杨老爷想着,村子里的谷仓,也就是他的谷仓,这个秋天都要装满了,是时候盖新的谷仓了。
这是第七个了。
杨老爷抖落手里的新米,把夏至抱起来,高兴地转了个圈。
(2)瓜地里的自行车
杨柳村的河岸很长,在村口的小路边上,那里有一块很大的沙地,种满了西瓜。
翠绿的西瓜藤顺着沙地隆起的小包,满地乱爬,瓜农杨白用长长的木锄轻轻地把西瓜藤挑起来,那些沙子,顺着西瓜藤的茎叶,落在他的短褂子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秋生和夏至用小手托着下巴坐在堤子上,看着杨白一点点拨弄那些他视若生命的西瓜藤。那些白盐一样的沙子,落到杨白的脸上,和他的大白牙一样,会反射阳光。
到了夏天,俺就请你们吃西瓜——
杨白抄起脖梗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对着秋生和夏至说,他眯着眼睛看着河岸的方向,水刚刚漫过水草,还很浅。
这样就最好了——
杨白想着,然后招呼堤子上的秋生和夏至,到瓜农的草棚里歇脚。
杨白是杨老爷家的长工,这瓜地也是杨老爷的,在杨柳村,很多人都为杨老爷做工,很多地都是杨老爷的。但是杨白没有不开心,瓜是他的命,瓜地是他的身体。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会归于这里。
白叔,你爹怎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呀?像是小白菜——
秋生看着杨白,歪着头喝了一口冰凉的水,夏至亮着晶莹的小虎牙,捂着嘴笑了起来。杨白拍拍秋生结实的臂膀,赞叹着年轻人的蓬勃。
因为俺出生在这里,就是夏至坐的地方...那时候是俺娘坐的,就大着肚子——
杨白用手比划着,托在半空中,环抱着一把空气,惹得两个孩子笑了起来。杨白的眉眼里也有了笑意,他喜欢和孩子们说些好玩的事情,这样他的瓜就会生得更好。
那天正好打雷,就咔嚓一下,一个瓜就在俺爹面前炸开了,俺娘受了惊吓,羊水破了,就生下了俺——
杨白说着,仿佛传奇人物的故事,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听着,让杨白觉得自己变成了村子里说书的先生。
那后来呢——
后来啊——
杨白昂起头,从黝黑的脖梗上扯下那条毛巾,扔进水缸里,翻搅了一下,带出一片白白的水花,溅到了秋生和夏至的脸上,惹得两个孩子一阵惊呼。
哈哈哈....后来母子平安,俺爹就愁要怎么给俺起名字了——
杨白笑了起来。
俺爹想起俺娘生俺的时候,不是炸了一个瓜吗?那个瓜是白瓤的,俺爹就说,俺就是瓜赐给俺家的,就叫杨白吧!所以你们就得叫俺白叔——
哇——
秋生和夏至一齐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去跑吧!瓜地这么大,好玩的可多了,俺要做事了,你们玩累就回来,太阳落山的时候,白叔带你们回去——
秋生和夏至就跑了出去,在瓜地玩耍,杨白看着外面天气很好,从草棚的后面拿来了两根木棍,一根很长,一根很短。杨白从脚下踩着的稻草里抓出一把,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瓜地很舒服。
秋生躺在沙地和河流交界的地方,背靠着粗糙的沙粒,很痒,他翻身坐了起来,背上的沙粒一粒粒往下落。夏至蹲在他的身边,小手帮他拍打那些粘着不肯掉下去的沙粒。
秋生哥哥——
什么——
夏至脆生生地喊着,跟沙地上的西瓜藤一样,伸长着茎叶,探着头轻轻越过那白糟的沙包。秋生不敢看夏至的眼睛,那是和星星月亮一样好看的东西,他心里害怕。
下雨了。
那湿润的感觉落到了秋生火热的臂膀上,他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也不管溅了夏至一身沙子,拉着她的手就跑。
下雨了——
下雨了!白叔——
边跑边喊,秋生拉着夏至在沙地上跑着,脚下躲开那些探头爬动的瓜藤,一头扎进草棚里,扯过干毛巾就往夏至的头上抹。
呐,自己擦干——
秋生嘟囔着,松开夏至的手,那只手已经被他抓得通红,用了很大的力气。
嗯——
夏至应道,自己细细地擦干头发。秋生看着杨白手里的东西,惊喜地叫出声来。
白叔,这个不是稻草人吗?——
杨白得意地扬扬头,手里扎了一半的稻草也放了下来,用手挠了挠头。杨白站起身,看了看草棚外面的雨,很细润,落在那些满地乱爬的瓜藤上。
啊,到了夏天,你们就有口福了——
杨白感叹着,又坐了下来,继续扎稻草。两个孩子就坐在他的边上,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瓜棚外的世界,细雨绵绵,润物无声。
时间就像瓜蔓一样疯长,杨白摘下第一个熟透的西瓜,只是轻轻一拍,里面的瓤就露出一片鲜红。夏至和秋生各自捧着一块绿翠的瓜皮,埋头吃着,汁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秋生的臂膀更加结实了。
这个夏天,秋生比夏至高了一个头,夏至的马尾辫也散落了星星,开始留起了长发。
秋生哥哥——
夏至依然在沙地上追逐着秋生的脚步,在后面叫着他的名字,脸上洋溢着阳光。
像是多年后,秋生骑着自行车,车头的手把挂着瓜地刚摘回来的瓜,翠绿色的皮还蹭着白沙,车后的架子上坐着夏至,搂着他宽阔的腰,靠着他坚实的后背,在杨柳村的沙土路上,秋生蹬得飞快...
(3)杨村的末日
病痛就像是村头的杨柳树,当春天来的时候,飘飞那些柳絮,就这样落到杨老爷的身上。
杨老爷在关上最后一扇粮仓的门之后,钢铁般的身躯轰然倒塌。
一病不起。
杨老爷就像那些柳絮,当风来的时候,它去往未知的地方。当没有了风,它就落地。不过杨老爷没有落地,他入土了。杨家在离开了杨老爷之后也跟着那些柳絮,四下飘零。只剩下了夏至、秋生和阿婆。
夏至有一个小包,是杨老爷留给她的平安符。杨家的那些亲戚,在杨老爷死后翻遍了杨家的大院子,找不到杨老爷最重要的财产,他的地契和那七把粮仓的钥匙。
呸——
夏至的大伯,那个和蔼的、长着和父亲一样八字胡的小个子,最喜欢抱着她的大伯,把夏至和那个平凡的平安符赶出了杨家的院子。
女孩儿没资格继承杨家的财产——
夏至被阿婆带走了,跟在秋生的后面,成为了名不符实的孤儿。
她被杨家人从族谱上除名了。
大伯找不到那些财产,他不知道杨老爷临死的时候到底留给了谁。
杨家的内讧开始了。
夏至不知道杨家人为什么赶走她,她恳求大伯允许她去父亲的墓前祭拜。但是大伯在杨家彻底衰败之前都没有告诉夏至,他到底把杨老爷埋在了哪里。
由于没有杨老爷的地契,那些满身泥土的穷汉子不再听从杨家人的指派。
你真是杨家的主人,就把杨老爷的地契拿出来啊——
一个泥腿子站在河里,解开上身的短卦,甩着清凉的水,身上的黄泥落到河里,变成一条染色的溪流。
你…...我会找到的——
杨家大伯站在桥上,胡须一抖一抖,和杨老爷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
秋生承担了照顾夏至的责任。娘太老了,老得只剩了一副皮架子。而秋生在这个春天疯狂地成长起来,又高出了夏至一个头。
这个春天即将过完,杨白把地里结出来的第一个瓜送到秋生家的破旧小屋。
夏至不见了。
秋生第一个反应是找夏至的护身符。
破旧昏暗的房间里,秋生掀开了夏至的枕头,护身符还在。
他们不是冲着护身符来的,那是为了什么——
秋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沿着夏至丢的河岸找了一整天,什么也没有。娘听说夏至不见了当场就昏过去了,第二天就再也没醒过来。
昏过去的时候,娘一直叫着夏至的名字,秋生知道娘要做什么。
我会把夏至找回来的——
秋生在杨白的帮助下草草掩埋了娘,拿着杨老爷留给夏至的平安符回到了已经破败的杨家。
秋生回到杨家的那天,杨家的大伯从村子离开了。
秋生成为了杨家大院的新主人,因为他有杨老爷的地契和那些钥匙。
人们说秋生是杨老爷的私生子,但杨白知道,这不可能。
秋生在那个晚霞遍布秋天,召集了杨家所有的佃户,把一大把盖着鲜红手印的纸扔给那些泥腿子。
这是杨家的地契,是杨老爷最值钱的东西。
现在我还给你们——
秋生这么说着,然后杨家大院就被声浪淹没。人们红着眼睛,互相撕扯着,斥骂着,用最难听的字眼,最粗暴的手,争夺那一张张或是属于自己,或是不属于自己的纸。
秋生和杨白看着,然后离去。
我去找她回来——
秋生在杨白的注视下,背着包袱走上了那条通往村外的小路。那条路,杨老爷的棺木走过,杨家的大伯走过,村子里的人都走过。
听说,有人在远处的镇子上看到过夏至,在一个昏暗的小巷子里,穿得花花绿绿,还会跳舞。
杨白看着秋生离开,然后点着了七座粮仓。争夺地契的人们被冲天火光吸引了,一些人慌忙弃了争夺,抱着水桶开始救火;一些人则抓紧那些地契,塞到自己的裤裆里,警惕地盯着四周的人。
杨柳村的饥荒,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夏至,好像被秋生找到了吧——
村子里活下来的老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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