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店村的笑与泪

作者: 熊佳林 | 来源:发表于2023-09-09 15:44 被阅读0次

    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个人公号,ID熊佳林,文责自负。

    题记:

    风吹拂过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地带,路旁的树枝丫与田里的新抽芽的稻穗青草一起在凉爽的夏风里轻轻摇曳。这个村庄和那个村庄从外表看并无太多不同,一不留神就会走错一个岔口。一个村落在人口不断地迁徙与离去中被冷落,有的院子门上长年挂着一把大锁,铁锁链已锈迹斑斑,院里积满了腐叶;有的房屋已废弃,显出了长年无人关注的空洞与荒凉。但是枝头依然热热闹闹结满了青果,篱笆上挂着刚成形的丝瓜苦瓜,它们酝酿着成熟,等候着被采摘。连住得最久的二叔家,也因为孙子要上幼儿园,搬去了城里的花园小区。只有隔壁的四奶奶还独自守在老屋里,等着棉花结果。

    婚礼意味着生育与繁衍,葬礼意味着最后的告别。每当此时,他们从上海、深圳、武汉各个城市奔赴而来,在饭后散去。我参加过汤店村的婚礼、也参加过汤店村的葬礼,还是那些血脉相连的人,但他们人生中重要的高光时刻,不再由汤店村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来见证。他们不再在村里大摆酒席,在屋前后搭柴火土灶,由乡里的土厨师燃起半尺高的大火,切大盆的红辣椒蒜末,一只巨铲在大锅恣意翻腾,经帮厨大婶粗壮的大手装盆端出,在自家院子里酣畅淋漓地聚集。他们在城里订的酒店餐馆,那里有更华丽精致的舞台,更舒适高端的场景。而在汤店村的后代  —— 汤八斤的眼里,那上一辈过往的故事,也从他们日渐遥远的记忆里,搬到了纸页上。

    爷爷种到土里去了

    我的爷爷种到土里去了。

    汤八斤说起他未曾谋面爷爷是这样的。从汤八斤记事起,他就追问我的爷爷呢?他的爷爷从来没有去幼儿园接过他,没有抱过他在怀里撒娇,也没有给他买过好吃的东西。开始他把别人家的爷爷当自己爷爷,跟着别的小孩叫,过了段时间又醒悟不是,小小的脸上一片茫然。

    他对于“死”的概念总是纠缠不清,也不懂为啥人死了就见不到了。到四岁的时候,他总结出来了:爷爷被种在土里。在汤店村,其实一个人不会比村口的柿子树,桃树活得更久,如果一颗树种下来了,不横遭砍伐得话,它就一直在那里了,春天努力开花,秋夏结果子,冬天落叶子,一年的任务又完成了。一棵树活着活着就越粗壮,忘记了年岁;人活着活着就老了病了,死了。而种到土里去了的爷爷,没准也生根发芽了。

    汤八斤第一次回到汤店村的时候,还走不稳,屁股上绑着尿不湿。他扶着院子里的树摇摇晃晃地迈开了脚步去探索,喜滋滋地扯着青柿子的果子,拖着小铲子刨土块沙粒捡小石头砸人,追赶比他还高的鹅呀鸭呀,扯小狗尾巴,乐得口水掉得老长。

    一个白白胖胖宽面阔耳的小子,样子像门上贴的年画娃娃。他像一粒饱满有力的种子,喝饱了阳光雨露,将在汤家的族谱上发芽,长成茁壮庞大的根系,把家族的血脉基因在大地上蔓延扩散。每个汤家的孩子,基本都延续了家族一式一样的单眼皮,小眼睛眨巴眨巴的样子都是一样的。奶奶有一根四只爪子的拐杖,奶奶已经很老了,她试图着去搂抱像泥鳅一样活蹦乱跳的八斤,但是抓不住。八斤只是对奶奶的拐杖感兴趣,他时不时偷偷溜过去摸一下。奶奶眼睛也慢慢看不太清楚了,她用最大的努力追着汤八斤看 —— 恍惚时光又回到从前,这个小孙子和她几十年前的儿子活脱脱一个版本,流年偷换,老年人像一枚长老的丝瓜,慢慢地只剩下一肚子的老筋,但是这个娃娃又被上天给送回来了。

    汤八斤站上木床的最高处,颤巍巍地站起来,胖乎乎的小手摸到了木柜子的边沿,那上面一层厚厚的灰,一扒拉五个手印子。在木柜子顶上,有一个画框里有一张黑白照,那是汤八斤第一次见到爷爷,但是一点也不陌生。爷爷的样子,在爸爸、叔叔、叔爷他们的模样里都找得到影子。

    关于爷爷的故事只是只言片语。

    汤八斤能走能跑的时候,奶奶就老得躺在床上动不了。汤八斤叫一声“奶奶”又清脆又嘹亮,圆润的小手拉起奶奶枯槁如树枝的老手,奶奶消瘦得惊人,像一片枯萎的树叶子轻飘飘地躺在床上,好像风一吹随时都会走。奶奶吃得下的东西越来越少,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形似骷髅,身体连衣服这种形式的东西都撑不起来了,只是盖着薄薄的一层布。从前摔倒做手术时订在身体里的钢钉都看得见,皮肤底下一根黑黑的小棍在关节处突出来。奶奶只有灵魂是清醒的,她从身体深处吸足了一口气,叫声八斤的名字。汤八斤日渐彪悍,打得过比他还大的小伙伴,把沙粒塞到女孩子的头发里,堵在乡下的路口不让小朋友们路过,混合着鼻涕泥巴的小脸蛋红扑扑地神气得很。

        气若游丝的奶奶像一盆将息未息的碳火,终于只余下余温和灰烬。奶奶咽气的时候没能等到汤八斤回来。她那被身体拖累得无比沉重的魂魄,终于摆脱了苍老身躯的压迫,好像扔掉了一件旧衣,它轻快地穿行在盛夏汤店村肥沃的大地上。大雨倾盆,奶奶的身体躺在泥土地里,雨水浇浇,又生出了别的枝节。夏天的汤店村真是热闹得很,各种各样的植物花草忙于占领田埂上的空地,一个晚上就要蹿高好多;扁豆禾苗棉花秧子忙于结果实,满池塘的青蛙、蚱蜢忙于恋爱产卵,萤火虫满处飞。

    奶奶的墓碑就在爷爷旁边,这是早就固定好的位置。汤店村的祖先都是这样安葬在离屋不远的田野里,按离世的日子新新旧旧随意安置,每个墓碑都挨得很近,好像这样便于随时串个门,吆喝一桌麻将。他们彼此都是兄弟、父子,血脉相连,永不分离。

    村庄的脉络简单清晰,每个人都容易找到自己的来路与归宿。

    三叔的鱼

    那个时候,汤八斤的三叔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孩,还穿着开裆裤拖着鼻涕虫跟在一堆哥哥姐姐的后面。

    他是家里最后一个孩子。

    最后的一个小孩,还是男孩子,按理应该得到父母和兄弟姐妹最多的爱。汤八斤的爷爷是不太喜欢女孩子的,家里最大的一个女儿,已经要帮父母做很多事。再多一个女儿都不需要了。汤八斤的二姑姑,名字里就有一个“辞”字。辞的意思,就是和老天说,谢谢您了,我们家不再需要女孩了,来了也要推辞。

    老天也听懂了爷爷的意思,最后送来了一个男孩。这样汤家就有了二个女孩、三个男孩。

    一大堆孩子,辞也辞不掉。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一大堆孩子就是一张张嘴,嗷嗷围着父母要吃的。他们像窝里的喜鹊崽,争先恐后吵吵闹闹地围着大人张着嘴,每一张嘴后都有着前胸贴后背空落落的胃,都期待着冒着热气的食物来填满。

    一望无际的平原,风吹过大地裸露,没有一样能吃的东西可以逃过他们的眼睛。春天小池塘边新发的野刺花杆,秋天土里刨出来的甜茅根,带着泥土吸吮也有一丝丝甜味,那点甜虽然不能对填饱肚子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但是却安慰了寂寞的嘴巴。穷人家里哪里有这么多余的吃食呢,什么都眼巴巴地望着土里长出来,地里除了长土豆、红薯,还有茄子、丝瓜。黄瓜刚谢了黄花冒出一个瓜的雏形,还是一身嫩刺,也被迫不及待地塞进那一张张饥饿的嘴里。人的食物和猪啊鸡啊是不一样的,但人能吃的食物,过了很多天也才长那么一点点,还不如池塘里的浮萍呢,一夜之间就铺满了水面,大姐每天都能捞一大篮子做猪食。

    但有时候,老天也会给穷人送上一个大礼包。

    这一天,下起了倾盆大雨,汤八斤的爷爷喜滋滋地网到一条大鱼。那么大的一场雨啊,好像老天发了很大的脾气,把那么深的池塘底下藏着的宝贝都给翻出来了。

    这条鱼真的是太大了!整个家简直无处安放它。汤八斤的奶奶拿来了家里洗澡的旧木盆,才勉强让他安了个家,刚放进去了鱼头,一大截尾巴还是露在外面扑腾。

    最开心的还是穿着开档裤的三叔,他伸出泥乎乎的小手指去戳在木盆中挣扎的鱼,他真的很想吃这条鱼。他的梦里有了鲜美白嫩的鱼肉,还有一大口乳白色的鱼汤。最好是还能买上一块豆腐,那白白嫩嫩的豆腐呀,得多少钱呢,恐怕只有过年才能吃得上吧,真是只有小孩子才敢想!三叔成天蹲守在地上看这条鱼,看着看着,他就觉得这条鱼滑嫩嫩的肉已经在他的嘴里咀嚼了,那是说不明白的香甜,一直看得口水都流得老长,滴在地上都有湿印子,大家都在背后暗暗地笑他。

    这条鱼怎么处置,成了一个大问题。大人想拿去卖钱,小孩子想把它吃到肚子里。

    一听大人说要拿去卖钱,这条将要到肚子里的鱼马上就要失去了,三叔忍不住眼里啜满了眼泪。

    汤八斤的奶奶看到了,把他带到黑乎乎的灶台边。

    你看,我们家这么小的锅,根本就放不下这条鱼呀!

    三叔伸长了脖子,眼晴瞪圆了,小手塞在嘴里止住了口水。奶奶说的是真的,这么小一口黑锅,简直放半截鱼都已经很勉强了,怎么可能放得下一整条鱼呢?他的眼睛骨碌一转,他看到了暗处案板上的菜刀。虽然那把可怜的菜刀几乎只切过青菜啊葱啊姜啊,很少会用到切肉,更不要说碰到砍骨头砍鱼这种事了。

    那你不会把它剁一下啊?

    奶奶愣住了。

    这个笑话传开后,大家都知道了,三叔聪明着呢,三岁小孩子也不好骗啊!你们以为小孩子就只会吃,他没有长脑子呀。

    奶奶也很想把这条鱼留给第三个小儿子吃,她也想让每一个孩子都吃上一口热腾腾的鱼肉鱼汤。但是家里还要花钱呀,钱从哪里来呢?花花绿绿的票子,草里长不出来,地里也种不出来呀!

    那条鱼最后还是被爷爷拿去换钱了。

    三叔的哈喇子白流了,白白想了一场的鱼没有了。

    三叔也没有哭,他坐在门槛上痴痴想他的大鱼。他期待再下一场大雨,他觉得大雨应该会给爷爷再送一条鱼。但是,后来的很多场大雨都过去了,直到三叔长成了大人,鱼却再也没有了。

    那条鱼不知道最后去了哪个富人家呢?不知道富人家的孩子,是不是吃一口鱼肉,然后眼骨碌一转,小心翼翼地把嘴里的鱼刺挑出来放在桌子上,再喝一口鱼汤,就一勺子白米饭,这样把一个雨季的丰收都吃了下去。

    小姑的新衣裳

    汤八斤的小姑姑就是名字里有“辞”的那个。如果说大姑像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小姑就像叽叽喳喳的麻雀。

    这个家对女孩子是不公平的,女孩子的委屈就像是沉在水底的气泡,还没来得及露出水面就破灭了,没人看见。男孩子们才享受至高无上的待遇,他们到处干坏事,偷甘蔗偷黄瓜捉蚱蜢打架踩坏邻居家的禾田菜秧,无非是当邻居告状上门的时候,挨几句骂打几板子,嬉皮笑脸地被揍一顿。但是,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得留给他们。过年过节的时候,他们大大方方地坐在餐桌上,碗里那几片少得可怜的油滋滋的肥肉,可以由着他们的筷子挑过去塞进嘴里。如果这块晶莹透亮的肉被女孩子夹到了,一双大人的筷子马上伸过来,啪地一下那块肉被打落,掉在菜碗里,立马就被几个男孩子哄抢过去,抢到的那个人,迫不及待地把它塞里嘴里吧唧吧唧大嚼。女孩子只配端着碗,游走在桌子边缘,从夹缝间伸手像做贼一样夹几口菜,草草把饭咽下去,然后赶紧收桌子收碗,扫地洗衣服割猪草喂鸡。她们太乖了,乖得让人心疼。连妈妈都好像没有资格坐在餐桌上,只有奶奶才可以。那是不是要等到像奶奶那么老,头发都白了牙齿都快掉了,才能坐在桌子上吃饭呢?只怕等到那个时候,多大的一块肉也咬不动了。小姑姑想了想叹了一口气。

    明明有好大一碗菜够吃呀,为什么不能有女孩子的份呢。每次汤八斤的奶奶烧了一碗小河鱼,女孩子们偷偷夹两条埋在自己的碗底下,用饭盖住。汤八斤的祖奶奶祖爷爷只要看见了,马上就要从碗里夹回去,说要留给男孩子们吃。

    女孩子没有上学的机会,上学也是男孩子们的事。好像只有他们聪明似的。可是老师教的明明女孩子也会呀!

    当妈的还是疼孩子的,男孩子是自己的,女孩子也是自己的。如果男孩子是果实的话,女孩子也是叶子呀。小姑姑长得俏丽,扎着一对小牛角辫。有一天,汤八斤的奶奶发现家里有一块多余的花棉绸布,刚好看着可以做一件小衣服。她拿出这块布比划了半天,先是拿皮尺是在女儿的身上围了几圈量了一下,多么幸福温暖的时刻啊,那块小棉绸散发着棉布暖暖的香味,小姑都快被这幸福的香味击倒了:她看着妈妈的手悄悄地在花布上比划,针线在空中穿梭。妈妈的巧手是全村有名,她有一个木宝箱,装着全是最时髦的鞋样,谁家要做鞋,就来找她借,每当这个时候,妈妈总是笑意盈盈。

    过了一晌午,小姑焦急地在门外等,她一会看了看,汤八斤的奶奶已经做好了一只袖子;再过一会看了看,又做好了衣领的蝴蝶边;再过一会又跑过去看,说很快就好了,锁好边就可以穿了。她等着汤八斤的奶奶收了最后一根线,立马就穿上了身。

    她跑去照镜子,镜子上落满了灰尘。她又跑到后园的大水缸里看了看水面的倒影,这回看清楚了,棉绸布上粉色的花朵映着她跑得红扑扑的小脸,真的特别的好看!刚穿了一会,在外面干活回来的祖爷爷看见,说:一个女孩子在家里又不用到哪里去,穿那么好干嘛。赶紧脱了。

    赶紧脱了,祖奶奶也走过来。

    祖爷爷和祖奶奶两个人,一人掰一只袖子,强行把花棉绸衣服脱了下来。小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不但小孩子挨了骂,连带着大人也挨了骂。哪里能这样惯着一个女孩子呢?哪有这样当妈的呢。

    那件可怜的小花棉绸短袖,就这样只穿过一小会儿,就被压在箱底。小姑想起来就气得哭一回,哭着哭着,它最终慢慢被遗忘。到了第二年夏天来了,找别的东西的时候,它才被翻找出来。皱巴巴地缩成了一团,好像一朵失去了水分的枯花。小姑伸手去试,发现自己已经长高了一大截,那件衣服无论如何再也塞不下她了。

    祖奶奶的眼病

    双目几近失明的祖奶奶,是怎样在黑夜中摸索走进水塘中央呢?这是一个谜。她分明听见那夜田埂中央此起彼伏的蛙声,它们声嘶力竭地呼喊试图唤醒什么;露珠从草叶间划落,来不及触碰潮湿的地面就化为四处飞溅的冰凉碎片;瓜棚上娇嫩的黄瓜花,被碰落在地,发出轻微的隐忍的叹息;田野那些小甲壳虫和蚱蜢细碎的惊动,那青草丛中鸣虫深沉的酣眠被惊醒后,被卷入一场惊心动魄的奔走与踩踏。

    天地间一片混沌,天幕上暗淡下去的北斗星也迷失了方向。黑夜中本就微弱的光亮,它从祖奶奶的眼睛里彻底消失了,消失了的光明带走祖奶奶最后的尊严。彻底关闭了色彩的世界里,黑暗是撕不开边角的一张网,但触觉听觉变得分外灵敏。蛙鸣的深浅好像那远山的高低起伏,蛙声的地图里铺垫着池塘的方位,虫鸣的低吟细语里藏着田埂小路的模样。从厢房到水塘,这几百米的距离,比受苦受难的一生还漫长,它是祖奶奶独自走过的最后的一段路。她逐渐听到了水流声的靠近,那潺潺的水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温柔地包围,她一步步摸索着,摆脱了塘边水草的纠缠。她想起她的儿女,她不愿意自己成为一个丢不掉的沉重包袱,压在他们的肩膀上,拖住了他们还要赶路的双腿。她即将沉入的永夜将会给他们送去轻盈的光明,想起这,她向前的脚步没有一丝犹豫和迟疑。

    在那张老旧的大木床上,铺着晒干的稻草,有着太阳温暖的香气。那太阳的味道和疲惫的身躯是绝配,十八岁的大姑和祖奶奶睡在一张床上,白天繁重的劳作,像一头又沉又重的黑熊,将大姑压进沉沉的梦里。她对身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祖奶奶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姑娘。在乡间,四个儿子就是一个母亲的四枚勋章。无论她走在无数露珠闪耀的乡间土路上,还是在菜园子里摘菜,还是在村头池塘洗衣,她的四枚勋章都在心里闪闪发亮。她那最能干的大儿子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这是那个时候在乡村里最实用最值得炫耀的本事。最小的儿子也刚娶了媳妇。一大家子也没舍得像别人那样分家,四家人口齐齐整整聚在一起,祖奶奶根本闲不住,一天要做一家十几口人的饭菜。

    祖奶奶在做饭,穿着开档裤的小孙子们围着她等吃的,小猫小狗小鸡小鸭也围着她。

    祖奶奶在池塘边洗衣,捣衣锤把阳光都搅碎了,揉进了粗棉布衣,好让那旧衣服变得柔软一点。祖奶奶在坪里喂鸡,谷粒碎草,一堆母鸡拉着小鸡仔在啄食,一堆蚊虫也哼哼唧唧地跟着她。黑斑蚊子细长的针脚刺透祖奶奶枯萎的皮肤,寻找那枯竭的井底奔流的暗红血液。大热天的,祖奶奶突然畏寒,两床棉被也抵不住她身体里往外溢出的寒流,面色变得紫绀。

    祖奶奶病了,儿子们慌忙张罗着给她找医生。邻村的老中医是汤家的世交,是最信得过的。他提着木箱穿过田埂间的小路赶来,儿子媳妇们恭恭敬敬地把他迎进了家门,老中医的紧蹙着眉头,指尖搭在祖奶奶的脉搏上,探寻那河流底下身体里隐匿的信息。一家子团团围住等他开腔。长长的药方开出来,赤黑的浓浆喝下去,祖奶奶的腹腔里翻腾倒海。几天后,打摆子倒是治好了,但是祖奶奶发现,她的眼睛里好像蒙上了一层白雾,光明正在逐渐消褪,黑暗来临,而且一天比一天浓厚。

    儿子带她到城里的大医院里去做检查,县城真大啊!到处都是车鸣声喇叭声,喧闹马路像一团糟糟的鸟窝,那过不完的马路啊纵横交错,儿子们搀扶着她上上下下。公交车有一排轮子,坐上去比坐板车稳当多了,一车能满满当当拉几十号人,在地面跑也好像是在云里跑。在县城的公交车上,她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背后说:你看,这个老婆婆她都瞎了,你看看,就这样还她在治。她看不见说话的人的脸,但是她感觉到了身后那凑在一起的脑袋和指指点点。这句话传进了祖奶奶的耳朵里,就像一根钢针刺在她的胸口。她的能干与要强,不允许她让自己成为儿子们的负担。

    第二天,汤八斤的爸爸和爷爷,起了个大早。那个时候,汤八斤的爸爸还是十三四的少年,爷爷还是还一个年轻力壮的父亲。父子俩合力,他们今天的首要任务是把谷送到镇上去打成米。汤店村的清晨,还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打鸣的公鸡还没有把村庄从睡眼惺忪里叫醒,早起的麻雀在枝头窃窃私语,在那门口的池塘中,汤八斤的爸爸一眼看到了飘浮在水面的灰白衣服,他再走近一看,看到了祖奶奶的头发,像水草一样,随着水波在飘移。

    汤八斤的爷爷一个剑步跳进池塘里,他托起了母亲那变得沉重不堪的身体,她的灵魂已飞到天上,她把历尽磨难的躯体抛下,好像一艘千疮百孔的船永远地停靠在岸边。他悲愤的长啸在胸口堵住,化作低沉的呜咽。

    祖奶奶的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齐刷刷在门口跪下。本家的长辈教训他们,猪狗不如的东西。他们一声不吭地听着,他们谁也没有猜到母亲心里默默的想法,无法反驳。

    汤八斤的爸爸后来多次睡到祖奶奶睡过的那张大木床上。在静夜的风雨声里,田里的庄稼喝饱了水刷地一声伸长了枝节,江河在汇聚与奔流的路上不曾停息,卷走的落叶沙沙地亲吻着地面,细听那沙沙声里还夹杂着祖奶奶的小脚细碎的脚步声。他看到祖奶奶在那黑夜的尽头摸索与张望,直到林梢升起的月亮收走了她的影子,清冷的月光像银子一样洒满了田野和村庄。

    祖奶奶姓张,没有名字的张氏模糊在村庄远去的记忆里,但是,汤店村的故事里,留下了属于她的那一页。

    卖猪仔

    汤八斤的爷爷养了十几只小猪仔,每一只都养得白白胖胖,听说应城的猪仔价格比云梦要高八分钱一斤,算算十几只小猪,一共要多赚接近十几块钱呢。但是一辆板车拉十几只猪仔去应城,来回有百多里路,他很需要有个帮手,这时候汤家的长子,当时十二三岁的汤八斤的爸爸,就成为最佳人选。

    老汤给小汤承诺,要是真的在应城多赚了钱,一定给他买汽水喝,再请他在餐馆正式吃一顿饭,点一碗回锅肉。那一撬开铁皮盖子就翻腾泡泡的神奇汽水啊,只要喝上一小口,一股清凉的气就顺着肠胃落到肚子里,再化做一个心满意足的嗝从胃里冒出来,真是不得了的东西!更不要说在饭馆里吃上一顿饭,还有一碗香喷喷的回锅肉呢,那是长这么大都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小汤一听,眼睛都放光了,马上点头答应下来。

      父子俩的行程就这样决定下来。云梦到应城有七十里路,要赶到应城早上的集市,得夜里吃了晚饭就出发。他们借了一个军用水壶,装了满满一壶凉开水,怕不够,又洗了一只玻璃盐水瓶子,另外灌了一瓶凉开水带着。

    晚饭过后,天色暗下来,母亲给儿子又多盛了一碗饭,他埋头在饭碗里使劲扒,认真得背后两个消瘦的肩胛骨像两坨翅膀一样突出来。看他这个样子,母亲有点担心起来,不知道一个孩子能不能担得起护送小猪仔这个重任,去一趟走七十多里夜路,拉一百五十多斤的十几头嫩猪仔。夜幕降临,夏虫开始鸣唱,萤火虫在池塘边的草丛里扑闪,一条黝黑的土路从脚下展开,消失在更浓厚的夜色里。一块淡淡的薄月亮,从树林边慢慢露出了脸,一点点地挪向天幕中央。老汤把板车拉到坪地中间,把嗷嗷叫的小猪仔们都喂饱了,赶进竹笼里,他把担子一搭,支起了板车。老汤像一个将军一样把控着全盘阵势,小汤像一个士兵一样在左侧护卫,负责拉一根绳子保持平衡,吱吱呀呀的板车声、父子俩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母亲的视野里。走过几里坎坷的土路后,就到上应城的宽柏油马路,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天麻麻亮的时候,他们赶到了应城的集市。到了那里,还来得及花上五分钱,让小猪仔们饱饱地吃一顿饭,精神抖擞地等着一个好人家来挑走。经过了一夜的奔波,早晨又饱餐一顿,小猪仔们都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样子。卖猪仔的过程很顺利,有个人压了点价,一次就挑走了三四只,不到一顿饭工夫,十几只小猪仔就卖完了。老汤数数兜里的毛票子,果真多买了十块钱。老汤抹了一把汗,喜滋滋地把钞票用旧手帕层层包好,仔细地塞进裤腰内里,一大早父子俩又拉着空空的板车回家。

    路过县城的小卖部,老汤兑现了他的第一个承诺:问了一下汽水一角钱一瓶,本来打算一人一瓶的,老汤迟疑了一下,最终只买了一瓶汽水递给小汤。这瓶汽水让小汤又坚持走了十几里路,这回走到了云梦的隔蒲镇,小汤已经饥肠辘辘。镇上有四五家饭馆都敞开着门正热闹着呢,正是中午饭点,馆子里人真多啊!那空气里飘过来混杂的菜香味白米饭软糯的香味,大火在油锅底下热辣辣地舔舐,汤锅里一缕缕冒着白气,这一切让小汤心醉神迷。老汤凑到柜台前一看,回锅肉的标价一块七,要是再配上米饭,或者再加个菜,两个人吃一顿饭大概要花掉两三块钱,老汤犹豫了:辛辛苦苦来回百把里路,赚了十块要是吃掉两块,就只剩下八块钱了。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要是把藏着整钱的布包拿出来,又怕被贼惦记上;就算没被偷,这十块的整钱要是一下化开了,也更容易被花掉。想了半天,老汤还是只点了两碗面:一碗一角五的荤面给儿子,一碗一角钱的素面给自己。

    即使没有回锅肉,当这碗荤面端到小汤面前时,他还是惊呆了:一海碗热腾腾的面,铺着一层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洒着绿油油的葱花红红的辣椒粉,中间还飘荡着星星一样的金黄色油星子,散发着混合醉人的香。面条像梳子梳过一样,整整齐齐一排浸在汤里。只吃了一口,小汤的味蕾就被各种各样酱油姜蒜卤香肉香麦香混合味道的攻击征服了,他从来不知道一碗面条还可以这么丰盛隆重啊!狼吞虎咽下大半碗后,他抬头看了看父亲的碗,那是一碗寡淡的素面,只有几朵葱花浮在汤面上。他夹了两块五花肉放进父亲的碗里。老汤抬起头,擦了一把额头渗出的汗珠,看着儿子笑了笑,又把那两块五花肉夹回儿子的碗里。很多年以后,小汤吃过无数碗面条,老汤也早就躺在汤店村的青草丛中好多年,当小汤也变老了,他回想起来,父亲给他点的那碗荤面,依然是他一生中吃过最好吃的那一碗。

    在回来的路上,小汤实在走不动了,夏天的太阳渐渐毒辣起来,路旁稀拉拉的柏杨树根本就挡不住它滚烫的舌头。柏油马路好像一条没完没人缠人的黑带,看不到尽头,想想都让人沮丧。在半路上,又碰到一个挑着西红柿卖的老头,为了安慰小汤,老汤又花了几分钱给小汤买了几个西红柿,又累又渴的小汤撩起衣角在西红柿皮上擦了几下,塞进嘴里开吃。又酸又甜的汁水流进他的小身体里,他好像灌了水的禾秧子,又直起了腰板恢复了一点力气。

    小汤的腿变得好像是铅做的,又麻又沉,已经失去了知觉。走啊走啊,终于看到了离汤店村四五里路的池塘。小汤一屁股跌坐在池塘边上,他顺手捡起一块石头丢进水里,愤愤地说,我要是再走这么远的路,除非这块石头能开花。但是这个誓言并没有实现:石头不会开花,老汤下次卖猪仔,小汤还是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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