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洒在苏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他摊开紧握的手掌,里面是一张珍藏多年的褪色电影票。看到票面,他浑浊的双眼被老泪模糊了视线。票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可那一日发生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
他的真名叫什么,就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在他十岁的时候爹娘在某一天离了家,就在也没有回来。他则被姑妈带着离开了家乡,向东逃荒。至于爹娘去了哪里,没有人和他提及;十三四岁的时候,他被姑妈送到了一处大宅里,据说是姑妈以前侍奉的主人家。自那之后,姑妈也离开了那大宅,临走前只叮嘱他,从那日起他便姓苏——无论以前爹娘姓字名谁,他从那日起便是苏家的人了。
入了苏家第二天,苏家人送了他个名字:苏进。
似乎是姑妈在这里做管家的时候积了德。苏父苏母没把他当成外人,将他当义子照顾。有意要教这孩子念书,将来能继承自家的商号。
苏父苏母是当地有名的商贩,靠着进出棉锦发家。除了走商,他们还做一些其他商人不认为挣钱的营生——他们总会把自己的商面低价卖给一群带着大檐帽的军人。苏进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苏父苏母要做这样的事,只听得他们说过:东北打仗了。
至于苏家的孩子,似乎只有苏家的小姐愿意和他一起。
这倒不是因为苏家其他孩子嫌弃苏进——这偌大的苏家大宅,只有一个千金。似乎是小时候对孩子颇有溺爱,苏家小姐的脾气叛逆得很。父母破费,舍了商号的传承,让小姐习了武,似乎有意让练武之人治治小姐的脾气,那曾想苏家小姐习了武,反而比以前更是乖张,动不动便闯出院子,在街上打抱不平。父母最终妥了协,只要她不真惹出什么是非,去治治那些街上不入流的人倒也是好事。
因此每当苏家小姐出院,老爷总要安排一两个家丁暗地跟着,护好了小姐。
苏进入了宅后,苏家小姐倒是多了个伴。苏进谨慎地活在苏家大宅内,遵嘱教书先生的教诲,这一个乖小子的性格到惹了苏家小姐的喜爱。算年龄,苏家小姐比他大个两岁,苏进见了她面也总是“义姐、义姐”的叫;她有时候出去,苏进也要跟着。多了一个捧自己的观众,苏家小姐自然是乐意的。
只是苏进一介读书人,却敌不过那些社会上的下流人物。那些人那晓得什么数理,也不怕苏家的权势,说不过就要抡起拳打。家丁看着苏进不是苏家正传嫡子,也不愿护的太死,有时候让苏进挨两拳也无妨。只有苏家小姐在的时候,那些人才不敢胡来——苏家小姐的拳头他们是吃过的,没胆子再挨一顿打。
“这怎么能行。”
喝退了散人,苏家小姐看着躲在自己身后的苏进,脸上挂不住的无奈。苏进一来是和自己一个院子的孩子,不能看着自己身边的小伙伴受欺负;二来他身出苏家这一书香门第,让几个不入流的欺负得抬不起头,变相打了苏家的脸。
“这样吧——你平时继续跟着先生学书,不学书的时候,就和我学武。”
在苏家小姐的面前,苏进似乎没有拒绝的份。
他跟了苏家小姐学了武,长拳短打,斧钺钩叉,一学就是两年。
苏家小姐是绝不给情面的。陪练的过程中,说摔就摔,说打就打。一趟下来打得苏进鼻青脸肿都是常事。苏父虽说有意阻止女儿教武——毕竟鼻青脸肿的见先生也是大失礼的行为,但见苏家小姐和苏进似乎都享乐其中,又想苏进一介书生,没点拳脚功夫又要被欺负,就遏制了自己的念头。
苏进的武术功底在两年内可谓是突飞猛进,头一年整整被苏家小姐打了一年,第二年开头便能和苏家小姐过上几手。第二年中旬,则是直接赶上了苏家小姐的功夫,和苏家小姐切磋时,苏进抓了她一个破绽,绕到她的背后,将她两手反绑,擒住了她。
他的力量比苏家小姐大出不少,对方挣扎了几下,发现真的解不开这个结,便投降认输了。
“你出师了。”她说道。
“不能白出师,总得给义姐回报点什么。”苏进说道:“老爷让我跟先生学书,无非是要继承苏家的商号。但这商号最终还得是真正的苏家人去拾;从今日起,我要义姐和我读书,闲暇下来,我教义姐数理,以报义姐教武之恩……如何?”
……
(二)
正如苏进所求的那般,苏家小姐顺着他的愿,和他跟了先生。一跟就是一年。
这一年内,又发生了不少的事。最多的便是上门向着苏家小姐说亲的人。对方的公子无一不是有名的大家之后。但总对不上苏家小姐的脾气,稍一撒泼便拿着老一辈的三从四德审视苏家小姐,惹得她一身火气,黄了一桩又一桩。
苏家小姐的父母多少有些犯愁。女儿也到了说媒的年纪了,若是在大两岁,恐怕是更不好说人家。女儿这叛逆脾气也是要有个婆家给降降才行。
“我看啊,还是咱苏家的义子进少爷,才能讨了小姐的喜。”媒婆找了一圈,最后锁在了苏进的身上:“同门,同辈,虽说进少爷姓了苏,但本质也是个外家人,不怕外面人拿‘乱伦’说事,老身看来,倒是天造地设。”
此话传入苏家小姐耳中,她脸上一泛春色:“苏进那傻小子,不跟着我还能讨得到别的姑娘?”
但苏进本人却不愿应了这婚事。
原因有二,其一是他称呼了苏家小姐三年的“义姐”,如今义姐成了自己新娘子,难免乱了纲常;其二便是前两日先生教书时,脸色比往常阴沉许多。苏进一再询问,先生却只是送了一段话:
“金粮银赏,具是国恩;即为国内商者,需国破时以银两补国。”
再一询问,才知道北方那里打输了仗,战火已经烧到这里了。
得知开战的消息,苏进只有一个念头:参军。
东北抗战的时候,那里几乎全民皆兵,百姓猎户都拿着铁器抗敌,最后倒在家乡的雪地上;前段日子淞沪地区又爆发了战争,差点把侵略者放到苏家人所在的杭州——最后战区北上到了苏州,一家人才免于陷入战乱。
两次战争下来,苏进意识到和平正在远去。国民政府与军国政府的交涉逐渐无果,将来会有一场大战等着他们。
他背着苏家全家人报名参了军,那里的人同意了他的申请,告诉他了他报道入伍的日子——若是误了去军区的列车,那就离参军的事情无缘了。
从征兵处回去之后,他便遇到了等着他的苏家小姐。
“义姐。”他和以前一样像模像样地打了招呼。
“怎么还叫义姐呢?家里的事没有听说吗?”苏家小姐笑道:
“叫我妙铃吧,家里人要我和你提亲了——咱们以后可真的是一家人了。”
正如先前那样,摇头苏进拒绝了。
“怎么?莫不是我长得不够艳丽;还是不如外面的闺秀温婉。”苏妙铃打趣地问道:“山水都会变,你怎就不信我变不得外面人的样子?”
一边说着,她一边递来一张电影票:“这两天洋片子播得厉害——咱们这里都叫‘电影’,据说咱们自己也能做这新鲜玩意儿了,我买了两张票子,过两天我们一起去。”
苏进姑且应了下来。但他知道那电影是看不成的,电影上映的时间正赶在列车的后面。此时他不敢和苏妙铃说,若是说下此时,他这个暴脾气的“义姐”定会随着自己一起去。不管是以身报国,或是携手天涯,都是一个她离开的理由。
当晚,他把参军的事情告诉了苏父。
他本以为背着苏家全家人参军这种不经全家同意就擅自决定的事情,应该会被苏父一顿责罚。但苏父只是背手和他说了一句:
“去吧——妙铃这边我去和她说。”
苏父告诉他,苏家人也早得知了战争的事情,一开始便打算继续南迁下义乌一带。但苏父认为杭州属富足之地,既然战火还没有燃到这里,那么他就还可以在此继续经商——特别是再打通一条和上海租界贸易的商道,多出来的利益便可以增援给淞沪地区的军士——但此事目前还却不能通知苏妙铃。苏父和苏进想的一样,如果和她说了,便拦不住她去前线了。
但家里订的婚事,确实是做不成了。
“我看你也不是嫌弃妙铃,你们三年相处,这个女孩在你心里占了多足分量你是知道的。只是你担心违背了纲常,又赶上了国难。”苏父一转话锋,又和他说起了苏妙铃的事情:“‘义姐’是你自己叫的,乱不了纲常;等国难结了,你好好想想此事。”
“但怎么说来,也是国难事大。”苏父轻轻拍了拍苏进的肩膀:
“以大事为重——我苏家也没白养你这个孩子。”
……
(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