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01

“阿朵！阿朵！你在哪？”

山脚下，陈旧的竹楼前，一位年迈的老妪拄着木柺，仰头呼喊着，她的声音嘶哑，身体因用力发声而微微颤抖，仿佛被简单的几个词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哎！阿嬷，我在这儿，就来！”

听到答声，老妪往竹楼门外方向探了探身子，脖子微微前伸，望向声音来处。

门外出现一个娇小的身影，那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她身着藏青衣裙，裙摆用银线绣着古朴神秘的图腾，在阳光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属光泽。她的皮肤白皙，仿若牛乳，双颊因跑动而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一双大眼睛仿若两颗圆圆的葡萄，显出一种纯净的黑。

“你又去山里了吗？”老妪用手中的木柺敲了敲地面，拧紧眉头，问道。

“阿嬷，您别生气，我是去帮您采治腿的药了，您看。”少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兜，献宝般地递到老妪面前。

“你别蒙我，是不是又去打扰山神大人了？你忘了阿嬷平日怎么教你了是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不要······”

“不要总是去山里，会扰了山神大人的清静，我知道，阿嬷，我今天真的只是去采药。”少女打断了老妪的话，亲昵地搂住她，“阿嬷，你就信我嘛。”

老妪轻轻叹了口气，“我这是都是为了你，也为了山神大人，罢了罢了，你没骗我就行，进去吧。”

少女立刻堆起一个谄媚的笑容，笑咪咪地扶起老妪，往竹楼内走去。

02

这少女名叫兰朵，而老妪则是她的外祖母兰图，祖孙二人居于兰谷中。

百年前，曾有先民为躲战乱偶然来到此处，发现这山谷水草丰美，且人迹罕至，乃是避世安居的好去处，便欲在此定居。

山谷本无名，之所以名兰谷乃是与一段传说有关。

传说谷中曾有位猎户上山打猎，不慎为毒蛇所伤，性命垂危，倒在一片兰花丛中，濒死之际，大山深处传来一个低柔的声音，那人并未多言，只让猎户快快采下兰花服食，可解蛇毒。猎户心下惊异，问那人是谁，那人也不答。

这兰花在山谷中漫山遍野皆是，生得蓝紫颜色，美则美矣，但山中数量极多，并非珍稀之物，众人便只将其作普通花朵看待。

猎户半信半疑，但想着自己眼下也无路可走，索性死马当活马医，正想伸手摘花，却因身体虚弱难以动弹。谁知，此时几朵兰花竟主动脱离茎干，幽幽飘动着，飞向猎户，他一张嘴，便进入他口中。不过片刻，他就恢复如初。

猎户没料到谷中兰花还有这般奇效，如此好的东西，没人愿意放过，于是他便又摘了好些。

下山后这人将花朵给家人分食，他缠绵病榻的母亲服食后，几日内便行动自如，仿佛从未那般虚弱过，而他自己的身体也愈发强健，每每打猎总是满载而归。

山谷不大，这桩奇事很快在众人中传遍了。猎户无法解释自己和母亲的变化，最后只好和盘托出了兰花的秘密。

众人纷纷猜测，猎户听到的声音应是源自先民提过的山神大人，而兰花则是山神所造之神物。于是纷纷上山，肆意采摘兰花，甚至还有人打起注意，想着谷外战事应已结束，将兰花卖到谷外，意欲发笔横财。

然而，这些人的发财梦还未成真，便被谷中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打了个措手不及。

谷中突发大旱，兰谷人死了大半，众人想到用兰花救命，却发现谷中兰花早已所剩无几，山谷一片荒芜。

彼时，兰朵家族先民中有位名为兰清的女子，她身怀六甲，丈夫将家中几乎所有的食物和水都给了她，一天夜里，她的丈夫因极度的饥饿，难以支撑，最后离她而去。她抱着丈夫冰凉的身体，却发现身体已缺水到连眼泪都无法轻易流出。兰清知道，若是再继续大旱，那她和孩子也将难逃一死。

但她不想认命，也不愿认命，她想起自己曾听人说起兰谷山神的故事，据说先民们初到兰谷，山神大人本是不愿接纳外人进入，但看着他们受尽战乱折磨的凄苦面容，便心软答应了，还许诺庇护这群外来者，加上不久前，山神大人还曾用兰花解救猎户，可想是位极慈悲和善的大人。

但是这也只是传说，兰清从未见过这位神秘的山神大人，她甚至不确定，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位神明。但是除了找山神求救，她已别无他法，哪怕失败，也不过一死，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据说兰清在山里找了一夜，始终未发现山神大人的踪迹，正当她欲放弃时，却偶然发现一处未干涸的小水潭，潭边孤零零地开着几朵兰花，花朵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淡色光晕中，亦真亦幻，圣洁不似凡物。冥冥之中有种直觉告诉兰清，山神大人就在此处。

后来的事情，便传出了许多种说法。

有人说兰清痛苦不已，磕头磕得头破血流，才求得山神大人帮忙，有人说山神大人一见兰清凄惨的情状就同情不已，立时便施展神力，一瞬间，满山开遍兰花，兰谷立时恢复生机。

实情已不可知，但可知的是，兰清以一人之力，救活全谷人，因而从那之后，兰清便被兰谷人视为山神的使者，成了族中的祭司，兰清一脉的后代承继祖业，一直担负着沟通山神，为族人祈福的责任。

经此一劫后，山谷中人感恩山神，便将山谷命名兰谷，谷中人皆以兰为姓，兰花被视为山神的化身，采摘兰花也成了兰谷禁忌，若有人意欲摘花，须得大祭司禀明山神大人，神明允准后方可行之。

兰朵的外祖母兰图便是现任祭司，兰朵的父母在她年幼时就因病离世，她便由外祖母抚养长大。

从小，兰朵就从外祖母那儿听了许多山神大人的故事，尽管现在谷中许多人对此都是半信半疑，但兰朵始终相信，山神大人一定存在。

于是等她大了些，她就总往山里跑，想着能找到那个水潭，见一见山神大人，但是多年来，她始终未曾如愿。

但令兰朵不解的是，兰图因她寻找山神的举动而暴怒，从未责打过兰朵的外祖母，拿着细细的藤条，将兰朵的手心打得红肿，命令她不许再去找山神。

然而兰朵并未被这一顿责罚阻止脚步，也许是少年人的叛逆作祟，外祖母越不许，她就越想反其道而行。于是她便还是时不时就偷偷溜上山。

这一次，也正如兰图所猜，兰朵却是找山神大人去了，只不过担心惹外祖母生气，便找了个采药的借口。

但这一次，兰朵还瞒了一件事。

她觉得，也许，她已经找到山神大人了。

03

第二天，兰朵趁着外祖母午睡时又悄悄出了门，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见一见山神大人。

兰朵沿着熟悉的小路轻快地小步跳跃着，很快，她来到一片隐秘的兰花丛前。

蓝紫色的花朵隐藏在细长的茎叶后，随风轻轻颤动着，花蕊微张，向外溢散着银蓝色的光点，好似这繁花悄悄将漫天星辰藏在怀中，等呀等，终于，在见到兰朵这一刻，便如同献宝的孩子般，迫不及待地将这美好送给她。

“山神大人，你在吗？我来啦！”

兰朵轻声呼唤着，四周寂静无声，只能听见她因紧张兴奋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风拂过花丛发出的细微声响。

忽然，她感觉后腰被一个暖暖的东西轻轻顶了一下。一回头，映入她眼帘的，便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只白虎，它的毛色呈现一种雪般毫无杂质的纯白，灰蓝色的眼睛仿佛干净的冰湖。与其它白虎不同，它的身上没有灰黑色的虎斑，远远看去，甚至不像是一只老虎，它额头正中本该是“王”字的位置长着一簇兰花形状的灰蓝绒毛。它的眼神并没有一般野兽的凶残兽性，反而显现出一种近似于悲悯的柔和。

兰朵从未见过这样神圣又迷人的生灵，她相信，这一定是山神大人的化身。

但令她困惑的是，山神大人似乎认得她，并对她表现出一种奇特的亲昵，但她也并未多想，只是享受着这样的亲密。

与山神大人的秘密交流持续了几个月，一日，兰图突然将兰朵唤到房内。

兰朵一看见外祖母阴沉沉的脸色和紧锁的眉头就觉不好，难道她和山神大人的事情被发现了吗？阿嬷是怪她打扰山神大人吗？

“阿朵，你已经见到她了吧。”

“‘她’是谁？阿嬷，我怎么听不懂呀。”

“你身上有很浓的兰花香，那是她的味道，不会错。既然你不知道‘她’，好，那阿嬷换种问法，你是不是见到一只白虎？”

兰朵怎么也想不到阿嬷竟然这么快便猜到自己的秘密，而她瞬间睁大的双眼和呆愣的表情也已经让兰图得到了答案。

“罢了罢了，都是命，我们家的女子，终究是躲不过的。”兰图叹了口气，眼睛茫茫然看向窗外的大山，似乎穿越时空，看到了久远的过去，双目盛满悲凉。

“阿朵，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总喜欢问阿嬷的事吗？”

“您是说，为什么山神大人不在大旱一开始就帮忙，还有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您要告诉我答案了吗？”

“嗯，阿朵，这是我们家族最重要的秘密，也是逃不开的命。”

兰图仍旧望着那个方向，低声将百年前的故事娓娓道来。

原来，兰谷山神原身便是一只白虎，依靠谷中灵物兰花的源源生力修行，与兰花相生相伴。她常年隐居山林，守护一方净土。但外人的到来对山林始终是种搅扰和破坏，山神不得不花费更大的神力才能保住兰谷，因此缘故，山神本就神力不足，山中人竟又为一己私欲，肆无忌惮地摧残兰花，而这兰花乃是兰谷立谷之本，是山神神力的来源和具现。

因此，山神前所未有地衰弱，最后只能沉睡在兰谷中，失去守护的兰谷生机不再，最后引发大旱。

而后便是兰清出现，山神经过休眠积聚了些神力，得以暂时现身，正好遇上寻找她的兰清，但是彼时她的神力不足，无力消解灾难，唯一的办法便是兰清以人魂为祭，将生命献予山神，助山神恢复神力，才能解此灾难。

然而兰清当时身怀有孕，她并不畏惧死亡，但她若死了，她腹中孩子便也保不住了。她便求山神，只要能保住孩子平安降生，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帮助山神。

最后，山神便选了个折衷的法子，先抽取兰清一半生命，等兰清的孩子降生后，再抽取一半，并与兰清一脉订立契约，山神经此一劫后，难以恢复完整仙身，此后保护兰谷需不断以人魂为祭，以此恢复神力，因此需从兰清的后代中择人，每十八年献祭一次。

献祭者以人魂生力补神魂神力，魂入白虎之身，入魂之人魂魄与山神相融，但也并非全然融合，仍能保有一丝记忆，但不能再恢复人身，需斩断尘缘，避世而活，待十八年期满后，原魂消散，新魂入主。

山神告诉兰清，此法却是不公，对兰清而言，对兰清的后代而言，并非一件好事，但这是现在唯一可用的法子。

兰清与山神就此立契，从此，每隔十八年，兰清一族便会有一个女孩子献魂。

“为何都是女子呢？”兰朵问道。

“想是因为最初献魂的兰清是女子吧，而且兰谷山神也是一只雌虎。”

“阿嬷，那现在的山神大人是谁呢？”

听完兰朵的话，兰图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浓重的悲色，“她是你的母亲。”

外祖母的回答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兰朵耳边，怪不得，怪不得山神大人初次见她便对她那样亲昵温柔，怪不得，她的眼神总是充满怜爱却又悲伤无比。

“阿朵，别哭。这就是我们一族女人的宿命。”兰图伸出手，轻轻拭去外孙女小脸上的泪水。“阿嬷从前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我的姐姐成了山神大人而躲过一劫，却没想到，我的女儿和外孙女，都要离我而去。”

“阿嬷，你的意思是，我也要······”

“我们一族被选中成为山神的女子，都会在山里遇见白虎，这是一种召唤，也是一种选择，若是同我一样，有了姐妹，那么哪个人见到山神，哪个人便是被选中之人。”

“所以您不让我上山。”

“阿嬷本以为，这样能帮你避开这一切。但我心里知道，都是逃不开的，就像无论阿嬷怎么劝，怎么罚，你都会偷偷上山。如今，你十八岁生辰就要到了，此时遇到山神大人，便说明，你就要离开阿嬷了。”

“阿嬷您不要伤心，我就算成了白虎，我也能回家看您的。”

“不，阿朵，你不能回来。不要让山下人轻易看见山神大人的真身，会招致灾祸，”兰图眷恋地抚摸着兰朵的脸颊，“阿嬷老了，很快也要走了，你就忘记着俗世，快快乐乐地做一只小白虎也好。这兰谷，也早不是最初的兰谷了。”

04

夜里，阿朵有些难以入眠，她既害怕，又不舍。她无法想象自己成为一只白虎，孤零零地呆在山上，再也见不到亲人，她怕自己太弱小，承担不了守护兰谷的重任。

想到现在的山神大人是自己的母亲，她的心又疼极了，阿嬷告诉她，母亲是在生下她不久后遇到白虎，一天夜里，她独自上山，彻夜未归，从此便像人间蒸发般不见踪影。谷中人说什么的都有，但阿嬷知道，她必定是已成山神之身了。

而自己的父亲，骤然失去妻子，悲痛万分，整日浑浑噩噩，后来也在消失在山中。

想着这些事情，阿朵心中愈发痛苦，对于一个刚长大的少女而言，这一切都太过沉重了。

第二天，阿朵被一阵嘈杂的争吵声惊醒。

“山神祭必须举行！你们都忘记山神大人对我们兰谷人的恩情了吗？”

是阿嬷的声音。

“我们怎么敢忘记呢，只是今年谷里收成不好，这祭品不足，办不了呀。”

这声音好像是表哥兰景。

兰朵听着事情不对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衣服走到窗边看去。

只见竹楼门口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是自己的几个表兄弟，而阿嬷孤零零站在门口与他们对峙。

“你们满心以为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你们是翅膀硬了，想着往谷外跑，想拿着这些祭品出谷是不是！”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那我们也不怕得罪您了。是，这祭品我们得拿去外面卖了。您也别气，这谷外好着呢，上次阿木和我出谷，换回来那些好玩好吃的，您不也看见了，那外面早就不是过去那样子了！要是能把山上那些兰花拿出去卖了，咱们的日子还能更好，我看那外边市集上，兰花可值不少钱！”

“你！你们这些叛徒！你们这是在害兰谷，这是对山神大人的背叛！我绝不允许你们带走一朵兰花！”

“切，什么山神大人，咱们是给您个面子，才办办这山神祭，谁知道这山神大人是真的假的，反正今儿，我们只是来告诉您一声，这山神祭，我们办不了，这山神大人，您自己伺候去吧！”

听见表哥这样无理蛮横的话，兰朵顿觉一股滔天怒火烧遍四肢百骸。她扒着窗子大喊：“不许你们这么说山神大人！不许你们欺负我阿嬷！”

兰景听了兰朵的话，嗤笑一声，便转身，带着人离开了，似乎是把兰朵当作无理取闹小玩意，连应付都懒。

兰朵正气得跳脚，想再骂个几句，但是阿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了她。她一溜烟小跑到门口，小心翼翼地一手扶住阿嬷，一手轻轻为她拍背顺气。

将阿嬷扶进房内，祖孙二人面对而坐。兰图紧紧抓住外孙女的手，“阿朵，这兰谷，终究是要变天了，你答应阿嬷，若是你成了山神后，难以护住兰谷，你切不可强求，这些人，早就忘了山神大人，也不值得我们一族的女子豁出命去保护了，你只求自保即可。”

“阿嬷，你不要这样说，我相信大家都是尊敬山神大人的，只是表哥他们几个这样罢了。”

兰图并不答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午后，兰朵想起许久没有去见山神大人，加上心里乱得不行，万分想念山神大人温柔的眼神，便又上了山。

这次，她却发现自己呼唤了许久，山神大人才现身，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疲惫，原本雪白的绒毛有几处竟开始显出暗淡的灰白。

“山神大人，您怎么了？”

那只大大的白虎只是用悲伤的眼神凝视着她。兰朵看着她，不知怎么，也被一种厚重的悲哀笼罩，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白虎，将脸颊埋在她密实柔软的脖颈处。

“阿朵。”

兰朵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女声。

“您是，山神大人，不，您是，我的阿妈，是不是？”

“我的好姑娘，我的乖女儿。”

这一声叹息般的饱含眷恋和爱意的话语让兰朵忍不住湿了眼眶。她一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是紧了紧搂住母亲的双臂。

母女二人就这样紧紧依偎着，阿朵沉浸在这温暖中，仿佛忘记了时间，直到天擦黑，方才回过神来。

夜里，兰朵将与母亲相认的事情告诉阿嬷，并告诉她，母亲嘱咐她在生日那晚子时前自己上山，完成传承。

05

最后，尽管兰图拼尽全力挽回，山神祭仍旧未举行。山神祭那一日，只有兰朵和兰图，将家里所有的谷子，水果，鱼肉集中在一块儿，在山神庙祭拜。

很快，兰朵的生辰到了，夜里，她抱了抱心爱的外祖母，踏着月光，来到了她命定的归宿之地。

兰花丛深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早已在静静守候。

兰朵走到母亲身边，蹲下身子。白虎用自己的脑袋抵上兰朵的，此时，兰朵脑海中再次传来母亲的声音。

母亲告诉兰朵，子时一到，自己的魂魄便会消散，兰朵的魂魄会自动进入白虎之身，而后，兰朵的肉身将化为兰花，从此，世间再无兰朵。

她还交代兰朵，不可眷恋尘缘，不可在人前现身，不可透露自己身为山神的秘密。

兰朵听了这话，想说些什么，但却被母亲打断，她似乎早已猜中女儿的心事。

“你的父亲，就是因为我的眷恋而死。当年他上山寻我，我本不愿现身，可是看见他一次次来，一次次无功而返，我不忍如此，便现身了一次。

我想告诉他不要伤心，我只是换了一种样子活着，可谁知他被我的样子所吓，只以为是真的怪兽，一时心神恍惚，慌不择路地逃跑，最后摔下山崖。

后来，我很后悔，我也终于知道为何前人训诫，化虎之后，不恋尘缘，也许我没有出现，你父亲便不会死。”

兰朵没想到父亲死亡的真相竟是如此这般阴差阳错的悲剧，无措之下，只是一把抱住了母亲，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

子时来得猝不及防，兰朵还想再抱一抱母亲，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都没了机会。

一眨眼，她便成了白虎。

四肢着地的感觉令她感到既无措，又新奇，暂时冲淡了与亲人分离的悲伤。

她好奇地举举爪子，甩甩尾巴，试探性地走了几步，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笨拙，以前只有两只脚，而现在四只脚，她根本不知道要先迈出哪一只。

歪歪扭扭地调整了许久，她反复想着从前见到的猫和狗如何走路，渐渐摸到一些窍门。适应了一会儿，她又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循着过去的记忆，她来到山中的小溪边，借着月光，看清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那是一只雪白的虎，额头生着灰蓝色兰花印记，眼瞳灰蓝，只是眼底流露的不再是慈和悲悯，而是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真，就像是一只初生小鹿，借住在了白虎的身体里。

此后，兰朵便一直遵照母亲和阿嬷的嘱咐，隐居在深山中，她只偷偷在夜里下过一次山，远远看了一眼曾经的家，便悄悄走了。

她慢慢适应了老虎的身体，走路的时候也不会再四肢打架。也许是因为白虎的神身，她发现自己不需要饮食，也不需要睡眠。

她的生命与兰谷相连，每当静下心来时，她似乎就听见大山的心跳，那是一种十分玄妙的感觉，整个兰谷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无灵的山峦。

所以兰朵总是喜欢静静卧在兰花丛中，聆听大山生命的脉动。

06

山中无日月。

兰朵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她本以为自己的日子会一直如此平静下去，直到死亡。

谁知那一日，一群不速之客打破了她的平静。

她本如往日一般，卧在花丛中小憩，却听见东边传来一阵吵嚷之声。她心下不安又疑惑，凝神细感，发现是一群兰谷人，带着铲子和背篓，正欲破坏东边的兰花丛。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大山。来不及多想，她便朝那处狂奔而去。

等亲眼看到花丛的惨状，她目眦尽裂。

曾经一派生机的花丛，如今遍地残叶落瓣，纤弱的花茎歪折着，被人践踏过去，碾成绿泥。

“吼·······”兰朵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

“啊！老······老虎！山里怎么会有老虎！快跑！快跑！”

采花的兰谷人被兰朵的样子吓得不清，四散逃了个干净。

兰朵看着眼前的惨状，既痛苦，又无可奈何。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一时恨不得把那些人全都咬死，一时又想到那些人都是自己守护的山民，因而愈加难受。

她忽然很想念阿嬷，如果是阿嬷，她一定知道怎么办。于是当夜，兰朵便趁着夜色悄悄回到家中。

然而，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副破败之景。竹楼底层的柱子结满蛛网，有几处已经出现腐烂的痕迹，原本温暖的家，在冷冷的月光下竟显得有些阴森。

阿嬷呢？她去了哪里？为什么家变成这样了？兰朵心里不断浮起各种问题，但没有人能回答。她瞬间想到那个最坏的结果，阿嬷是不是已经······

她不敢再看，逃也似的奔回山里。

那些被她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像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有时看见阿嬷温柔地拍抚着哄她入睡，有时看见自己调皮干了坏事，阿嬷拿小藤条打她手心，有时看见自己离去那晚阿嬷蓄满泪水的双眼······

她以为自己早已真的成了一只兽，这些日子，人世仿佛已遥远不可及，但仅是一晚便将她打回原型。

她不是兽，更不是神，她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少女，一个失去亲人的孩子。

此后的几天，那些人仿佛是忌惮兰朵，并未再来。兰朵也不再像往常一样，感受着山中的万物生灵，静静地发呆。她总是在回忆，想着阿嬷，想着母亲，想着过去的一切。

然而，人心里的野兽远远比真实的野兽更加贪婪凶残。

兰朵甚至连安静悲伤的日子都没有。

07

“小点声儿，别惊动那个畜生了！”

“没事儿，这次大家伙都带着家伙事儿呢，它要是敢来，看我不砍死它。”

又来了！

“吼······”兰朵很快便到了噪声所在之处，只不过这次那些人并未轻易离开，而是拿出砍刀，弹弓，凝神对着她。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会被自己的同族人暴力相向，这些人的面容狰狞好比恶鬼，她甚至觉得，这些人才是真正的野兽。

但是她不能退缩，她必须守护大山！

兰朵义无反顾地迎上前去，穿入人群，嘶吼着，意欲将他们往山下赶。

那些人见兰朵扑上来，四散躲开，拿出手里的武器，石块、利刃、木刺，纷纷落在兰朵身上，然而兰朵身为神身，并不惧这些凡俗武器，这些东西碰到她的一霎那，便被一层光晕弹开。

众人发现无法伤到兰朵后便慌了神，渐渐失了气势，慌不择路地跑远了。

然而，兰朵的身体虽未受伤，但她的心却已经伤痕累累，千疮百孔。

此后的日子里，同样的事情不断发生，这些人似乎也发现兰朵只是会将他们赶远，而不会伤害他们性命，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山里的兰花丛日复一日减少。

兰花是兰谷的根，随着兰花丛的衰弱，兰朵发现大山的生机不断流逝，而自己的神力也在消失。她害怕，有一天，她会没有能力守护大山。

最后，兰谷漫山遍野的兰花仅剩兰朵所居的西方还有几丛。兰谷中人对兰花的贪欲却并未随着兰花的消失而减少，反而因为日渐稀少的兰花而愈加高涨。

但是他们也始终有些忌惮兰朵的存在，不敢轻易靠近西面的花丛。

但是贪欲无极，人心里的野兽终究会破笼而出。西面的兰花丛仍旧逃不过悲哀的命运。

然而，兰朵的力量早已大不如前，第一次，她被人的武器所伤。这些人似乎也惊讶极了，看见兰朵暴怒嘶吼的模样，他们既害怕，又兴奋。

这一次，兰朵还是赢了，代价是遍布全身的大小伤口。

她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回到熟悉的花丛中，她本想舔一舔伤口，缓解疼痛，但她真的好累，甚至连舔舐伤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好想阿嬷，想母亲，想回到过去······

兰朵不知道自己睡了几日，等她醒来时，在她面前的不是熟悉的兰花海，而是一双双血红的，恶鬼般贪婪的眼睛，而这其中，甚至包括她的亲表哥，兰景。

但是奇异的是，兰朵并不害怕，她心中反而生出一种豁出一切的勇气。

“本想趁着你睡着，了结了你，没想到你倒醒了，看来你没福气舒舒服服地去死。弟兄们，上！小心别伤着皮毛，值钱着呢！”

随着兰景一声令下，几个男人便举着刀冲向兰朵。

这一次，兰朵没有再退让，她像一只真正的野兽一样，撕咬着那几个男人的肢体，浓浓的血腥味直冲太阳穴，兰朵仿佛被激起了深藏的兽性，不断有人在她身上留下伤痕，也不断有人被她攻击而倒下。

她忘记了一切，她不再是山神，也不再是兰朵，她只是一只可悲的兽。

兰朵撕咬着，发泄着，但是不断增加的伤痕渐渐耗光了她的力气。

最后，她还是因失血过多而颓然倒下了。

“啧啧，都让你们小心着点，你看看，现在它这皮都毁了！”兰景看着血淋淋的白虎，心疼得不行，只怕这毛皮已经废了，卖不出去。

“景哥，不怪咱们，怪只怪这畜生太猛，哥儿几个都被它咬伤了，还有几个都已经给咬死了。”

“算了算了，真是晦气！这从前，兰图那个老虔婆不让摘兰花，好不容易把她熬死了，又来个老虎，现在这老虎也死了，这以后，兰谷的花，咱们爱怎么摘，就怎么摘！”

“是呢，咱们以前那都是傻，不知道谷外面那般好，那兰花值老鼻子钱，都是兰图那老货误了咱们，整天神神叨叨，就知道山神大人，山神大人。”

兰朵听着他们残忍的话语，心下一片悲凉。

阿嬷，母亲，还有兰清，你们想守护的就是这样一群禽兽吗？何其可悲，何其可笑啊？

阿嬷，我好累，撑不住了，这兰谷，早该烂了。

“哎，哥，那畜生应该没气了，咱们······”

那人正想说将兰朵搬下山，好洗干净了扒皮，买个好价钱，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无法言语。

兰朵合上双眼后，她的身体便化为一阵银蓝色光点，仿佛无数白日星辰，散入天幕，随后，大山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生气，兰花凋零，草木枯败，连吹来的微风都带着一股衰败的味道。

兰谷死了。

从此，世间再无兰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