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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八
十年闻革间,我虽然还是一个懵懂学童,但因为父亲在十几里外的完小任教,只有周末一天时间回家来,排行老大的我——俗话说,出头椽子先遭烂——没有理由不帮助母亲做一些家务,还得照顾弟弟妹妹,可能较一般家庭的孩子,更早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不易,以及人情世故的冷暖炎凉。
父亲特别勤快,只要一回家,提包一撂,不是挑水,就是进自留地干农活,或者端起盆子去堰塘里洗衣服,或者煮饭烧菜,真让我有一种过节的快乐。当时的乡下,一个大男人洗衣煮饭,那是要遭村人笑话的,但父亲自知平时帮不了家里的忙,也就全然不顾,顶风作案了。
我想,父亲即使不教书,也会是做农活的一把好手。他会编各种竹器。从后山砍下竹子,一手持竹,一手持刀,剔除枝丫,弯刀一片,呼哧一声,破竹成片,划片成丝,编筲箕、锅盖、刷把、箩筐、簸盖、撮箕,编农村生活必不可少的那些好玩可爱的实用竹器。如今乡下这些器具,大多被工厂流水线上生产的塑料制品取代了,家家户户都一样。
父亲上灶台,也是一把好手。我记得的是,最喜欢吃他做的刀削面,加水和面,揉面擀面,再用一块铁片嗖嗖嗖地往烧开的水里削下长条状的面块来。就算在一旁看看那有节奏的动作,也能感觉到体内泛起哈喇子的旋律。母亲至今还时不时唠叨说,学校伙食团要吃鱼的时候,大家都是喊你老汉做,周老鸦(方言读作wa)(伙食团炊事员的外号)都拢不了边。
还记得,青坝村的番茄也是父亲最先引进的。当时,附近的村民都不知这个结出来圆啾啾的东西是什么,看着慢慢变红,越来越好看,来围观的人就多了。可是,真的煮成番茄蛋汤一吃,我们几个孩子直摇脑袋,还不习惯那份酸啦。
在教育孩子的态度和方法上,父母略有出入。父亲基本上是说服教育,摆事实,讲道理,很少动手。而母亲呢,脾气相对火爆一些,几句话一说,不听的话,她就要动手了。除了个性的因素外,主要原因还是她操持内外事务,必须讲求效率,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给孩子们有话好好说。母亲在社里,做保管员,兼记分员,公务繁重,还要忙一家大小的吃喝拉撒,怎么忙过来的呢。所以,作为老大,我就不得不帮着母亲煮饭、喂猪,大一点了还挑水、打猪草等等。
也许存在着感受的个体差异,但不得不说,父母对我们几个子女那是尽力做到一碗水端平,不袒护不偏爱。最令我难忘的是,无论条件多么艰难,每一年都要给我们做两套衣服,上半年一套,下半年一套。别的人家绝大多数都是老二捡老大的旧衣服穿,老四捡老三的旧衣服穿,而我家的做法可以说在青坝村并不多见。我与弟弟穿同样的新衣,同样的款式,同样的质地,各自的旧衣服缝补之后各自穿,两个妹妹也是如此,这种平等对待、不搞特殊的观念对我来说,终生受益。它对于我们养成平等尊重、独立自主的人格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父母都很有同情悲悯之心,对于亲戚朋友,对于鳏寡孤独,凡是能够帮到的,一定尽其所能。几年前母亲回乡去,她的那些老朋友非要一一请她吃饭。母亲回来之后,为此洋洋得意地夸耀自己的好人缘,接下来就习惯性地批判父亲当年的小气。到底父亲当年如何小气,她没细说,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是难得糊涂地应和着。每每见他俩拌嘴,或者母亲向我们投诉“你老汉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先顺着安抚几句,然后就玩笑道:你是姐姐都嘛。她就不做声了。我们心里明白,返老还童,吵一吵,闹一闹,不得老年痴呆。
想当年,母亲对我们,多数时候是散养的,我们是自由自在的,但严格起来也绝对不近人情。比如,有一次打猪草,我与几个小伙伴先玩得昏天黑地,看见天快黑了,得回家交差了,怎么办?不知是谁提议去割集体的苕藤,我也跟着去割了,背回家去,被母亲发现了,把我喝住,挨了一顿臭骂,我还嘴说,又不是我一个。母亲说,别人我管不着,但是你,就不准去!实话实说,当时,真的想不通,我母亲怎么是这么一个人啰。
农村小孩子一天到晚玩在一起,哪有不打架割孽的呢。母亲的态度是,不要去惹是生非,说得赢就说,说不赢就闭嘴,不要骂人;如果自己先动手,回来一定要挨一顿打,如果别人先动手,就不要怕,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回来告状。记得有一次,我被一个高我一头的孩子欺负,硬打打不过,就捡了一块小石头掷去,对方额头上立马鼓起了一个包。这孩子在他母亲的陪伴下,前来我家投诉,母亲问清楚事情原委,说:你家娃儿先动手都嘛!满以为会遭一顿暴打,却没想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若干年后,我也是按照母亲大人的精神教育女儿的。
我的两个妹妹最好玩,当她们五六岁的时候,与附近的一个小女孩发生了冲突,那小女孩就“龟儿老子”“日妈日娘”地谩骂,可谓满口喷粪,在乡下几乎是见惯不惊的。可我的两个喜剧妹妹满脑子搜索,实在找不出骂人的恶毒词儿来,情急之中,只得学着对方跺着脚,伸着手指,如此骂道:你地主!你刘谦之!你全家都是刘谦之!(刘谦之,我们院子里唯一的地主)一时传为笑话。
当她们都长成大姑娘之后,这件儿时逸事还常常被社员同志们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这固然足以说明,在那样贫瘠恶劣的生存环境里,父母还坚守着人之为人的基本礼仪,可敬可佩,作为他们的儿女自当自豪。然而,如今想来,她们的天真无邪,无意中泄露了那个荒诞年代的国家机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竟然让“地主”这个中性客观的词语变成了一个可以用来骂人的贬义词。悲乎,这是哪一家的文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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