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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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好多年不见了，你还好吗？”

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回过头，在排着队等待着疫苗注射的人群里，看到了一张苍老的，似曾相识的面孔。

她穿着一件中式翻毛的红色大衣，胸前和袖口上绣着梅花的图案，几缕灰色的长发从发髻中散落了下来，搭在了白色的毛绒绒的领子上。

“你是……纪子？”

我有些意外地唤着她的名字，将目光停留在了她那布满了皱纹的面孔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敢相信时间的刀子竟然将那位曾经风姿绰约的皖南女子，雕刻成为了一名苍老疲惫的老妇人。

“……你，还好吗？”

我关切地问她道，并为这一句问话的苍白而感到内疚了起来。

“……她好不好，还要去问吗？”

我在心里悄声反问道。

多年前的那个冬季，在小城的超市里，我被两位面貌清秀，装束时髦的亚洲女士们挡住了去路:

“……你是中国人吗？”

我点了点头:

“有事儿？”

“……嗯，我们的英文不好，所以麻烦你对超市的结算台说一下，我们只买了一袋面包，可是在这张单子上，她们收了我们两袋面包的钱……”

她将超市的结算收据送到了我的面前，用手指指了指单子上的收款项目，说道。

从那天以后，那两位女子与从国内前来看望我的父母交上了朋友。

母亲告诉我，年纪稍大一些的那位女士叫做纪子，来自皖南的乡村小城;跟在她身后的女士是她的二妹妹:

“……听说她一共有七个妹妹，她是老大。她因嫁给了一位军人而从乡下搬去了小城，并且将在村里的六个妹妹逐一带出了乡村;又因来新西兰留学的儿子而移民来的了这里……据说她的儿子已经买好了房子，并且正在着手将她的丈夫从国内给办过来了呢……她说她会尝试着把她的六位在国内的妹妹们都办到新西兰来……真是一位好大姐啊!”

母亲敬佩地说道。

“……把一家人都办过来……过来干嘛呢？”

我吃惊地问道。

“……据说她的儿子在这里的葡萄园做包工头，家里人过来后都会在葡萄园里工作吧……她的儿子可真能干!”

在一个冬日周末小城的农贸集市里，我遇到了有说有笑的幸福的一家人;她那位刚刚来到了新西兰的丈夫热情地与我握了握手，邀请我去他们的家里做客。

他们的家在离我家不远处街区里的一座大房子里;房子的一侧挤住着在葡萄园里工作的工人们，另一侧的三间卧室里，住着纪子夫妇，儿子和从国内过来的两个妹妹。

虽然拥挤，那其乐融融的家庭气氛还是感动了在异国他乡的我。于是在父母回国后，我时常带着年幼的女儿们去他们家里玩。

有一个清晨，我被枕边的手机铃声给惊醒了，纪子那带着抽泣的声音从听筒里传递了出来:

“……昨天半夜，我丈夫因为心梗而去世了……”

“啊？”

我匆匆起床吃过了早饭，将两位女儿们送到幼儿园后驱车前往了她的住处。

房子里挤满了前来安慰她的，小城里的华人们，她和她的那两位妹妹凄惨的哭声，冲破了人群，传入了我的耳中:

“……一家人终于团圆了，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啊……”

在纪子的丈夫去世后的一个夜晚，纪子独自来到了我家。

几周不见，骨瘦如柴的她把我给吓住了。

“你……还好吗？”

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泪水迅速地覆盖住了她的双眼:

“……我不好……丈夫死了，我的二妹妹整天跟我吵架……我，真的后悔把她给办过来啊……”

我无语，不知如何去安慰她的那一颗写满了悲伤的心，只能拉住她的手，抚摸着她削瘦的肩膀，默默地倾听着她的哭诉。

那个夜晚以后，纪子好像忽然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不断地从小城里华人的口中得到有关纪子的消息，知道她的儿子卖掉了那一所大房子，并用卖房子的钱加上银行贷款在小城的中心开了一家中餐馆;知道她不断地将她的妹妹们逐个地从国内办了出来;知道不久后，他们的中餐馆因生意不好关了门，并因无法还贷而宣布破产……

“……天，那么纪子和她的妹妹们还好吗？”

华人朋友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道:

“……纪子打算再婚，找个当地人嫁了，如果可能的话也给她的那几位离婚的妹妹找个伴……这可能是一个生活在异国他乡，不懂语言，没用生存技能的弱女子最后的生存希望了吧……”

纪子拉着我的手，与我一起在等待着疫苗注射的人群外，找了两张椅子坐了下来。

“……你还是一个人吗？”

我轻声问道，忽然想起朋友们对我更新过的，有关她的最新“情报”:

“……她找过几位当地的单身汉，不过她人太实在了，又被骗去了仅有的一些钱……唉！可怜的纪子……”

纪子淡淡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又回到了葡萄园里干起了剪枝的工作;虽然工作得很辛苦，但是我至少还能够养活自己吧……这些年在海外的挣扎与漂泊让我终于领悟到了无论在那里，无论你的处境如何，都不要放弃努力，哪怕那一份努力所换来的生活并不是你曾经想要的，但是对于我来说，把握住我所拥有的这一切，我就已经是赢家了……”

她的语气很轻，但是从她那渐渐握紧了的，因每日的劳作而变得粗糙而有力的双手中，我看到了她的坚韧，以及对未所来抱有的平凡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