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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01.
当彼得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体完全不能动弹,除了眼球还能转动,仿佛已经躺了几个世纪甚至几亿年,血肉已经风干和骨头黏连在了一起,即将成为一块不朽的化石。
他调整眼睛的角度试图查看自己所在的这个房间,失去了身体和脑袋的帮助,目所能及的只有纯白色方格组成的填充着灰色美缝剂的天花板以及半幅不透明的磨砂玻璃窗。
这个颜色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医院,彼得尝试回忆自己能够想起的最后一件事情,以便能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他只记得地面在坠落,没有尽头地坠落,而他的身体跟着坠落,坠落在海水里,铺天盖地的海水好像蓝色的果冻将他直接包裹在里面,无法挣脱,海水中神奇地混合着五彩斑斓的花瓣和世界上最完美的香水也调和不出的气味。
这个时候彼得想起一双手,纤长白皙,没有一丝褶皱,像最洁白的鸟儿翅膀上的羽毛,每个指甲都晶莹透亮附着在粉嫩的基底上,既不太长也不太短,被修剪成一个个平缓的小山峰。手指尖手掌所有会被经常摩擦到的地方没有一点起皮或者老茧的痕迹。顺着这双手往上是如同白瓷一样的两节有些瘦削但很匀称的手臂,手臂内侧有几条青色紫红的血管淡淡地印出,让人想到宣纸上的水墨画。再往上是像海草一样柔顺,像绒毛一样细密的头发,颜色却不停地转变:玫瑰一样鲜艳欲滴的浓红、霞光一样热烈而温婉的妃红、蓝中带绿,绿里又调和着一点紫色的橄榄石灰、和雨后尚未放晴的天空似的蝶翅蓝。
接着是那张令彼得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的脸庞:闪着钻石光芒的眼睛、带着梨花泪珠的眼睛,眼眶像是用最简洁和漂亮的线条绘成的,不喜不怒的时候,像铜钱草的叶子,有的时候看起来似乎圆得过分,却仍不失为一双美目。如果她同你说话,那双眼睛就好像给人的周身铺了一层透明的玻璃纱,永远散发着温暖而柔情,如果她有心事,她的眼睛第一时间就会出卖她,即使不开口询问,你也知道她对着任何一株花草说话,都不是真的想说给它们听。
她说话的时候,彼得总会认真聆听,以期不错过任何一个字,不是她说话的问题,而是她的音色,高昂的时候像海豚一般婉转优美,低吟时又仿佛是一个会说话的卡林巴拇指琴。
02.
这个时候彼得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她叫做爱丽丝,是彼得的妻子。
“滴!”短促而尖利的电子属性的声音打断了彼得的回忆,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听来仿佛有人穿着锈迹斑斑的铁鞋在地上拖行,再然后是沉闷而短促的一声:“啵”,像是一个大号的贝壳被盖上了。
彼得的视线被人调整大约一刻钟的角度,让他瞬间看清了整个房间以及站在他面前的是穿着暗银色防护服的一男一女,防护服的材质很特别,上面时不时地就有电流穿过的迹象,好像一个将坏而未坏的瓦斯灯泡,房间和他视线受阻时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墙壁也是统一的白色,没有任何装饰,单调得让人误以为是去往天堂前的中转站。
一男一女头上还戴着一种类似防护面具的东西,又有点像击剑运动员比赛时的黑铁丝做的面罩,他们的面孔在面罩后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身体绷直,神态机警。
“你能听懂我们说话吗?”男人尝试和彼得沟通。
彼得下意识地想点头,但随即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能动弹,准确来说他仍然看不见自己躯干的任何部分以及四肢,他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这让他惶惑不安,“是的,我能听懂,请问你们是谁?我发生了什么?我的妻子在哪里?”
男人和女人听到这个回答都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他们随即将五指张开的双手做出向下按压的动作,试图让彼得安静下来,“请不要着急,我们会慢慢告诉你的!你可以先告诉我们你最后的记忆是什么吗?我们尝试修复你的记忆系统,但是不太成功!”
所以是自己的大脑受到了损伤吗?彼得心想,他确实觉得记忆不大流畅:“我记得我和我的妻子爱丽丝住在海上花园……”
“天哪,他真的在海上花园生活过,人们将海上花园形容为继巴比伦空中花园之后又一个世界奇迹!”女人厚重的防护服也难以掩饰她呼之欲出的喜悦。
“抱歉,打断了你!”女人将右手放在她的起伏的胸脯上,仍然在欣喜的冲击下不能平静。
不过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彼得完全理解,当他第一次听爷爷说起海上花园的时候,他也是同样的激动不已。
03.
温室效应这个词早在1842年就被提出了,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它已经名声远播、无人不知了。它频繁地出现在新闻标题、社交网络和专家报告中,却没有带来太多恐慌,在多数人看来,这就好像流感一样,对于地球来说只是一个不算严重的疾病。
没有人想到二十一世纪才过去一半的时间,两极的冰川就全部融化了,海平面上升了近七十米,沿海的大城市消失,人口开始大规模向内陆迁移。迁移只是暂缓了末日的进程,人们损失了原先的家园更是最适合种植粮食的土地,数以亿计的人被饿死,缺乏海水淡化装置导致水资源也极度紧缺。
冰层融化后史前的病毒开始肆虐,人们起初还执意为病毒命名以纪念那些因为病毒而离世的同胞,它们和寨卡病毒的结构相似,也依靠蚊虫传播,所以称它们为:寨卡二号、寨卡三号,再后来没人这样做了。
灾难像山海一样奔涌袭来,接连不断,当剩余的人类还没有从这样一场劫难中缓和过来的时候,冰川时代再次来临,等到地球回暖距离当初已经过去了近四个多世纪,人们再也不会觉得温室效应只是一个小毛小病而已。
海上花园的概念正是在这个阶段被提出的,它是上层阶级的构想,所以实施起来分外迅速,人们过去就已经有建造人工岛的经验,更何况这个人工岛并不大,只有不到三百平方千米,从筹备到建成仅用了五年不到的时间。
彼得的爷爷是泥瓦匠,参与了岛上别墅的建造,在建造完成以后他就被驱逐了,尽管没有见到最后完成的海上花园,仅仅只是一个半成品,像一个还没来得及刷奶油加以装饰的蛋糕坯,但是香甜的味道已经呼之欲出了。
北边的街道两旁种的是彩色桉树,每一棵都像是流淌的彩虹,南边则是支棱着一大朵红伞的凤凰木,东面是身披着落日黄盔甲的胡杨树,而西边的树木种类繁杂:有一开花就满树缀满紫色精灵的蓝花楹、有像相思雀的红嘴串成的珊瑚刺桐,还有各种各样的杉树、松树、榕树。
当时所有的花草还没有开始种植,只有人工铺设的光秃秃的花坛、汉白玉石或者大理石做的雕花柱子,铺满了璀璨的天然宝石的小径以及架在尚未流水的溪流上的玻璃桥,让人很容易却又很难想象当百花齐放的时候究竟会是怎样瑰丽的盛景。
04.
作为游牧民族的后代,彼得是没有资格住到海上花园的,这里只有两类人生活于此,一类是开发海上花园的投资商和他们子女,还有一类就是各种工匠、技师以及服务人员,第一类人拥有永久的居住权而且可以世袭,而第二类人基本都是游牧民族的后代,他们只能以技能和劳动换取报酬,在没有办法创造价值以后就会被无情地驱逐。
游牧民族并非是传统意义上以放牧为生的人,而是所有在内陆生活着的人的统称,虽然确实他们中仍有一部分以放牧为生,但只是极少的部分。
不过彼得也不是依靠工作或者技能来到海上花园的,他是一个偷渡客,这样的偷渡客每天都会有,他们坐着自己家的老爷轮船,上面是烧柴油的发动机,只要海面风平浪静且运气足够好,以四十海里每小时的速度,不间断地开上两天两夜就可以到达。
海上花园的原住民对于这些偷渡客看起来很友好,他们总会热情地招待他们,在露天餐馆和他们一起共进午餐或者喝上一杯现磨的咖啡,听他们说说内陆最近都发生了哪些事情,大多数时候,偷渡客都会在这个时候或者饭后被警察带走,但都是以看似礼貌的方式,没有争吵、喧哗和抓捕,像送走客人一样温文尔雅。还有一些则可以通过岛上的熟人留下来,做一些更加低等的工作,彼得便是这样。
想要获得永久居住权,只有一个途径,就是结婚,娶一位上层阶级的女子,彼得也是这样,不过在彼得心里,他坚持他是因为爱上了爱丽丝,才会想与她结婚,不是因为想要获得海上花园永久的居住权,尽管这里真的太美了,难以用语言去形容的美,比爷爷所形容的、描摹的要美上去一千倍一万倍。
05.
当熹微的晨光开始晕染海水接着弥漫到整个花园的时候,每一种颜色都开始鲜亮起来,好像太阳重新赋予了它们生命。
东面的花园是最先接受曙光照射的,云蒸霞蔚和一片橙红的、明黄的花圃交织在一起,让人分不清花园和天际的区别。
一片圆形的正黄色的郁金香花田,只在春天的三五月份开花,在它的外围是一圈鹅黄色的迎春花,迎春花藤用刷着绿漆的铁丝缠住,既像是一圈绿色的围栏又仿佛是花田的头上还戴着一个花环。还没等到花期结束,鹅黄色的黄刺玫已经被移栽替换了郁金香,黄刺玫的花香浓郁,整个花园几乎都是它的味道,花瓣则多是工工整整的五片,花蕊根根耸立,好像一个个戴着帽子的火柴人。六月花期一过,花瓣坠落,果实开始结出,形色皆同石榴,挂在枝头分外好看,再过一两个月,果实成熟,采摘的同时花木一起移除。此时东面成了波斯菊的海洋,稍显暗淡的葡萄色、绛紫和胭脂红,也有明丽的蔷薇红、霓虹粉和橙黄色,五彩斑斓,到了冬季,聪明的工人会给土地“加温”,这是一个简单的说法,实际当然不可能只用提高温度的方式。
北面多是蓝紫色的花系,像用蝴蝶翅膀层叠而成的绣球花,花蕊为白色呈现星星状的蓝星花,像是用扎染的布料做成、外深内浅的喜林草,开花时节,铺天盖地,高度只到脚踝,踏入其中仿佛是行走于海面之上。花园之中还有不少用蓝花藤做成的拱门,常有穿着色泽华丽缀满珠饰的长裙的少女穿梭其中。
上了年纪的妇女则更喜欢坐在背阴的长廊里,喝茶或者聊天,北面所有廊柱、小桥以及桥柱子都刷上了一层深浅不一的蓝色,上面还刷了一层厚厚的清漆,清漆中包裹着一些闪动的物质会在夜里发光,白天看去像正在滚动的海水,而到了夜晚又像是流动着星辰的夜空,清漆之下还有一种触感装置,装置在表面显不出来,完全不影响美感,每当下雨的时候,雨滴落到任何地方都会泛起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波纹。
06.
南面以及往西很大一片都是红色的海洋,是如同像画家调色盘一般丰富的红色,从深至浅,从浓到淡。
像小山包一样连绵的龙船花,和绣球花有八九分相似,只是花瓣更像是用宽边丝带折叠的,有棱有角,开花之前已经十分美丽,蓓蕾形如花蕊;火红裙子带着一圈粉白镶边的虞美人;低矮的大片的是长寿花,它们的叶片好似小孩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托举着嫩红的四叶花瓣;如同遗世独立的丹顶鹤一般独腿站立着的红掌;形如精灵耳、颜色从花瓣尖的浓红逐渐淡化成浅粉的蟹爪兰,种类繁多,不可胜数。
这里的拱门是欧式的,由刷了白漆的铁丝构成,总是缠绕着凌霄花,妃色、朱红、橙黄的小喇叭满满当当地缀在每一根伸出的枝丫上。
在红色海洋中还有白练时而腾起时而坠下,所谓的白练大多是刷了白漆的栏杆,在白漆上面还不均匀地涂抹着贝壳研磨成的带着闪光的云母粉,让这些白练总是不经意地闪闪发光。
西面大多为各种身量纤长细瘦的树木,在这些树木中,隐约可见像化学试管一样排列着的透明玻璃管,轰隆隆的水声仿佛从地下传出,持续不断的白色水雾将树木团团围住,行走其中如同置身北欧的仙境,其实这些装置是用来淡化海水的。
东面的小桥是碗口粗细的冷杉树干捆扎的,表面磨平,涂抹上原本的颜色,甚至连冷杉树皮那种类似毛发的生长特点都有模仿,北面的桥梁则是青绿色的长竹,在它最娇嫩也是最结实的时候砍下的,表面做和冷杉一样的处理,只是桥栏栏杆缀有一种软塑料仿制的竹叶。
南面的廊柱是巨型水晶拼接组成的,阳光在这里被折射成千百道彩虹般的光芒,西面景色最美的时候一定是日落时分,阳光将敛而未敛,毫光从长短细密的树叶穿过仿佛是穿过了人们的手掌,夜晚的喧闹还没有开始,而白天的已经过去,和已经逝去的一切一样令人遐想联翩。
07.
人们似乎完全不在意它们是否应该盛开在同一个时节,只为了好看了而通过改良让它们一起绽放。花朵的位置和排列都经过最严苛的审美,看似随意,却是经过了精心的布置,遵循着看不见的规律,以最合适的色彩和组合进行搭配,有的高低错落,像层层叠叠的迎客松,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品种。每逢节日或者庆典活动,工匠们还会别出心裁地重新布置花园,将不同颜色的花朵进行重组,有的时候呈现的是彩虹,有的时候是动物,也可能是一把大提琴、一个梯田状的喷泉。
爱丽丝的家在南面花园正对着的一个巴洛克风格的两层别墅,房子的每一根柱子和外墙都是鹅黄色,柱子顶端和底部装饰有粉色的花朵和嫩绿的枝叶,远远看去,像一个刚刚完成的奶油蛋糕,院子一圈的白色栅栏则用一根长到不可思议的宽边乳白色丝带打上了蝴蝶结。
彼得不喜欢这个色彩搭配,像小姑娘的童话屋,但他丝毫不介意住在里面,哪怕是一个破草屋或者石头房子都没有关系,只要是和爱丽丝在一起,这些都可以忍受。
海上花园的别墅基本都是这种风格,不管是简单的远看像一片风帆,复杂的类似某种几何结构的,绿野仙踪里童话般的小木屋又或者是欧洲古堡般的房子,都是清一色的浮夸风,即使是那瀑布般玫红色的三角梅也无法掩盖的浮夸。
在彼得说完了很长一段时间内,面前的一男一女都一言不发,他们不看彼此也不看彼得,眼神已经飘向了很远的地方,那是他们没有见过的,只能依靠彼得的描述去想象的海上花园,彼得并不觉得诧异,当他第一次通过偷渡踏上海上花园的时候,他的感受也是如此的,他甚至开始为没有见过海上花园的人感到遗憾,因为再华丽的辞藻和长篇大论都是没有办法将这幅美景完全描摹出来的,他只能说:真希望你们当时在那里。
08.
彼得几乎用尽了他掌握的所有描绘颜色以及形容美好事物的词语来形容海上花园,但他发现这两个人并不理解,海上花园再美也只是背景,是爱丽丝身后的背景。
“你们还没有回答我,爱丽丝呢?她在哪里?”这是他第二次开口询问。
男性工作人员率先回过神来,“淡水那么稀缺,而海上花园却将这个资源用在浇花上?”
这个问题彼得无从回答,他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他的爱丽丝。
婚后的爱丽丝似乎总是沉郁而悲伤的。
白天她翘着二郎腿斜坐在大厅那扇金色边框的大落地窗旁边那张刺绣着花鸟图案的靠背椅上,椅子的底材是胡桃木的,配合刺绣图案刷成金黄色,重得像一个古董,爱丽丝一坐就是一天,不吃不喝,盯着正前面那片花海,她通常衣衫不整,保持着刚从床上爬起时的样子,穿着蕾丝花边的真丝睡衣,头发没有梳理过,慵懒地垂在肩膀的一侧,有的时候也用一个水晶发夹随意盘起地夹在脑门后面。到了傍晚,爱丽丝不允许开灯,屋内只能靠着花园和街道上的路灯照明,所有的东西都只能够看清一个轮廓和比它们自身大上许多的墨黑一团的阴影。她赤足踩在进门那片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图案由九块大地砖组合而成,像一朵许多黄色的、黑色的规则的波浪曲线和反曲线交错而成巨型花蕾,看起来雍容华贵。爱丽丝不停地在上面踮着脚尖转圈,扭动着自己的身体,造型颇像八音盒里上了发条的舞蹈演员。有的时候她还会跳到餐桌旁边,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整杯的威士忌酒,边喝边洒,喝得多了还要唱上几句,歌词是意大利语的,爱丽丝小时候学习过一段时间歌剧,曲调听来让人黯然神伤,不知道原曲就是如此还是她演绎的关系。
这个时候彼得总是陪着爱丽丝,可是爱丽丝不看他,不在家喝酒的时候,爱丽丝会直接套上深色的羊毛大衣,不扣扣子,只是用腰带束紧,有的时候睡衣的丝带还会飘在外面,就这样出门,她只去往一个地方,海上花园的酒吧,是这里夜间唯一营业的场所,霓虹的灯光不停扫过场内的男男女女,重金属味道的音乐混合着海水、冲淡的绿叶汁等各种颜色且叫着复杂名字的饮料一杯杯地流入肚肠。爱丽丝毫无节制地喝着,无论彼得怎么恳求都无济于事。
09.
当爱丽丝清醒过来的时候,她会第一时间急切地用那双疲累且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四处扫视,很快她就会露出失望的神情,眼皮耷拉着,似乎根本不想醒过来,宿醉以后的头痛让她额头上起了好几层薄薄的褶皱,彼得赶忙将一直温着的蜂蜜水端给她,微甜又能解酒,爱丽丝没有接过,她厌烦地将彼得伸过来的双手连同茶水一起推翻,玻璃杯并没有碎裂,因为地上铺设着一层厚厚的羊毛地毯,米白的短绒地毯上就此留下了一簇淡黄色烟花焚烧过的痕迹。
然后她用自己能够发出的最大声音对彼得怒吼,那句话她仿佛已经对彼得喊过了无数次,可是此刻彼得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彼得觉得自己的记忆成了一个卷轴,他只能看到已经打开的部分,而看不到那些合上的部分。
“你别紧张,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的记忆模块损坏得有一些严重,修复还在进行中,你很快就会想起来的!”女性工作人员的声音很柔和,让彼得焦虑的情绪得到了部分缓解。
“请告诉我爱丽丝到底在哪里?”这是彼得第三次开口询问这个问题。
两个工作人员对视了一眼,无声地传递着什么,彼得完全听不见,这种方式让他觉得很不安。
片刻过后,他们似乎达成了一致,将视线转回对准了彼得,由女性工作人员开口解释道:“我们刚刚来到地球上,才两个月,有很多事情我们都还不了解,所以没有办法回答你!”
彼得吸收着关键词“刚到地球”,他明白过来,眼前这两个人是太空人,在世界末日初期的时候,有极少的人利用当时的航天资源离开了地球,寻找在陆地和海洋之外的第三条生路,因为比例太少,再加上后续的人类面临生存的困境,无暇再去关注遥远的同胞,更何况科技除了用来应对生存危机再没有用武之地了,慢慢地人们甚至已经忘记有一部分人去了太空,就算记得也失去了取得联系的办法。
10.
“海上花园没有任何地方用来种植粮食吗?没有粮食怎么酿酒呢?那他们吃什么?”男性工作人员似乎只负责提出问题。
当然没有,因为粮食不够漂亮,它们不会开花,就算会开花也只是为了结果,这样的植物海上花园是不需要的,尽管海上花园没有一个人从事农业活动,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会饿肚子,他们比大部分内陆上的人生活得更好,每天都会有一艘或者多艘大船满载着最新鲜的水果、在晨光照亮之前就烤好的面包、只需要简单加热就能恢复美味口感的菜肴,还有稀缺的淡水送到海上花园,风雨无阻。
对于海上花园的居民来说,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欣赏,欣赏鎏金粉饰的柱子长廊、欣赏遍地多得像鹅卵石的奇异宝石,他们喜欢华丽复杂的纹饰、所有的东西都要透明的石头来装饰,这让海上花园的白天比白天更加明亮耀眼,随时都会让人睁不开眼睛,欣赏漫无边际的花田,被浓郁的花香熏醉。
这里每天都在进行着歌舞表演,有着最杰出的舞蹈家、歌唱家和演奏家,舞蹈家的白色连衣长裙像云朵一样宽大洁白,在旋转的时候像一朵正在盛开的栀子花,歌唱家有着世上最为清亮的嗓音,演唱的时候声音仿佛是穿过钟乳石积聚的溶洞而来,演奏家们则坐在阿根廷红的大理石铺设的舞台中间,和跳动的音乐一起激情四射。
说到这里,彼得又想到了爱丽丝,他第一见到爱丽丝正是在某一场演奏会的间隙,他本来躲在一棵凤凰树后面,如痴如醉地听着,他穿着脏布鞋的双脚不住地交替着脚尖点地,左右手随着节奏不停地打圈,好像是一名正在表演的指挥家,音乐停止都无法将他从中剥离出来。
那个时候的爱丽丝只有二十岁,她出生在海上花园,这里的一切都很美,花朵随着四季变化,甚至比四季的变化更加明显,可是这里太无趣了,她的朋友就是花园里的植物,她只能对着它们说话,得不到回应。她是第一个发现凤凰树长出人的手臂的,她好奇地跑过去,发现了彼得,彼得还沉浸在音乐中无法自拔,这个逆着光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接着噗嗤一笑,笑的时候还不忘记用带着蕾丝的手套遮挡自己的口鼻,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遮掩,她的牙齿很美,像椰子芯一样纯白,如同玉米粒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
11.
彼得先是吓得一动不敢动,接着在这天使般的笑容里满脸通红,他的脸红得像最浓烈时的晚霞,还带着落日的余晖熠熠发光,不过他并不是出于羞怯,而是出于一种自身的特性,他有着一双和驴子很像的眼睛,睫毛不长但粗壮浓密,眼白不多,眼珠浑圆且黝黑,给人一种憨厚呆傻的感觉,实际上他很聪明,因为他不用猜测只看爱丽丝的打扮和气质就能知道她的身份。
只是五年的时间,爱丽丝才二十五岁,即使距离初老应该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更何况海上花园有着最好的护理师,她们的手指会魔法将皱纹抹去,让皮肤光亮如新,可是为什么爱丽丝的脸上有这么那么深刻的泪沟,就像那里日复一日流淌着潺潺的溪流,将原本光滑的皮肤冲刷出河道。是谁让她这么穷日累月地伤心?彼得的记忆在这五年中不断跳跃,像是属于不同的两个人的脸被强行重叠在一起,让他疑惑不解。
“所以内陆的大部分财富都掌握在这些居住在海上花园里的人手中,是这样吗?那么他们的行政组织架构是什么形式的呢?是由谁来日常管理这个花园?他们怎么支付游牧民族报酬?白天那些数量不小的花匠又生活在哪里?”男性工作人员继续着他的提问,他的提问带着明显的目的性却又因为问题实在太多而有些慌乱。
财富吗?当然是的,甚至他们不生活的内陆土地中最为肥沃最适宜种植的部分也是属于海上花园的人。至于其他问题,彼得无法回答,他同样没有关心过这些。花匠,他们生活在地下,除了晚上出来工作以外,彼得就和他们住在一起,他负责处理气味浓厚的肥料,住进爱丽丝家里的时候,他觉得这里简直就是天堂,爱丽丝的父母住在另外一栋形如皇冠的灰白色大理石建筑里面,他们不常过来,他们总觉得彼得身上有一股动物粪便的味道,是再多鲜花也掩盖不住的。
彼得对于爱丽丝父母不加遮掩的嘲讽并不那么在意,他们能够在一起已经是爱丽丝用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而争取来的,还能再奢求什么呢?他喜欢那个时候的爱丽丝,他们的眼睛里面有流动的波澜,有彼此,有生命。
12.
两名工作人员既是头盔又是面具的防护网后面的玻璃罩上显示了一句话,在这句话出现的同时,彼得停止了说话,他是看不到玻璃罩上的字的,但是他的记忆回来了,在一瞬间全部回来了,像脑海中的某扇门被突然打开,亮得发白刺眼的光线照射进来,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同时想起的还有,那扇门是他自己关上的。
“记忆灰色模块已经修复,查明记忆区域并未受损,此模块为系统自动删除!”工作人员因为不理解这句话而愣神在那里。
我是一个完全按照彼得仿制的机器人,我只拥有彼得一部分的记忆,但我拥有所有对于爱丽丝的爱,比他当初拥有得更多,爱就像会无限复制而且永远不死的癌细胞和病毒程序一样在我的身体内拼命地繁殖,它很快将我所有的记忆空间占据,让我的一切只剩下爱丽丝。
可我只是一个机器人,哪怕我和彼得的外观一模一样,哪怕我拥有所有彼得的记忆,哪怕我的皮肤有温度,哪怕我会和彼得一样说俏皮话逗她开心。
她说我的爱是虚假的,这是程序作用的结果,她不知道,我的爱才是真实的,而真实的彼得并不爱她,和她结婚只是为了留在在海上花园所做的伎俩,这个伎俩并不高明,重点只在于让观看者相信,而对于出生且成长在海上花园的爱丽丝来说,认识到这一点是极其困难的。
婚后的彼得在获得永久居住权以后很快就卸下了他的伪装,他的神态仍然是憨厚呆傻,着急的时候就会脸红,这样天然的表现和反应如同变色龙的外皮一样,只是为了用欺骗来保护自己。他的夜晚属于花园酒吧,通宵达旦,有的时候直接醉倒在那里连家都不回。面对爱丽丝的断线珠子般的眼泪,他想出的解决办法,就是我,一个定制的机器人,一个拥有他记忆和外形的机器人。
“你看他不会出门,他不需要喝酒,关键是他只爱你!”彼得为自己的聪明洋洋得意,他特地将我装在一个大号的礼物盒里,礼物盒是粉色的上面布满了一个个黑色的圆点,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
13.
有一点他并没有说错,是的,我用我的一切爱着爱丽丝,我能感觉到我的心脏跳动,只为爱丽丝跳动,她带我认识所有的花花草草,告诉我它们每一个的名字,她说,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和花朵一样易逝,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用她两根素白纤细的手指头在玫瑰的一片花瓣上轻轻一捏,那片花瓣随即脱离了原本的群体,孤零零地掉落在草地上,像一滴刚刚落下的红色的泪珠。
我一遍遍地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后来我放弃了,我只是陪伴着她,我相信有一天她一定会感受到的,为此我将自己是按照彼得定制的机器人以及所有的真相一起忘记,锁起了自己的记忆模块,只为了专心等到那天的到来,但这最终只是一个未完成的愿望,它注定将和海上花园一起坠落。
只存在于半个多世纪的海上花园轰然倒塌,那样粗壮而坚固的地基,那么多智慧的结晶,在大自然的面前和那些娇嫩的花朵并没有什么区别。
“里氏九点八级的大地震,地震撕裂了海底一千五百公里的断层,海平面瞬间上升了四十五米,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海平面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没有风,没有浪!”女性工作人员简短地为我介绍道。
我当然记得这一切,虽然当时不知道灾难是怎么发生的,原来就算海上花园再怎么坚不可摧,它也终将在滔天的巨浪中毁于一旦,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我突然开始相信爱丽丝的话,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和花朵一样易逝,海上花园是,而爱丽丝也是,我的程序告诉我,这一切已经是一千两百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她已经离开了那么久,这个世界上早就已经没有爱丽丝了。
一股浓稠的白烟带着线路燃烧后特有的焦枯味将闪动着火花的连接处包裹,白烟有着一条彩虹的尾巴,是由热气凝结了空气中的水珠升华而成的,最后一次发出梦幻到不真实的虹彩。
14.
“是自毁程序!”女性工作人员许久以后才终于出声,她颤动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遗憾,不知是为了机器人彼得和爱丽丝还是为了海上花园。
“我知道,我们尝试了很多次都没有办法切断和记忆模块相连的自毁程序,这个科技实在是太过老旧了,和古董一样!”
他们缓缓退出了房间,房内的灯光随之熄灭,磨砂玻璃在一瞬间变得透明,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海洋,铅灰色的天空以及同样颜色的陆地,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色彩了!当初的海啸不仅吞噬了海上花园,也吞噬了陆地上绝大多数的生命,当然包括幸存的人类,如今除了这座太空人的飞行器,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文明还没有腐朽。
这里再也不会有白如羽翼的双手,不会再有那个捂嘴嗤笑的少女,不会再有夜晚孤独起舞的灵魂,不会再有永远注视着且只注视着爱丽丝的机器人彼得了,同样不会再有美轮美奂、瑰丽夺目且如梦似幻的海上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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