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作者: 张乙 | 来源:发表于2021-12-13 16:18 被阅读0次

    父子

    1.

    我的老家是北方的一个小镇,没山、没水、没资源,冷落得很,但也不是一直这样,二十多年前还真热闹过一阵。当时镇上有个规模不小的汽配生产厂,是早些年一个国有厂改制过来的,听说在全国也是能排得上名的,小镇跟着厂子也红火起来。但谁也没想到,厂子会衰败得那么突然,小镇也跟着重回落寞。这其中的缘由还要从我的同学徐牧说起。

    徐牧的父亲在镇上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倒不是因为他多有钱或有什么天大的本事,唯独因为他的老实。镇上几乎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打我记事儿起就只知道大家叫他徐老蔫儿。就因为这性格,徐老蔫儿没了工作,没了老婆。

    镇上的国有汽配厂改制,要有一批工人被迫下岗分流。经过厂里领导们再三斟酌,最终敲定了首批下岗名单。不出意外,徐老蔫儿是头一个。

    厂里的人事科刘主任负责下岗员工的谈话工作。刘主任全名叫刘德旺,一米六的个头,身材还算匀称,只是这头出奇的大,出奇的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一张黑灿灿的圆脸上镶着一双眯缝眼,一个蒜头鼻,下边挂着一对儿厚嘴唇,撅撅着,活像挂在脸上的两条烤肠。

    望着眼前的老蔫儿,刘德旺先是满脸殷勤地为老蔫儿上烟、沏茶,之后便没了命地夸起老蔫儿。先说起一直把老蔫儿当做是自己的好大哥,又说起老蔫儿不仅技术过硬,思想境界更是没得说,在这小厂子里真是屈才.......

    老蔫儿知道刘主任跟自己说了这么半天的话,没一句是他真想说的,所以也不搭茬。刘德旺自说自话倒也不觉得尴尬,只到老蔫儿抽完了第二根烟,他才说出了真正想说的话。厂里定下了首批下岗职工名单,希望老蔫儿能响应政策,给大家带个好头。

    按理说,老蔫儿是家里的唯一收入来源,手艺虽算不上厂里顶尖的,也算是个能手,只要诉诉苦、喊喊冤,甚至都到不了连哭带闹的地步,就可以向厂里申请留下,可他硬是一声没吭。就说了一句“我响应政策”,就在离岗确认书上签了字。这倒是让刘德旺有些喜出望外,老蔫儿的高风亮节几乎成了此后刘德旺与每位下岗员工谈话的必备素材。

    徐牧的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人长得文静,性子也柔和,跟人吵架拌嘴都很少,但在老蔫儿下岗这件事上,她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自己没工作,徐牧刚上学,在这个小县城,丈夫没了汽配厂这个铁饭碗对全家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明白。她知道徐老蔫儿是指望不上的,干脆泼下脸面,拎着一跟麻绳冲到厂长办公室,绳子往厂长桌上一扔,坐在厂长面前的地上,话也不多说,只一句——让老蔫儿回来上班。

    厂长平时在厂里吆五喝六惯了,面对这个未曾谋面,油盐不进的妇女却犯了难,被逼在办公桌后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热闹的人像蚂蚁闻到了糖的味道,把厂长办公室围了个水泄不通。其实透过办公室那一人多宽的小门,能看到里面的人很少,但没多久,老蔫儿母亲吊死在厂长办公室的谣言已经传遍了全镇,好像所有人都到现场仔细观摩了一番似得。

    徐老蔫儿冲进厂长办公室,看到自己一反常态,坐在地上哭天喊地的媳妇儿,啥话没说,上去一把抢走老婆手里的绳子,结结实实给了她两个耳光,接着薅住老婆的衣领,一路拖回了家。徐老蔫儿这辈子动手打人有两次,这是第一次。

    徐牧的母亲没再去厂子里闹过,也没再跟徐老蔫儿闹过,不光不再闹,话也变得少了,平时几乎不怎么出门,整日坐在家里望着徐老蔫儿光荣离岗的证书发呆。

    徐老蔫儿把两万元的补偿金拿出一万五交给了老婆,剩下的五千买了一辆三轮车改装成了一辆流动小吃摊,早晚在镇上的小广场和街头巷尾买些烤冷面、煎饼、炸串儿,买卖少的时候还在街边摆摊给人修修自行车。事实证明,老蔫儿不是做厨子的料,小吃摊的买卖很是一般,修车子的生意倒是不错。

    徐老蔫儿是工人出身,汽车尚且不在话下更不要说是少两个了轮子的自行车,加上老蔫儿人实在,从不弄虚作假。别管是链条还是车轴,都抹的油光锃亮,零配件也是捡那质量好的,从不贪图便宜。只要是经他手调教过的车子都像变了一辆车,蹬起来毫不费力,比那新车子还要得劲儿,好像两条腿也跟着一起上了油。后来老蔫儿干脆把小吃摊低价处理掉,专心经营起修车子的小摊,收入虽不多,家里的日子总算勉强能够维持。

    徐牧的母亲离家出走是在徐老蔫儿下岗一年后,那年徐牧十一岁。不仅人走了,还带走了老蔫儿那一万五千元的存款。桌上留下一封信,信上只有六个字“我走了,对不起”,旁边还有一盘徐牧最爱吃的猪肉韭菜馅儿饺子。老蔫儿把信叠的整整齐齐放在裤兜里,给徐牧拿出碗筷,倒上醋,之后便只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

    那晚的饺子格外香,徐牧吃的很撑、很撑。多年后徐牧与我聊起自己的母亲,说自己并不怀念母亲,只是想念母亲留下的那一盘饺子,那是自己吃过最好吃的饺子,也是自己吃过的最后一顿饺子。

    此后徐牧的姥爷曾从老家来过一次,与老蔫儿聊了很久,留下些钱,至于母亲,徐牧再没有见过。饺子,徐牧也没再吃过。徐牧很快习惯了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但徐牧做梦也想不到,母亲的离去对自己来说才不过是不堪回首的童年刚刚拉开了序幕而已。

    2.

    不知道从哪天起,镇上的汽配厂突然火了起来,外地来洽谈业务的人络绎不绝。镇上不止人越来越多,车也越来越多。俗话说,做买卖最重要的就是人气,人气旺了就不愁挣不到钱。厂子效益好,镇上的人们也跟着沾了光,不大的小镇一夜之间冒出十几家汽配五金店,开满了整整一条街,后来那条街干脆改名叫汽配大街。

    照理说,守着一家汽配厂,开汽配店没什么油水可捞。可这厂子的厂长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套饥饿营销的理论,买货的越多,他放出的存货反倒越少。存下的成品倒也不是不卖,全部高价卖给了周边的小汽配店。

    明着是诚信经营、绝不涨价,暗地里挣得盆满钵满。周围的小商户们也毫无怨言,这客户在厂子里买不到需要的配件就免不了到汽配大街走上几趟,多花些钱是免不了的,可也比无货可买强。

    老蔫儿眼见这骑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少,修车的收入也一天比一天少,干脆学着人家,租了个临街的小房子,也开起了汽配店。小店开起来没多久,出了一件大事儿,彻底改变了汽配厂、徐老蔫儿甚至小镇的命运。

    在与小镇相隔千里之外的一条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车祸。出事的是一辆大巴车。一个盘山路的拐弯处,车冲出了公路,翻进了一百多米深的山沟中。车上拉的是出外郊游的中学生,连学生带老师二十来人,全死了。

    由于事故的性质实在恶略,惊动了上层,下了死命令,要彻查事故原因。追查下来,竟是因为车上一个关键部位的小零件出了质量问题,这零件就出自汽配大街。

    消息就像一股黑色的烟雾,迅速在小镇弥散开来。是什么零件,这零件又是从哪儿买的,众说纷纭。有人说零件是其他小作坊产的假冒伪略产品,有商户为了多挣钱,以次充好,与汽配厂的零件一起销售。也有人说,就是厂子的产品出了问题,厂长每天只想着多挣钱,不光暗地涨价,很多零件都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出事儿是迟早的。一时间整个小镇都跟着汽配厂陷入了莫名的紧张之中。

    事故发生后的第四天夜里,徐牧和父亲刚躺下不久,听到了一阵敲门声,来的是当初下岗时与老蔫儿谈话的人事科刘主任。老蔫儿看到刘德旺颇有些意外,下岗之后两人几乎没有打过什么交道,有时在镇上也会偶遇,起初老蔫儿还主动打招呼,可刘德旺却像压根儿不认识老蔫儿一样,连头都懒得点一下。这家伙倒是混得顺风顺水,现在已然当上了厂里的副厂长。

    “老蔫儿.......哦,不,徐大哥。”看着一脸疑惑的徐老蔫儿,刘德旺晃着那颗肉脑袋,堆出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比起前几年,刘德旺胖了不知有多少,那颗硕大的肚子,活像个即将临产的孕妇,这倒使他的脑袋显得没有那么不协调了。

    “这么晚了,你有事儿?”

    “徐大哥,咱进屋说,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儿想跟您说。”不等老蔫儿招呼,刘德旺自顾自的进了屋。

    “大哥,这是给您买的一些水果,自打您离开厂子以后我一直也没来看看大哥,是我不对。”刘德旺满脸的抱歉,把两大袋水果放在了桌上。

    “什么事儿,直说吧。”老蔫儿知道,如果不是有什么事儿要求到自己,这刘德旺是绝不会亲自登门的,更别提是在这深更半夜。

    “我就喜欢大哥这爽快劲儿。嗯.......前几天出了个交通事故,死了很多娃娃,这事儿大哥听说了吧。”刘德旺故意压低了声音。

    “嗯,听说是厂子里卖的零件出了问题。”

    “对,也不全对。零件确实是厂子里生产的,可卖不是从厂子里卖的,是从你的铺子里卖的。我们想办法托关系打听到了出问题的配件编号,查出是你上个月从厂子里买走的。”

    老蔫儿听到这里愣怔了一下。

    “你们确定?”

    “确定。厂里对销售的零件批号和购货方都有登记。”

    老蔫儿低下头稍稍皱了一下眉。

    “那我明天就去公安局,把事儿说清楚。”

    老蔫儿一如当年同意下岗时一样爽快,可对刘德旺来说却不再是喜出望外。

    “老哥,你说什么呢,这是要坐牢的,可千万不能去啊,就是去也不能实话实说。”

    刘德旺急得一把抓住了老蔫儿的胳膊,老蔫儿被吓了一跳。

    “你什么意思?”老蔫儿听出刘德旺话里有话。

    “大哥,你也看到了,咱厂子为镇上做了不少贡献,不说别的,大家都跟着挣了不少钱,还有好多人就在咱厂子里上班,这要是查出零件是咱厂子生产的,那可就全完了,厂子肯定是办不下去了。”

    刘德旺看着低头不语的老蔫儿,不禁心想,看来这事儿有门儿。

    “徐大哥,您也是咱厂子里出来的,总不会忍心看着厂子就这么倒了吧?”

    “你说咋办?”老蔫儿皱着眉,斜眼瞅着刘德旺。他倒要看看刘德旺这口缸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屎。

    “大哥,您可以说您这个零件是从别的什么这个厂子买的或者那个厂子买的,但就是不能说在咱厂子买的,我们回去把生产和销售记录都改掉,这样就肯定查不到厂子头上来。”

    徐老蔫儿低着头没说话,刘德旺好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使劲儿往前凑了凑身子。

    “当然了,您说这话肯定不白说。只要您按照我说的做,厂里愿意给您十万的补偿款,我今天就带来了五万,只要您点点头,这钱就是您的了,后续事儿了之后再给您五万。大哥,这个不是小数目了。”

    刘德旺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向老蔫儿面前推了推,满脸期待地望着老蔫儿。他甚至都准备好了如何回应老蔫儿对自己的感恩戴德。

    徐老蔫儿稍稍抬起眼皮,瞅了一眼茶几上的信封,再次低下头。

    “这十万卖我蹲几年大牢?”

    短暂的沉默后,老蔫儿猛地问出这么一句,让刘德旺有些措手不及,还没等他想好该如何回答,老蔫儿又问出了第二句。

    “你们还打算为了钱害死多少人?”

    “大哥,话不能这么说........”

    “说个屁,你他妈的给我滚。”

    这一句把刘德旺说懵了,可他反应了过来。把脑袋一扑棱,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徐老蔫儿,你他娘的别不识抬举,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找你商量是瞧得起你,你以为自己他妈是个什么东西。”

    刘德旺确实被徐老蔫儿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半天一句话不说的老蔫儿并不蔫儿。其实来之前他也想到徐老蔫儿可能会不同意,但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既然友好协商已无可能,刘德旺也不再掩饰。一脸的肥肉瞬间办成了横肉。

    “你可想好了,这个厂子..........”

    不等刘德旺把话说完,拳头已经结结实实砸在他的脸上。这是老蔫儿的第二次动手打人。

    刘德旺向后趔趄了几步,硕大的肚子快速的起伏着,脸上的肉跟着身体微微颤抖,两只小眼睛充满了怀疑、憎恶、不屑。活像头被激怒了的野猪。

    老蔫儿拿起茶几上的信封袋狠狠的摔在地上。

    “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敢打我,我看你他妈是活到头了,你可别后悔。”刘德旺缓慢地弯腰捡起信封。

    老蔫儿把手指向门外,他甚至连个“滚”字都不想再多说,他觉得与面前这个垃圾再说一个字都是对自己的莫大侮辱。

    直到刘德旺离开很久之后,徐牧仍不敢相信,自己隔着门缝看到的一切。那个勇猛挥拳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整天被人用老蔫儿称呼的男人。虽然自己并不明白父亲与那个人之间谈论的事情,但他知道,从今之后,父亲在自己心中绝不再是老蔫儿,他叫徐晓峰,是自己的父亲。

    3.

    那一晚徐牧躺在床上,脑中反复回放着刚才的一幕,一阵阵的亢奋在心中激荡,仿佛刚才挥拳的不是父亲而是自己。屋外一片寂静,不时传来打火机的打火声,像鞭炮的声音,每一次爆破都有一丝亮光透过门缝钻进来,即使闭着眼都能感觉到那光亮。

    徐牧知道,父亲正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抽烟。母亲走的那一天,父亲也曾如此。不知打火机的声音响到了第几次,徐牧隐约听到了翻阅纸张的声音,那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分外清晰,那声音悦耳而有节奏,像父亲哼的催眠曲,一页、两页、三页、四页........

    这一夜徐牧睡得很沉,他梦到父亲长出了一对大翅膀,洁白的羽毛托着自己飞到了云彩上,飞进了阳光里.......

    被父亲叫醒时天已大亮,屋中弥漫的香气与温暖的晨光搅拌在一起,涂抹在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早晨啊!徐牧顾不上洗脸就坐到了餐桌边,桌上是一大碗羊肉面,羊肉的滋味与面条经过沸水的洗礼,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碗里羊肉出奇的多,还有两颗荷包蛋,翠绿的葱花和香菜点缀在白玉一样的面汤上,活像一副水彩画。徐牧小心翼翼地用嘴衔着碗沿儿,美美地嘬了一口,好香啊!

    徐晓峰不说话,只是看着徐牧狼吞虎咽地吃着,目不转睛,恨不得用目光把眼前的景象全都凝固住,然后抛开胸膛,把一切都塞在自己的心里。

    “爸,你咋不吃?”已经半碗下肚的徐牧发现父亲只是呆呆地盯着自己。

    “我吃过了。锅里还有,你吃完再去盛。”

    “嗯........”徐牧感觉今天的父亲有些异样,是因为昨天晚上打架的事儿吗?也许父亲跟自己一样,也还处在奋力挥拳带来的亢奋中未能平静?也许父亲想让自己吃饱了和他一起准备迎接新的战斗?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想到这里,徐牧更大口地吃起来。

    徐牧硬是往肚子里塞进了两大碗面条,就像是即将踏上长途旅程的卡车,恨不得把油加到嗓子眼儿,生怕到了关键时刻油不够而掉了队。

    徐晓峰看着吃得满头大汗的徐牧,提出要带他去街上逛一逛。往常这个点儿,他本该去店里的。

    父子俩在街上肩并肩走着。他俩长得多像,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高鼻梁、一样的薄嘴唇。父亲昂着头,儿子也昂着头,父亲不说话,儿子也不说话,就这么走着。徐牧不知道父亲要带自己去哪里,但他知道,要紧紧地跟着父亲,无论要去哪里。

    “徐牧,咱进这里面逛一逛。”当路过镇上最大的商场时,徐晓峰突然停住了脚步。

    说是最大的商场,其实也就只有三层楼,里面都是一个一个简单分割的格子间,分属不同的小商户,五六个格子间又组成一个大一些的方阵,方阵与方阵之间是相互垂直、四通八达的过道,顾客就像在玩吃豆豆游戏一样,在这小道上穿梭。

    虽然买卖家不统一,可商场分门别类的布局还是有的。一楼北侧主要是些小商品和鞋帽,像什么拉锁、纽扣、秋衣秋裤,南侧则是各色鞋类、帽子、纱巾披肩。二楼主要卖服装,其实一楼也零星有一些服装摊位,但二楼的服装档次显然要高一些,这从灯光就能看出来,二楼的顶灯显然比一楼明亮很多。三楼则主要是儿童类商品,童装、玩具、童书画册,品类也算齐全。

    徐晓峰带着儿子直接上了三楼,面对着三四十个格子间,徐晓峰要徐牧好好转转,挑几件衣服。徐牧有些懵,虽说家里开着一个小店,但由于父亲为人实在,人家店里都托关系从厂子里低价拿货,父亲却只知道原价进货,再加上父亲嘴又拙,进店的顾客问啥他就答啥,从来不知道主动营销,搞得很多顾客到店里都是走马观花,店里的收入并不多,所以买新衣服这事儿其实很少有。

    “你马上开学就要去上高中了,到了新的学校要住校,不能经常回家,买些衣服带到学校,平时有个替换。”徐晓峰仿佛看出了儿子的疑惑。徐牧挑了好久,选了一套不是很贵的运动服,徐晓峰又自作主张地为徐牧买了两条裤子和一件棉服。

    刚刚在上楼时徐牧就看到,一楼一进门的左前方,在楼梯与地面形成的三角形空间里,有一家并不是很大的模型玩具店,门前一副画着变形金刚的大海报,与周围琳琅满目的袜子秋裤显得格格不入。按照商场的布局分类,它本该出现在三楼。这时,徐牧跟着父亲即将走出商场,徐牧禁不住又扭头望向那个小店。可能是由于从小就看着父亲摆弄各种零件、工具的缘故,徐牧对模型情有独钟,尤其是汽车模型,这其中最喜欢变形金刚。一台活的汽车、能变成机器人的汽车,徐牧很小时,看着电视上的动画片,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偶遇汽车人,他时常在想,他们到底是更愿意做一辆车呢?还是做一个“人”?

    “走,我们去那家玩具店转转。”徐晓峰显然看出了儿子的心思。

    小店巴掌大的地方摆满了各类模型,货架和柜台绕着小屋转了一圈,楼梯造就的倾斜屋顶,让店铺显得更加局促,老板就委身在楼梯下方的小角落内。

    徐牧走进门环视一周,一眼就看到在一进门右手边的货架上,站立着一个擎天柱的模型。它的位置不算显目,个头也不大,有别于那些高大但做工极其粗糙的玩具,也就七八厘米高,表面虽蒙了一层灰尘,色彩却仍然分外的艳丽,蓝的正、红的艳,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透着一股子杀气。

    徐牧禁不住把手伸向模型。“诶,不买别乱动啊!”一直低着头的老板冷不丁冒出一句警告。“谁说我们不买?”徐晓峰一手将那个模型拿下来递在了儿子的手里。“小心点儿,那个可贵...”老板看看徐晓峰,嘟囔了一句又低下了头。

    好沉啊,它的重量与它的高度完全不成比例,徐牧的手指尖传来了金属特有的质感。徐牧轻轻地用食指与拇指捏住擎天柱的胳膊向上掰了掰,很灵活,不仅肩膀的部位能动,甚至胳膊肘的位置也可以动,全身的每个零件几乎都可以移动。胳膊对折收回,双腿扭转方向,背后的两块合在一起,头部向下翻折,最后竟然真的变形成了一辆卡车。

    “老板,这个多少钱?”徐晓峰看着痴迷的徐牧,冲着老板问了一声。“460。”老板头也没抬地答道。这价格把徐牧吓了一大跳,虽说他还是个孩子,可他知道这对于一个小小的模型玩具来说实在是太贵了。但他也明白,手中的模型值这个价。全身几乎都是金属的,零部件还可以自由移动、变形,不知道比同学们手里那些破烂货强上多少倍,贵有贵的道理。

    “我们要了。”还没等徐牧把模型摆回去,父亲已经脱口而出,老板猛地抬起头,仔细瞅了瞅。显然这对父子的爽快与他们普普通通的外形有些不搭,天知道这东西已经在柜台上摆了多久。

    徐晓峰提着新买的衣服,徐牧紧紧地握着沉甸甸的变形金刚。可他的心却没有丝毫购物之后的愉悦,他的脑袋就像被扎进了一个充满烟雾的大罐子。父亲今天的举动太反常了,从早晨的羊肉面到买新衣服再到毫不犹豫给自己买下昂贵的玩具,这些事跟昨天晚上的事有关系吗?肯定有,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徐牧想不出,越琢磨眼前的迷雾就越浓。更奇怪的是,打今早和父亲出门他就感觉背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时隐时现,可回头寻找又毫无异样。这种奇怪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徐牧的小脑袋彻底乱了。

    与徐牧相反,徐晓峰倒一切正常。回到家便开始做饭,做的全是徐牧爱吃的菜。徐牧虽然有早晨那两碗面打底,现在毫无饿意,但还是吃了不少,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能吃下去这么多。

    午饭过后,徐牧懒懒地躺在床上,看看自己被撑得溜圆的肚皮,再看看手中的变形金刚,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出的温暖,道不明的舒服,全身都感觉轻飘飘的,这也许就是幸福的味道吧。

    徐牧不知道,这幸福的感觉就像夜空中的烟火,无比绚烂,却也即将消散在无际的黑暗中。

    4.

    午后的阳光像一滩金色的湖水,渗过窗户,流过地面,没过了床沿。徐牧闭着眼,即将滑入梦乡。床尾处的屋门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徐晓峰轻轻的走到徐牧的床前,他没有叫醒徐牧,徐牧也没有睁开眼睛。徐牧能感觉到,父亲在床边坐了下来,他静静地感受着父亲的气息,缓慢而有力,他甚至感觉到了父亲呼吸的温度,就像心里那股泉水一样,与阳光的味道夹杂在一起,温暖而舒适。

    这感觉就像无数条丝线,轻柔地拉着徐牧飘在空中,跨过小溪,翻过群山,浸入到一片光亮之中,越沉越深,越沉越深.......咔哒,丝线突然断开了,徐牧猛的睁开眼。父亲已经不在了,枕头旁放着一个信封。徐牧的脑子瞬间嗡嗡作响,他不知道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但他记得上次母亲留下一封信就再也没有回来。

    徐牧不敢打开信封。也许父亲只是出去买东西了,怕自己担心,所以留了封信,也许是父亲跟自己开的一个小玩笑,也许是父亲今天还有什么惊喜要给自己,也许是父亲抱着必死的决心,独自去找昨晚的那个人决斗了,留下了诀别信,徐牧竟然还下意识的看向餐桌,看一看桌上有没有留下一盘饺子。

    扯淡,哪有什么他妈的也许,父亲扔下自己走了。徐牧边向门外冲去边在心中狠狠骂着自己。他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自己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追上父亲,紧紧地跟在他身边,牢牢地抓着他的胳膊,一刻都不离开。

    徐牧顺着门前的一条土渣路没命地跑下去。徐牧的家在一片平房中,这条小路是周围几户人家离开这片平房的唯一小路,顺着走下去就可以到汽配大街。如果父亲没有走这条路,那说明父亲没有走远,也许只是去邻居家串门而已。徐牧希望自己能尽快追上父亲,又希望父亲压根儿就没有走上这条离开的路,让自己扑个空。

    徐牧刚刚拐过小路的最后一个弯,父亲的背影赫然出现在眼前,他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不紧不慢地走着,眼见着就走上了汽配大街。

    “爸......爸.......”徐牧边加紧了脚步边喊着。徐晓峰似乎听到了儿子的喊声,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猛地加快了脚步。徐牧刚想再叫出声,一辆蓝色的中型货车就像一头受了惊的公牛,猛地冲进徐牧的视野中,瞬间取代了父亲的位置。

    伴随着卡车发出的一声刺耳尖叫,父亲与一团尘土一同腾空而起,就像片被秋风荡起的落叶。望着高高飞起的父亲,徐牧的眼睛还未来得及眨一下,父亲的身体已然重重拍在地上,那沉闷的一声显得是如此的刺耳。

    徐牧想要迈开双腿奔跑,却感觉周围的空气像变成了水泥一样,把自己牢牢地包裹在其中,动弹不得,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身体仿佛要被压裂了一样。腹部像狠狠地挨了一拳,一股热流从胃里直冲出来,哇的一口,徐牧将喷香的羊肉面、诱人的饭菜一股脑喷在了地上。

    徐牧远远地望着围观者像栅栏一样,一圈一圈的在父亲身边聚拢。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呆立了多久,闻讯赶来的几个邻居搀着徐牧来到了父亲身边。说是搀,不如说是架着。徐牧的双脚几乎全程都未完全离开地面,身后断断续续留下了两道拖痕。

    不知谁用一张旧床单盖在了父亲的身上,父亲的身体使单子呈现出缓缓的起伏,头部的位置星星点点映出几片红,与单子上原有的花色竟相映成辉。

    徐牧怀疑单子下面的也许不是自己的父亲,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可旁边散落的鞋子与手提包又明明是那么的熟悉,旁边邻居们的眼神也在反复的说着同一句话:孩子,那是你爹,他死了。

    回到家已是深夜,徐牧没有开灯,只是默默地走进屋,屋门合上的一瞬间,他瘫坐在了地上,就像腿上的大筋猛的被人抽出去了一样。他仿佛想哭,但却没有一滴哭水,他仿佛想喊,但却张不开嘴,他仿佛是伤心的,但心却好像已经被掏走了,也许自己的心肝脾肺已经在白天那次呕吐时被全部吐出去了。

    徐牧记不清自己回答了警察多少个问题,也记不清按照医生的指示签了多少个字,他甚至不确定这些事是否都是自己亲自做的。

    月光自顾自的在屋里泼洒开来,里屋的床上有一点星光在月光中微微闪烁,像随着月光跌落的星辰。那是父亲买给自己的变形金刚。徐牧猛地想起父亲临走时留给自己的那封信,他的身体瞬间弹了起来,好像这封信是让父亲起死回生的最后希望。

    因为交通事故的原因,父亲收集了近几年所有从汽配厂进货的票据,打算去公安局自首。蹲几年大牢是免不了的,也必然背上一个罪犯的名声。父亲没脸当面向徐牧说出这一切,因此选择了不辞而别。在信中父亲没有嘱咐很多,徐牧的爷爷奶奶走得早,父亲也是独子,母亲走后徐牧与父亲便一直相依为命,现实让徐牧早早学会了如何让家中的生活能够井井有条,父亲显然对徐牧的自理能力很有把握,只在最后向徐牧提了一个要求,好好读书,堂堂正正做个人。信封中还有些钱和一个存折,那是家里所有的积蓄,按照父亲的盘算,这些钱应该已足够自己离开这几年徐牧的生活与学业所需。

    这明明不是一封诀别信,却成为了父亲留下的最后只言片语。它像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刺破了罩在徐牧心上的那一层薄膜,让悲伤的空气随着血液瞬间涌入了心脏,又随着心脏的跳动传遍了周身的每一个毛孔,在胸中积蓄了许久的能量像一颗炸弹,瞬间被引爆了。

    那一夜,徐牧撕心裂肺的哭号取代了黑暗,成为了夜晚唯一的颜色。

    5.

    徐晓峰被撞死的第二天,汽配厂的职工名册上多了一个人,这人是刘德旺亲自加上去的。我跟很多镇上的人一样,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个傻子,每天午后到太阳落山前这段时间,他都会晃悠着他水缸一样的身体,穿着一套已经黑的发亮的蓝色秋衣秋裤,在汽配大街上游荡,嘴里嘟嘟囔囔的叨咕着“大汽车、大汽车.....”。他的父亲叫王存利,是一名货车司机,他的儿子成为汽配厂正式员工的那天,他正被关押在看守所,前一天他在喝了满满一瓶白酒之后驾驶着他的蓝色货车,当街撞死了徐晓峰。

    汽配厂并没有随着徐晓峰的死转危为安,徐牧将父亲手提袋内的票据全部交给了公安局。

    警车开进汽配厂那天是个大阴天,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但这丝毫没有破坏人们看热闹的心情。镇上的老老少少好像早就知道今天会有场好戏,警笛声刚钻进厂区没几分钟人们便闻讯而动,在厂子的办公楼下围了好几圈,如果不是门口有警察拦着,恐怕人们会直接冲到厂长办公室门口去看个究竟。厂区的保安与其说是在维持秩序,倒不如说是靠着职务之便在最前边占了个看热闹的绝佳位置。

    徐牧挤在人们的缝隙中,与其他跟着大人来看热闹的小娃娃没两样。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塑料雨衣,目光透过人群,从两名保安之间的缝隙里直勾勾地盯着大楼的出口。右手伸在怀中,紧紧地握着一把水果刀。

    没有人说话,人们只是默默地站着。雨并不是很大,但雨声却显得分外嘈杂。然有人说了一声“出来了”,人群猛的燥动起来,七嘴八舌的声音瞬间释放了出来,大家仿佛都被刚才这沉默的等待憋坏了,等不及想要把肚子里的话一吐为快。

    厂长垂着头,率着其余七八个人跟在警察身后鱼贯而出。徐牧一眼就看到了刘德旺,他跟在厂长身后,垂着那颗大脑袋,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两圈,丝毫没有了那晚在徐牧家中的气势,像一只刚被骟了的猪。

    随着刘德旺的靠近,徐牧的手微微从怀中向外抽出了一些。他的动作细微而缓慢,像是发现了猎物的野兽在悄悄的低身蓄力。他筋肉紧绷的手背甚至已经感受到了雨滴轻轻的拍打。他曾在脑中设想了几千遍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情景,但现在这脑中的画面连同周围人们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徐牧的世界里只有雨滴拍打在雨帽上的啪啪声,和眼前这头待宰的猪。

    刘德旺没有看到徐牧,他脑中充满了对未来恐怖的臆想,他甚至已经开始谋划在面对审问时该如何为自己脱罪。

    一道蓝色的影子猛地从人群的缝隙中蹿了出来。这速度有多快,没人说得清,因为压根儿没人看到这团蓝色是何时,从哪里冒出来的。由于向前的力过猛,徐牧的雨帽被惯性甩在了脑后,一张写满了仇恨与愤怒的脸瞬间展现在刘德旺的面前。

    这明明是张稚嫩的脸,却已丝毫没有一点孩子的怯懦与无邪。那只握惯了铅笔的小手青筋暴起,连带着一条消瘦的胳膊,将一道寒光高高举起,又猛地挥下。随着刘德旺下意识的将双手高高举起,一股凉意刹那间钻入他的手臂。这凉意像一股电流,让刘德旺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紧随其后便是钻心的疼痛。还不等刘德旺发出嚎叫,那道寒光携着一抹红再次高高举起。没等再次落下,数名警察已一拥而上,就像一个浪头,将徐牧蓝色的身影排在了身下。

    刀子是奔着心脏去的,刘德旺下意识的一挡,让刀子扎进了胳膊。这一刀扎的极深,如果没有骨头,肯定要扎透的,没人相信这是一个十来岁孩子挥出的一刀。这一刀不仅放出了刘德旺的血,连他的屎和尿也一起扎了出来,黄色、红色混合着尿液、雨水洒成了一片,腥味儿、骚味儿混合着屎尿揉做了一团,简直比杀猪还要热闹。

    警察都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对徐牧多少有些恻隐之心,加之徐牧还未成年,又没有造成死亡,所以对徐牧仅仅拘留了几日便打发给了当地的居委会。

    几个热心的邻居帮着安葬了徐晓峰,那之后大家便不曾再见过徐牧。起初有人路过徐晓峰那个小小的汽配店,望着挂上挡板的门窗,总会叹口气,感概一番,但时间久了便不再有人感慨,也不再有人回忆。

    店门前的墙根儿下,逐渐出现一些毫无违和感的尿渍、呕吐物、垃圾。房子这东西很奇怪,它有生命,是人能给它们的,一旦没了人,它们也会跟着迅速衰老下去。

    与汽配店相似的还有汽配厂,野猫野狗与杂草成了厂区新的主人,唯一不同的是汽配厂的大门上多了两张醒目的封条。这封条不仅封住了汽配厂,也封住了小镇。汽配大街仍然叫做汽配大街,可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小镇重归沉寂。

    徐晓峰这对父子和汽配厂都像是小镇的一场梦。醉了....笑了.....哭了.....醒了.....忘了......

    6.

    大学毕业后,我在省城的一家律所找了份律师助理的工作,算是在城里安了家。父母年纪大了,早习惯了小镇的一切,不愿来到城市生活,我平时也忙于工作,很少回去,但每年过年照例都是要回小镇过年的。其实在哪儿过年也没多大区别,只是为了陪陪父母,给自己平时疏于照顾找些内心的平衡和安慰。

    人生的岔路口在小镇这样的地方似乎来得更早一些。由于我们的小镇没有高中,大家基本上初中毕业后就会各奔东西。考上高中的都会去往市里读书,没考上的要么跟着七七八八的亲戚去外地打工,要么拿着初中文凭回家干些杂活。假期倒是可以让大家再次回到小镇,但也只是头一两年热闹。人年龄越大,经历的越多,反而可聊的话题就越少,话少了相聚的次数自然也越来越少。上大学之后,我回到小镇的时候就更少了,与初中同学基本都断了联系,但新的社交工具给人们提供了挖掘回忆的机会。

    这一年刚刚过了小年,一个久未联系的同学通过某个网络平台找到了我,向我发出了毕业十年聚会的邀请。说实话,我是不大想去的,平时应付各种客户,演的戏已经够多了,回到老家面对着早已陌生的同学,还要装出一副相思太久恨见晚的相,实在有些累。但我还是一口答应了,因为他特别强调了几个消失已久的同学都会参加,徐牧也在其中。还有什么比一个曾轰动全镇,之后又人间蒸发了的同学更有吸引力的呢?突然的消失没有将他在我脑中抹去,反而留下了一个坐标,深深扎在了回忆深处,每当我回到小镇,这个坐标就会被唤醒。他去了哪儿?过得怎么样?我渴望能再见到他。

    聚会当天徐牧并没有出现。据说是因为临时有事,没能赶回来,这让我有些失望。其实我也意料到了,徐牧出现的可能性不大。他有什么理由回来呢?谁会愿意在过年时回到一个没落的小镇,独自面对一所破旧的老房子和一座孤零零的坟?这年还不如不过。但也不是一无所获,我从一位同学那里要到了徐牧的电话。另外,也从几位同学口中获得了一些关于徐牧的零星消息。

    徐牧就读的高中是一所职业类专科学校,镇上很多成绩平平的学生都会选择去那里,好歹可以学门手艺,毕业后不至于饿肚子。当年汽配厂的红火更是带火了学校的汽修专业,徐牧就读的便是这个专业。

    据说徐牧上高中后,就像换了个人,不再是班上那个寡言少语、老老实实的徐牧,短短两个学期就因为打架被通报批评了三次。刚刚升入高二,徐牧已经是威震全校的人物。徐牧打架有两个特点,一是手黑,凳子、水桶,逮住什么都敢往人头上抡,最严重的一次是一拳把一个临校的同学打成了耳膜穿孔,险些被学校开除。二是打谁有讲究,只打硬的、横的,老实人他从不欺负。徐牧毕业后也留在了省城,干的是他父亲的老本行,在一家小汽配厂做工人。

    那次聚会结束的时候,大家按照俗气的社交惯例,彼此先是热情地交换联系方式,再依依不舍地握手再见,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各奔四方。我存了好几个同学的电话,但我知道,大多数号码我这辈子都不会拨通,但有一个例外,我决定给徐牧打个电话。

    在很多人的观念里,虽然过了大年初七就该上班了,可过年还没有真正结束,要到二月二龙抬头才算是过完这个年。因此虽然很多人年后都返回了工作岗位,但单位里基本都没什么事儿。上班的第二天,我坐在办公桌前,百无聊赖,猛然想起手机中徐牧的电话。我很想见见他,至于想见徐牧的原因,我也说不清,有儿时同学间的感情,有对他不幸经历的同情,当然还有无聊生活中最不缺的好奇心。

    我很谨慎,并没有直接给徐牧打电话,而是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向他表明了身份,客气地表示有空可以一起出来坐坐。我很怀疑徐牧还记不记得我,或者有没有兴趣搭理一个多年未见的同学。毕竟对于久未谋面来说,两个人相对而坐要比一群人坐在一起尴尬得多。没想到短信发出没几分钟,徐牧竟主动拨通了我的电话。我们简单寒暄了几句,相约晚上在一家离我们都不是很远的饭馆见面,边吃边聊。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半小时,说实话,我有些紧张。不是因为怕徐牧,而是怕不知该说什么引起尴尬。我这人其实并不善言辞,熟人况且寥寥数语便不再开口,更何况一个只活在我童年记忆里的同学。但见到徐牧没多久我就打消了心中的顾虑。

    徐牧走进饭馆时我一眼认出了他,他的个头高了不少,大约有一米七五左右,身材仍然十分消瘦,长相嘛,除了皮肤比小时候黑了不少,基本没有太大变化。他显然也认出了我,远远地便招起了手。整晚的交谈毫无尴尬可言,徐牧非常的热情,也非常健谈,甚至我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也跟着话多了起来。我们倒上酒,边喝边聊,聊起了儿时上学的经历,聊起了彼此现在的工作、生活,但对于我们共同生活的小镇,谁都没有提。

    徐牧还没有结婚,但已经有了孩子。女朋友老家离这里很远,是他的同事,在工厂里干些粗活,怀孕后便辞去了工作,全靠徐牧一人养家。女朋友是不想要这孩子的,没钱、没房,凭什么要孩子。可徐牧不这么想,他坚信靠着自己的努力一定可以给她们母子很好的生活。有了孩子就有了家,哪怕现在只是租住在一个六十平米的老房子里。有了孩子就有了希望,哪怕现在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工人。最关键的是,徐牧真的想做一个父亲。女朋友终于还是拗不过徐牧,勉强同意了。徐牧本想尽快把结婚证领了,可女朋友坚持要先回老家见过家人,这是她们的讲究。

    饭后我们并肩在路上走着。那晚的北风有些急,但趁着酒劲儿,并不觉得很冷。路灯像一个花洒,把灯光一片片泼洒在路上,我们的影子便伴随着脚步声不停地在这光下由身后转到身前。徐牧沉默了一阵儿,突然叹了口气,“你觉得好人有没有好命?”

    我被这突然的一句问懵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你现在过得不错”,我不着边地说了一句,徐牧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盯着黑黢黢的屋顶,听着屋外呼呼的风声。晚上的相聚着实有些出乎意料。徐牧与他的父亲很像,又不是很像。他显然比他的父亲更加开朗、积极、健谈,也更加自信,我想没有人会相信他曾有过那样痛苦的经历。也许这就是成长?但徐牧在路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相信好人有好报吗?如果换做我,父亲的惨死是绝无法让我相信这种福报论的。他会努力做个好人吗?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我想他会走一条与父亲不同的路。

    之后一年多我们都没有再见面,期间徐牧曾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向我咨询孩子上户口的法律问题,说是女朋友坚持要先回老家见长辈、办婚礼,再领证。我提了一些建议,但感觉对他帮助并不大,我们约定忙过这一阵一起喝一杯,但却一直没有成形。

    当我终于再见到徐牧,他竟躺在医院中,少了一只胳膊。

    7.

    我接到徐牧的电话是在一个深夜,这个电话让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理由很简单,我跟徐牧虽是同学,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并不算自己多亲密的朋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从上次见面算起,我们有两年多没见过面。一个这么久未曾谋面的同学,在夜里十一点突然来电,一定不是有什么喜事要与你分享,况且徐牧要我务必去见他一面,地点是在医院的病房,听的出他很着急。

    当我赶到医院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徐牧所在的病房是一间能容纳八个病人的大房间。我一进去就看到了徐牧,因为其他病床的病人早已入睡,只有徐牧病床前的夜灯还在散发着微弱的灯光。当我满怀疑虑走到他的床前时,我呆住了。徐牧半躺着,眼睛微闭,嘴唇泛着灰白,整个一张脸像是一张泛黄的草纸,毫无生气,而他的右臂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那么扁塌塌的耷拉在床边,他已经没有了右臂。

    “徐牧。”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徐牧像是听到了期待已久的号令,瞬间睁开了双眼,身体不自觉地想要坐起来,可由于缺少了手臂的支撑,他的身子只是稍微斜了一下便又倒了下去。

    “你终于来了,这么晚打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你...这是出什么事了?!”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空空的右臂。

    “出了个小事故,没关系。有件急事儿要麻烦你。”

    徐牧只是稍稍斜眼瞅了一眼空荡荡的袖管,好像只是不小心擦破了一点儿皮。我心中不禁有些恼火,我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什么事比少了一整只胳膊还重要。

    “我老婆这几天一边来医院照顾我,一边在家照顾孩子。今天一整天她都没有来医院,我打了好几次电话,起初是没有人接,现在已经关机了。我担心她和孩子出什么事,你能不能帮我去家里看一看。”

    徐牧在这里生活已经有几年了,以他开朗的性格,应该会有比起我更亲近的朋友可以托付。即使没有朋友,关系不错的同事总该有。他怎么会想起我?因为我更可靠一些?

    “我本想找几个熟悉的同事过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没有接我电话,所以只好找到你,对不起,请你务必帮帮我。”

    徐牧仿佛是看出了我心中的的疑惑。我一口答应了下来,面对徐牧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是一种愧疚,只因我也曾住在小镇。

    我没再多问徐牧的病情与遭遇,径直奔向徐牧的家。看得出,现在对他来说,家人的消息比自己的命都要重要,我真怕自己再多耽搁一分钟,他会自己跳下床来,拖着条空袖管,一路奔回家去。

    每个城市中都会有一些角落,无论城市怎样发展,它都会以一成不变的样子,静静地待着,就像一个旁观的老者,波澜不惊地看着身边的高楼欢呼雀跃,升腾而起。徐牧所租住的房子就在这角落中。横七竖八的小巷、参差错落的铁皮房、杂乱无章的垃圾堆,被夜色涂成了一片,仿佛一座黑色的迷宫。我在徐牧的电话指挥下,颇费了些功夫才找到他的住所。

    如果不是徐牧很准确地说出房子墙根下摆放着两捆大葱、几个啤酒瓶、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柜,我真不敢相信,面前这巴掌大的小平房居然住着一个三口之家。

    我试着敲了敲门,黑漆漆的屋里没有丝毫动静。我再次加大了力度,但除了沉默,什么都没等到。我不禁有些心慌,正当我扬起拳头,准备再次砸向房门时,背后冷不丁传来的光亮打断了我。随着吱嘎的一声,一个披头散发,睡眼朦胧的脑袋从门缝中伸了出来,是一个中年大姐。

    她是徐牧的邻居,即使睡意还未散去,但我还是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是位警惕性极高的好群众。我颇费了些口舌才得知,徐牧的孩子此刻就在她屋里,正睡得香。我越过她的肩膀隐约看到,床上躺着个孩子。中年大姐的身形随着我的张望而左右微微移动。看得出,她做好了准备,拼了命也要阻止我靠近孩子半步。我直言自己并无意带走孩子,只是受徐牧所托来探清情况,并当着她的面向徐牧报了平安。之后,她的戒备放松下来,话匣子也随之打开。从她口中我不仅了解到了徐牧为什么没了一条胳膊,还得到一个消息,一个不知该如何向徐牧开口的消息。

    徐牧的胳膊是在前不久的一次工作事故中丢掉的。这几年汽车的销量一年比一年高,生产供不应求,对各种零配件的需求也跟着旺盛起来。这给一些小作坊式的零配件工厂提供了一展宏图的机会,徐牧所在的厂子也跟着沾了光。那段时间工厂接到了一笔大订单,徐牧与工友们几乎是白天加黑夜连轴转,为了给孩子多挣些奶粉钱,徐牧还主动要求每天多加班五个小时。

    事故的发生虽是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徐牧本可以不必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事情出在凌晨三点左右,这个时间是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连续的赶工、机械的动作、机床带着节奏的轰鸣,都成了效果极佳的催眠曲。徐牧的一位工友在迷迷糊糊地将零件从车床上推走后,竟将胳膊稳稳地架在了车床上。没人看到这一幕,除了站在斜对面的徐牧。

    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徐牧可以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胳膊在两秒之后被压成肉酱,可以站在原地大声呼喊,也可以跑到几米外的地方拉下停机闸。但无论他怎么做,那条胳膊都将变成一滩血肉。徐牧选择了让胳膊变成一滩血肉,只不过这胳膊是自己的。他在最后时刻推出了同事的手臂,用自己的取而代之。

    徐牧的老婆失踪(我觉得可以使用这个词)之前,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今天早晨六点多,徐牧的老婆将孩子托付给大姐临时照顾,并留下一封信,声称自己要去医院照顾徐牧,晚上就会回来。没过多久,大姐透过窗缝看到她提着一个大的手提袋,拖着一只旅行箱,匆匆离开了。

    我接过大姐拿出的信封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能闻到,周围有种奇怪的气味,一种让人心慌的气味。我本想拆开信封一探究竟,甚至中年大姐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期待,可我还是没有这样做,这封信还是留给徐牧自己来拆吧。

    回家的路上,我本希望能有些月光为我把路照亮一些,哪怕是极微弱的月光。可我抬头看看天空,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颗星星都没有,一颗都没有。

    这夜,可真黑啊。

    8.

    我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医院,将我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徐牧。当徐牧接过那封信时,手有些抖,他用手掌配合着手指,试图单手把信封拆开,可手却抖得越发厉害。我伸出手,想要帮他,可他倔强地转过身,干脆用牙狠狠地咬住信封的一角,左手一用力,撕开了这封信。

    徐牧的老婆走了(我后来才知道,在女方的一再坚持下,他们居然一直没领证)。扔下了独臂的徐牧,扔下了刚刚断奶不久的孩子。她无法想象一个残疾人和一个连话还不会说的孩子,会把自己的生活带向何方,她选择了逃离。她没说自己会去哪里,只求徐牧不要找她。

    徐牧一如他的父亲一样,默不作声,只是呆呆地望向窗外。我突然感觉很冷,雪白的墙、雪白的床,像真的被雪覆盖了。我不知该做些什么,也许做什么都无法化解此时寒彻入骨的感觉。我很想离开,但我的腿被冻住了,我想说点儿什么,可嘴巴也被冻住了。

    “徐牧!徐牧!”一阵粗鄙的喊声打破了令人寒冷的尴尬。只见两个人大步走进病房,一瘦一胖、一矮一高。大声呼喊的是走在前面的小瘦子,一张鼠脸上虽然现出满副愁容,那双八字眉下的小豆眼却在狡猾地左右搜索。他迅速发现了病房一角的徐牧,边呼喊着边直奔过来,腰间挂着的一大串钥匙跟着叮铃烂响。还有一个黑大个儿拎着果篮紧随其后,病房内其他患者的侧目并没有让他们有半点收敛。

    “诶呀!徐牧啊,可算找到你了!我这个厂长没早点来看你,是我的不对啊!这胳膊真就这么没了?”瘦子厂长边说话边盯着徐牧空空的袖管,声音里满是惋惜,仿佛就要流出泪来,可终究没见落下一滴。

    “没办法,谁也不想遇到这样的事。”徐牧面无表情。显然此时此刻比起妻子的不辞而别,厂长这个所谓的探望不值一提。

    “你安心养病!看病花多少钱不用操心,住院期间的所有的费用厂子里包了!再一次性给你补三万!”

    “谢谢厂长。”徐牧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现在给再多钱还有个屁用。胳膊都没了还能长出来吗?要不是他们这厂子连夜加班,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一个厂长,自己的工人住院这么多天了才来探望,看也不像什么好鸟。果然,瘦子厂长下边的话印证了我对他的判断。

    “厂子有厂子的财务制度,你看,这儿有张事故处理确认书,你得签个字。我钱都带来了,三万!”说着话,瘦子厂长边从上衣兜中掏出一张白纸和一支笔,边冲着后边的大个儿递了个眼色,这大个儿马上从怀中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袋递了上来。

    “你签个字,确认一下钱收到了,咱财务回去都要记账的。”

    徐牧接过纸,草草扫了一眼,正提笔准备签字,却看瘦子厂长脸上禁不住露出喜色。出于律师的职业敏感,我对需要签字的东西都格外小心。这家伙,贼眉鼠眼,我实在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先等等,我看看。”

    “你谁啊?我们厂子的东西不能随便看!”

    他不拦着还好,不让我看反而我偏要看,这里头一定有鬼!我一把拿过了徐牧手中的纸。瘦子厂长脸上那一对刚刚飘起来的八字眉一下子落了下来,一双鼠眼瞬间发出警觉的目光。

    果然,这压根儿不是什么确认收钱的财务单据,实质就是一份赔偿协议书。这厂长真够贼的,上面竟是些七拐八拐的套话,在这其间隐蔽着两条关键内容:一是徐牧的医药费由自己支付,二是一次性赔偿三万元,徐牧自动解除与工厂雇佣关系。要知道,徐牧这属于工伤,虽然厂子没有给员工上工伤保险,但根据法律规定,厂子必须按照保险标准赔偿,不仅是医疗费,工伤补偿、之后的生活费都要承担。更要命的是,这种不给工人上保险的行为已经涉嫌违法,一旦被执法部门发现,很可能需要为所有的工人都补缴工伤保险。这对于眼前这个孙子来讲,无异于从狗嘴里抢肉。

    我还没有把对这鬼协议的质疑说完,瘦子厂长“哇”的一声腾空而起,一把抢走了我手中的协议。丑事败露让这个鼠辈恼羞成怒,不堪入耳的谩骂脱口而出。徐牧显然已对厂长的心思一清二楚,看着好似疯狗一样的厂长,一张铁青的脸不住地抽搐、扭曲。

    “你们马上给我离开病房,咱们法庭上见!”我看着这两个垃圾,实在懒得跟他们在这里废话。

    “你他妈看戏呢?上啊!收拾这小子!”瘦子厂长冲愣在旁边发呆的大个儿嚎啕着。大个儿像一只猎犬听到了指令,猛地向前两步,一只大手像一把铁钳,牢牢薅住了我的衣领。动口我不怕,动手我是真不咋地。眼见着一个大馒头般的拳头迎面而来,暴涨的肾上腺素让我瞬间僵成了一根棍子。拳头带着风与我的脸擦肩而过,伴着一声怪叫,大个儿的整个身体像一堵墙一样向侧后方倒了下去,病床位移时与地面的摩擦声、吊瓶架倒地发出的碰撞声、患者受惊的喊叫声顿时乱作了一团。是徐牧,他单手撑在床上,以屁股为支点,用尽浑身的力气给这大个儿肋下狠狠来了一脚,强大的后坐力让自己的病床足足退后了一米多。大个儿还未起身,闻声而至的保安与护士迅速控制了场面,瘦子厂长领着大个儿趁乱骂骂咧咧地跑出了病房。

    病房大战之后没几天徐牧就出了院。医生虽极力建议继续住院治疗观察,但他执意要走。我知道他怕花钱,也想尽快出院见到孩子。好在那位住在对面的大姐非常热心,自己没有孩子,因此对徐牧的孩子更是爱不释手、视如己出,这让我对徐牧独自生活多少也放心了一些。

    徐牧的官司远没有想象中顺利,最大的障碍竟来自他的工友们。没有工友愿意出庭作证,这其中也包括那个被徐牧救下一条胳膊的人,我甚至连他的面都没有见到。瘦子厂长在事发第二天便对全厂下达了封口令,发加班福利、逐个与当天在场的工人谈话、威胁解除合同,在威逼利诱之下,工人们乖乖闭了嘴。在我试图进到工厂调查时还受到了徐牧工友们的阻拦,看那势头,我若是硬闯进去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我一连几天的调查取证一无所获。

    我本不想给徐牧再添堵,但我必须让他知道目前的情况,我不敢保证能为他争取到多少。没有赔偿、没有工作,徐牧下一步的生活将举步维艰。听过我的讲述,徐牧的表情与看过妻子的诀别信时一模一样,甚至更糟。我很想问一句他曾问过我的话:你相信好人有好命吗?我想,他一定是相信的,不然也不会成了现在的样子。我相信吗?我不知道答案,这应该算作不信吧。

    “我不信!”徐牧猛地冒出一句,把沉思中的我吓了一跳。“不信什么?”“你帮我照看下孩子,我出去一趟。”徐牧没回答我的问题,像头被掏瞎了眼的公牛,径直冲出了门。

    那天徐牧很晚才回来,他喝醉了。少了一只胳膊,让他在酒精的作用下几乎完全丧失了平衡能力,像个小脑出了问题的病人。我一把将快要跌倒的徐牧扶住,他猛地嚎啕大哭起来,整个身体瘫软在我身上,仅剩的一只胳膊仿佛也没有了,无力的耷拉着,整张脸深埋在我怀中,像个在外被欺负了回到家的孩子。

    徐牧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被他救下的工友住在哪里,他气势汹汹地找上门,准备用一腔怒火把这个忘恩负义的杂碎烧成灰。可这怒火在他进屋后不等燃烧就熄灭了。三十平的一个小屋竟比自己的房子还要局促,瓶瓶罐罐、锅碗瓢盆,几乎占据了所有的角落。床上躺着个面色土黄的中年妇女,两个不过十岁的娃娃坐在地上呆呆地望向这个独臂人和跪在这人面前的父亲。这位工友的生活不比徐牧轻松,卧病在床的老婆、两个刚刚上学不久的孩子,让他不能为了这个救命恩人挺身而出。在良心的谴责与一家老小的生计面前,有几个人能把头颅高高扬起?徐牧望着眼前这个伏在地上抽泣的男人,无话可说。

    我没有听从徐牧让我不要去找这位工友的叮嘱,第二天就找上了门。我可以理解他的苦衷,可我是徐牧的朋友,哪怕不讲个人私情,我也是他的代理律师。假如必须有人付出代价,是谁都好,但绝不该是徐牧。我没有谴责这位工友,也没有向他诉说徐牧的可怜。我向他讲了小镇上父子的故事,临走时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相信好人有好命吗?也许你不信,但徐牧相信”。

    那位工友最终选择了站出来。他不仅当庭作证,还为我偷偷搞到了那晚的监控视频。工厂存在的种种违法行为被公之于众,徐牧的官司大获全胜,瘦子厂长不仅赔了徐牧三十多万,还被迫为每位工人补缴了保险。听到判决的徐牧一点都不开心,甚至有些埋怨我,他担心他的工友会没有好日子过。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我当着瘦子厂长的面,给每位工友都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承诺如果有一天瘦子厂长刁难他们,我愿意免费做他们的代理律师,告到厂长倾家荡产光屁股为止。工友们没说话,却个个满脸笑意。至于瘦子厂长,如果不是在法院门口,恐怕又要放狗咬我,但为难工人们这事应该不会发生。我早算过了,就算是赔了这笔钱,再给工人们上了保险,他每年也有的挣。这种贱人,只要有利可图,他才不会砸自己的饭碗,哪怕碗里装着屎,他也能吃个一干二净。

    此后不久,徐牧离开了这座城市。他在这里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但他对这个地方毫无留恋,他选择带着儿子回到了小镇。

    徐牧用赔偿款和一些积蓄租下了小镇汽配厂的一间旧厂房,准备开个加工汽车零配件的小厂子。旧厂房里很多东西都是现成的,机器是旧了一些,但将就着还能用,起步阶段徐牧没有那么多钱,这可以省下一大笔开销。这么多年汽配厂一直荒废着,当地政府曾想要把这里一炸了之,可是这财产到底属于谁,没人说得清。当年汽配厂出事,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出厂长买下这厂子竟没花一分钱,涉嫌侵吞国有资产,不仅厂长倒了霉,好几位捞了油水的领导都跟着进了大狱。那之后,这厂子就成了没人敢碰的烫手山芋,历届政府都曾嚷嚷着要改造汽配厂,可也都没有了下文。徐牧刚一提出想租借厂房,就获得了政府的大力支持。一来,这破厂子总算动了起来;二来,租给徐牧的租金极低,不怕人说闲话。理由嘛,帮扶残疾人就业。不仅是房租低,连徐牧办厂的手续都是一路绿灯。镇上的领导还因为这事儿上了市里的新闻,好不风光。

    徐牧的厂子没几年就火了起来,原因还要从他之前工作的厂子说起。瘦子厂长的汽配厂在那场官司后日渐衰微,也就一年光景,落了个人走屋塌,因为大部分工人全去投奔了徐牧。比起这贼眉鼠眼的厂长,大家更愿意跟着一位肯为工友搭上一条胳膊的领导。最先来投奔徐牧的,就是那位欠徐牧一条胳膊的工友。徐牧一直放心不下他,生怕为自己出头会害这位工友没了饭碗,所以两人时常联络,那段时间徐牧恰好需要人手与自己一起把厂子搞起来,这位工友干脆辞职来投奔他。这之后不久,原来的同事纷纷加入,厂子也一天一天好起来,没几年竟把旧厂区全租了下来。现在徐牧已经成了当地有名的残疾人企业家,厂子不仅成了镇上的纳税大户,每年还解决了大量的就业问题,其中许多是残疾人,徐牧,哦不,徐厂长定的规矩:残疾人要优先雇用。

    那一年清明节,我回到小镇为父母扫墓,在我顺着墓碑之间的小路向陵园外走时,一个声音叫住了我,竟然是徐牧。我长年在城里生活,徐牧为了厂子的生计也越来越忙,我们偶尔通话,见面却不多,尤其在我的父母先后离开后,我回到小镇的时候就更少了。今天徐牧恰好带着儿子来看望自己的父亲。我们俩久未见面,站在那里闲聊起来。徐牧埋怨我回来了却不打电话通知他,我推脱在这里早已无亲无故,本想着来看看父母便回去了。望着墓碑上徐晓峰面带微笑的遗照,我突然问了徐牧一句:

    “你相信好人有好命吗?”

    徐牧看了看父亲的墓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我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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