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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陶瓷店,是一家人谋生之地,亦是我的小小乐园。
说起陶瓷,大家可能会想到景德镇,想到青花瓷,想到唐三彩,但本文的陶瓷专指瓷砖,即铺在地上、墙上的瓷砖。母亲的老家佛山是著名的陶瓷之城,那里有许多陶瓷城和陶瓷产业园,规模很大,省内的零售陶瓷店几乎都从那里拿货。
上世纪90年代,深圳在发展的浪潮中大量建房子,对瓷砖的需求很大,看到这一前景,舅舅决定开陶瓷店,母亲帮忙看管,每月拿500元工资。母亲结婚后,与父亲一起开过时装店,后来与姨妈一起,也加入了陶瓷店的行列之中。
不曾想到,这一开就是二十来年。
开店前,父母和姨妈到处考察选址,最终选在了深圳关外,毗邻东莞的公明镇。彼时那里还未发展,日后对瓷砖的需求不小,而且当地人说粤语,与母亲一样,这样做起生意来也更方便。
如此,一间陶瓷店就开了起来,那一年是1996年。陶瓷店取名为“广利”,“广”意指广东,“利”取自胜利。21世纪初的深圳关外,自建房一栋栋拔地而起,陶瓷店的生意蒸蒸日上,所以后来不仅扩大了店面,而且还请了工人。
自记事以来,除了学校和家,陶瓷店是我待得最多的地方。
一条双向四车道的路,两旁都是只有五六层高的自建房,一楼为店面,我们的陶瓷店就位于其中一间。除了陶瓷店外,那里还有五金店、螺丝店、油漆店、水泥店、灯饰店等,大都与装饰装修相关。
一百平方左右大的陶瓷店有两个店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展示台。店内有抛光砖、耐磨砖、马赛克、文化石等各种类型的瓷砖;有水龙头、马桶、柜盆、花洒等卫浴用具;还有玻璃胶、填缝剂、修边条等粘合工具。
我喜欢坐在马桶上看书,在水龙头前假装洗手,卷起一张张马赛克“盖房子”,躲在瓷砖展示柜里捉迷藏,在瓷砖手册上圈画出好看的图案。
没买房之前,我们住在陶瓷店的阁楼里。那时候消防查得不严,大多数开店的人都会弄那么一个小阁楼,直接住在上面。我们没有专门为阁楼建一个楼梯,而是找来一个木梯子,要上去的时候才搭起。
我对住阁楼的那段日子没什么记忆,听母亲说,一开始我们是睡在床板上的,中间拉起一个帘子,我们睡这边,姨妈睡那边,后来才买来床。
陶瓷店一楼有一个小客厅,玻璃门拉起,我和两个姐姐就在里面看动画片,看父亲买回来的碟。大姐像个小大人似的,教我们读书写字,还用黑板给我们“上课”。她很大胆,骑着比她还高的三轮车,载着我们在陶瓷店门前来来去去。
买房后,我们搬进了商品房,离陶瓷店不远,走路十来分钟。早上,父母把我们送去学校后就去开店;放学后,我们回到陶瓷店吃饭,晚上再一起回家。
陶瓷店门前有一条人行道和非机动车道,因为附近没有停车场,父亲只能将车停在非机动车道上。回家时往往需要将车倒出来,这时,我们四个人就会帮父亲看后面的路,说着“往后倒往后倒”“可以了可以了”。久而久之,这成为了我们回家的必做事项。
周末,父母照例一早去开店,我和两个姐姐会睡得晚些。母亲嘱咐大姐,要去店里就打电话让人来接。然而有一次,大姐一个人牵着我和二姐走去陶瓷店,母亲远远在店里看到我们走到路口后,连忙跑过去把我们接过来。
虽然路途不远,但那会我们都很小,我不过三岁,大姐不过八岁,而且来往车辆很多。我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件事,但母亲每每说起,似乎还心有余悸。
很快就到我上小学的日子了,陶瓷店的生意依旧不错,所以我们开了一家新店,离我的小学很近。
新店在一个建材市场里,有两排店面,都是两层楼高,一楼大约共有一百家店铺,都是些陶瓷店、卫浴店、五金店、油漆店、灯饰店、家具店等,二楼有一个很大的家私店。新店很大,有200多平方,有两个店面,有前后两个门。
门前是那条臭味昭著的茅洲河,十几年前还未进行污河治理,河里漂浮着不少垃圾。每到下雨天,茅洲河里的水就会上涨,河水黑黑的。我时不时走到门外去看,看河水涨高了多少,看河水里的垃圾顺着水流飘向下游。倘若河水涨到快到警戒线,我就会激动地跑进陶瓷店里,跟父亲说,河水高涨啦!
建材市场很大,陶瓷店前后都有将近十米的空地,我们会将一些存货放在前门的空地上,免去了另外租仓库的麻烦。我和姐姐有时会在堆起来的“瓷砖山”里玩捉迷藏。
新店刚开那一两年,老店还没关。不过,因为姐姐的学校离老店近,而我的学校离新店近,所以我们被迫“分开”,只有晚上回到家才能在一起玩。母亲大多时候在新店。记得有一次,父亲送完货后顺便接我回老店吃午饭,但我却哭着找母亲,不管姐姐怎么安慰我都没用,父亲只好又把我送去新店。
那时候,两家店一起请了不少员工,叔叔也曾来干过一段时间,所以陶瓷店内很热闹。后来,老店关闭,两个姐姐都去了寄宿学校,陶瓷店内一下子就冷清了许多。
如果说老店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个模糊的影像,那新店就是高清版本的。对我而言,新店才是我的小小乐园。
在姐姐都去寄宿学校后,我在陶瓷店里基本都和父母玩。和父亲下棋,象棋、军旗、跳棋、还有我自制的棋;和母亲打羽毛球;自己一个人玩滑板、骑单车,从这一头骑去那一头。
那一头有家小卖部,我偶尔骑车去那里偷偷买辣条,因为父母不允许吃,我总是在小卖部里吃完再回去。多次下来,我已经和老板混熟了,老板的儿子比我小,有时候也和他玩。但有一次,他无缘无故突然朝我和我的单车上吐口水,发疯了似的,怎么说也没用,我躲也躲不及,只好赶紧走人。
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上学的日子,父亲送我去学校后,就去菜市场接母亲开店;中午去学校接我回来吃饭,我待两个小时后就去上学;下午放学后依旧如此,我们在陶瓷店里吃完饭才会回家。
晚上回家时,我们偶尔会买几块豆腐作为宵夜,偶尔会买面包作为第二天的早餐。我的作业基本在陶瓷店里就已完成,所以回到家后我会看书或看电视。上学的日子不怎么玩电脑,我大概九点就上床准备睡觉了。父亲和母亲则会稍晚一点,日复一日。
周末,大姐会回家,但我和她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作息,她习惯了晚睡晚起,而我习惯了早睡早起。有时候,我起得早就会跟着母亲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再一起去陶瓷店;有时候,我起晚了就会和姐姐一起在家里待到中午,再叫人来接我们去店里吃饭。
在陶瓷店里,我会帮忙扫地、拖地、擦拭展柜台,我还会坐在办公桌旁当母亲的助理,帮忙开单、收钱、找钱。每到年底,母亲会将一年的收据单都拿出来整理好,我帮忙计算,统计还未付款的客户。
除了在店里待着,我会跟着父亲一起去送货,坐在货车的副驾驶上,听着港乐。到达送货点我就下车,有时还会和工人一起搬砖卸货。有的瓷砖不是很重,是我能搬起的,在听到大家对我力气的惊叹和赞扬后,我便更加卖力。
回去的路上,有时我会坐在货车的货箱上,那是一款五十铃的“大头车”,货箱是露天的,可以吹着风,看外面的风景。
说起搬砖,当时是有特定一种工种的,即搬运工。如果客人要货要得多,那么一般直接从佛山拿货,大卡车半夜去工厂拿货,第二天清晨就能到达深圳。母亲提前联系好搬运工,他们会直接到达客人的工地,与大卡车汇合。父亲随后也会到达,清点货物和收钱。
我曾经一早跟着父亲去过,去看搬运工搬砖。他们皮肤黝黑,手上满是茧子,有的背被压弯不少。陶瓷店的工人在卡车上,负责将瓷砖放在搬运工的背上,搬运工则往返于卡车和卸货点。他们一次大概能背三四箱,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转运瓷砖。那个画面,像极了蚂蚁在运送食物。
夏天,他们通常会脱掉上衣,将衣服搭在背上,防止瓷砖直接接触皮肤。
搬完我们家的,他们还会搬下一家,直到大卡车上的货物全部卸完。中午时分,搬运工作基本完成,此时,他们会去到一家家瓷砖店收工钱。每次他们进来,都会到饮水机前倒上一壶水,还说着“这饮水机怎么没有制冷”之类的话。搬运工的工钱一般是七块钱一吨,有时会根据距离和是否上楼而增加。
他们并不十分年轻,有的三十来岁,有的四十来岁,和我的父母相当。快到春节时,他们会买票回家过年,那时候智能手机还未普及,大部分人都是在线下售票点买票。得知父亲能在电脑上抢票后,他们都将这个“回家的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
那几天,父亲一直将铁路网挂在电脑上,时不时刷新,看到有余票后就会立即购买。有时能成功,有时仍显示“余票不足”。我在一旁看着父亲操作,看到购买成功,我的心情也跟着激动了起来。搬运工问询赶到,一直说着感谢父亲的话,父亲照票价收钱,也不多收。我和母亲调侃道,父亲就是他们回家的“希望”。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陶瓷店已经开了十多年,“广利”这个招牌在当地已小有名声。父母认识了很多本地人,来买瓷砖的客人里有我同学的父母,也有我的老师。
在陶瓷店里的“耳濡目染”下,我认识了不少熟客,了解了许多商品,熟悉了订货流程。例如,卖8块一片的60CM*60CM耐磨砖、卖30块左右的蹲厕、卖75块的水箱。
在众多客人里,有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他是一个包工头,专门帮人盖房子或装修房子,所用的材料由他直接购买,我们的陶瓷店就是他购买材料的其中之一,他偶尔也会给我们介绍客人。之所以印象深刻,不是因为来得频繁,而是有一次在我还小的时候,他调侃道要把我带回家,吓得我赶紧躲了起来。那段时间,每每他来店里,我就会待在厨房里面不被他发现,生怕他会把我带走。
进入21世纪10年代,深圳开始严查违建,想要自己建房子就没那么容易了,陶瓷店的生意受到影响。父母计划着将陶瓷店后半部分隔开转让出去,减轻租金的负担,但始终没有成功。
不久后,建材市场开始传出要拆掉的消息,许多租户都抗议,因为大部分人仍在合同期内,市场方不能无故毁约,否则就按照合同赔偿。市场方曾与租户一起商量相关事宜,但最终并没有一个很好的结果。
在拆与不拆之间,父母决定搬店。
广利陶瓷店又迎来了它的“新家”,与老店位于同一条主路上,附近的环境也与老店相似,一栋自建楼,一楼是店面,楼上是居民楼。我们刚搬进去那会,附近的人不多,那一栋楼也是刚刚建好,楼上住户也不多。一开始,陶瓷店的生意大都靠以前的客户维持。
新店大概有一百多平方,因为楼高有四五米,所以被我们隔开了两层,但不是用作阁楼,而是摆放货物和展示柜。装修的时候,我曾去过几次,那时装修工正在砌二楼的水泥,我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期待着它成型的样子。
在我初二的时候,新店装修完毕,陶瓷店迎来了又一次开张。新店离中学近一些,但依旧是父亲接我上下学。新店周围没有太大的空间让我玩,加之中学的学业更重了些,所以我减少了玩乐的时间,大部分时间都在写作业,小部分时间在玩电脑。周末,我会和父亲一起,去对面的公园爬山散步。
渐渐地,陶瓷店楼上的住户多了起来,他们进进出出的,倒成为了我们的邻居。其中有一个姐姐,90年代初生人,负责管理这栋楼,经常会来陶瓷店里坐一坐,一来二去的,成为了母亲的好朋友。有时候我们做了好吃的会给她送过去,她买了好吃的也会给我们送来。
陶瓷店附近没有快递站,大部分住户白天都外出工作,有些人会将地址填到我们店里,久而久之,母亲专门腾出一块地方放置楼上住户的快递,不收取任何费用。
上高中和大学后,待在家里的时间减少了,待在陶瓷店的时间也随之减少,近几年更是不怎么去陶瓷店里了。前几年,受大环境影响,陶瓷店的生意不好,交完租金后基本上没赚多少。母亲到了退休的年龄,我们都在让她早点休息,但她却干劲十足,说要干到六十岁。
最近,母亲和我说店里的生意不错,有时还很忙,我调侃道,那是不是赚了很多钱,她笑了笑。
随着我的毕业,父母完成了供我们读书的任务,陶瓷店似乎也完成了它的使命,但它依旧开着。有时和父母聊天,我会问他们当时怎么不找个班上,而是选择自己开店,母亲说当时的环境没有那么多企业,很多人都是自己做。
父母的学历不高,但却通过一间陶瓷店养大了我们三姐妹。这间年龄比我还大的陶瓷店,承载了很多回忆,承担了很多任务,也凝结了父母的辛苦,我们一家人都在这里度过了大多数时光。虽然它的规模不大,但它却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经历了时间的考验。
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会将陶瓷店关闭,如果那一天最终到来,我想,我一定会用很长的时间去怀念,然后将这些记忆装进匣子里,好好地保存下来。
大姐与我 姨妈与我 学走路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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