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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 【品】 之 归途
01.
想到要回惠源镇的老家,阿兰心里还是挺不情愿的。她用脚踢了踢躺在瓷砖地上的行李箱,里面那几件还没叠好的针织衫原本是搭在箱边的,这下倒好,一下子都滑了出来。她弯腰捡起来,像是找到了撒气筒似的在空气中使劲抖动,嘴里还嘀咕着,脏死了脏死了,大概还是不够解气,又把它们扭成一团,一股脑儿扔回了床上。
行李箱还是从惠源镇出来的时候带的那个,不过里面的东西早就大变样了。当时,妈忧心忡忡,好像觉得女儿会吃不饱穿不暖一样,织的毛衣毛裤、缝的鞋垫、纳的布鞋,七七八八地都往箱子里塞,还准备去阁楼再顺一床被子,一旁的阿兰终于忍不住了,“妈,你装这些东西要做啥?我是去城里,又不是野林子,人家有商店有大楼的,啥买不到呢!弄得这么寒酸的样子。”她撅着嘴,鼻子里深深出了口气,不过“寒酸”这个字眼她没敢加重,更像是无心脱口而出。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这个背朝她的中年妇女,微胖,鬓角的地方有几绺白发,手停在了阁楼木门的插销上,没继续打开,只是接过话头,“诶诶,那就先这样,箱子里还有空间的话就再带上。”
毛裤布鞋什么的,也就穿过几次。那时候阿兰还在电子厂的生产线上做点计件活,生产线是无尘车间,要穿上防尘服,戴上口罩才能进去。她身形娇小,每到寒冬腊月冻腿肚子的时候,防尘服下面套条毛裤还是绰绰有余的。每次在更衣室换好衣服,阿兰总是习惯性地站在镜子前面仔细打量自己一番,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在滴溜滴溜转着,二十岁的年纪,眼神里还都是澄澈的青春气息。她晃晃脑袋,镜子里的那个女孩也做出相应的动作,她又把左脸往镜子前凑了凑,左眼角下方有颗痣,她伸出食指摸了摸,他们都说这是泪痣,兴许命里会有苦难。也许吧,所以她才赶着从惠源镇出来。后来,她找到了份美容院学徒的工作,觉得比起电子厂来说,格调上去了不少。冬天里,单位里的小姐妹们腿上套的都是加绒丝袜,起初她不懂,怯生生地抓着一个看似关系不错的姐妹问了半天,了解之后,毛裤什么的自然就不好意思再穿上了,压箱底快一年了,最后还是扔了。
阿兰又看了一眼床下面的酒红色绒面皮靴,已经落了灰。当初在批发市场的时候,她一眼就相中了这双,卖鞋的大娘拍着胸脯和她保质保量,还一见如故般地要给她打折,她心里一暖,就买了。结果美容院年终聚餐上,她不过小跑了几步,呱嗒一声,整个人一趔趄,差点摔倒。她低头一看,皮靴的方跟竟然掉了,那个小方块正静静地躺在30公分开外的地板上,她脸颊上立马像印了夏日傍晚的火烧云,一片绯红,赶忙往前挪了一个小碎步,弯腰把鞋跟捡起来,紧紧握在手心里,又踮着脚尖一路尴尬地走到更衣室,脱了鞋子,收到储物柜里面。储物柜里唯一的备用鞋子还是妈纳的那双布鞋,绿色绒布面料,上面绣了一朵大红的牡丹花,她犹豫了半晌,还是穿上了,可心里气鼓鼓的,这下可是糟践了这一身行头。整个晚上,她都坐在桌边没动过,脸上挂着清丽甜美的笑容,可下半身都在使劲,小腿肚儿紧贴在一起,脚面绷直,脚趾弯曲,双脚立在地上。
阿兰把皮靴拿在手里,掸了掸上面的灰,其实鞋子还很新,样式也还算流行。她抿了抿嘴唇,推开出租屋的大门,绕开堆在过道里杂物,沿楼梯下了一层。她伸手按响了邻居家的门铃。
“阿姨,我是住楼上的阿兰。”开门的是个身型消瘦的女人,估摸着五六十岁的样子,阿兰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但还是笑着指了指楼上,“您有强力胶吗?能借下吗?”
瘦女人一脸狐疑,重复了一句,“楼上的?”
“嗯,刚搬来的,搬家的时候有东西压坏了,想粘下。”阿兰随口撒了个谎,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微笑,这几年的经历让她已经不那么容易脸红了。“东西不大,一点胶水就够了。”她又从容地补充了一句。
瘦女人回身进屋,是拉开抽屉的声音,然后又往门口走,带纱帘的铁门开了一条缝,她把强力胶递了出来。
“谢谢啊,我一会儿就给您送来。”阿兰接过胶水,连声道谢。
“不谢。”瘦女人也嘟哝了一句。
酒红色绒面短靴倒扣在桌上,阿兰用湿纸巾擦掉了鞋跟上的灰尘。是把胶水涂在鞋跟上还是鞋底呢?她琢磨了半天。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爸以前修鞋的画面。真奇怪,感觉明明看过无数次,可到自己手上又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不管了,在鞋跟上均匀地涂上一层,双手端正地拿着,轻轻往鞋底上一按,眼看着靴子歪歪扭扭要倒,阿兰一手扶着,眼睛快速搜寻着可以用来支撑的东西,桌上方的架子上有本厚书,还是美容师职业资格考试的教材,想着再也用不到了,她一把抽出,垫在了短靴的边上,又继续回身收拾行李。
02.
坐在了火车站的候车室,阿兰才意识到还没有和家里挂电话。她打开手机通讯录,漫不经心地往下滑,都没有最近的通话记录,只好翻到拨号页面,其实家里的电话号码早就烂熟于心,这七位数字在小时候好像总是有意无意地被重复着,一位一位地输入,心里默念了一遍,便按下了绿色的拨号键。她把棕色的卷发往肩膀上拨了拨,又伸出舌头润了润嘴唇,手机那头还是嘟嘟嘟的拨号声。
“喂,你好,这里是老陈修鞋店,您找哪位?”里面传来了妈的声音,熟悉,但在候车室的喧嚣下又显得有些遥远缥缈。
“妈,是我。”
“啊!秀兰啊!真好,太久没打电话了,你今天有空啊?”手机里的原本平稳的女声突然高亢起来,带着明显的喜悦。
阿兰皱了皱眉,她不喜欢这个“秀”字,单看还可以,但秀兰秀兰,组合在一起就显得土气十足。“嗯,妈,我在火车站,要回来了,明早到家。”
“啊!怎这么突然?工作不是很忙吗?”高亢的声线突然往下掉了几个调,掺杂着一些忧虑和吃惊。
“妈,我不和你说了,火车站太吵了。”阿兰不想回答,索性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阿兰把手机塞回斜挎包里,又把行李箱往脚边挪了挪。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来往的人群,他们好像是有目标的、充满动力的,所需要的是一辆列车,可以载着他们去到向往的远方,然后要大展身手、实现梦想。而自己呢?怎么又来到了这个地方?几年前,她就是在这里下车出站的,那时候满心欢喜,连空气里都是香甜的味道,她以为要迎来憧憬的生活,却好像什么都没达成,今天又要原路折返。她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几天前,院长把她叫到办公室,那时她刚通过了美容师初级资格考试,坐在实木办公桌的一端,她直挺着腰板,满脑子都在想,这下终于摆脱了学徒工的帽子,等积累到固定的客源,底薪加上提成,日子会更好。想到这里,她不由抬起双臂,压在桌边,满怀期待地迎着对面那个女人的眼神。院长轻描淡写地恭喜她取得的成绩,不知怎么的,随之而来的是片刻沉默,她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法国梧桐的叶子正打着旋儿往下落,好像还是第一次注意,原来深秋已经来了。对面的人轻轻咳了一声,把阿兰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她以为谈话结束了,准备起身。
“有人和我说,你擅自偷换顾客的精油,还有一些其它产品。”眼镜下面是一道犀利的光。
“什么!我没有!”阿兰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抓着桌子狭窄的边缘。
眼镜被扶了扶,端坐在鼻梁正中,下面的光变成了不容置辩的权威,“一个团队的和谐是很重要的,有这样那样的风言风语,怕是也留不了你。”
“可以让我再试试吗?”阿兰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
“恐怕很难了。”是惋惜还是松了一口气,让人难以琢磨。
阿兰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谈话还是平日里同事之间看似平缓实则暗涌的关系,她冷冷地补充了一句,“谣言四起的团队也能叫团队?”
“小姐,旁边还空吗?”阿兰怔怔地抬起头,眼前是一个满面油光、啤酒肚突出的大叔,眼睛眯成一条线,正咧着嘴看着她。阿兰把斜挎包放到膝盖上,整个人往边上移了移,示意他就坐,又把行李箱换了边,隔在自己和胖男人之间,她把头别过去,左手托着腮帮子,陷入了沉思。
那天,从美容院出来后,阿兰给平日里几个算是要好的姐妹打了电话,没人知道原委,安慰的话语也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美容院工作辛苦还要看客人眼色,不如趁此换个环境”,又或者“即便不是同事了,有空还是可以聚聚”这类无关痛痒的话。挂了电话,阿兰赌气般地把手机扔进了人行道边的绿化带里,可才走几步,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只好回头穿过灌木丛,从草坪上把手机捡了回来,在牛仔裤上蹭了蹭沾上的水珠,揣进了口袋。她不记得走了多久,就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霓虹四起,对抗着夜的暗色,阿兰看着自己的影子被路灯的光缩短再拉长,她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
“前往润城的旅客请注意,K95号列车即将检票进站……”广播里的女声打断了阿兰的思路,她看了看攥紧在手里的火车票,起身,拉着行李箱往检票口走去,她本想再看一眼喧闹的火车站,但又没有回头。
03.
深秋清晨的惠源镇被薄雾笼罩着,街上的路灯还亮着,没什么人。阿兰本是拖着行李箱,可塑料轮子撞击在水泥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响亮,她停下脚步,努力把箱子拎了起来,整个人歪歪斜斜地往前挪着步。老陈修鞋是转角过去的第一家,眼看着马上就要到了。她逐个扫过街边小店的招牌,想找到一些熟悉的痕迹,可大多都是以前没见过的。最靠近街角的那家原来是个理发店,每逢过年,妈还会特意去烫个头发,她也跟着一起,她一直以为理发师是弄些奇怪的胶水泡沫什么的把头发固定在一起,妈还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让她难以理解。阿兰伸着脖子远远地张望,哦,也不是了。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转了弯,老陈修鞋的铝合金卷帘门半开着,透出微弱的光,一个中年妇女裹着棉袄坐在门口的小板凳儿上,好像还有点犯着瞌睡,可刚一看见阿兰的身影,就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秀兰,你回来啦!”说着便要接过阿兰手上的行李箱。
“妈!这大早的,你在这儿等啥呀!我又不是不认得路!”阿兰的脸有点泛红,在黑暗中看了妈一眼,她好像瘦了些,脸颊上的肉松弛地垂着,她抓着行李箱的手硬是没有松开。
“每周就这一班车,这不是天还没亮,怕你一个人害怕。”妈笑盈盈地答道,想挽起她的手臂,可她别过身去。
两个人一起弯腰钻过卷帘门进了家,阿兰环顾四周,家里没什么变化,她放下行李箱,到水池边洗手。厨房的灯开着,妈从稻草筐里拿出两个包子,纱布包着,还温热着,放到盘子里,“饿不饿?先垫垫?知道你回来,我昨天晚上蒸的。”“妈,我有点累了,想先睡会。”阿兰朝她摆摆手。她轻手轻脚地顺着梯子爬到楼上的空间,走过狭小的过道,等躺在了自己柔软的小床上,她才觉得紧绷的四肢松软了下来,不一会儿,眼皮就粘到了一起,睡熟过去,迷迷糊糊之间好像还听到爸起床的声音。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铝合金卷帘完全摇了上去,清晨的雾气也被温和的阳光所取代。阿兰坐在厨房桌边,小口咬着包子,望着门口来来往往的路人出了神,眼神也偶尔飘到门里那个弓着背的人身上,那是爸。他背对着她,坐在手摇补鞋机旁,叮叮咣咣舞着榔头,围裙的带子在背后草率地打了个结,结随着榔头的上下运动也晃了几下。他脑袋两侧的头发刻意留长点好去盖住中间那块寸草不生的地带,可显然忽略了风这个因素,被吹得有些凌乱。刚刚她爬梯子下来的时候,他朝她点点头,说了句,“回来啦”,然后又伸手指着厨房的方向,“有包子”;她也点点头,回了句,“嗯,回来了。”他话不多,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爸是个鞋匠,不过他们都叫他瘸子,也确实没错,他是瘸了,小时候小儿麻痹症落下的残疾。家里的房子既做鞋铺也做住家,门口堆着的都是爸修鞋的家当,一个擦得锃亮的手摇补鞋机,旁边的木桌有好几个抽屉柜,里面都是补鞋绱鞋用的胶水、钉子、剪子、鞋楦这类的东西,皮衣剩下的边角料都叠在桌上,补鞋面的时候直接剪出合适的形状就好。往里一点是张方桌,鞋铺和内室之间没做什么间隔,这张桌子也就模糊地成为了内外空间的分界线,再里头就是水池和煤气灶台,妈在这里炒菜做饭。小时候,阿兰先在桌上做完作业,收拾一下,妈再把烧好的饭菜端上桌。左侧墙角的储物柜上还放着一个21寸的小彩电,吃完饭一家人没什么事就换换台看点节目,右边还有一个侧门,外面的小间连着水管,是个简易卫生间,正对门口是个波轮双筒洗衣机,二手的,不过妈还是常常舍不得用,总拿着搓衣板手搓,水拧不净才放到甩干筒里甩上一甩;里面还有一个蹲厕,可有时候水压不够,还得去街对面的公共厕所。
爸好像把鞋胶拧开了,阿兰坐在桌边使劲嗅了嗅,仿佛闻到了从前的时光。那时候,修鞋的人通常提着鞋进门,爸看一眼,估摸着时间和剩余的活计,口头上给个取鞋的日子,鞋子随手往墙角一扔,付钱都是在取鞋的时候。有时候要补的鞋不少,墙角里乱七八糟地就像垒了一个小山丘,布鞋居多,皮鞋也不少。阿兰是顶不喜欢这个情形的,工具箱里都是锥子钉子这些危险的东西,她小心翼翼怕踩到碰到,还有油呀胶呀什么的,爸看起来总是一副蓬头垢面的邋遢模样,指甲盖里也是黑乎乎的一片;尤其冬天不通风的时候,鞋堆还散发出让她退避的味道。她跑出门,左邻右舍都环顾一下,右手是家碟片店,可以挑到不少新奇的、小彩电上看不到的电影大片,借碟片的时候要交押金,老板认真地登记日期,告诉你还迟了还要额外收费,看电视就能赚钱,她羡慕极了;街斜对面是家理发店,里面一直亮堂堂的,墙面上贴的都是当下最流行的发型,等待的时候还可以翻看一些前卫时尚的杂志。她又往家跑,对比一下,总是觉得不体面。
“师傅,你这鞋垫有43码的吗?”门口弹簧床支的摊位前停着个扶自行车的人,爸把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准备起身。阿兰赶忙放下了手里的包子,往门口疾步走去,她轻轻碰了下他的肩膀,“爸,我来。”她从一排叠放整齐的鞋垫中挑了一对43码的,递了出去,“一块钱”,爸在身后喊了一句。一个硬币,摔在金属小盒子里咣当一声。
04.
爸妈像是统一过口径般地都没有询问阿兰工作上的事情,只是有次在吃晚饭的时候,妈看似无心地提了一句,“秀兰,这次在家多呆几天吧,几年都没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坐在边上的女儿,阿兰头也没抬,用筷子尖扒着碗里的米饭,“嗯,暂时不去了。”她把头埋得更低了点,盯着碗,好像白米粒儿上沾上了什么东西,要近距离一辨究竟。
阿兰帮爸打点着摊位上的生意,陪妈洗衣烧饭做做家务,表面上,日子过得如闲云野鹤般平静。偶尔母女俩也一起缝布鞋,妈的手艺极佳,鞋帮鞋底大小配套得好,这样爸绱起鞋来也格外轻松。阿兰有时觉得奇怪,明明这些缝鞋补鞋的活儿她以前都看过,但几乎从来没有上过心,一直以为是过时的手艺,现在看来倒又觉得十分精巧。她不由地想到了那双被扔掉的绿底红牡丹的花布鞋,还有城里那些说不上是甜是苦的日子,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一天,阿兰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摊位上的松紧带,远远地看到一个人朝着自己的方向慢悠悠地走来,大概是逆光的缘故,等到走近了才看清来者的面容。阿兰立刻把头垂了下来,侧过身,一只脚准备跨进家门。“陈秀兰,是吗?你回来了?”背后还是传来了那个平和的声音。眼见着躲不过去了,跨进门槛的那只脚只好又缩了回来,慢慢地转过身,“嗯,贺老师,我回来了。”
贺卿是阿兰中学时候的班主任,她当时倒是为这个姑娘操过不少心,加之又都是一条街上的邻居,一来二去地早就熟识了。两人在门口礼貌性地寒暄了几句,这才得知贺卿这两年因为腿脚不便也已经退休了,阿兰便从门里又拎了一张小板凳出来,请她坐下。两人之间隔了点距离,不远不近的,这让阿兰想到贺卿当年来家访时候的场景,只不过那时门口坐着的是妈,而她自己趴在了楼上走道的地上,远远地望着门外俩大人的背影,想努力偷听她们的谈话。她知道自己那时候没什么心思学习,又结交了些社会面上的“朋友”,一心想离开寒酸的鞋铺,去城里闯荡。可距离太远,当时她听不到她们的交谈也看不到她们脸上的神色,茫茫中总是在猜测,除了告状,贺老师还会和妈说些什么吗?一定不会了。那时候,越不想让她做的事,她越要拗着去做。
贺卿准备离开,临行前把板凳挪了挪,靠阿兰近了些,“当年我没和你妈说你不好,你其实聪明灵巧,就是性子太直,需要一些引导。”她朝阿兰眨眨眼睛,“哦,对了,回家了就多陪陪父母,你妈前一阵身体也不太好,动了小手术。”她又补充了一句。阿兰感觉心尖一颤,整个人像被硬物击中般僵化在原地无力动弹。可是,妈什么都没和她说过。
发现妈的“秘密”不过是一周后的事情。街顶头的公共浴室开了门,正巧是个太阳高照的午后,阿兰和妈便准备去洗个澡。阿兰让妈趴好,搓背的时候,她才发现了妈腰侧部那道手术缝合线,几厘米长,像条黑色的毛毛虫攀爬在有些褶皱的肌肤之上,她没敢使劲搓,轻轻地绕了过去,可心里已经是大雨滂沱,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滴在妈的背上,她用手擦了擦,“妈,水龙头的水都溅在你身上了,我去把水调小点,你先别动。”阿兰转过身,把水龙头拧到最大,仰起头,水流极速下冲,击打着她的脸,然后又变成水花飞散开来,她闭上眼睛,把头发顺在脑后,关水,右手在脸盘上一抹,甩掉了剩下的水滴,“嗯,现在好了。”她又站在了妈的旁边,再看那条毛毛虫的时候,她觉得它变成了蝴蝶,飞在整个烟雾缭绕的浴室里。洗完回家的路上,冬天的寒风凛冽刺骨,吹得人有些缩手缩脚,阿兰挽起了妈的手臂,她觉得脸上好像红扑扑地冒着热气,是刚才洗了个热水澡还是和妈在一起暖乎乎的?说不上来,但感觉很好。
掀开了家门口新装的塑料保暖门帘,跨进了门槛,阿兰眼尖地看见自己的那双酒红色绒面短靴端端正正地立在了梯子下面,她愣了一下。“帮你理箱子的时候就看到了,鞋跟好像不太牢,正好让你爸给你修了下,他那手艺,你放心。”妈跟在后面进来了,笑盈盈地解释道。阿兰鼻子又一酸,强忍着,“嗯,我爸是啥人!我当然放心!”爸朝她的方向望了望,笑呵呵地点点头,她抹了抹眼角,努力着也笑出了声音。
近黄昏的时候,阿兰去粮店买了面粉,正悠闲地往家走,她看了看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一个小女孩穿着厚重的白色棉衣,正一路奔跑,像极一只滚动着的雪球,阿兰觉得可爱,忍不住笑了,可不知怎么地这只小雪球一下扑倒在地,她摔倒了。阿兰环顾左右,趁没车的时候提着面粉一路小跑到马路对面,扶起了小女孩。
“你还好吧?有没有摔疼?”阿兰放下面粉,半蹲下来,帮她把手心里嵌着的小石头拨掉,手掌蹭得有些脱了皮,隐隐地冒着血丝,不过不是很严重。“你需要碘酒创可贴吗?我家就在前面拐角,那家鞋铺,我可以很快取来。”阿兰关切地望着小女孩。“或者你需要给家里打电话吗?我也有手机。”说着又掏出了口袋里的翻盖手机。
“没事的,姐姐,我家就在前面不远,马上就到了。”小女孩朝她微笑。“谢谢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秀兰。”阿兰也朝着她微笑,她捋了捋头发,原来棕色的长卷发剪到了齐肩长,又染回了黑色。
“谢谢秀兰姐姐,那我回家了。”
“好,那你回家小心。我也该回家了。”阿兰朝小女孩摆摆手。“嗯,该回家了。”望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她又小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人可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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