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月黄昏

作者: 是不言弃的十一呀 | 来源:发表于2020-04-16 23:02 被阅读0次

    那日是惊蛰,下了好久的雨终于在那一天晴了,我目送着他离开,然后迎着初生的艳阳回了宫。我一直觉得,每一个惊蛰都应该是很好的日子。

    陛下离开洛洲城那一日,艳阳高照,是连着下了两个月雨之后的第一个晴天。我亲自为陛下擦拭了长剑,披上了戎装,站在城楼上目送着陛下远去。

    陛下此次去边关,除了我和几个他身边的宫人之外,再没其他人知晓。而陛下此次去边关的目的,则是为了找到在回雁谷一战失踪的霍将军——他的青梅竹马霍阿娇。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拦着陛下,不让他去做不符合他身份的事,我想,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我与陛下第一次正式的见面,是在我同他成亲那日,那时的陛下还是太子。

    景和十四年三月初六日,惊蛰。司星先生说,那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我一向很信司星先生的话。

    我坐在床沿上,看着盖头被缓缓挑起,陛下的面容便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是一张极好看的脸,细长的眉,明亮的眼和菲薄的唇,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其实在嫁过来之前,我就听说了陛下自己并不同意这门亲事,只是先皇赐婚,先皇后以死相逼,他不得不从。

    我也听说过,陛下早就有了心仪的人,而且曾在洛洲城的上元灯会上,当着许多洛洲城百姓说过,此生非她不娶。

    只是陛下终究没做到,因为他想娶的女子是个小将军,她能排兵布阵,能领军打仗,能把手上的苍银剑舞得像花一样漂亮,但是这些终究不是作为一个未来的皇后所需要具备的条件。而三代功臣沈氏的嫡长女,德才兼备温良贤淑,有洛洲城第一闺秀之称的沈容月,则是未来皇后的不二人选。

     我原以为因着这些原因,陛下一定会怨我,与我冷眼相对,却不想陛下看我的第一眼竟是带着笑意的。他眼神温柔而小心翼翼,生怕把我吓着了的样子,瞬间落进了我的心底。

        他轻轻地将我头上繁重的凤冠取下,又帮我散下了头发,而后温柔一笑,对我说:“别怕。”

    他还说:“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也是同我一样没有选择的人,我没道理会迁怒于你,我会尽我所能对你负责。”

    我点点头,忽然起身对他一拜,他不明所以地赶紧扶起我,我也没有跟他说,我这一拜,是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的,将余生尽交付与了他。

    陛下与我成亲后不久便生了一场大病,连着好几天高热不退,急得我寝食难安,在他床榻前守了三天三夜,可是仍旧不见好,直到霍将军来了一次,病情才开始有好转。

    那日有小雨,我知道霍将军要来,便一早带着丫鬟去了御膳房,想着亲自做几道菜。陛下放在心上的人,我也总是想对她特别一些。

    我吩咐丫鬟们摆好宴席,自己来到陛下房里时,却没见到霍将军的身影,只看到散落在地上碎裂成两半的玉佩。

    陛下已经醒了,他穿戴整齐地坐在桌子旁,看到我时,对着我笑了笑,道:“我饿了。”

    我分明看见他眼里有泪光,可是我却什么也没问,只福了福身,道:“臣妾已经备好了饭菜。” 

    那之后霍将军便随着她的叔父去了边关,洛洲城里再也听不到她的消息。陛下完全康复之后,也只专心于朝政。他渐渐成了一位十分优秀的储君,成了天下人想要他成为的样子。

    可是他却越来越少真心地笑了。

    霍将军离开洛洲城的第二个上元节,陛下难得地提出了要带我去看灯会。

    洛洲城很大,阁楼林立,辉煌壮阔,一到上元节,长街短巷都是密密的花灯,入眼是美不胜收的景象。

    他带着我沿着长长的街走了许久许久,还给我买了一个白白的兔子形状的花灯,我爱不释手。

    后来我们走到人流多的地方,他一只手举着我的小兔子花灯以防它被行人挤坏,一只手紧紧牵着我的手,害怕我被人挤开。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一直是天下的储君,却只有在这一刻,他只是我的夫君。

    最后我们在荷花湖的横桥上坐下,桥两边的湖岸是来来往往放莲灯的男男女女,他问我要不要放一盏莲灯,我点点头,他就去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盏给我。

    我静静地看着我那一盏摇摆不定的莲灯随着别人的一同远去,没有言语。陛下笑着问我许了什么愿望,我摇摇头,冲他笑开,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仍是笑,眼神却飘忽不定,明明是望着我,却又像是透过我看向了别的地方,我有点难过,忽然觉得陛下一直离我很远。那时才明白,许的愿望哪怕不说出来,该不灵的还是不会灵的。

    先皇和先皇后同时病故在一个冬日里,那日下了很大的雪,无尽的白覆盖了整个洛洲城。

    我陪着陛下在灵堂守了整整三天三夜,出殡后的那日夜里,陛下第一次在我面前醉得一塌糊涂。他对我说:“我爱的所有人都离开了我,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我抱着他,让他把头埋进我的颈窝,我听着他叫的是阿娇而不是我的名字,可我还是答应了,我说:“好。”

    陛下登基时,百废待兴,他便渐渐的比以往更忙了起来。他是一个很好的明君,我也竭尽全力在做一个贤后。

    陛下还是太子时只娶了我一人,因此他登基之后,新添些妃嫔填充后宫便成了当务之急。

    我曾隐晦地问过陛下,要不要娶霍将军入宫为妃,他却有些生气,对我道:“阿娇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朕既给不了她,又何必如此来委屈她?”

    说完后,他才发觉他的语气有些重了,而且当着他的皇后说这些话,怎样都是不太好的,他便过来安慰我。我却仍旧带着得体的笑容,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他心目中真正的妻子,但是我却要做一个合格的皇后。

    后宫新晋的妃嫔进宫十余日之后,他仍是一位都没召见过,我多次提到也被他搪塞了过去,我只好暂时作罢。

    渐入秋时,我一日比一日嗜睡,召来太医把脉,诊出的却是喜脉,我一时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作为一个皇后,我应当是该喜的,而我在他心里,除却皇后却也应该没有别的身份了,于是我决定立即去把这个消息亲口告诉他,我想,不论如何,他也应当是有一点欢喜的。

    我吩咐丫鬟备好了轿辇去养心殿,却在养心殿门口被李公公拦了下来,他道:“皇上正与戚小主在里面用膳,皇上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娘娘若是有什么事,奴才待会儿转告给皇上。”

    我在轿辇里愣了半晌,心底五味杂成,直到最后,我才告诉自己,作为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此刻应是高兴的,所以我便淡淡道:“无事,回宫。”

    晚些时候陛下方才来到了未央宫,彼时我正在刺绣,绣的是鸳鸯,却只有一只。

    陛下进来时便问我正午时去找他所为何事,我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想告诉陛下,臣妾有喜了。”

    他笑开,走过来轻轻握着我的手,我却感觉不到他有多高兴,他说:“这是好事啊。”他没有说他很开心。

    我笑了笑,附和了一句:“好事。”

    他牵着我在贵妃榻上坐下,静静地看着我刺绣,两厢沉默。

    入夜时陛下要走,我没有半分挽留之意,我看着他去了戚雪的储秀宫,我知道他喜欢戚雪什么。

    戚雪是一个四品将军的女儿,长相颇为英气,诗书女工并不在行,但是却略懂一些武功。

    我没有说破,看着陛下与她在储秀宫夜夜笙歌,竟有些羡慕起她来,羡慕她不必为了家族的形象日日端着贤良淑德,羡慕她能在陛下怀里撒着娇央求他多陪她一会儿。

    我劝陛下雨露均沾,陛下却全然听不进去,我便去看了看那个已经可以仗着陛下的宠爱从来不向我问安的戚嫔。

    彼时她正在院子里练武,穿着殷红的宫装,赤着脚,拿着一把红缨枪舞得天花乱坠。我站在门口,做了个手势止住了要向我行礼的宫人们的动作,然后看着戚雪,直到她停下,我方才鼓着掌走了进去。

    她见是我,也不慌,把红缨枪扔给旁边的两个宫人,而后懒散地朝我行了个平礼,道:“皇后娘娘真是稀客啊,不知突然来我储秀宫,有何贵干啊?”

    我见她毫无礼数,却也没有露出恼怒的神情,只是给了旁边的嬷嬷一个眼色,嬷嬷就绕到她身后踢了她膝盖弯一脚,她便扑通一下跪到了我面前。

    我依旧笑得温和,道:“本宫来也没别的事,只是来教一教戚嫔所不知道的那些礼数。”

    她一把挣开嬷嬷,站起来冲我吼道:“凭什么?”她一面瞪着我,一面伸过手来打我,被我利落地闪身避开,然后一把钳住了她的手腕。

    她想抽回手却挣不脱,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我,问道:“你也会武功?”

    我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未置可否。我也曾挽过雕弓如满月,也曾骑过烈马越关山,可是他们说我是未来要做皇后的人,不应该那样,于是我便将那些过往连同我的小女儿情怀一同埋葬了。

    我舍弃了我幼年时的大梦,舍弃了策马追长风的自由,这便是我能做皇后,而她和她都不能的原因。

    她还是不服,伸出另一只手抓过丫鬟手上的红缨枪向我横扫过来,我只来得及退了半分,长枪的枪身不偏不倚地砸在我挡在腹部的手臂上,我听到外面李公公喊了声“皇上驾到”,我便随着那一道喊声跌坐到了地上。

    一众丫鬟嬷嬷急了眼,手忙脚乱地过来扶我,我看到陛下远远地朝我走过来,面上的表情有担忧又有怒气。

    他一把推开被吓得泪眼朦胧的戚雪,俯身将我抱了起来,我听到戚雪在后面哭喊道:“她明明会武功的…她明明会武功的,皇上,你要相信臣妾啊…”

    他却置若罔闻,只对着旁边的公公说了一句:“送进冷宫吧。”

    我轻轻皱着眉,若不是额角冒着冷汗,任谁也看不出我早已疼得两眼发昏,我抓着陛下的袖口,却听见他说:“皇后这六宫之主,做得是越来越好了。”

    我怔愣着松开了手,良久后才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我道:“臣妾作为皇后,理应处处为皇上着想。”

    陛下没再说话,入冬的风寒意浓重,呼啸着穿过我的鬓发,我听见簪钗环佩碰撞叮当作响,一时竟十分平静。那时我才清楚的意识到,我与陛下的嫌隙,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逐日增长了。

    戚雪被打入冷宫之后,陛下来后宫的次数便少了起来,我偶尔去养心殿看他,他也是埋首于奏折,几乎头也不抬。

    他又变得很少笑了,直到霍将军带着大军凯旋那一日,他才久违地真心地笑起来。彼时将近年关,宫里上下都忙了起来,一是准备着霍家军的庆功宴,一是准备着年会。

    这些都是陛下亲自安排人操办,我便在未央宫安心养胎。我怀胎已四月有余,除了那次被戚雪打得动了一下胎气之外,胎像一直很稳定,我开始期待着这个新生儿的到来。

    在霍家军的庆功宴上,我穿着金罗蹙鸾华服,戴着紫金瞿凤珠冠,妆容精致,端的是一国之母的雍容绝代。

    可是陛下却一眼都没看我,他的整个心思,全都放在了那个一身银甲白袍,明艳清朗的女将军身上。

    宴会结束后,我看着他走到霍将军身边,同她说了一句话,我猜测大概是“别来无恙”。他们一同避开人群从侧门出去,陛下脸上的神情是我不曾见过的生动,像是一个偷偷拿了一颗糖果的孩子,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陛下开心的模样是这个样子的。

    我在未央宫的长廊上坐了许久,借着廊上昏黄的烛火绣着鸳鸯,只是心烦意乱,针尖总是戳到手指。

    我望着淡如水雾的夜色,想着陛下此时大概是同霍将军一起坐在某一宫殿的房顶上,喝着霍将军从塞外带回来的烈酒,谈着边关的风沙,谈着洛洲城的繁花,谈着一同看过的关山满月和一同骑过的烈马。

    那都是多好的事啊,如同今晚的月色一般,洁白无瑕,美得不可方物。

    陛下很晚的时候来了未央宫,他是撇开行从,翻过宫墙跳进来的。我看着他矫捷的身影逆着月光从墙头落下,稳稳地站在我的面前。看到我时,他脸上露出了微微讶异的神色,他问:“皇后怎么还未就寝?”

    我摇了摇头,夜深时人总是真实一些,于是我便没忍住露出了些小女儿家的娇怨之态,我说:“我睡不着。”

    他却笑了,走过来拿走我手上的刺绣,把我揽进怀里,他说:“那我陪你坐会儿吧。”

    我小心翼翼地靠在他怀里,生怕我动作大了,眼前这不太真实的情景就全成了泡影。

    我不是他的关山满月,也做不成他的灼喉烈酒,可是一想到我能陪在他身边,便觉得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是很好的了。

    那夜之后,陛下日日召见霍将军,我知他们所谈应当都是朝堂之事,我便不去打扰他们,只在未央宫为我腹中的孩儿做着衣裳。

    陛下还是偶尔来看看我,我看着他日渐紧锁的眉头,心下也跟着担忧起来。边关战事告急,凶猛强悍的南蛮军队不断骚扰边境,而朝堂内也风云暗涌,慎亲王勾党结派,笼络朝堂势力,已有蓄意谋反之意,只是一直找不到足够的证据,加上他在朝堂之上的势力不可小觑,陛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日日为陛下担忧,寝食难安,太医直劝我要好好休息,胎像已然不稳。我却没听太医的话,直到一日晚间,我突然感觉心口一阵绞痛,而后吐出一口鲜血,我才意识到,我可能活不久了。

    幼年时在上元花灯节上,为了救一落水少年,我纵身跳入冰冷的河水中。那之前我本来就因为在马场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伤,所以将那少年救起来之后我便大病一场,差点命丧黄泉。沈家求遍了天下名医方保我一命,只是那医师说,我命是保住了,但是却可能活不过二十五岁。

    也是从那之后,我的父母便不再让我习武,而是将我关在闺楼里,学习诗书女红,将我约束成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后来我便成了洛洲城人人称颂的闺秀,又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收敛性情近十年,我算了算,明年入夏之后,我正好是二十五岁

    我再次见到霍将军时,是一个天色灰蒙蒙的午后,看样子是将要下一场大雪。

    那日是腊月二十八,那年没有三十,因此二十九便是大年了,宫里处处张灯结彩,也隐约有了些年味。

    我在御花园锦鲤池的桥上看着空荡荡的池子发呆,霍将军应是刚从养心殿出来,我远远地看见了她,没忍住叫住了她。

    她走过来朝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英气的脸上是温柔明朗的笑意,她对我说:“皇后娘娘,别来无恙。”

    我笑开:“别来无恙。”

    其实我与霍将军自小便相识,我们一起策马追过野兔,一起上树摘过桃李,我们曾是很有默契的一对好朋友,只是后来我们走上了不同的路,便再也没有来往过。

    两厢沉默后,她先开口,她说:“真是羡慕你啊。”

    我兀自笑了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她却没回答我,岔开话题同我说了许多别的话,最后她突然偏过头问了一句:“深宫中待了这么久,你这双手,还舞得起长剑吗?”

    我忽然来了兴致,挑眉笑道:“如何舞不起?”

    她笑着问我:“试试?”

    我便答:“试试就试试!”

    她笑开,将腰间的苍银剑扔向我。

    我不知道那日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我不知怎么的没接住那把剑,跟着那把剑一起掉进了池子里,冰冷的池水将我淹没的那一刻,我便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四肢百骸都传来了疼痛,我睁开眼,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床边的陛下。他穿着明黄的朝服,面容有几分憔悴,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我看着他良久,他才忽然冷冷地笑了,他说:“皇后做得很好啊。”

    我一怔,心口的疼痛比身上的伤更疼。我问他:“陛下是什么意思?”

    他却仍是笑:“皇后用腹中胎儿换阿娇的离去,皇后不愧是皇后。不过皇后却错了一点,皇后怕阿娇危及到你的后位,却不知道阿娇从来都不屑于这些。你既然这么在意你的后位,便好好的做你的皇后吧。”

    我没撑住重重地躺回床上去,我道:“我是自己失足落水,不关霍将军的事。”

    陛下道:“我知道阿娇不是那样的人,可是阿娇却已经在你昏迷时就受到责罚了,她挨了一百鞭,然后当着我的面折断了苍银剑。”

    我静静地听着他说着:“阿娇带着伤连夜领着霍家军回到了边关,这下皇后可满意了?皇后一直在乎的都是皇后的地位,皇后家族的荣宠,从来都不知道爱吧?我真是看错你了。”

    说完他拂袖而去,我看着他渐渐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一瞬间心如刀绞。

    我知道,十三岁上元花灯节在桥头举着兔子灯笼惊鸿一瞥的白衣少年和大婚之夜对我笑意温柔的那个陛下,再也不会有了。

    我多想告诉他,从十三岁到如今十一年有余,我是如何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可是我却不能说,也没有必要了。

    那之后陛下还是偶尔会来未央宫,只是他再也没对我笑过,我也不再期许,只是更好地去尽一个皇后的本分。

    朝堂之上,慎亲王的动作渐渐大了起来,看着陛下日日为此事担忧到寝食不安,我也只能为他仔仔细细熬了些安神的粥汤,只是每次把熬好的粥汤放在他手边,直到冰冷,他也都没有尝一口。

    自从小产之后,我身子一起不如一日,睡着的时候渐渐比醒着的时候还多了起来。眼睛也渐渐地花起来,再也看不清针线,再也刺不了绣,原本想着把那些只绣了一只的鸳鸯补成一对,却是再也来不及了。

    我有时候也会坐在榻上,看着以前做的婴儿的小衣裳,久久地出神,我却不会哭,因为他们都说,皇后轻易哭不得。我知道,就算那次不掉进池水里,我这身子也不能好好地生下这个胎儿,所以我从来不后悔。

    年关的大雪一直下到了正月十五才见停,十五上元花灯节那日,我睡了整整一天,到晚间醒来时才有丫鬟告诉我,陛下曾来过。

    我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我知道了,丫鬟便接着说,陛下说娘娘若醒来,让奴婢告诉娘娘,今年的花灯节虽然没有以往热闹,但是街上的花灯却比往年的好看些。

    我起床的动作一怔,看到桌上放着的一只兔子形状的灯笼,险些落下泪来。

    正月过了后,陛下忽然沉迷于长生之道,从全国各地找来了许多道士,专门在宫中修起了宫殿设炉炼丹。起初还好,陛下只是偶尔去看看那群道士,但是到了后来,陛下竟然日日同那群道士一起探讨长生之道,几日都没上朝。

    作为一国之母,我在陛下殿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在宫人通报给他我晕倒在宫殿前时,他才从炼丹房出来去了早朝。他出来时看着转醒后几乎站立不稳的我,忽然像戏谑般说道:“皇后若是个妖后,会不会比做贤后开心许多?”

    我朝他福身,面上是毫无破绽的得体的笑容,我道:“陛下说笑了。”

    他便笑着同我擦肩而过,我听到了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不知是穿过宫墙的风声还是他的叹息。

    陛下按时上了几次早朝之后便再也不去了,任凭我在怎么求他都没用,他就是待在炼丹房里不肯出来。

    他在炼丹房里待了整整半月,三月初五日夜里来了未央宫。他是悄悄来的,没带宫人,翻墙进来。他说:“白日里有战报传来,说是霍家军全军覆没,可是我不信。”

    彼时我强撑着想要合上的眼皮,为他倒了一杯茶,我没有接话,听着他继续说了下去。他说:“阿月,我得去找她,不管是死是活,我得亲眼见着她才能安心。我总觉得,她不会死。”

    我笑了笑,道:“陛下想去,那就去吧。”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阿月而不是皇后,我想,我能听到的,也应该是最后一次。

    我同他坐在未央宫,都没有再说话,我们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天方破晓,我才为他擦长剑,为他披戎装,悄悄送他出城门。

    他走的时候,我将许多年前在他房里捡起的那块碎了的玉佩还给他,前些年我找了许多玉匠,终于修复了裂痕。我把玉佩挂在他的腰间,我说,一路小心,我等你回来。

    那日是惊蛰,下了好久的雨终于在那一天晴了,我目送着他离开,然后迎着初生的艳阳回了宫。我一直觉得,每一个惊蛰都应该是很好的日子。

    陛下终于还是回来了,我在城门上看着他领着千军万马回到了洛洲城,他一身戎装,身侧跟着的是同样风姿飒爽的霍将军。

    我见他仍是鲜衣怒马的模样,跨马提长剑,从城门口一路杀到了内宫,最后他扔了长剑,站在未央宫的门口,告诉他的皇后,他回来了。

    宫人们一夜便把经历过战乱的皇宫收拾干净了,宫人们还准备了宴席为他们的皇上接风洗尘,只是年轻皇帝在宫宴上大醉了一场。慎亲王一派被尽数剿灭,这是好事,众人也都觉得,醉一场值得。

    我望着陛下紧握着杯子的手和因喝得太急而泛红的眼有些心疼,我想告诉陛下喝太多酒伤身,他却好像听不到我说的话一般。

    最后是霍将军上前来抢走了陛下的酒杯,她也喝得有些多,红着眼睛说:“你要保重,我明日便要回边关去了,也许以后都不会回来。”

    陛下喝醉后总是睡不好,我便又守在他床边看了他整整一夜。翌日一早,我跟着陛下送霍将军出城,霍将军没有回头,我看到她腰间挂着的是那日我挂在陛下腰间的玉佩。

    霍将军喊了一声“驾”,便骑着红鬃烈马狂奔了出去,把一众军队暂时甩在了后头。我看见年轻美丽的将军在城外丛林后的小路上跌了下来,她靠着路边的大树坐下,取下腰上的酒壶,将里面的酒尽数倾倒在了面前。她脸上划过两滴眼泪,高喊了:“阿月姐姐,一路走好。”

    陛下并没有在城门口停留多久,只站了片刻他就回了宫,看着空荡荡的未央宫,他好像一瞬之间又老去了几分。

    我看着贵妃塌上我曾经绣的一只鸳鸯,轻轻地从后面抱住了陛下,但是他却感觉不到,只是兀自站了好久。

    我死于三月初八,陛下离开洛洲城的两天后。

    世人都说陛下沉迷炼丹,不上朝已不足为怪,我便继续做着皇后该做的事,在陛下离开后,仍然跪在炼丹房外,所以众人并不知道那时陛下已经不在宫内。

    锦鲤池落胎一事,是我求阿娇同我做的一场戏,让众人以为阿娇就此与皇上决裂,并逼皇上不得不放阿娇去边关。阿娇到了边关之后假意归顺慎亲王,并让慎亲王亲信戚将军假传战报说霍家军全军覆没,对慎亲王说的是借此偷偷将霍家军编入戚将军的军队,实际上却是想让陛下去关外。

    炼丹房的道士是阿娇找来的,那时我不知道,阿娇告诉了陛下我活不过今年五月,陛下便真的认真钻研起续命之术来。

    这一切都布置好了之后,便只等着慎亲王入这个局。

    陛下离开两天后,因我仍在宫里一个人把戏做的毫无破绽,慎亲王便趁着这时机逼宫,却不想他用军队将皇宫团团围住之后,提刀搜遍了皇宫都没有发现皇上。

    慎亲王搜了一圈后来到未央宫时,我正努力尝试着绣那副鸳鸯图,他一路杀了许多宫人,此时已经红了眼。

    还没等他长刀砍向我,我便先吐出一口黑血,我端坐在榻上,穿着殷红的宫装,没有丝毫惧意。我不知道史书上会怎样写我,但是我想肯定会赞颂我是一个刚烈英勇、贤良淑德的好皇后。

    我的葬礼办的很隆重,举国同哀,人人都在为一代贤后的逝去而悲伤。

    后宫所有的妃嫔不眠不休地为我守了三天灵,只是这三天里,她们没有一个人看到过那个迅速衰老了下去的皇帝。

    我出殡的前夜,是我停留在人世的最后一点时间,我坐皇宫里最高的楼顶上,俯瞰着整个死气沉沉的宫殿,竟有些不舍。

    今夜点的灯很少,月色也不怎么好,眼前都是暗沉沉的。

    突然听到一声声惊呼,我看见未央宫霎时变得明亮起来,数千盏白白胖胖的兔子花灯围着寂静的未央宫被点燃,那幽幽灯海之中,一身白衣的帝王露出了温柔的笑意,恍如回到了许多年前。

    一切都值得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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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一树月

    喜欢听故事和写字,想要写出打动人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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