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程颐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①

扬州王程颐，建文三年人，行七。其父王雄，少有壮志，尝怀报国之心。自幼习文练武，甚是勤奋。雄聪颖，肯付出，资质佼佼。怎奈出身平平，故一直未得重用。时光匆匆 ，雄膝下儿女已逐渐成人，他却依然庸碌无为。眼看年近半百，还只混了个扬州通判、从七品的职位。每思及此，雄郁愤难平。更深夜静之时，常于庭院徘徊，唏嘘慨叹，心情寂寥，逐渐心灰意冷。

王程颐年一十三，王雄结识了一位道士。道士身高七尺，长髯垂胸，剑眉细眼，颇有几分道骨仙风。此人自称王道渊，号混然子，借住在扬州三元观。三元观距离府衙不远，雄常去拜访，混然子亦偶尔来王府于雄畅谈，甚是投机。他们一见如故，促膝而谈，彻夜不倦。如此月余，王雄逐渐把曾经的凌云壮志，转移到了修身练境、延年益寿方向去了。王程颐对混然子颇具好感，逢他前来，总要借故陪伺在父亲左右。混然子讲经释道，深入浅出，趣味横生，颐甚是喜欢。混然子随身携带两本道教典籍：《文始真经》和《 性 命 圭 旨 》，颐亦有机会翻阅，对既信道德，又拜神仙的道教理念颇以为然。

颐本无心功名，自读了这两本典籍，心里生出遁世修行的想法，报效国家的念头不自觉又轻了几分。

王雄虽与混然子论道，其实依然不改家国情怀，便将一腔心事全部投注在对儿女的教育上。“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王雄常以此等言语激励晚辈，尤其对王程颐的期望，更是高于其他兄弟。

颐不敢违背父亲，夙夜勤奋从不偷懒。三年后，颐参加院试，获第一；又三年参加乡试，得解元。永乐十三年末，颐十六，岁贡生。皇帝下诏，责其不日进京。

②

扬州至京城千里迢迢不止，纵使良驹宝马也要半月才能到达。雄官从七品，俸禄微薄，非大富大贵之家，颐得选岁贡生后，去除上下打点的银两，只能为颐置办普通的坐骑。普通脚力的马匹比良驹至少晚七八天。颐便与父亲商议提早动身，免得误了时间被圣上责罚。雄应允，令妻收拾行囊，并遣老仆王义随行。王义跟随王雄多年，熟谙人情世故，且对王家忠心不二。有他前后照料，雄自然安心。临行前，王雄又是一番嘱咐，路上如何，到京后种种。并一再叮咛，遇事多与王义商议，切不可鲁莽。颐诺诺应承。

目送颐和老仆扬鞭远去，王雄忽生不舍之情。但转念又想，颐此去前途不可限量，以他的才学，文可安邦武能定国，实现了自己多年理想，便颇觉安慰。但终究心情复杂，一时难以平复，便一路去寻混然子。至三元观，守观道士告之曰，混然子已然于天明前离开。具体前往何地，并未留下只言片语。雄怅然，郁郁回转。

话说颐与老仆两人两骑，晓行夜宿，边走边游览，却是无法体会乃父的怅惘之情。不过二人渡过长江之后，愈走气温愈低，愈走景色愈萧条，愈走，官道上衣衫褴褛的百姓越多。二人疑惑，停下来询问缘由。路人告之曰：今年干旱，又有蝗虫肆虐，田里庄稼颗粒无收，受灾百姓无以计数。虽有官府开粮仓设粥铺，终究不能果腹。由于灾民众多，粥铺已无初起时那般准时足量。如今又赶上隆冬季节，腹内无米身上寒冷，不少人冻饿而死。与其寄希望朝廷救助，不如迁去富足之地自食其力，也许还能保一家安康。颐问他们此去目的，曰或关东或胶东。关东富足，但路途遥遥。胶东三清宫可赐温饱，但需入其门下为弟子。故，能去关东去关东，能去胶东去胶东。

主仆唏嘘，留些碎银和干粮与路人，起身怏怏而行。出发时的兴致，此刻已去七八。过徐州向前，便是山东地界。沿滕州向北，过兖州、禹城、泰山，到达平原时，路程已过半，时间也用去了十日之久。平原城外，一条河流迂回婉转，羸弱细瘦。颐翻开地图查找，惊觉这便是黄河。可惜前人诗词中的“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的气势，却无处可寻了。

主仆二人缓辔慢行，经南门进平原城。城内寂静，很少行人。临街店铺十家中，闭门歇业的也有六七。只有府衙所设赈灾粥铺附近，百姓略多于别处。只是这些人中不是面色凄惶，便是衣衫褴褛。颐义二人虽非锦袍绸衣，却也干净得体，尤其胯下的坐骑，毛亮膘肥，甚是惹眼。入城后，路人看他们的眼神，觊觎多过欣赏，嫉恨尤过羡慕。行不多久，颐察觉后面似有人尾随，于是偷偷知会王义。义说，穷山恶水多刁民，宜小心谨慎。不如今晚住在平原，明日一早出发，免得路上不安全。颐应允。

然城内客栈不是关门歇业，便是人去房空。二人转了半晌，也未寻到一处可以投住的地方。踟蹰间，后面快步走来一人，到二人马前拱手施礼，“在下李大，城东悦来客栈掌柜。二位爷走走停停，可是打算投店？”

李大四十岁左右年纪，短眉细眼，额下一捋山羊胡，面相有些猥琐，笑容却是真诚。打瞌睡送枕头，这李大来得正及时。颐大喜，甩蹬下马，让李大前头带路。

悦来客栈不大，且大门紧锁。李大解释说，困月灾年，出门者寥寥，住店的更是稀少，店里三五天不见一个客人也是正常。颐信以为真，将马匹的缰绳交到李大手里。王义面露不安，正想提醒王程颐，李大却已接过缰绳往后院马厩而去，一面走一面回头招呼他们说：二位爷先在前厅休息，我给马匹填了草料就来。

颐一马当先步入客栈前厅，王义只好跟随，却没发现他们转身后，掌柜的脸上一闪而过的寒凉。

掌柜的去了许久方回，回来时手里提了一个食盒，一个暖瓶，李大解释说，刚刚是为他们准备晚饭和热水去了。既来之则安之，王义不再多言，接过食盒和暖瓶，与颐上了楼。食盒里是黑面馒头和花生、咸菜。吃惯米饭的王程颐实在难以下咽，便打算出去寻个酒馆犒劳一下肠胃。王义力劝无果，只好嘱咐他早去早回。颐下楼打算问下掌柜哪里有开张的酒馆，楼下却不见掌柜的身影，只好自己出门去寻。

街道上行人寥寥，寂静清冷，转了几条街也不见一家酒馆，王程颐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受灾之地，粥都喝不上，即使有营业的饭馆，也早被抢夺一空了。想想无趣，便打算返回客栈。没走几步，突然一阵人马喧嚣之声从不远处传来，颐到底年轻，喜欢热闹。便忘记了王义 叮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走了大约百米左右，转过街角，颐陡见一辆囚车停在路中央，十几个百姓在囚车前伏地哀戚。其中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跪着向前几步，对押解犯人的差役磕头哭诉。

“刘大人向来爱民如子，刚正不阿，定不会贪污朝廷下发的赈灾物资和钱款。还请差爷明察，切莫冤枉刘大人！”

其余众人异口同声：“请差爷明察，刘大人定是冤枉的。”

差役大怒，正待挥鞭驱赶，囚犯率先开口：“百姓不识律法和礼仪，差爷莫怪！”又对跪地众人扬声说道：“得大家相信和厚爱，刘某感激不尽。此次丢失赈灾钱款和物资，是刘某失职。此罪大恶，甘愿伏法。尔等阻扰官差办案，依律当诛，请诸位切莫以身试法，速速回转吧。刘某枷锁在身，就此别过。”王程颐循声望去，只见囚犯头发散乱，满面伤痕，一双虎目却依然炯炯，声音亦是洪亮浑厚。

差役闻言挥鞭，百姓起而避之。囚车噜噜而行，隐没在夜色中。

③

直到囚车之声不闻，百姓全部散尽，王程颐才回过神来。一时间觉得胸中郁愤、喉头哽咽，仿佛梦中一般，昏昏然不辨路径，闷头走了半晌，方想起要回客栈。颐叹息一声，压下满腔思绪，向客栈而去。远远的，颐看见客栈门外人影绰绰，吵嚷之声不绝于耳。不祥之感从心底升腾，颐加快脚步。客栈门口，一身短衣的王义双手反剪，被四五个大汉推搡出来。客栈掌柜紧随其后高声叫嚷：“可恶盗贼，以住店之名，行偷盗之事。若非我回来及时，倒让你得了手去。今日定要把你送去府衙治罪。”王义转头看向掌柜，不气反笑：“我家少爷乃当朝岁贡生，今番应召进京路过此地，光明正大住店，何来盗贼一说。尔等指鹿为马，视大明律法为儿戏，意欲何为？”王义语气愤愤然，状态却是不佳，仿佛大病初愈的样子。

颐大惊，急忙上前喝问缘由。掌柜看见王程颐，不惊反喜，向推搡王义的大汉们使了个眼色，同时一指王程颐道：“此人亦是盗贼，一并擒了！”有人向王程颐奔来，王程颐闪身躲过来人，还想理论。哪知对方并不容他开口，再次冲将过来。

“少爷，饭菜有毒，尔等存心陷害，快走！”王义话音未落，掌柜的抬脚踹向王义后背，王义毫无防备，直接摔倒在地。王程颐怒火中烧，胸中的闷气正无处宣泄，不容分说，与对方打在一处。对方人多，却并无功夫，不到两个回合便落了下风。掌柜见状，留下一人看管王义，余下一拥而上。颐一拳难敌四手，很快陷入左右掣肘的境地。王义趁看管他的人不注意，拼力爬起来，向其中一个大汉撞去，同时对王程颐喊道：“少爷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