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月在前面走,她走一段便转过身对我微笑,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她的背影一晃一晃的,听不到脚步声,她微弱的呼唤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断断续续,像自言自语---快来,快来。
1
四月和她妈妈走在周至镇的街道上,她们是一道风景,由稚嫩和成熟组成的风景。沿街叫卖皮肤黝黑龟裂的小商贩,还在发育变声的沾满泥土的疯跑的少年,难得擦一次粉照镜子带首饰的女人们,这一切突然羞愧起来了。
在这片贫瘠而封闭的土地上,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风景,人们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吃饭,干活,打趣这样单调和谐的生活,每一个人的皮肤都是黝黑健康的颜色,他们的脸上常年挂着温和的笑容,这没有什么不对,大家的日子都一样。
她们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气息。
晚上,我们一溜烟的跑到四月家的窗口做小孩子最拿手的事情—偷听。窗户里边的灯呈现温暖暧昧的暖黄色,人影来来回回的走动,屋里没有说话的声音,我们不大能分的清楚是四月还是她妈妈。
乔二说:“我哥也去城里了。她们不就是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然后从窗台边缩下来,拍拍膝盖上的黄土走了。
“谁不知道他哥不听话,被他爸打跑的”。伴随着哈哈哈的嘲笑声,我们又一溜烟的各回各家了。
街上的女人们在一段时间内突然发现了新的活法,她们坐在一起讨论四月和她妈妈的衣服,头发,肤色,说着说着就没酸了起来。
“听说是回来找野男人的”
“那个孩子是野的”
“对对对,我还听说,那男人见不得人的”
“看那样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时不时翻个白眼,但这白眼稍纵即逝谁都不愿意让旁人看出自己的嫉妒。激动的表情让她们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厚,纵横交错,唾沫星子从她们干裂的嘴唇里蹦出来,穿过阳光,和尘埃纠缠在一起。
四月的妈妈或许不知道这些,她每天都和四月在院子里读书,早上路过时还能听到她们咯咯的笑声。这笑声和这里的人的笑声是不一样的。
周至镇的人们笑的时候,往往是在谁家的猪下了一窝小猪仔,谁家的地里庄稼长得好,谁家的孩子力气大这种切切实实的事情上,他们的笑声也不是“咯咯咯”的,他们只是笑容挂在脸上,没有声音。
她们一住就是半年。
那年冬天,周至镇的雪格外的多,格外的大。四月和她妈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街了。
妈妈让我提一篮子菜和炭火给四月送去。
她们的床上挂着粉红色的蚊帐,屋子里有点透风,蚊帐不时的轻轻摆动。我伸手去摸,滑而柔软。火盆里的炭火燃烧的正旺,偶尔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四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她的脸烤的通红。她伸过手来拉一拉我的手说谢谢。
我和四月一起堆过很多次雪人,她堆了自己还有妈妈。她说她和妈妈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大雪。
春节前接连下了三天的大雪,厚厚的雪埋到了我的膝盖,通往城里的路封了,这对于周至镇上的人们来说,没有什么大不了。四月说,她再也不喜欢雪了。雪挡住了她爸爸回来的路。
四月和妈妈在路边接连等了三天,没有人进来。有谁会来呢?这个镇上没有人出去,就更不会有人回来。
2
大年初一,太阳出来了,照在厚厚的积雪上,反射出来的光刺得人眼睛睁不开。乔二家门前,密密麻麻的全是脚印。
全小镇的人都知道乔二的大哥回来了。
乔二的大哥离开家的那年17岁。
17岁的少年,长得黝黑俊美,身材挺拔,五官深邃而干净,过了变声期声音也浑厚了许多,一开口就像深不见底的海洋的回音般吸引人。镇上的小姑娘偷偷的将芳心许给他。他家的门槛都被磨掉了好几层。父母也总催他快点选一个,结了婚以后人就长大了定性了,就不再一天想那些有的没的。
17岁以前,他也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孩子。小学毕业以后,父母不让他再去上学,说上了学也没有什么出息,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偏偏他不甘心,天天跑去十几里外的中学偷偷听人家上课,鞋磨破了好几双,但他知道了世界很大,有中国、美国,亚洲、欧洲,周至镇容不下他了,他想去看一看。
他渴望了解周至镇以外的世界,他认识了那个中学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来自城里,她有雪白的皮肤,高高束起的马尾,额前有细碎的刘海,一开口声音温柔,不急不慢,她讲美国的自由女神,给他看<红与黑>。
新事物的吸引是致命的,他能让人头晕目眩。对绚烂诡丽的世界的向往,少女美好曼妙的身体,一切的意念都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他们相爱了。
农村少年和中学女老师的爱情故事,谁能容忍的了。学校不能,家里不能,周至镇等待的女孩子们也不能。女老师成了学校里的笑料,老师们聚在一起开玩笑会说,“我看你是想学小李老师了吧”,老师们开会领导会说,“小李老师你要注意作风问题”,学生们上课也会说,“你不要脸,勾搭男人”。
周至镇的女人们又能坐在一起了,她们这次也和学校站在了同一战线上,只不过她们是说乔家那个不要脸的大儿子,整天妄想着做城里人,跑去学校勾搭人家女老师。
年轻的女孩子们不再往乔家跑了。她们见了乔二的大哥就一惊吓的躲开了,躲的远远的。
老乔家的脸上挂不住了。老乔把乔二的大哥打的只剩半条命,皮开肉绽的。乔二的大哥就是不松口和女老师断绝来往。那时候,乔二还小,他看见大哥躺在床上不能动,哇哇直哭。大哥安慰他说:“我以后要出去看看中国的,以后带着你一起离开这里”。
乔二的大哥在床上躺了整整7天,等他到学校找女老师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路过的的女老师认出了他,侧着眼睛问他:“你找小李老师“?
他点头,牵的背上的伤口疼。
女老师围着他转了一圈,上下打量,像在看一件东西,这东西不能伸手去摸,她只能鄙夷的看一看,以表示这东西好看但不吉利。
她说:“小李老师走了,回城里了”。
他转身的时候,女老师在身后碎碎的说,皮相不错,可惜了。
3
乔一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他坐在炭火旁边,脸颊通红,但是不黑。他和四月她们一样,他的皮肤是白的。乔一静静的坐在那里。围着他的人们开始消化他带回来的故事。
乔一说,他先去了广州。他说广州是个开放的城市,那里的女孩子烫着大波浪,那里的人很有钱,那里的商场卖香港货,只要你有钱都能买的到。
乔一没有说,他去广州的路上差点被赶下火车。
他没有钱坐火车。买了站台票,偷偷的上了火车。中途查票,他没来得及溜进厕所就被揪了出来。
没钱补票,不肯下车,就这样僵持着。他感受到了整个车厢灼热的目光,那目光是厌恶还是嫌弃,他不敢想,不敢看,那些目光轻易地吞噬了他。
一个烫着爆炸头的女孩子跌跌撞撞的从他背后撞过来。女孩嚷嚷着让他让路。他不好意思的斜着身体,女孩看到了他的脸。走到一半的女孩转身回来,问他到哪里,替他补了票。
他跟着女孩一起挤在了车门口的空位处。女孩调侃的说,你长得还不错,就冲你的脸我才帮你买的票。下了车你怎么还我啊。
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周至镇的女孩都是羞涩的,说话的时候总是习惯低着头眼神闪烁。他看着她笑,说,等我赚钱还你。
“好啊,那你记得,下了车不要跑”。
女孩的话很多,就像她身上带的东西一样多,衣服上的闪闪发光的装饰,手上的镯子,戒指,挂满了整个人。
女孩说她的梦想是当明星,当大明星。
女孩说她在一家卡拉OK唱歌。
女孩说她喜欢摇滚。
原本漫长沉闷的旅途就这样变得轻松起来。
4
女孩住的地方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他抬头看不见天,只看见路灯下面围满了打转的不知道是苍蝇还是蚊子的东西。一共走了多久他不知道,拐了几个弯他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吃的那碗面,特别的香,他对面的女孩在朦胧的灯光下特别美,美的不真实。
女孩的房间在二楼,楼梯会发出吱吱的声音。女孩的房间很干净,床上挂了粉红色蚊帐,正在随着风摆动,一晃一晃的,床头有一张暗红色的梳妆台,小小的饭桌上摆满了锅碗瓢盆,水泥地板黑而亮。
女孩借来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合身,憋的难受,他在床边的地上翻来覆去。
“哎,你准备怎么还我钱啊”,女孩突然探出脑袋看着他。
他目光躲闪,不做声。
“要不,你留下来打工还钱”,女孩的脸离他又近了些。
女孩的脸很白,爆炸头也没有了。
他觉得脸发烫直到耳根,他转过了身。女孩在身后不怀好意的笑。
他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这一声拖的很长,长的好像要用一生去等待。
“我叫林姜笙”。
姜笙在她唱歌的卡啦OK给他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他剪了头发,换上了制服,还打了一个小领结,姜笙很满意。
他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还了姜笙的火车票钱,请姜笙喝了一打啤酒。那是他第一次喝酒,原来啤酒的味道就像脏水一般,还伴有苦涩,有点呛鼻,很快他就晕了过去。
后来他怎么也记不起那晚上发生了什么。
姜笙说,他提到了小李老师,他还说,他好像喜欢姜笙,他说姜笙这个名字真奇怪,不如叫生姜。
姜笙问他:“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先是点头,又摇头。
姜笙说:“我也喜欢你啊,男生不能主动一些吗”?
那天晚上,他悄悄的睡在了她的旁边。
少女淡淡的香味,侵入他的鼻腔内,他觉得有点眩晕。
她转过身,看着他,他的眼睛里都是她。
床摇晃的有点厉害,像在歌唱,蚊帐也跟着动,他的手心里全是汗。
女孩咯咯的笑了出来,抓住他的手让他安心睡觉。
“你知道吗,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姜笙得意的看着他。
“你帮我补票也是有预谋的吗”?他问。
“对啊,虽然那个时候你黑,但是挡不住帅啊”,姜笙笑声清脆,笑着笑着哭了起来。
姜笙是那年冬天离开的。早上起来温暖的广州突然降了温,姜笙也不见了。他以为她只是出去了一趟而已,他这一等就是半年。
他想起姜笙说喜欢上海,他去了上海。
姜笙说,他喜欢北京,第三年他去了北京。
姜笙说,他喜欢漠河,第四年他去了漠河。
他在漠河呆了两年,姜笙说她从没有见过漫天的大雪,他想她一定会来的。
第七年,他回到了广州。
他认识了一个女孩,跟姜笙长得很像的女孩子,细碎的短发,瘦的咯人。
可她不是姜笙,他提出了分手。
他想回家了。
最近频繁的梦见四月,她离开的时候周至镇的草已经青了。
她来同我告别,说他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堆雪人了。
她一边走一边回头朝我挥手,她们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梦里见到她,才发现周至镇的草已经黄了绿了七八载了。
她要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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