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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筱轻轻地摩挲着毕业留言册发暗了的封面,手指用力地把翘起的边角向下按了按。打开,最后一次看它,她要忘记,忘记那个久远的、不再回来的夏日。随后,她把留言册装在档案袋里,提起笔,在上面写到:勿追忆,无惘然。
(一)
每年的六月初,应届毕业生们离开学校,学校的各个角落瞬间都安静下来。对此,梁筱感觉十分失落。走在校园里,她仿佛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音。情绪化的表现,让她没少被同事和家人笑话:老师,怎么能适应不了这个呢!她却在想:再见,也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们了。或者,还将会再也见不到。
下午没有课,吃过午饭,她选择步行回学校。初夏的风,很柔,很清爽。阳光,未曾似火,晒在身上暖洋洋的。风中飘着路边绿草绿树的涩涩的味道。她吸了吸鼻子,感受着空气从鼻腔到胸腔到肺腑的流动,整个人的四肢百骸都极其舒服。
临时起意,她绕过学校的正门,想多多享受这份难得的、一个人的时光。在她的左前方,有一排商业公建,通过设计风格迥异的店铺匾额,她思忖着经营内容,心里不由吃惊,吃喝玩乐的服务居然都有。
在这里工作了快三年,她还从没来过这条商业街,哎,连地盘都没踩踩。想当年,不止母校附近,生活的县城里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地儿。可现在,她摇摇头,心亡,绝对是优秀的背锅侠。
有学生说说笑笑的声音传过来。她抬头,看见他们走进了一家店铺,“鑫焱文具”四个字金光闪闪。梁筱哑然失笑,意义还真直白。
不假思索,她也抬脚走了进去,意料之外的是里面的环境非常清雅。一排排的货架,过道很宽敞;货品分门别类,摆得整齐。大盆小盆的绿植,点缀其中。梁筱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不同于书店的正儿八经,不同于咖啡店的休闲放松,但是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让她的心情很轻快。
梁筱四下里望着,有点眼花缭乱的感觉。她的学生时代,文具用品哪有这么多的花样!女孩子们刻意压低的“哇哇”声音打断了她的感慨,嗯,她们穿的是自己学校的校服。她的目光移动,孩子们手里包装精美的册子,让梁筱不知不觉地凑上前:大的小的、薄的厚的、现代的古风的……每一种梁筱都喜欢。她毕业的时候,很多同学买的留言册都是一模一样,为了区别开,有的同学在封面上贴好自己的名字。
说实话,她羡慕了。不止是对这些小册子,还有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里传递出来的青春飞扬的气息。她们九月份才升入毕业年级,现在就来挑选?迫不及待长大的心思昭然若揭,傻孩子们啊!
最后,梁筱选择了一本淡紫色的,扉页是卡通阿狸的日记本。等写满了,她就再来买蓝色的这本,手指轻抚了一下那片海,恋恋不舍地挪开。她微笑着穿过长长的货架,视线豁然开朗,方方正正的收银台,吸引眼球的是它的后面挂着一副透明珠子串的珠帘,顺着缝隙看过去,竟然有木质的桌椅!还有一排摆着书的书架!阳光从大大的窗户里照进来,桌子上面的绿箩叶子都有点儿晃眼睛。
她欣喜地大步走过去,站在了帘子外面,抬起手,圆滑的珠子冰冰凉凉。允许顾客进去吗?踯躅间,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隐约看见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套装,脚上是白色的运动鞋,和自己一样的穿搭,梁筱觉得自己怦怦的心跳好像是从扩音器里发出去的。
女人用手拨开珠帘,梁筱微微后退了一步,两人四目相对。梁筱手里的日记本“吧嗒”一下子掉在地上。她怔怔地望着触手可及的女人,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那个女人,短暂的愣神之后,上前一把抓住了梁筱的手,满脸的激动,眼圈迅速变得微红,泪水夺眶而出。
(二)
梁筱不言不语,看着绿箩叶子上面的光影。
赵芮哭着说:“我们的约定,我都记着呢。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小竹子,你原谅我,好不好?”
赵芮和梁筱从小学开始,连续做了十二年的同学,情谊深厚。高考前,学校组织过一次登山。山谷中,她俩不约而同地大喊“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清脆的回声,而今梦回依约。
两个人多次憧憬过,大学毕业后开一个小店,像古代言情小说里出阁贵女的陪嫁那样,做为她俩的私产。这个文具店,梁筱感叹,怪不得自己这样喜欢。
“你怎么会在这里?”梁筱的心因为“小竹子”三个字而抽动了一下,话出口,她知道自己永远说不出“小草儿”的昵称了。
赵芮望着冷漠的梁筱,收回想去拉手的动作,手指擦擦脸上的泪,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咱们同学说你回来了,在这个学校任教。两年前,我搬过来的。当时计划店铺装修好,就找你的。但是,我……小竹子,你自己来了,说明我们的缘分还在,冥冥之中的安排,我们珍惜好不好?”赵芮的语速越来越快,双手抓住了梁筱的手,眼睛里的热切一览无余。
手上的痛意让梁筱的双眉紧皱,她用力挣了挣,赵芮固执地不放手。梁筱微垂的视线从手上缓缓抬起,音量不高不低:“你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个吗?”
这样的梁筱,赵芮是陌生的,当年勾肩搭背的亲热劲呢?她不甘心,不愿意错过今天的机会。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好,我说。”
赵芮的高考成绩不好,家人不同意她复读。无奈之下,她读了一个专科学校,专业是调剂的。毕业后的就业十分不顺利,后来她回到了县城。赶上家里动迁,她和父母据理力争,拿到了本就应该属于自己的那份动迁费,也因此被家人不喜。不愿意看哥嫂的脸色,凑巧得知梁筱在天市,她就过来了。
赵芮告诉梁筱,谢承壹考去了滨市大学。没毕业,他就被选派出国深造了。据说已经在国外定居。
梁筱的手微微发抖,她觉得是因为听到了自己曾经心心念念的大学,而谢承壹这个人,在她心中早就已经面目模糊了。
赵芮讪讪地说她是无意中发现梁筱和谢承壹准备考同一所大学的愿望签的。她还知道,梁筱特意空出的留言册第21页是给谢承壹的。她想看谢承壹会写什么。
然后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换了自己和梁筱的留言册,谢承壹写了留言后,她又在旁边写了表达爱慕之情的文字,双心是她最后画上去的,她当时真的是猪油蒙心。
梁筱腾地站起来,下一刻天旋地转,她赶紧扶住桌子,心像刚洗过的衣服一样,被紧紧攥住,然而顺着指缝滴滴答答的不是水,而是血。她直直地盯着赵芮,后者的脸上因为哭过,显得格外狼狈,但是她眼睛里的恨意,梁筱捕捉到了。
梁筱咬牙切齿,问:“你喜欢谢承壹?”明显的肯定语气,让赵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丹凤眼尾的凌厉丝毫不再掩饰。
她恨声说:“没错!我先认识的他,凭什么他喜欢和你说话?凭什么他把笔记本借给你?凭什么他看都不看一眼站在你旁边的我?你还当我是好朋友吗?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喜欢他吗?怎么,你们那么默契,还会被我的留言给影响到?”
梁筱的巴掌“啪”地一下子打在赵芮的脸上,用尽了自己的全身力气,她瘫坐在椅子上,胸口起伏不定。
赵芮用手捂着脸,嘤嘤哭起来。
梁筱永远忘不了:赵芮把留言册递还给她,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看过以后,羞愧、恼怒一起涌上来,双重背叛让她决绝地转身。她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听,任何语言对她来说都是狡辩,没有丁点儿意义。却原来,她和他,是这样的错过!
桌子上的光越来越暗,绿箩叶子的脉络逐渐清晰。梁筱拿起自己选好的日记本,头也不回,快步离开。
(三)
一样的路,刚才的闲适不复存在。梁筱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年青的心,认为好感就是爱情。两个人互相有好感,就是拥有了爱情,就可以天长地久。如今想来荒唐可笑。但是十年前,她和他确实都是认真的。
如果,自己不那样冲动,他们会怎么样?不得而知。她的心成了窟窿,连舒适的温度都已经感觉不到了。不是背叛,就好,他过得好,就够了。
当年意志消沉导致了高考失利,“翻车”事件像一记重重的勾拳给梁筱打晕。醒来后,她觉得倒不如一下子被打死。她的理想、未来统统没有了,眼前只有一片灰色。
拒绝父母复读的建议,她直接走第二志愿,去了一所省级师范学院。她的性格变得孤僻,沉默寡言。四年的大学生活,她一次寝室活动都没参加过。她就在寝室、教学楼、图书馆、食堂之间往返。毕业时候,她是学校的优秀毕业生,但是她拒绝了留校任职的机会,选择了去山区支教。
在母亲的一次次哭泣声里她屈服了。支教期满后,她来到了天市,离家不远不近,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了。有时候,她看着自己的学生用眉眼、纸条传递着朦朦胧胧的好感,就会想起曾经的自己。不管怎样,它是一份独属于青春时期的美好悸动。于她而言,还是一辈子的刻骨铭心。
看着淡紫色日记本上阿狸的眼神,不再是萌萌哒,而是忧郁深邃。委屈扑天盖地而来,她的眼泪由D挡直接挂入S挡,咸咸的味道让心上的裂纹一点点扩大,丝丝缕缕的痛很快就挤走了麻木,汇聚在一起形成的针刺感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叫嚣着,她的哭声越来越大,此刻她不再是讲台上举止优雅,散发着知性美的老师。为什么会这样?对不起有什么用?这些她统统不要,她只要自己的学生时代——那些自己放逐了,回过头来深深羡慕别人拥有的时光,可以吗?
梁筱忽然有了力气,拽着纸巾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刷拉一下拉开抽屉,一直当成宝贝的留言册被她粗鲁地扯出来,湿漉漉的手打开第21页,娟秀和飘逸,两种字体写就的感情宣言像一把把飞刀,冲着她直直而来,红色双心里的两个名字,就是刀上涂抹的慢性毒药。
她太傻了!手上用力,这一页脱落,尤不解恨,手背抹了一把脸,双手翻飞,这张纸很快就变成了一地的纸屑。她低声笑起来。这么多年,她觉得自己坚强了,看着这页纸,她的心不会痛了。原来还是自欺欺人。
她突然怀念大西北高远辽阔的天空,怀念牧羊人嘹亮的歌声,怀念孩子们的高原红脸蛋儿。打开淡紫色的日记本,想了想,落笔:从现在开始,放下过去,和自己和解。我是自己生活的主角,要随性而活。
终曲
“妈妈老师,还想听你讲故事。”
“我也要。”
“还有我。”
梁筱挨个摸了摸围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们的头,柔声细语:“好!都回座位上坐好。”长发半包在月白色暗花纹的头巾里,淡紫色的夹袄长裙衬托出梁筱的姣好身材,她在讲台上来回走动,浅笑嫣然,声音婉转,讲了许多遍的故事还是让孩子们听得入神。
梁筱算计着日期,在外求学孩子们的信又要到了。她收了收衣领和衣袖,心里的喜悦把凉凉的秋风都赶走了,身心暖和和的。
成绩突出的孩子,各旗市县有帮扶政策,可是她想让孩子们多见世面,多参加有意义的活动,生活费方面,她自己承担了大部分。前两年工资捉襟见肘,和母亲通话,她感慨如果自己有副业该多好,可是除了上课,她什么都不会。母亲才告诉她,赵芮把天市的公建过户给她了,一直出租给别人经营。因位置紧邻学校,收益不错。每年的租金,母亲单独开了账户存着。
她呆坐了一晚,哭了,笑了,又哭了。第二天憔悴的样子把孩子们都吓到了。一张张惊恐的,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的小脸,让她的心很快恢复了正常的跳动。最后她告诉母亲这份收入专款专用,半年给她转账一次,正好赶上孩子们开学的日子。
西北的秋天极美,梁筱痴迷地看着远处金黄色的胡杨林,落日余晖染红了风驰电掣般移动的云层,天地之间,她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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