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那笔不曾动过的钱

文/林燕娜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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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二舅有钱，只是不愿意借给我们这样的穷人。他怕我们还不起，白给那么多。”景文妈眼里眨着泪说道。

接着是无边的沉寂。

这时，“嘎吱”一声，那扇破旧的木门被推开半，立马射进一道刺眼的光线，投在没有铺水泥的地板上。

走进来的是景文爸。一只手擎着旱烟筒，一只手搁在弓着的后背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这身姿是年轻时在基建队工作负伤所留下的后遗证。

景文妈认为中国人向来笑贫，因此，经济困难也是一种家丑。既然是家丑，就不能外扬。所以商量筹钱这种事，必须得关起门来。

景文对她母亲的这种做法很是不解，不偷不抢，为何怕别人笑话，难道穷也有错吗？景文知道，即便关起门来，也免不了别人的笑话。那扇破旧的木板门压根无法关住她家萧条的境况，更无法隔离外界对她家的歧视。

好在，她早已习惯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和那变味的说辞。她甚至不屑与她们同在。

她成绩优异，貌美出众，性格刚强且独立。除了家境贫寒外，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一点让人不满的地方。这也正是引起别人忌妒她的原因。

更令人忌妒的是，她考上了名牌大学。这个消息放到海南任何一个家庭，都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但在景文家，却像晴天雾霾。原因很简单，她家穷得叮当响，甭说读四年大学，就是一次性拿出上学的路费，也极其困难。尽管是在2007年这个改革开放的年代。

“妈，你不用再低声下气去乞求别人了。明天我就去银行贷款，学校的事情，我自己能搞定，你们就甭为我操心了。”景文目光坚定，志在必得。

“贷款？”老景爸眼睛睁得忒大，“贷款这样的事情，亏你也想得出来。光还利息，你都吃不消，更别说是本金了。”

景文想反驳父亲，只是碍于父亲身体欠佳，不宜动怒，便压抑住心底的话。但她仍然意志坚定：明天就去银行，谁也无法阻拦。

“你这个老古董，景文都告诉我了，现在大学生贷款读书，只要按时还款，就可以免息，你没钱供孩子读书，已经够委屈她了，现在孩子想贷款读书，将来工作自个还，你还不给，你是哪根筋搭错了。当年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个老顽固。”景文爸的话显然惹恼了老伴，她满脸的委屈，几欲哽咽。好像考上大学的不是景文，而是她。

景文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她只知道：明天就去贷款，谁也无法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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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8月底，景文坐在到北京的列车上，那个包裹着学费的布袋，就藏在她衬衫底下的胸脯前。她一刻也不敢大意，即便困了打盹，也都是半眯的状态。她知道列车上小偷总是让人防不胜防，为了保护好这笔来之不易的学费，她必须得悠着点，处处小心。

她望着列车窗外的天空，任思绪飘飞。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慷慨解囊，第二天早上就将这笔学费交到她母亲手里。不管她如何盘问，也无法从母亲那里套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临别时，母亲叮嘱，一定要用功读书，将来方有机会报答恩人。

从此，景文的心里便住进了一个叫“恩人”的人。

景文很快就适应了大学的校园生活，不过，她所适应的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生活，而是除了勤奋刻苦，用功读书外，还大肆利用勤工俭学的机会，学以致用，努力挣取学杂费以及生活补贴等。

入学半年后，她就不再向家里拿过半分钱。值得庆幸的是，她学的是外语专业，凭着自身的优势和本领，她很快就脱颖而出，在外找到了一份翻译工作。

苏谨，是她进入这家翻译公司的面试官。他身高八尺，风度翩跹，尤其是那张酷似王力宏的脸，分外引人注意。据说，在公司，大部分女同事被他的俊容所迷倒。唯独景文，对他，至始至终，安之若素。

苏谨可没有景文那种惊人的定力。他第一眼见到景文的时候，就被她清纯漂亮的长相所迷惑，后来又被她卓绝的才华给震撼。他岂会让自己错过追求她的良机。

从种种迹象看，她知道苏谨正在大张旗鼓肆无忌弹地向她展开追求，但她总是刻意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到有一天，苏谨开着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到她所在的学校，接她去参加公司的年会时，她才发现，原来他竟然是公司董事长的儿子。然而，即便在他亮出手中那张“公子”的王牌后，她对他也不改初衷，一如既往的不冷不热。

这一天早上，苏谨像平常一样，又托人送来早餐，她寝室里每人一份。在这严寒的冬季，光有一瓶热水暧手，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何况是一份热乎乎的皮蛋瘦肉粥。面对着冒着氤氲热气的瘦肉粥，舍友们个个感激涕零，基中一个感概道：“景文，如果有人像苏谨一样，愿意每天给我送早餐，节日不是送花即送礼，我的虚荣心肯定要爆表，恨不得马上以身相许。你倒好，死装清高，愣是对人爱理不理。”

“因为我不是你啊，才不会被粥和礼物给收买。”景文嗤之以鼻。

“但你却被800块钱给收买了。”她的下铺加闺蜜讥笑道，只是话一出口，立马用手捂嘴，像一个做错事情等待老师批评的学生，可怜巴巴地望着景文。她曾信誓旦旦地答应过景文，一定替她守住这个秘密，却不小心说露了嘴。

景文坐在寝室上铺床上，瞟了一眼正等待她发落的闺蜜，顿时沉默不语。她承认，自己确实是被800块钱给收买了。她掀开枕头，取出昨日收到的那封装着钱的信封，来回观摩。自从入学以来，她每个月都收到这样一封匿名信件，里面除了那张包装纸外，还有一撮钱，不多不少，刚好800。这笔数字足够供她一个月的生活费。

“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每个月都收到别人寄来的生活费，为什么还那么拼命地打工挣钱呢，如果是我，要么接爱苏谨，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要么拿着800块，每日三餐无忧，也绝不会把自己弄得每天比总统还劳碌繁忙。”闺蜜见景文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以为景文早已不把这件事当秘密，索性一错到底，抖出她的心里话。

景文笑而不语，不作任何辩解。尽管她是学校里有名的辩论高手。巧舌如簧，无人敌挡。

让她想不到是的，一年后，她的下铺竟和苏谨走到了一起，确实如她所盼，过起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只是好景不长，她很快就被苏谨给抛弃了。当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向景文忏悔的时候，还不忘夸景文慧眼识珠。一眼就看穿苏谨俊容下的丑陋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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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文哪有她闺蜜说的那般具有穿透力，一眼便看到人的心里去。她不过是比常人多一份定力，没有轻易被金钱和华丽的外面所迷惑。但她最终还是逃不过金钱的枷锁。

毕业那年，她在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过五关斩六将，最后顺利进入一家全球500强的外企工作，由于工作期间，表现出色，深得上司宋子轩的青睐，不满一个月，就获得加薪升级的机会，因而，她的生活也渐渐得以改善。

难以想象的是，半年后，她又开始每月初收到一封匿名信，不同的是，除了金额从原先的800变成3000外，还多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小小心意，请笑纳。”字体刚劲有力，十分好看。令景文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当初那个每月初给她寄钱的人，早在她毕业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而且她上班的地址除了自己以外，她没有向任何透漏过，甚至连她最亲爱的母亲也没有说。

一天，替宋子轩收拾文件的时候，她恍然发现他写在稿件上的字体和她所收到的字条上的字体一模一样。经询问与对质，才发现，原来一直给她寄钱的竟然是这位行善不留名的企业高管。不可思议的是，宋子轩是如何知道她没钱上学这个情况的？虽然名义上他也是海南人。可当时她的事迹，一没有被媒体暴光，二没有行村走巷到处传播。可事实却摆在眼前，他对她的质问都一一点头承认了，而且坦言说他一贯行事低调，希望她能替他守住这个秘密。最后她也就不置可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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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景文拒收宋子轩的钱，却接受了他的追求。两人交往当中，她了解到：此人生长于上海，祖籍海南文昌，毕业于清华大学，年龄32，A企高管，有房有车，性格温文尔雅，为人低调，前女友旅居国外，一年前和平分手，直到遇见她后，才成功脱单。如果说她接受他，不为半点物质和他那风趣幽默的才情所动心的话，那是假的。但也不全是，毕竟她心系着那800元的恩情。如她同学所说，她被800块钱给收买了。却也不全是，毕竟那笔钱，她全部存在账上一分未动。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事情；在大学，她靠勤工俭学解决自己所有的经济问题。出社会，她仍然保持在学校时朴素节俭的美德，从不乱花一分钱，而且她工资也不低。换言之，她是个经济独立的人。尽管她和上司走到一起，却从不依附他过日子。所幸她没有附他过日子。

五月第二个星期日晚上，景文应邀来到宋子轩在北京的家里吃晚饭。这天，景文掌厨，宋子轩打下手。有说有笑，气氛温婉甜蜜。期间，准备蘸酱的时候，景文发现生姜已用完，说：“子轩，没有生姜了，怎么办？”

“没事，没有生姜，还有我呢！你在家等我，我马上回来。”宋子轩自告奋勇，径自跑去买姜了。

宋子轩离开没多久，他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景文跑出去拿起手机一看，是个越洋号码。心想，该不会是宋子轩的前女友？便又把手机放回原位。可是没过多久，电话再起响起，景文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接。再次响起的时候，景文接通了：“喂？你好！”

“你好，请问你是哪位？”景文听到一个女性温婉的声音。

“你好，我是……”景文本想先发制人，告诉对方自己是宋子轩的朋友，但嘴里却吐出：“我是宋总的助理。他刚才有事出去了，手机落在桌上。您是？”

“我是他妻子，打算明天回国，所以想提前和他打声招呼，末了，你帮我转告他……”

景文全然不记得对方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如何回答对方？总之，她只记得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很温和，却句句敲打她的心门。她像被掏空一样，颓坐在沙发上。嘴角绽出一抹冷笑，想起，宋子轩曾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他没有女朋友，确实是没有女朋友，不过是有老婆而已。好荒谬的谎言。自己竟然被玩弄了，而且还被动当了第三者，她所痛恨的第三者。

以她的性格，本可以等宋子轩回来，先给他两记耳光，再向他摊牌，然而，她并没有这么做。此时，她觉得凡和他有关的东西，都很肮脏。连多坐一会，都觉得晕厥，多看一眼，都会令她作呕。于是，她猛然起身，一个箭步冲出宋子轩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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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夜，流光溢彩，她踩着高跟鞋，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头一回感到形单影只的孤单。经过某广场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大荧屏上展映着女孩给母亲送花，母亲登时露出满脸幸福的笑容。这才想起，这天是母亲节。都说“男儿取了媳妇忘了娘”，她这是“交了男友忘了妈”，况且还不是别人单纯的女友，充其量也就是情人。委实悲怆。

她不由自主地拔通那个熟悉却少拔的号码：“妈，节日快乐！”

“今天是什么节日？”电话里，她听到自己母亲愕然的声音。

“妈，今天是母亲节，祝您母亲节快乐。”景文克制自己委屈的情绪。

“矮油，咱又不是城里人，哪有心思过这种节日，景文，你老大不小，你抓紧嫁个好人家，妈就快乐了。”景文妈语重心长地说。

“妈，我自己的事，我有分寸。”景文说着心虚，自己差点就被骗失身了，还冠冕堂皇地对母亲说自己有分寸。

“女儿啊，我们村的小李子，他也在北京，你有没有和他联系过。”母亲问。

“没有，我和他联系做什么？”景文有些不耐烦地说。

“听说他在北京创业，自个都开公司了。”景文妈意犹未尽。

景文知道母亲说的小李子就是那个小时候放狗咬她的捣蛋鬼，而且还是个鼻涕虫。他比景文大几岁，成绩也好，但她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至今，也一样。她不屑与他“同流合污”。尽管她知道他在北京开了一家互联网公司，而且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妈，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这个人。提他我就来气。”

“看来你在还为小时候他放狗咬你的事情耿耿于怀？”景文妈说，“其实，那次是个误会，他都告诉我了。”

“妈，他的话，你也信？”景文不解地问。

“你不得不信，我答应他一直没告诉你真相，其实，那次放狗咬你的，不是他，是他妹妹，也就是你的好姐妹，只是他替他妹妹顶了罪名。还有，你读大学的那笔费用，也是他伸出的援手。后来，他还向我要了的你大学的地址，说想给你寄点东西。我问他寄什么，他说就寄点吃的。难道你没有收到吗？——女儿啊，不是妈说你，我们做人，得讲良心，记恩情。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理，你可千万别做过河拆桥的事情。”母亲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语，深深的震撼了景文的心。

她挂了母亲的电话后，百感交集。颓然坐在人工喷泉附近的石阶上，把头埋在双膝里，痛哭起来。

心想，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戏剧性。她该是庆幸，还是悲哀。同样是谎言，一个被她当成罪人，另一个却被她当成恩人。然而，看似有罪的人，实则是她的恩人，而看似恩人的人，却是存心欺骗她的感情。

这让她想起大学期间，拜读毛姆著的《月亮与六便士》，其中提到：

“我当时还没觉察到人性是多么矛盾，不知道真挚的情感中会有多少矫柔造作，高贵优雅中会有多少卑劣低贱，也不知道罪孽中会有多少良善仁慧。”

最后，她幡然醒悟:感谢，那笔不曾动过的钱，让她看清人性复杂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