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里紧紧握着这只小手,食指死死扣住它,指甲恨不得深深地扎进它的肉。
她用另一只手用力地推开眼镜,告诉自己只要睁开眼睛,所有魔法都会消失。
父亲在床上挪动身体,引起床垫晃动,真实的就像每一只冰淇淋都是甜的——不可动摇。这种晃动让她感受到伤害的逼近,他正伸出手来,朝着自己。
他到底是谁,假装睡在她的身边,在大雨声中一遍一遍问自己私密的话?他又为什么好像和这小小的怪物一起谋害自己?
突然之间,她睁开眼睛。
恬恬被迫从车上下来,司机只说育苗基地去不了,下了雪,不安全。
梦制造的混乱还没有散去,一身细汗在与司机的争执中散去,望着汽车向前行驶的背影,她觉得自己就像被遗弃了。
风从面前狠狠刮过来,没一会,她就觉得头皮冷得发麻。她不住地将拇指抠在食指的外沿,回忆那个孩子幼嫩小手被自己捉住时拇指的触感。路边均匀地摆着几个蒙了灰的雪包,每个上面卧着两个很深的脚踩出的坑。成堆的雪与刚下雪紧密地对比着,不过是时间问题,一种洁白无瑕,另一种已经变得灰突突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赵恬恬已经承认了岁月的侵蚀,不再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当成别人眼里的小孩子。随着陈悠然的病情加重,她已经习惯了频繁地独自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往来,就像穿梭在自己的身内身外,和记忆轴线的过去与现在。
和上一次不同,恬恬一到晴山,立刻就找到了倪鹏。要说怎么一下子就找到的,这有许多巧合,但她明白她自己,明白这是主动的,积极的,不考虑后果也没有任何犹豫,一下子就找到了他的。
在来的路上,她听四个女人用一种宣讲永远都不会被推翻的真理的语气谈论男人。话题里面,既包括了暴戾男人的懦弱,也包括温柔男人的小气——男人在外人面前完美无缺,他在家里就是个自私鬼,他如果在家中慷慨,就一定是心有不专。
恬恬一边走一边想,如果按照这种逻辑推理下去,一个好男人永远也不会出现。她把围巾向头顶拢了拢,风吹着她的侧脸,她用手捂住耳朵,可是四面八方的风还是不放过她这唯一的路人。等她适应了一种多年前就找到的在风雪之夜中疾走的办法,她才忽然发现,刚刚盘旋在脑中的那些谈论,以及那些许许多多于己无关的概念、主意、某些喜好和厌恶,都属于只不过是所谓偏见之中的冰山一角。
她已经感觉到从乡村的泥土地里返上来的冷。为了让时间在加快的脚步下流逝的更快,她不停地回忆起沿途的见闻。
车站里,一个到不了十岁的姑娘,戴着地域上少见的兔耳朵毛绒帽子,从身后看真像个粉兔子,可是没有任何可爱的感觉,倒是一种戴着骚臭味道的真兔子的没有脖子的蠢笨。她回过头来,戴着一副粉棕色眼镜,左手里拿着一个独角兽玩具,又长又红的尖角在转身时划破了身边跑过去的人的衣服,留下一个明显的窟窿,可她却头也没回,似有几分故意。
恬恬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她在内心里有着什么,她自己都很难以描述的清楚,但那东西从小就有,只不过最近的日子里,好像忽然受到浇灌的植物,忽然就有了些茂盛的意思。
晴山有好天空,这是出了名的。十年前,地方政府开始打起旅游兴城的大旗,一批批旅行杂志的记着和旅行社的采编到晴山及周边的小城镇采风。在晴山的风土人情和天然景色中,天上的星星排第一名。它们闪耀明亮,挤挤挨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是不会相信世界上能有如此漆黑的夜晚和如此密集的星星的。
几百米距离的前方,她已经能看到育苗基地的二层楼房,那个院子里没有狗,在二层的十几个黑洞洞的窗户中间,有一个明亮的四四方方的盒子,那是一种从潘多拉里幻化出来的魔力,附着在上面,有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吸引,那背后则是某种命运的指引,带着一些诙谐和故意捉弄。
她顺着被踩出许多深坑的雪堆一直走,脚下的寒冷逐渐顺着血脉的方向朝着她的身体上半部分散发出热量,她也就开始微微地出汗,这个时候,冷风吹着她的感觉就更明显了。但夜晚毕竟是温柔的,比昼夜交替的时候温柔的多了。没多一会,她就来到了那个孤孤单单在黑夜里亮着的方方正正的窗户下面,在窗户里面,立着一个模糊的熟悉身影。
她犹豫着,朝着那个窗户走,等一近了,才发现一楼的门里面挂着一条很粗的自行车锁。
倪鹏从二楼下来。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羽绒服,红色的走线装饰证明了这是他——脚上蹬一双耐克鞋。
他的头发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微微发黄,嘴唇上沿多了些细淡的胡茬。他赶紧打开了门。他的下半张脸依然轮廓分明,嘴角还是微微上扬,眼先茫然瞪着恬,然后便闪烁出许多难以言明的色彩。那是他内心的色彩,黑夜里是反射不出来的。
他们肩并着肩走上台阶,谁也不说话。
二层小楼里异常温暖,每个台阶上都镶嵌着金属条边,踩在上面发出叮叮脆响。
倪鹏推开淡绿色的木门,这是一个兼做办公室和卧室的小屋,进门一侧是桌椅板凳,窗边是床,窗户上没有挂帘子,连挂窗帘的架子也没有。
倪鹏把椅子转过来让恬恬坐下,自己则背靠着墙壁站在那里,说:“你吃晚饭了吗?”
恬恬默不作声,只是用眼慢慢地望。这房间像极了老电视剧里面的员工宿舍,任何稍微现代一点的地方都是没有这种风致的。他们各自在自己的地方定了定神,说了些话,有的没的,各说各的。
到了九点,倪鹏的手机忽然就响起来。
恬恬盯住不住出声的手机,好像它是一个有灵性的东西,故意因为着什么,提醒着什么。倪鹏走过来,只看出简短的五位号码,手机的屏幕就暗下去了。
倪鹏转身看着恬恬。
他从一见到她就不停地反复问着自己。可是心里从前的从容,一旦被世俗覆盖住,他就失去了自由和思考的能力,就像鱼游进了水草丛里。
“我送你回去吧,天晚了。”
恬恬惊讶地抬头望着他。
“怎么了?”倪鹏问
“你以前从来不这么说话。”
倪鹏也知道自己状态不佳,可听见恬恬如此说,他却忘记了应该换种语气,或者说点别的,反而在内心里感慨起自己的衰老来了。
“以前人都叫你色倪,你是有名的臭流氓。”
这一句话,就像蜡烛的芯,只要点燃,整个屋子就亮了。
倪鹏的眼里闪出一些光芒,他又像从前那样,转过身来面对着恬恬,蹲在地上,拉起恬恬的手,静静地仰望起她来。“你别在流氓前面加臭啊。”他的声音又有了那种久违的温柔,双手不住的慢慢捏揉她的手,让温度传进去,使她觉得手里面的冷和外面的热相遇了。但是可厌的温吞吞的麻木让她感受不到他的皮肤与她的手接触时那细微的触感和引起的内心里巨大的波澜,他们的这些温情脉脉,都被天气的寒冷和室内的拮据给淹没了。
“可那时候你就是啊。”恬恬说。
倪鹏将一只膝盖跪在地上,缓缓地尝试着把头轻放在恬恬的膝盖上。“别说年轻时候的事了。”
倪鹏本来的一句自嘲,在几乎严肃的语气中显得真实可信起来。
恬恬把倪鹏松开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然后又移到他的头上。他的头发像他的眼睛,他的心一样干净。“是,咱们都老了。”
倪鹏的心里忽然使劲地一紧。
他像是给石头砸了一下,一阵恐惧死亡般的感觉瞬间侵袭了他,让他的心顿时疼了几下。
他赶紧用力抱紧了恬恬。
“你到底是想怎样呢?”他几乎是怀着一种悲痛说了出来。
他们就这样相拥了很久,电暖气因为连续加热发出警告声。总是半夜时候像小孩哭似的一对猫也已经叫开了。
恬恬推起倪鹏,用手捧着他的脸。他还是那张明星般的脸,不过是从偶像明星变成了实力派,皮肤黝黑,眼神忧郁,嘴唇和眉眼间覆盖着异曲同工的让人欲罢不能的禁欲。
她把右手移动到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他宽阔的额头、他的眉毛,左手也跟上来,捧着他的脸,抚摸他的眼睛,然后是嘴唇。她的眼神在他的脸上游移,多年以前的沉淀压实的情感在她的心底浮荡起来,像一层层的纱,蒙住她的眼睛。外面的世界一下子消失了,她觉得再清醒不过,再自由不过。他的呼吸加快了速度,双腿不知不觉地向前挪移,他感受到了他们彼此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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