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奇迹

十二月的奇迹

沈萌萌多怕一觉醒来，世界满是黑暗，阳光再不升起。

而她也终于正视自己在18岁那年死去的事实，那场事故惊天动地，在天边划出一道极亮极亮的光。

她一点点求生的欲望都没有，只是闭上了眼睛，不再愿意以沈萌萌的身份去睁眼看看这个世界。

她的人生列车到18岁这年停止，停在了荒无人烟的郊外，不是原本的目的地西藏，甚至不是她的出发地，是一个永远都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

你是我的过客，我是你的梦

你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只是我的过客，而我是你的一场梦。

不对，是我省下了几个字，你们。

我和其他女生并无两样。

是喜欢你的众多追随者中的一个，我没有任何足够闪光的才艺，不够漂亮长得也没有特点，唯一可以让我看上去不一样的是我爱你这一点，但后来我才发现，这与其他人也并无两样。

初秋的风吹起校园里树木的叶子，看起来格外凄凉。沈萌萌只穿了一件短袖，跑下寝室楼的时候出的汗此刻吸附在身上格外阴冷。她缩了缩脖子，耳机里放着歌，曲调和秋日正适合，有种让人落泪的冲动。

学生会体育部要开会，沈萌萌差点忘记，她还得提前十分钟到，只能狼狈地在飘着小雨的天气骑着车到了6幢教学楼。等到沈萌萌终于赶到的时候，部长正在训话。

“我看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时间观念，有些同学――”还没说完，部长的视线就转移到了浑身湿透气喘吁吁的沈萌萌身上。

她白了沈萌萌一眼，继续说道：“有些同学完全不顾我一开始定下的规矩，现在才开了几次会？次次迟到！”

沈萌萌尴尬地站在门口，副部长徐昊见状把沈萌萌拉了过来：“不好意思啊，桐。是我让她帮我先去取文件的。”

部长李依彤看徐昊也说了话，就把沈萌萌放了进来，接着开始布置各种任务，给沈萌萌的尤其多，凡是需要值班需要做表格的地方都给了沈萌萌。

“部长……我，有可能做不完。”沈萌萌想提出少一点任务，却被部长一句话给呛了回去。

“做不完就别做！”李依彤白了她一眼，接着转头就走。

沈萌萌只好背着湿了的书包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雨还在下，她叹了口气，正准备踏出一只脚的时候，头顶上突然出现了一把伞，沈萌萌回头，是徐昊。

“别着凉了，快回去吧。”徐昊笑着说，经历了部长的白眼之后，这个笑容看起来格外温暖。

“谢谢……但你怎么办呢？”沈萌萌迟疑着不敢接。

“我还有一把，而且我还要留在这里处理一点事，你先走吧。”

“谢谢副部长！”沈萌萌感激地接过伞，一头扎进了雨里。

她还是不太习惯和男生说话，虽然徐昊本来就是很好的人，给她伞帮她解围只是出于温柔的性格，一切本来是极为自然的，沈萌萌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脸，感到空气里都是尴尬的氛围。

什么时候跟其他男生也能好好说话，自然地相处就好了。

说起沈萌萌的尴尬症，完全是让她不堪回首的回忆。高中时因为和班长极不自然的相处，导致班级同学都以为她暗恋班长，连班长本人也这么以为。一个女生对着自己永远都是低头脸红的状态，不是喜欢是什么呢？更加乌龙的是，沈萌萌本人一直没有察觉自己给别人带来的误解。

“沈萌萌，虽然你喜欢我，我很感激，但是你总不能把我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得这么烂啊。”

“对不起对不起，啊？”沈萌萌条件反射性地道歉，但她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重点――自己喜欢他？

“我没有……班长。”沈萌萌无力地解释道。

“你没有什么？”

“我不喜欢你！”沈萌萌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足够让班级里吵闹的氛围瞬间变成极为安静的尴尬。

班长完全石化在了当场，沈萌萌也意识到似乎是自己搞砸了事情，她只好再次以极为尴尬仿佛是小说里女主的姿态跑了出去。

沈萌萌这么一跑，坐实了她因为被识破喜欢班长这一件事而害羞的性格，成了别扭害羞的青春期女生。

只是，自那之后班长看她的眼神带着许多复杂的意味。

好像从来没有能跟异性好好相处过，是因为脸皮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沈萌萌是彻底不想跟男生说话了，尽可能避免一切跟男生接触的机会。

相反的，沈萌萌和所有女生的关系都特别好，大家好像都很喜欢沈萌萌活泼的性格，对待好朋友也仗义，是属于女生心里值得交的朋友中的No.1。这种反差确实让人无语，也让沈萌萌保持着母胎单身的记录近20年，从未有人打破。

你突如其来地闯入我的世界

沈萌萌洗完澡，把头发吹干之后直接瘫在了床上，还有一堆事等着她，全身力气似乎都被抽光了，之前还没察觉，躺下来才觉得特别累。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好像回到了大学报到的第一天，那些来接自己的模糊的学长学姐的脸，雨水不断地敲打着她的伞，好像在诺大的校园里彻底迷了路。

军训第一天，沈萌萌就来了例假，疼得在地上翻滚，只是舍友们回来时听说今天和教官见了面，长得特别帅。

军训第二天又是下雨，所有人都在寝室里整理内务，教官要进寝室教女生叠被子。

因为室友是班长的缘故，教官进了沈萌萌她们的寝室，的确一进来就让人产生想要惊呼的冲动，好像跟其他的教官画风完全不同。

沈萌萌好奇地从上铺探出头来，瞬间和教官对上了眼，那一瞬间，好像是火花四溅，整个世界都明亮了一样，和平时跟其他男生因为纯粹的尴尬而产生的害羞完全不同。

“你……昨天没来对吧？”教官看着她，说。

“对，她昨天肚子疼请假了。”班长替她回答道。

“噢，我想怎么没有见过。”

突然被点到名，秋暖的脸簌地发烫起来，她赶紧盖上被子，躲到帘子后面去。

教官自从说了那么一句话之后就再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叠着被子，室友们站在一旁观看。

“能给我开下电风扇吗？有点热。”长时间无语的尴尬之后，教官终于开了口。

沈萌萌因为缩在被子里，也热得一身汗，她从帘子后面探出头，看着他神情认真，一声不响地叠着被子，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沈萌萌被闹铃声猛地拉到现实，她设的5点半，因为今天轮到她去办公室值班，必须早起。

醒来的时候，摸了摸手机，习惯性地下床拉出抽屉，军训服被她好好地给叠整齐了，伸手的时候，突然想起今天早起不是因为要去军训，是因为要去值班。

沈萌萌随便挑了件白t套上，稍微梳了梳凌乱的头发，戴上黑框眼镜就出门了。

以前军训的时候，好歹绑个精神的马尾，化个淡妆，站在镜子前不断地整理衣服才肯出门。

沈萌萌觉得那是因为进了大学，也应该学着打扮自己，让枯燥无聊的军训也有一点点盼头。

那又是为什么，现在对自己没有任何一点要求，连当初积极参加的学生会都想放弃了？

真是让人讨厌的感觉。

办公室里老师都还没到，沈萌萌来得太早，吃完早饭就坐在电脑前。

她看着电脑，手上没有想做的事情，只是呆呆地盯着电脑看，穿过电脑看到的，还是沈祺的脸。

教官叫沈祺，和沈萌萌一个姓，无法让人不在意的名字。妈妈曾经告诉过沈萌萌，因为爸爸更喜欢男孩子一点，所以当初取名字的时候取了沈祺这个名字，没想到是个女孩，匆忙之间就取了萌萌这个名字，没有任何用意，也完全不在乎。

如果自己是男孩子的话，那就跟他同名了吧？

那是种什么样的缘分呢？

是叫人脸红心跳的缘分。

你是我世界里唯一的光

对于沈萌萌来说，大学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是努力学习然后去拿奖学金？还是认真打扮变成万众瞩目的女神？

原本应该在大学里活得有模有样的，现在的日子却总让人有种懵圈的感觉。看着别人忙忙碌碌，自己的计划被尘封箱底，好像没有动力去做任何事情了。

“你知道吗？沈祺要去西藏。”闺蜜祁珊珊发来短信说。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沈萌萌立刻回复道。

“我朋友说，他们已经回去了，沈祺被批准了1个月的假，明天下午就走。”

“我也去！”

“你疯了吧？”

珊珊不能理解，一个教官而已，怎么就让一个准大学生被迷得这么神魂颠倒。就算是女生们某种意义上的“教官情怀”，加上沈祺又长得帅，被惦念久些也能理解，但这都快3个月了，沈萌萌怎么还不死心，甚至愈演愈烈了？

沈萌萌没有疯，她冷静地分析自己此次出走的可能性有多大。

要出一趟远门必定要跟辅导员请假，事假的话说不清楚，只有病假是可行的，如果能拿到病假单的话就好了，但是要怎么才能得到病假单呢？伪造是最快的，但风险也最大。

至于父母那边，在外地上学一时半会儿不回去也不会被察觉什么，就说学生会要忙很多事情好了。

又仔细想了下方案的可行性，沈萌萌订了火车票，祁珊珊提供的信息里只有到达的时间，能不能找到也是个问题。

没关系，找不到也没关系。

想要那么做的愿望太强烈了，以至于连晚上也没有办法好好睡觉，沈萌萌一定要去找他，去哪里都可以。

不去的话会后悔一辈子。

因为这种荒唐的原因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去西藏找一个人。

她沈萌萌的智商基本也就栽这儿了。

“你真的要去啊？”祁珊珊看着沈萌萌，感到不可思议。

“如果你告诉我爸妈或者辅导员的话，我们就从此绝交，并且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沈萌萌一字一句道，神情严肃。

祁珊珊叹了口气：“我真的不明白，如果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我看那个徐昊也不比他差，而且人家还对你那么好。”

“和这些都没有关系，珊珊，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不去找他，不把这些事情说清楚，这道伤口就永远都不会好。”

祁珊珊沉默了很久，看着好友坚定的眼神，她开口道：“好，到了那儿随时跟我保持联系，我不希望你出事。”

“谢谢你！”沈萌萌抱住了祁珊珊，但祁珊珊心里却百味杂陈。

沈萌萌挎上包，两步并做一步就踏上了去西藏的火车。

祁珊珊跟着沈萌萌一起小跑追到了她坐的车厢旁，拉着她的手，眼睛红红的：“萌萌……”

“怎么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放心吧。很快就回来了。”

沈萌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了西藏，西藏比她想象得要冷得多，这个时候也不是旅游旺季，街上总是冷清得让人有流泪的冲动，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自己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希望去找沈祺的？

没有一点点的信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一个人，她给自己彻底断了后路，竟然没有一点害怕。

她住在街边的青年旅舍里，里面也有来旅游的大学生，西藏说起来好像也是很多人魂牵梦绕的朝圣之地。沈萌萌从来没有这种愿望，比起很多人她的人生目标低得可怜，虽然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却没有什么足以成为志向的兴趣，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去做的事，她想要的，只是一份最好的爱情。

所以平时连跟男生说话都感到尴尬的沈萌萌，对老师和爸妈的话言听计从的沈萌萌，对所有事都愿意得过且过的沈萌萌，突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可以为了一个人跑到西藏来，不计任何后果。

饱食过后仍会空虚，爱过之后仍会寂寞

回忆好像就到此为止，32岁的沈萌萌睁开了眼，周围一片幽蓝色，大约是傍晚，她感觉眼眶湿润，不知是什么原因，泪水不断地从脸上流了下来，落到被子上。

她回过头，发现老公并不在。她才想起来，老公出差去了，女儿又正好去了奶奶家，家里这些天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这么矫情？

沈萌萌自嘲地想，然后下了床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时间已经是6点半了，平时上班，这个点就该去接孩子了，但现在的沈萌萌是一个人，她不再是这个家的贤惠的妻子，也不再是一个母亲，更不是一个需要尽孝的女儿，卸下了那些责任的沈萌萌突然觉得难受。

就像是沉寂了多年的孤独突然在此刻全都向她涌来，32岁的沈萌萌也才发现，脱离了这些身份的她早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她沈萌萌这个人本身已经消失殆尽了，或者说，死在了18岁从西藏回上海的那趟列车上了。

有些记忆难以打开，一打开她整个人就散了。

沈祺到底是什么模样，似乎已经在时间长河里被冲得不见样子了。

“你还年轻，你会认识更多的人。”

“再过没有多久，你就会忘记我的。”

听起来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总算比“我们不适合”这种理由好像要走心一点。

为什么那个时候自己没能说出话呢？

是因为之前抱着太大的希望了吧？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句话简直是放屁！

18岁的沈萌萌那么热烈地爱着沈祺，她知道自己不够好看，没有特长，能力不够，甚至也不会聊天，她知道自己也不够成熟，但她至少在对待沈祺这件事情上不能更认真了，沈祺是她的梦，是她唯一想要守护到底的人，听起来好像是青春期女生常会有的幻想，等到以后会一笑而过的笑话般祈愿。

但是沈萌萌没有那么认为，至少，她的爱足够真诚和特别。

“你们这些女孩子都一样，只是因为我们这样的人看上去好像比普通人要光鲜一点，但实际上你走到社会里，或者就仅仅是在大学里，你就会发现，我们真的只是一个朦胧而遥远的梦，你们有更长的路要走。”沈祺说话时看着她，眼神温柔，好像是在说情话。

“我跟她们不一样！”

她们会忘了你，我不会，我这辈子都不会！

沈萌萌着急地想说些什么，可是说出来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得幼稚得可笑。

真是让人绝望，一颗真心却没办法捧出来，哪怕是只让他看一眼。

沈祺帮她买了火车票，通知了辅导员和家长，把沈萌萌送了回去。

“快回去吧，你的人生还很长。”

沈萌萌堵着气，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眼眶和鼻子都红红的，神情像是一只倔强的小兽。

“再见。”沈祺的语气异常温柔，但那是离别的语气。

沈萌萌冲上去，抱住了他，声音带着哭腔：“我爱你。”

他没有回答。

甚至几乎是在沈萌萌登上火车的那一刻他就消失了，沈萌萌想去找他，但是火车已经开了，他已经走了，任沈萌萌怎么着急跳脚，火车还是驶离了车站，并且越来越远，没有一点犹豫。

“沈萌萌，你醒醒吧！你跟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祁珊珊刚打通沈萌萌的电话。

“你放屁！”沈萌萌的声音很响，车上的人都侧目看她。

“你回来才是对的。”

“你怎么跟那些人都一样？珊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沈萌萌愤怒地涨红了脸，之前母亲和辅导员就已经夺命连环call地找自己不断谈心、威胁、批评，她疲于应付那些说教，已经关了手机，没想到一开手机听到好友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好像是她们都联合起来对付沈萌萌一样。

“没有，萌萌，我一直都支持你去。因为我知道，你是认真的。可是你知道，那个电话是他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的，没有一点感情，甚至都没有提到你是为了他才来的西藏，他把和你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你一个人在那边坚持什么？”

“你说什么？”

“就算你怎么做也感动不了他，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之后的话沈萌萌就听不太清了，火车驶进了隧道，她的世界，再也没有出现过光亮。

是啊，都是些陈年旧事了，那该是被贴上年少轻狂的标签，她不是还活得很好嘛？老公和自己门当户对，虽然他给的爱情不够完美，也从来没有深入过自己的内心，好在也没有出轨，凑合着能过完剩下的日子，女儿虽然有的时候也顽皮，但总体还算乖巧，日子嘛，也就过成了最一般的模样。

27岁嫁给如今的老公，沈萌萌不止一次被生活的苟且打倒在地，只是因为她身上担得责任，自己一个人努力地生活着，为了生活斤斤计较，对着金钱摇尾乞怜，变成一个市侩得不能再市侩的女人。

甚至是这样一个能脱下所有责任做回自己的夜晚，沈萌萌还是跑到了菜场里，跟熟悉的大妈讨价还价，出门穿着最普通的睡衣，要不是家里还有面镜子，她不会知道自己已经过成了什么样子。

她买了很多很多东西吃，也下了自己最喜欢的电影来看。

可是生活里还剩下什么呢？饱食之后仍旧会空虚，爱过之后仍旧会寂寞，她只是包裹在一个社会需要她的那个空壳里活了那么多年，她的寂寞和孤独是没有价值的，所以她硬生生地压了下来。

她其实一直浸染在孤独里，她从前会以为自己的孤独在这世间与他人不尽相同，人类的悲欢本质上并不相通，可她学会了去感知别人的孤独，别人都愿意把痛苦与她分享，她懂得以一个成熟女人的姿态去体味别人的感受时，才发现，她的痛苦竟然无人诉说，她的孤独也无处安放。

沈萌萌看着自己手机的通讯录，发现没有一个可以与之诉说的人，说自己还爱着14年前的那个人，还会有人信吗？

果真是难以承受的孤独啊。

即使穿过喧闹的人群，沈萌萌的心底还是空空荡荡，即使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发现的吧？

是啊，自己早该在那个梦想破裂的晚上死去，为了别人才苟活那么多年的。

为了那些该死的责任，她把自己压到了最低的姿态，不敢再做出任何逾越，她被困在社会给她下的条条框框之中不敢离开。

她早就受够了，这种生活她不要也罢。

沈萌萌看着自己手里的白色药丸，终于狠心吞了下去。

电话铃声却在此时突然响起，是女儿的来电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