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水南,我有个孪生兄长,叫山北,但是我已经五百一十二年七个月零三天没有见过他了。
我一个人坐在涂山山巅,看四周景色更迭,看万物生灵来来走走,可就是看不到我的哥哥。
我是一只狐狸,生于、长于涂山山林的狐狸。我们的母亲是一只高贵而优雅的九尾白狐,与外族私通怀了孕,独自回了涂山,生完孩子郁郁而终,至死都没有说出我们的生父是谁。很显然,我们没有继承母亲优良的血统,我跟哥哥一生下来就是通体苍黄的皮毛,泛着琥珀色的光,宗族不亲,六亲不认。
我们幼时的生活很艰难,遭同族驱逐,外族欺辱,我们躲在涂山北面的阴影里,那里常年阴暗,不得阳光,因此也罕有人迹。
但是此刻我却能大摇大摆盘踞在涂山山巅,眺望远处,试图从那些密密麻麻浓重深沉的苍翠山林里瞧见哥哥的身影。从先前四处躲藏的软弱到现在倨傲不羁肆意妄为的威严,这是哥哥给的,这却也是我几百年没能见到哥哥的原因——哥哥被抓走了。”
……
……狐狸、石头、棕黄的皮毛、渴望的眼神……
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汗湿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浑身黏腻腻的,出了一身冷汗,孤凉的夜色中,窗外月色透过窗子打在墙壁上,反射着幽冷的光,就如同梦里那两只狐狸的眼睛,澄净无辜,趴在一块料峭的石头上,远远地望着我,像是许久不见的故人,却又夹杂了些说不清的疏离冷漠。
我又梦到了这两只狐狸,第十三次梦到,第十三次一身冷汗从睡梦中惊醒,梦里的情境大致相同,零零散散,拼凑出一点点模糊不清的情节——那只叫山北的狐狸不见了,水南在涂山上孤独地等了五百多年。
上海最近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雨,绵长的阴雨天会让人的心情也随之阴沉烦躁,又因为接连做着这个让人压抑的梦,所以我决定趁着周末出去走走,转移一下注意力,缓解一下即将崩溃的情绪。
街边新开了一家古朴的书店,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市中,与其他店铺的热闹相比,它的冷清倒更显出了它的独特。
我推门走了进去。
老板侧坐在柜台边,手里举着本书看得正入神,连进来人了眼皮都没抬一下。老板是个年轻人,看着年纪也不过二十六七吧,戴着一副金属镶边眼镜,一袭黑色长衫,倒是颇有一种上世纪文人才子的感觉,这身装扮与这店铺的装修风格是极和谐的。
我心里暗笑,现在的人,为了做生意,真是什么招数都用上了。
里面倒是很大,一排排书架,全部由暗沉发亮的黑色木头制成,我对木头没研究,自然也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材质,只觉得手感不错。让我意外的是,书的质量竟然也不错,我在别处找了很久的老书,这里竟然也有。
“新店开张促销,买满三本书就可以获得一份免费赠送的小礼物哦。”老板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我一惊,下意识回头,他正背着手望着我笑。
出于礼貌,我也回了个微笑,再一看我手里刚好捧了三本,就说道:“那就手里这三本吧,也不挑了。”
付了钱,老板在他柜台底下摸索半天,递给我一个黑色的小木匣,我道了谢,连带着三本书一同塞进了包里。
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窗外小雨淅沥,城市的霓虹灯光氤氲在雾蒙蒙的水汽里,看得不甚真切,像笼了仙气的珠玉,跳动着撩人的光。吃过晚饭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今天买的东西还在包里,还有那个书店老板送的小木匣,里面应当是书签、明信片一类的东西吧,扯过包,一股脑倒在床上。黑色的匣子在灯光的照射下,微微闪着光——我估计是我眼花。黑色的材质,摸起来很舒服,应当是书店里那些书架的边角料做的,我想。
扭开精致的锁扣,“啪嗒”,打开了。
一只狐狸,里面是一只狐狸,一只通体苍黄、泛着琥珀色光的狐狸。我心口一紧,一瞬间差点将匣子甩出去,定睛再细细一看,原来是假的,只是一件做工无比精良的雕刻品,雕刻得栩栩如生,若不是它闭着眼睛,就好像下一秒它一睁开眼睛就能活了似的。
我将小狐狸拿在手里把玩欣赏,暗暗赞叹这个人的雕工,无意间瞥到匣子底部还有一行小字,我凑近了看,刹那间就像冬日里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周身发冷,那行字是:
涂山,山北。
我再一次走进这家书店,老板还是昨天的那副装扮,斜倚在柜台上笑盈盈地望向我,“今天来得真早呀!”他笑着像我打招呼,就像是特意在等我一样,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在等我。
一夜没睡,又惊又怕,黑眼圈厚到粉底也遮不住,脸色也极差,所以出门时拿了个墨镜戴上,遮住了一半的脸。
我把黑匣子放在柜台上,一言不发地望着他,透过墨色深沉的镜片,我看到他依旧笑盈盈的,伸手拿过匣子,说道:“涂山是神话里的山,传说上面住着各种灵兽精怪,可言人语,可化人形,可呼风唤雨,可佑一方平安。”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我,继续说道:“但传说毕竟是传说,传得夸张了也是常事,所以倒也不可全信。”
我没接话,将神色隐在宽大的镜片后面,等着他的后话。
他打开了匣子,将里面的狐狸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上,“这是山北,他就快要死了。他还有个弟弟,一直在涂山上等着他回去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梦里的那只狐狸一直在涂山上等着他的哥哥,那样孤绝地坐在涂山山顶,坐了几百年,看日升日落,斗转星移,天地间都弥漫着他的悲伤孤怆,忧愁笼罩着,他却没能从那些苍翠茂密的参天大树间瞧到过一次哥哥的身影。
一想到这个梦,压抑感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拳,闷得透不过气,我抿了抿唇角,试图压下这种不好的感觉,“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涂山上的生灵不得私自离开涂山,否则没有灵力的供养就会即刻衰亡,所以水南只能一直等,等啊等,等了五百年,还是没等到哥哥回去。”老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摩挲着手里的小狐狸,自顾自说着,“所以这个水南就使用了禁术,他将自己的灵魂剥离了一小块出来,放他这一小片灵魂下了山去寻找哥哥,只要他不死,他这一小片灵魂便不会死。只不过禁术之所以成为禁术,那肯定是有其原因的,魂魄分裂,有违天道,水南的灵魂已经不完整了,即便是他苦苦支撑,涂山之上的他也越来越虚弱。”他转向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所以天界命令我来找到他的这一块灵魂碎片。”
我不解,我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信息,但是一恍惚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片灵魂,在你身上。”
最近发生的事情全都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的脑袋快要炸了,嗡嗡作响,已经快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水南的灵魂在我身上?怎么会在我身上?不可能!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学习的是推算严谨的科学知识。这一切都是骗局,全都是骗局!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太阳穴突突跳动,浑身发冷,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
“喝口水,冷静一下。”书店老板不知道从哪端出来一杯茶水,推到我面前,开口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几个月前你在路边摊买的那只狐狸吊坠吗?那就是水南,他太虚弱了,已经不能自由活动了,只能寄托在容器中。我再不把他带回去,他就会死。”
“那山北呢?为什么也要死了?”一杯水喝完,我的身体确实好很多,已经冷静下来可以思考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水里加了什么东西。
听到我的话,老板的眸子黯了黯,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手心里的小狐狸,似有些神伤。
“既然你知道山北在哪,你知道水南在等他,为什么不把他送回涂山?”
“山北是我从涂山带走的,他犯了天条,应当受罚。”书店老板闷闷地回了我这么一句话,但我却可以听出他语气中的愧疚与不舍。
我想起来了,梦中的水南说过,他们幼年时常常受欺负,受同族欺负,受外族欺负,他们只能躲在涂山的阴影里苟延残喘……再后来就是水南坐在高高的涂山之巅眺望远方,他说,哥哥被抓走了。
“那一次,因为长年累月的恨意,趁着水南熟睡时,山北杀了所有欺辱过他们的生灵,涂山之上,血流不止,鲜艳的血水从高高的山顶流到山脚,万物凄厉哀嚎……在天界数万年的管辖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么大规模的屠杀了。所以山北被天界带走了,囚禁了五百年多年,惩罚了五百多年,日日受刑……”书店老板在说这些的时候,一收之前笑意盈盈的轻松姿态,眼神空洞而哀伤,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一场屠杀。
“既然涂山上的生灵不能下山,那他们的母亲又为何怀着身孕回了涂山?”我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心下一惊。
“嗯,他们的父亲是天界的人。”
“所以他们的母亲被诟病被耻笑的时候你们不管,两个孩子被欺辱被伤害的时候你们不管,他们不得已反抗了,你们又打着正义的旗号来主持公道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气极了,几乎是咆哮着冲他吼叫。“你们现在来找水南这一缕魂魄又是做什么?是怜悯众生,特意来救他一命吗?这样才能显得出你们的大公无私吗?”
“我先前不知道他们……”书店老板低声说了半句却又突然收了声,沉默了半晌,眼睛里是望不到底的伤痛,又开口说道“天规如此,我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压下嘴角,不再说话,只将装着水南那一缕魂魄的吊坠给了他。
“水南不会死了。”他向我保证。
“山北呢?”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等不到我到涂山了。”
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控制不住的滑了下来,涂山之巅那个眺望了五百多年的小狐狸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他的哥哥吗。
……
出了书店,淅沥的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太阳都出来了,天空好美,眼泪顺着眼角一路滑进脖子里,有来生的话,要做一只快乐的不受欺负的狐狸啊。
其实黑匣子里写了两行字:
“涂山,山北。
——父亲”
我没有问老板后悔过吗,山北容身的那只精致的黑色狐狸木雕,一厘一毫都是反复摩挲的痕迹,多少个日夜,他把他捧在手心里,反复抚摸,里面是他关进去日日受刑的犯人,现在终于撑不住要死了,这不是就是天界要的结局吗?
天规如此,他说天规如此。
天晴了,我却病了。昏昏沉沉地回到家,身子一倒,脑子晕得厉害,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恍惚间,我又梦到了那只狐狸,坐在高高的涂山之巅,再没了之前的高傲孤绝,绝望的气息笼罩着我,涂山下雨了。
他就那么坐在那,呆呆地坐在那,空洞的眼神里再也看不见一丝神采。
他的手指动了动,我看见了,看见了他手里的东西——他的手里攥着那只通体发黑的小狐狸,他等到了他的哥哥!
等了五百一十二年七个月零四天,等到了他死去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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