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维夫汗津津的手一直以不变的姿势捏着那张皱巴巴的叫号单。他已经从几个不同的科里碾转往返了数次了,神经内科,脑外科,五官科(唉,这和五官科有什么关系),当然还有更没关系的肝胆脾科。
有的时候一个诊所太过破落和一个太过先进的诊所(或许该叫研究院)几乎就要相差无几了。特维夫在城际火车的第二个乘车点转车的时候,给他母亲的电话里,他不由地抱怨起这个问题:“这是你的主意妈妈,不管怎样,在坐那种雪山列车前,我会在这个镇子上先转转看看有什么诊所。你介绍的那种研究院,归根到底,也是改头换面的公立医院而已,就只会把我这个皮球踢来踢去。”
“那么你睡了没?”母亲立刻改变了话题,又冲击着可怜的特维夫的病症。
“与其订那种只有破烂难忍的小铁床旅馆,我还不如订一间好好的瑞士酒店,躺在一张真正柔软舒适的大床上,伴着炉火…”特维夫带着戏谑的口吻说,不知不觉中还提高了音量。
“特,你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母亲不耐烦又冷漠地挂断了这通电话。
特维夫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白天时还勉强算是白色亮堂的诊所到了傍晚,带着从略有距离的雪山逢里漏出的一丝晚霞,诊所露出了一种焦黄色的面貌。这种焦黄色看着还过得去,但是特维夫艰难地醒来的时候,是从单人椅上侧翻到地上的,他完全是因为尿急导致梦到了非常可怕的修道院的地下茅厕。
在那个宛如迷宫幻境的人间监狱里,他整个头颅和每一个神经末梢都被可怖而不间歇的水声包围。茅厕的地面上是棕色,灰色,黑色,各种不详和恶心的未知黏上的产物。如果他试图以文明的字眼来描述,那也就是咖啡渍而已。关于其它他不想详述。
最可怕的是,这个茅厕要利用起来居然还要机关。要把双脚塞进两团潮湿,发霉,杂糅着各种污物和头发的布团里。最后特维夫不得已那么干了,在刚把左脚塞进布团的瞬间,特维夫意识深处突然冒出一句小声又机警的提醒:“这不会是在做梦吧?”
于是他挣扎着要把已经塞进布团的左脚抽出来,身体却一下子失去了重心,眼睁睁地要跌进马桶里面去。
取而代之的是他跌在了诊所夕阳里的瓷砖地板上。他的视角和地面以及墙角的贴线下,不同门缝里的黑色或白光持平。瓷砖缝有一种粪便的黑色,而部分瓷砖不知是因为光线的原因还是因为本身的氧化,在边缘蔓延出一种污秽的焦糖色,咖啡渍,随便什么都好。
“医生已经下班了,你这个瞌睡虫。”一个白皮肤,深色卷发,带着酒窝的女人,一面喝着牛奶,一面微笑着俯视特维夫。
“那我明天再来。”特维夫缓慢地爬起来,摆好椅子,并且顺手把那张叫号的纸片揉烂了扔到垃圾桶里。他因为睡眠的问题,显得太过疲惫了,纸球当然没有扔中。
“一般我们这样的人都很焦躁。你倒不是。”女人惬意地说。但细细多看她三秒,就会发现她的黑眼圈已经浓重到泛出紫色了,简直就像是死去的血液滞留在眼周,还建了一个坟墓。
“怎么说呢,一般,”特维夫停顿了一下,还是默默地走到了垃圾桶边,把纸球好好地放入,“像我这种嗜睡症的,会比常人的失眠症要少一些。”
“谢谢你告诉我我的病比你常见。”女人笑了,一个普通的失眠症患者而已。
她永远不会知道一种生命流失的恐慌,她只有用不尽的清醒和散不去的疲惫。这虽然很痛苦,特维夫觉得理解,但是又有什么比一觉醒来发现夜晚过去还是夜晚,发现甚至连季节都改变了要来得更加慌乱,无助和恐惧呢?
“你醒着睡不着的时候你干嘛呢?”特维夫的问题看似寻常,本质确实一种好奇,外加一种隐隐约约的嫉妒。
“你知不知道村上春树写过一个失眠症的女人?”
“哦?我不读书,我没有足够清醒的时间读书。”特维夫总要多解释一句。
女人会意地说:“那个睡不着的女人就彻夜地读《安娜卡列尼娜》。”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特维夫说。
“我也读了很多遍,还有世界上最厚的书,都有很多遍,《追忆似水年华》,《约翰克利斯朵夫》,《尤利西斯》,《战争与和平》,还有《人间喜剧》。”她轻描淡写地说。
“炫耀。虚张声势。"特维夫也轻描淡写地回答。
然后他们就搭上了,非常丑陋地搭上了,还来不及从停车场开出去,就在女人的车里完成了一切。特维夫缩着脖子在女人车后座放平的座椅上再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睡眠。他不安的嗜睡病把女人车里的气氛也搅乱到仿佛空气里只剩下了混浊不堪的二氧化碳,还有人体的气息,一种让人愈陷愈深的虚空感。但是,可惜它不能够传染,也不可能传染。
女人在前座开始抽烟,她很放心地摇开整个车的所有车窗。这里也算是阿尔卑斯山笼罩的区域,夜里是无穷无尽的寒冷,但即便是这样的寒冷,特维夫也不会醒来,好像他把梦境植入了灵魂。
在灵魂里他与生命里的寒冷相遇,在灵魂里的爱尔兰荒崖,那种蜿蜒曲折如夜龙脊背的道路伸向苍海的黑暗中,而特维夫是那条路上唯一的流浪者。他一直在行走,寒冷,疲惫,不醒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特维夫发现自己一个人被锁在了车里。身上盖着女人的大衣,还紧紧地塞在座椅的缝隙里,把特维夫包裹得严严实实。特维夫口干欲裂,于是抖着身子爬到前座,保温瓶里有热咖啡,他在深夜的黑暗中饮下一口对自己神志彻底恢复毫无帮助的咖啡。同时他猛烈吸取着凛冽空气里的负离子,幻想自己在夏日森林的深处。
这是母亲之前请来的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给他设定的场景。那些好像被云层遮蔽并且调换颜色的森林,纯粹的树木的绿,绿吞噬了天空的无色,把天空填充出了一种灰绿感。绿又吞噬了土地,把全部的土地都变成了黏湿的古老植物,好像是一种滑稽的杂交。
特维夫后来时常梦到这样的场景。因为那个一本正经穿着如同好莱坞科幻片里高级实验室的医师,给他无数的感官强化,图片,视频,声音,气味,饮料等等。
可是正是这种清新的画面导致特维夫依然没有醒来,这种赤裸裸的失败常常在熟睡的特维夫脸上露出的诡异微笑下显得格外讽刺。
特维夫梦到了芬兰的苔原像千军万马的绿色昆虫那样朝南方滚滚奔袭而来,而亚马逊热带雨林的植物也一样惊慌失措地聚集起来准备应战,两股不同的绿色交融在波罗地海和加勒比海之间大西洋的中轴线上的一个对等分的岛屿上。
那个可笑的岛屿是玻璃做的,岛上有曾经作为东欧移民的父亲和大哥探寻过的痕迹。他们被欧洲流放了,被二十N世纪新崛起的某大国领导人以欧洲统一为目标的运动排挤了。父亲和大哥还有太多他们那样的人不愿意留下,但母亲主动愿意留下,万一病了,还可以坐火车去瑞士山上的研究所治病呢不是吗?
一语成谶。
特维夫真的要去瑞士山上的研究所治疗嗜睡症了,他的病也几乎是在父亲和大哥被驱逐的时候得的。
现在他醒了,他格外珍惜这种时光。但是无边无际的恐慌感和失落感还是让特维夫的内心,确切地说是他的心脏,像悬空了一样,胆怯地跳动在虚无里。他果然又错过了这一次白天的诊所,错过了整整二十四小时,或者是任意几个二十四小时的倍数。
嗜睡症患者然后黑暗中,女人的影子逐渐清晰,特维夫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库珀,简库珀。他叫她,简。她开始叫他,特。
他们争分夺秒地在车里又一次ML,然后争分夺秒地去两公里外的披萨店饱餐了一顿,然后特维夫打电话给母亲。
“我在这个镇上要多呆一阵子。”他冷静地告知母亲。
母亲的声音就像一只发怒的禽类,她用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叫道:“特,你疯了吗?这种小诊所治不好你的,你要去研究所,研究所!”她停顿了一下,缓了一口气,又懊悔地似乎在自言自语般地说:“我早该陪你去的,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
“妈妈,你不该这么相信统一国的公立医院和研究所的。这只是徒有虚表的设施,为了向世界展示欧罗巴各民族大一统的强大无敌的幌子。真正的好医生,像爸爸那样的真正的医生不是流亡了,就是藏在这种破旧的小诊所。”
“你疯了吗?特?你怎么能提起你的父亲?我已经失去一切了,你的思想怎么可以这么危险。他们会抓走你的,我,我怎么能再失去你…”母亲好不容易缓下来的情绪再一次不安起来。
“妈妈,因为我是个病人啊。病入膏肓的嗜睡症病人。”特维夫就这样沮丧而冷静地挂了电话。他觉得自己的电池又在跳闪出低电量的警示了,他回到披萨店的座位,看到简还在窗口喝饮料,他眼中流露出抱歉的情绪。
然后他来到水吧,问一个小伙子要了一张纸一支笔,把自己暂居的地址写了下来,又附上几张足以支付小伙子一周餐费的纸币,轻轻告诉他:“如果等一会,因为我的原因,导致那边位置上的女士很困扰的话,请把我搬到这个地址,扔我在房间的床上就好了。请不要让她太费力,你知道,她已经很累了。”
“知,知道了,先生。”小伙子仓促又欣喜地接过纸币,然后他有一秒钟的疑虑,颇有些担心地看着特维夫,问:“是搬运您,先生您,对吗?”
“没错。”
“您不会,是什么突然,突然不行了那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还不会死!”特维夫情绪又有一点上来了,“妈的我是嗜睡症,嗜睡症好吗?神经病的一种,只会发疯,不会死。”他显然在夸大和扭曲自己的病。
他回到了座位,眼前已经被一片迷雾侵袭,眼皮开始不断地耷拉下来,黑暗一点一点地来临。他想了想自己的欲望,各种基本的欲望是不是都在清醒的时间解决了,也许是吧,特维夫看着简,似乎萍水相逢的简不再是欲望的一种,而是另外一种非生理的东西。她虽然客观地存在着,却好像和他内心深处的什么联系在了一起。
“抱歉,简。”特维夫拿过一杯橙汁,想让自己再撑一下。
简的面容已经红肿,她喝了不少酒,她一定也在挣扎着睡眠的问题:“刚刚我吞了一整瓶这个。”
“三唑仑?”特维夫绵软无力地靠在披萨店红色的沙发上,耳边开始传来百年前蒸汽火车的轰鸣声,一阵又一阵。
“我从没试过一下子吃这么多,因为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用尽一切办法都不行。我太累了,太累了,特…”
简逐渐拖长了音调,声音像是一头缓慢而笨重的灰熊低声吼出的声音。
特维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想抬起头来招呼刚才的小伙子,告诉他这位女士需要去诊所,对就是那个又小又破落的焦糖色的诊所,而不是什么研究所。她需要……
可是太困了,太困了,太困了呀。
特维夫可能还是忘记了上厕所。在梦境里他依然很折腾,沙漠一般的山丘尽头,是高高装在树屋里的厕所。树下有威武的士兵把守着。“长官,我要上厕所。”
“好的,”士兵说,他拿出一份贴身的名单,仔细搜索了上面密密麻麻登记过的名字,然后眉头一皱,说:“你是特维夫?”
“是的,长官。”
“你的父亲是老特维夫,你的哥哥特维夫jr?”
“长官,提他们和我上厕所有什么关系?”
“闭嘴,这个神圣的厕所不欢迎放弃他们国家的流王者的近亲。”士兵冷漠又嫌弃地说。
“啊,可是他们放弃的只是统一国,并没有放弃他们自己的家乡啊?”特维夫辩解道。
“放肆!你居然说出如此叛国的话,我们不得不处决你,特维夫。"士兵皱起眉头,边上的另一位士兵立刻拿上枪杆架着特维夫。
“我,我是个病人,我有嗜睡症,我有病!”特维夫叫了起来。
“闭嘴。走。”两个士兵把冰冷的枪头抵着特维夫的下巴,押送他往沙漠的方向而去。特维夫的小腹因为疼痛而酸胀,他无能为力地回头依依不舍地望向树屋里的厕所,幻想那是一个整洁又温馨的私隐之地,可以畅快地倾听自己排泄的愉悦之音,就像是李斯特的钢琴声那样美。
直到他觉得实在得起身上厕所才行时,特维夫从梦中挣扎着醒来了。终于到了某一天的正午,因为窗户没关,午间的慵懒和温度不经意间已经渲染了整个屋子。他想着自己要飞速去上厕所,然后吃一包花生米,喝一杯水,然后他要继续睡,要继续配合这样的午后,睡到天荒地老。可是,他突然发现了身边的人,那是一个苍白而僵硬的女人,特维夫还没有回想起自己的身份之前,他就已经盯着这个躺在他身边的女人,死命地思考她的身份。
她首先是一具已经死透的尸体。
其次她很熟悉,是一种肌肤之亲的熟悉。
最后特维夫突然燃起一股强烈的羡慕之情,他已经喊不出简库珀的名字,但是他知道这个女人是个失眠症的重症患者。她之所以死掉,是因为她只有吃掉那一瓶药才能睡过去,她已经三天三夜没有闭眼了,即使不是睡死,她也会醒着死去。他是如此地羡慕她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而他却无能为力。
特维夫上完厕所,才惊恐地退身,把整个身体急速地贴在门上。他想起了他想救她的那一瞬,却因为他的嗜睡症,他在最关键的时候可悲地睡着了!
那位笨小伙子一定是以为他给了他钱是暗示他把他们两人一起搬到那个他给的地址。他大概以为他们俩都是嗜睡症患者。上帝啊。
最终特维夫还是错过了去小诊所看病的机会,因为她的母亲突然冲了过来,押着特维夫坐上了驶向瑞士高山研究所的火车。在这辆鲜红色飞驶在阿尔卑斯山脉之间游蛇般线路的火车上,特维夫睡得像个孩子,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的母亲温柔地看着她在身边唯一的亲人,看得沉迷而心醉,她摸着特维夫的脑袋,轻轻地耳语道:“你老是想着要清醒干嘛呢?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值得你清醒地去看的地方,酣睡不醒是多么幸福呀。”
他们来到研究所,研究所的名称是——“统一国框架世界frame work"。妈妈握着特维夫的手,说:“我早就猜到你绝不会主动过来的,我签了约了,儿子,让我陪你一起沉睡在模拟的世界里吧,你爸爸,哥哥,都在曾经那个故乡等我们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