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日头暖暖,槐花满枝,隔壁家的桑树长得肆意,枝权伸出来了好多,给这边的院子里添了些许拥簇的绿意。
云知意一家刚搬进这栋房子不久,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邻居自然不相熟。只是傍晚在院子里悠闲喝茶时,听见隔壁似乎有响动,紧接着便看到一条大黄狗在门前冲他叫得凶猛,爪子使劲扒拉着门。
云知意对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有些摸不清。
大黄狗见他没反应,垂头嗯哼两声,着急地在原地徘徊,又朝隔壁望了望,再去看看男人,那迫切的目光里似乎带着恳求。
经过调教的动物是听得懂人话的,云知意试探地问:“你要我去隔壁看看?”
大黄狗看了过来,又哼哼了两声,然后不见了踪影。云知意抬脚走到门口,打开铁门,大黄狗摇着尾巴匆匆过来,将他领进门。
这栋房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屋顶花草横生,门前石板青苔遍地。院子里,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晕在地上不省人事,大黄狗急得团团转……云知意让女儿叫了急救车,一起将老人送到医院。
一番检查后,医生诊断老人得了肺癌,晚期,癌细胞早已经扩散,医生判言最多只能再看半年光景。
医疗并不算发达的条件下,面对疾病,人总有着束手无策的共情能力和悲悯的情绪波动。
老太太醒过来后,不谙世事般地笑着问云知意:“小伙子你是谁呀,我怎么了……"
云知意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故作轻松地说:“姨,我是隔壁新搬来的。您低血糖晕过去了,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要好好休息。”
老太太点点头,“哦”了两声,又朝他说:“好孩子,谢谢你啊!”
“小事。"云知意咧嘴笑了笑,问:“姨,您家人呢?”
说到此处,老太太摇了摇头,陷入了沉默。云知意猜想这位独居老人或许子然一身,身边作伴的可能也就那条可能看起来如同凶煞的大黄狗。
老太太第二天便提出出院,医生考虑到病情已经无可挽回,与其呆在冷冰冰的单人房里,还不如回到熟悉的烟火地,说不定在这人间的日子还能待长一些。
回到那一方小院里,云知意常过去看望,得知她姓许,便称她为许姨。她大多时都是看着那棵桑树发着呆,也不知在想什么,或许是在回忆她的大半生,也或许是在回忆某个人。
云知意端着女儿调好的槐花拌,看了眼许姨脚边酣酣入睡的大黄狗,抬脚进了门。她像往常一样发着呆,听见脚步声靠近,也未去看来人,目光执着地望着那桑树,喃喃自语:“你说,我能不能等到这桑树开花结果?”
云知意眉头微皱。
最怕的就是,云淡风轻的骗过所有人的眼睛,但其实她自己什么都知道。可笑自己的小把戏,怎么能瞒过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呢?
他抬眼,望了望那棵古老的桑树,心中微微泛起了酸,闷声说:“会的。”
一缕春风吹过,树叶摆起了弧度,许姨又说:“那我,能不能等到他来?见他最后一面……”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渐小的声音湮灭喉中。出于礼貌,云知意没去追问,可他明显感觉到她神色中露出的忧伤。
他将冒着香味的槐花拌放到了桌上,大黄狗巡味醒来,许姨看了看它,向云知意介绍道:“它叫阿棉。”
……
云知意年轻时在报社工作,总喜欢去聆听别人的故事,仿佛透过那些不轻不重的话语能看见别人走过的岁月,或饱经风霜、或异彩纷呈。
与许姨相识有些时日后,他见她笑得最欢的一次,是因为手中紧握的一张黑白双人相片,看样子像是那个年代的结婚照。他注意到照片底端还有行小字,只是时间太久,照片磨花了边,那行小字也看不太清。
但他知道,那是这位八旬老人的故事。
她嘴巴咧开,布满皱纹的脸颊连起了褶子,沧桑的眼弯成了一条缝儿,那缝里盈满了幸福的光亮,她用侃谈的语气说起了故事。
“我先生姓沈,大我十岁,待我极好。”
正文:
1
民国八年冬,大雪纷飞的四九城北巷口,女孩脸蛋通红,破旧的棉袄打了好几个显眼的补丁,裤子单薄,布鞋缝缝补补了不知多少遍,鞋沿与鞋面交错的针线密得不成样。她抱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在雪地里冻得直打哆嗦。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黄包车匆匆在她面前刹住,车上坐着的男人穿着一身灰色长衫,头上戴着棉绒礼帽,身旁放着一个箱子。他转过头来,眉宇轩昂,面容冷冽而俊俏,眯眼打量起了女孩上方的满靶子糖葫芦。
天气实在太冷,连带着女孩拉生意的口吻都多了几丝颤意,声音柔柔得像怯:“大哥哥……要糖葫芦吗?”
男人目光移下,看了眼女孩瑟瑟发抖的身体和不谙世事的眼,淡淡地说:“要两根。”
女孩欣喜极了,发颤的双手仿佛寒意减半,忙从草靶子上撤下两根糖葫芦递给男人,而男人不紧不慢地从身上掏出几个钱币。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物,黄包车夫见事成,拉起车柄不及待地喊了声“爷,走喽”,那男人真就这样消失在了漫天的雪里。
这是许晚桑与沈廷风的初次见面。
来时匆匆,走亦匆匆,而她,一直原地等。
……
那位不知名的客人隔三差五来光顾她的生意,每次只买两根糖葫芦,买完便走,从不多话。
许晚桑猜想那个沉默寡言的大哥哥定是成了亲,拿糖葫芦哄家里小娘子的。毕竟,她是从未见过有男人喜欢吃这种甜掉牙酸要命的零嘴。
她母亲去世得早,如今父亲的烟瘾越来越大,每日经过父亲的间房时,常能看到一个留着辫子穿着邋遢满是胡须的老汉坐在炕上,在烟雾里呛得咳嗽,有时又睡死过去。
今日,父亲格外有神地盯着门口那道瘦小的身影,不知因为什么,眯眼笑了起来,许晚桑对这种莫名其妙的笑声不由有些惶惶。
“丫头,如意楼招女,名单上我写了你名字,你要享福了…"父亲仰头,哈哈朝天笑着。
许晚桑扑通一声跪地,眼泪直流,拉着老汉的裤腿说:“爹,我不要!我想陪在你身边…”
她年龄虽小,却听巷子里的人说起过不少如意楼的风月事。那种妓场,是要签卖身契的,进去再出来难比登天。
她宁愿冻死在三尺雪地里,也不想让一个个陌生男人脏了自己身子。
老汉面色沉下,眉头一横,拿起桌上的烟斗朝女孩手上砸去,脚狠狠一蹬,女孩被踹开,他骂骂咧咧道:“臭丫头,我养你有什么用!你个败家的!家里都吃不上饭了还整天不知道死哪去,你倒是去勾搭个有钱人家啊!他奶奶的……”
许晚桑在角落里抽着鼻子哽咽,老汉骂声戛然而止,眸中精光一闪,起身下炕,在一堆破烂里翻来翻去找了根粗绳。
转身一看,女孩早不见了踪影,他斥骂一声,气急败坏地拎着麻绳跑出去。
许晚桑哭着跑了很久,她没想到父亲竟真的将她视作钱财的筹码。
“他奶奶的!臭丫头…"后方传来熟悉的声音,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她跑啊跑,忽然一个踉跄让她摔倒在地。老汉面色大喜地追了上来,逮着女孩就抄起麻绳卯足了劲儿打,女孩紧紧抱头蹲在雪地里发抖,粗大的麻绳一声声地打在单薄的裤腿下。
老汉骂着猛然回过神来:这丫头要是被他打伤了,如意楼看不上,那岂不是断了自己的财路?
他撒下手,朝女孩踹了一脚,心里的火气才勉强消退下去,又拎起绳子一通折腾地将女孩死死绑住,准备往回拖时被一道冷声叫住。
他转过身看那黄包车上戴着礼帽面容矜冷的年轻男人,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也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少爷……
心下一想,顿时好言相对:“公子,您有何事?”
“人,我要了。"男人沉声道,双眼微阖,冷冽的面容不言苟笑,无端的压迫感硬是将老汉定在了原地。
他用五个大洋买下许晚桑,老汉拿着钱喜笑颜开,临走前还不忘给女孩松了绳子,交代说:“入了府好好办事,把人伺候好了有你享福的……"
许晚桑看着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开,眼里只有手中几块拇指大的银圆,心里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让她忍不住哭。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是人性的冷漠,是当今世道。
她坐在雪地里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嚎陶大哭,北风一吹,又缓缓下起了雪。车上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下来了,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径自将裤腿往上褪,只一眼便看到白皙的皮肤上红痕交杂,颜色渐深。
许晚桑忙将脚挪开,拉下裤腿盖住伤痕,一抽一抽地哽咽道:“大哥哥……我娘说女孩子的脚不能给男人看…”
男人面不改色地道:“这是小腿。”
许晚桑睁大眼睛看他,男人又补充一句:“没骗你。”
他弯腰将女孩抱起,放在黄包车一侧,女孩看着他,怯怯地问了一句:“大哥哥,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她想啊,被人用钱买下,与巷子里穷人生下的孩子被有钱人用几袋米交换并无区别。
男人坐在她身侧,伸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发,缓缓说:“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别怕。”
这句话,许晚桑记了一辈子,年少不知情为何物,回首时早已情至深处。
黄包车被拉起,车轱辘碾过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车夫的脚印一个接一个。回头看,漫天的雪落下,早已掩盖拖曳的痕迹,这一趟,起点是四九城北巷口,终点不知去向何处……
2
民国十四年春,沈家公子沈廷风提出迎娶义妹许晚桑,这种不伦之举遭到了沈家二老的反对。
他今年二十八,早到了成婚年纪,沈母日日为他的婚事发愁,门当户对的小姐照片日日一沓没断过。一听他要娶亲时沈家二老喜上眉梢,可没想他要娶的是许晚桑。
当初沈廷风带这个丫头回来时,她才十二岁,年纪小,沈母自然不会放心上。何况为了让她安心,沈廷风主动认许晚桑为妹妹,算是给了二老一个定心丸。
地位相近的人家都知道这个事,沈母也就放任那丫头在沈廷风身边伺候,若是沈廷风真娶了那丫头,那沈家定要是被人说笑的。
即便六年过去,昔日瘦弱丫头有了俏色,神情也灵气,但大户人家终归讲究门当户对。
沈母脸色拉下,敲着桌子声疾厉色道:“我和你父亲都不会同意的,你这样是给我们家蒙羞!”
沈廷风站在厅子中央,手中牵着不知所措的许晚桑,面色淡然地看着主位上坐着的二老,“母亲言重了。我若不娶她,终生不再娶,沈家的香火怕只能到我这儿,儿子不孝……"
“你是在威胁我?"沈父横眉,抬眼看他:“哼!这丫头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父亲何以说是威胁?我爱一人有何错?”沈廷风面不改色道。
这场父子之间间的冷战持续了一个月,许晚桑偶尔碰到沈夫人,对方对她的脸色自然不好。许晚桑十八岁了,这六年时间里算是摸通了点人情世故,毕竟在沈家二老看来,是她有心机,勾引了沈廷风。
可明明,是那个衣冠楚楚的沈公子在无人处抱着她柔声叫晚晚的,是他想和她日趋渐近的…
两个月后,沈家二老终于松口,同意沈廷风娶她,但不可能是正妻。
于是她成了沈廷风第一个姨太太,也是此生唯一一个。
她出身低,八抬大轿,重金聘娶,锣鼓舞狮,三书六礼这些都免去,只有一纸婚书和一张新式留影照。
沈廷风旧式新郎服,面如冠玉,头戴高帽,衣带胸花,她穿着他让人定制的大红色立领旗袍,长至脚踝。男俊女俏,揽妻入怀,恩爱无间,就这样定格在了黑白照内与时光深处。
只是,许晚桑低头看了看脚,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晚上,屋里点上了红蜡烛,一派喜气,雕花窗上贴满了红色的囍纸。
她见他就着微暖的烛光在那张照片底端写下一行字,她忙凑过去看,因他的缘故她也识得一些字,那照片底端的十二个字分明是:风与晚桑,生生世世,江湖不忘。
男人等不及将她抱到床上,衣衫尽褪,声声晚晚入耳,烛光荡漾,缠绵至极。许晚桑抬眸打断他:“少爷,您不后悔?”
沈廷风用手轻挡她的唇,“叫夫君。”
许晚桑面色羞红,翻了个身,面对着墙,不去理他。
没成想一下子就被男人扳正过来,模糊的灯影里,他黑眸炯炯,吻上她的唇,流连到她的耳边:“晚晚,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像你,也像我……”
烛光亮了一夜,床慢也不消停了一夜。
春末夏初的季节,天色早已大亮,院里早年栽下的桑树悄悄开了花,日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了进来,洋洋洒洒,光影斑驳。俏娘子坐在镜台前梳妆,面色红润,纠结着编哪头的发。
床上睡容缱绻的男人睁开眼瞧她,瞧了半天,新媳妇还在懊恼自己的发乱,怎么编也不好看。他穿衣下床,笑她:“这头发像你此刻的心情,丑媳妇见公婆,慌乱成一团。”
许晚桑瞪他一眼,继续打理着自己的发。
沈廷风走到她背后,揪起一条小辫子,拆开红色发绳,一手托着一手抚平,梳理整齐后分成三股,开始慢慢编起了花辫。
许晚桑看着镜中的他认真又耐心的神情,双眼微弯,椰揄道:“堂堂大公子怎么干起了丫鬟的活儿?”
男人只是笑笑,“为妻抚发,恩爱白头。”
梳洗好后,沈廷风便带着她去前厅敬茶,虽说长辈们都不看好这亲,但再不济也是冠了他的姓,无人敢对之不礼。
沈家人的远亲近房许晚桑都见过,这番敬起茶来也并不怯场,除了沈家二老脸色不怎么好看外,其他人都笑笑应承,还送了首饰珠宝作新婚贺礼。
“晚丫头一看就是有福气之人,可要为沈家多添几个儿孙。"旁支的一位姨娘打趣说。
许晚桑被男人牵着,正愁怎么回应那玩笑话,沈廷风看着在场的人,唇角微扬:“各位叔伯姨娘,可得买好金锁、缝好肚兜,说不准明年就能用上了。”
此话一出,满堂嬉笑声,连一直板着脸色的沈家二老看上去都温和了些。
许晚桑脸上烧着红云,嗔恼男人说的这句话,暗暗掐了一把男人的手心。
沈廷风笑着看她,眼底泛着别有深意的光,凑近她耳边悄悄说:“相信为夫,三年让你抱俩。”
许晚桑越发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了,只得默默低下头,掩盖窘迫。
可她没想到男人一语成谶,半句成了真。
两个月后,她被诊出有孕,沈廷风轻抚着她平坦的肚子,眼底笑出了花。
沈太太知道她有喜后,常命人送补品和衣裳过来,倒不会缺她什么。许晚桑能感觉出来,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沈廷风与二老的僵硬关系渐渐冰释。
夜里,男人转辗难眠,拥着她,温热气息喷洒在女人耳边。许晚桑察觉他有话要说,便试探问:“要当爹……高兴坏了?”
男人长吐一口气,带出几缕愁绪,他轻轻说:“晚晚,如果有一天,我迫不得已离开你,你……"
他主动断了话,似乎没法说“你会不会原谅我”或者问“你会怎么办”之类的隐言。
许晚桑阖上眼,将他放在腰间的手挪开,转身面对着墙,“乏了,睡吧。”
沈廷风敛下眸,望着窗纸映下的月色,久久未眠。
3
民国十五年五月初七,沈家添女,取名沈意安,寓意一生平安,无灾无难。
沈廷风坐在床前,看那熟睡的小小一团,眉眼像父,鼻子嘴巴随了母亲……他在许晚桑额前轻吻:“娘子辛苦。”
几日后,沈廷风借口有事离家一趟,再回来时面上神情哀切,难掩痛苦。许晚桑安抚好孩子,皱起眉问他:“发生了何事?”
他看着孩子已熟睡,在许晚桑身旁躺下,眉眼惆怅,缓缓说:“昨夜地安门发生一起暗杀,十四名死者皆是不久前留学归来的学生,全被乱刀砍死,尸体刀痕遍布,惨不忍睹……"
“与你有关?”许晚桑自认为了解他的性情,笃定道。
沈廷风点点头,凑近了她几分,在她耳边轻轻哽咽:“晚晚,他们是我资助的学生,满腔热血成了刀下亡魂……若有一天,我像他们那样,你害怕吗?”
窗色几明,月光照亮他的半边脸,余下的半边隐在阴影里,许晚桑掀起眼皮,看到他眼里泛出的水光,记起他一年前曾问过她相似的问题。
那时她没给答复,她知道山河动荡,世道换天,民不聊生,可没想到他会参与进去。
她蹙了蹙眉,斟酌言语,靠近他说:“我知道,你有你的信仰。但我的信仰是你,只要你在,我就不怕。”
一如他当年在雪地里说:“只要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别怕。”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沈廷风从悲伤里挤出一抹笑来,握着她的手:“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无论你想独自将孩子抚养成人还是选择另嫁他人,沈家不会亏待你,也不会怪你,原谅沈某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不轻不重的七年光阴。”
许晚桑拿手遮住他的唇,小声嗔怒道:“别瞎说!我不想当寡妇!”
八月初,沈廷风坐车离京,对外宣称沈家到南方扩展生意。可只有许晚桑知道,这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乱世里,承诺都是空话,信不得。
民国十六年一月,沈府被包围,一双双军靴踏进沈家大门,为首的人称沈家窝藏叛党,也不顾沈家二老的阻拦,下令士兵搜查沈家。
最后并没有搜出什么人或疑物,中统局设法驻兵看守沈家,实行长达三月的软禁。
四月下旬,院子里站满了人,黄色军装写满冷血与狡猾。
沈父面露青筋,指着一队人大声喝道:“今日你们若是敢行私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一队人里为首的男人朝沈父鞠了个躬,虚情假意地笑了笑:“沈老爷想多了,属下怎敢动用私刑?”随后又将目光转向沈母身旁抱着近一岁女儿的许晚桑,“沈姨太可知沈公子的下落?”
“不知。”许晚桑摇摇头。
男人看了一眼孩子,又说:“沈公子应该也有近一年未见孩子了吧?”
许晚桑顿时警惕起来,抱紧了孩子,不再说话。
“完了你们快滚!我沈家没有你要找的人!想找我儿子到南方去找!"沈父挥手下了逐客令。
男人笑了笑,朝沈父点了点头,转身带着人走了,只是门外看守的人未离开半步,软禁还没停。
隔天早上,意安喝完粥不久开始上吐下泻,发起了高烧。许晚桑慌了,沈父一早被中统局的人带走,沈夫人带着许晚桑出门找大夫,却遭到门口看守人的阻拦,说要禀告上级,等上级允许后才准他们出去。
意安的脸色发青,陷入昏迷,许晚桑恍然意识到:这就是一场阴谋与警告!
用调虎离山计支开沈父,这边找借口拖延…
意安不到半天就没了气息,沈夫人在门口如街头恶妇一样撒泼打滚,许晚桑抱着孩子痛哭,过往的人都在看这一出戏,同情、怜悯的目光如江海滔滔涌过来。
沈父回来时看到这一幕,握紧拳头,面色狰狞地朝看守人脸上砸去。
闹了半天,几人被强制赶回屋子,大门被关上,一条命,就这样无缘无故地没了。
意安被葬在沈廷风院子里的那棵桑树下,是许晚桑亲手安葬的。
沈父将许晚桑叫到了屋内,蹙着眉头连连叹息,一天过去,像是老了十岁。许晚桑像是没了魂儿一样,面如死水,眼眶红肿。
明明是初夏,却犹如凛冬一样刺骨的冷。
沈父压下心里的愤恨,对许晚桑说:“我和他们谈好了,月底他们会撤人,我儿子做什么我又怎可能不知道?等他们一撤,你马上走,走的越远越好,不要犹豫!”
沈父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这话的,他拿起桌上的信封,递给许晚桑:“这些钱,够你生活一辈子的,乱世里,活下去才最重要!沈家是我的根,我和你母亲绝不会离开。”
沈母见许晚桑未收下,夺过信封塞到她手里,“快拿着,时机一到你就走,没什么好牵挂的!我们会陪着意安…”
沈母伸手抹着泪哽咽起来。
许晚桑泪流满面,扑通一跪,弯下腰朝二老磕了三个响头,“父亲,母亲…”
沈父说得没错,月底时,沈府外的人都撤去。
临行前一晚,许晚桑一夜未眠,坐在那棵桑树下抚着泥土,仿佛抚摸着那娇稚的脸蛋:“意安…娘要走了,对不起……娘没能护好你……"
沈父靠着人脉给许晚桑寻了一辆车和可靠的人,时机一到便走后门出了府,坐上离京的车。
辗转几日,从北京到安徽,许晚桑不敢有一刻的松懈。在饭馆上楼吃饭时,她不小心撞到一个男人,那男人身着西装,眉眼严肃,从骨子里泛出来的嗜血气息不禁让她一颤。
她忙低头道歉:“对不起……”
谁知男人忽然扯住她的手往饭馆二楼走,她惊诧,想用力挣脱,却听见他在耳边说:“我是廷风的好友。”
她怔然。
她被他拉上了楼,坐在靠窗的位子,他说:“适才唐突,请谅解。我见过你们的新婚照,所以才……"
他言语戛然而止,目光敛下,气场忽变。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许晚桑对这个半路冒出来自称先生好友的男人自然不信,男人也察觉到了她的提防,不免道:“你可以随意考验我,不过,得先解决后面的麻烦。”
许晚桑心下一惊,她被人跟踪了一路!
男人提议下楼,解决麻烦。许晚桑想了想,终究是个隐患,于是乖乖配合。
他们将人引到深巷,男人出手迅速,一击致命。麻烦解决了,那男人自我介绍道:“沈太太,我叫萧锦琛,皖城萧家。”
“我不是沈太太。”许晚桑看他,目光里满是怀疑。
萧锦琛一笑置之,“你是廷风唯一的女人,因沈家嫌你出身低微只能让你做姨太太,膝下有一女,名意安,我说得对吗?”
许晚桑压住心头的情绪,没给他答复,又问他:“你说见过我先生的新婚照,那照片上有什么?”
“呵!风与晚桑,生生世世,江湖不忘…倒是情深。”
许晚桑这才勉强相信他,等不及问他:“我先生在哪里?”
“前天去了广州,如果你信得过我,我会给你安排好住处。下个月初,我也会启程南下,可以告诉廷风你的消息。你有什么话要我转达的可以跟我说。"萧锦琛从容地道。
许晚桑在他的安排下,住到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她多想告诉他意安没了啊!但他身怀理想,奔波过来已无意义。
苦痛无人分担,这实在是折磨。
七月,萧锦琛回到安徽。
许晚桑忙去问:“萧大哥,我先生还好吗?”
萧锦琛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告诉她:“他受了伤,不过未伤及筋骨,不算大碍。这张照片是他托我带给你的,他说等他的事情结束就来找你。”
许晚桑的心算是落了地,她接过男人手中的照片,看了一眼,又默默收好。
“还有个不幸的消息。"萧锦琛叹了口气说:“沈家二老昨日暴毙家中,对外的消息称是食物中毒。”
哪里是什么食物中毒啊?这分明就是逼沈廷风出现!
许晚桑捂着嘴巴呜咽着。
“你放心,他就算知道也不会回去寻死。”萧锦琛说。
许晚桑在安徽住了两年,后来战争爆发,烽火燃烧了大半个中国,她跟着老百姓们南迁,一路走过湖北、重庆、四川、云南、贵州……半生的颠沛流离,她看过汉口的大江、重庆的山林、眉山的花开、玉溪的落叶、安顺的燕归。
起初她和沈廷风还有书信往来,但动荡的时局,次次南迁得匆忙,她和他终究失了联系。
后来战争结束,改革开放,她拖着沧桑的身体回到了北京,当初的沈府。
入目便是草木扶疏,一片落败,蛛网结得遍地,当年那棵小桑树已成庞然大物。许晚桑泪眼婆娑,那树下有她的骨血……
这一片不久后要拆迁,许晚桑只身寻遍了人,力争将那个院子留下。政府得知原委后决定为她让步,单独将那个院子划了出来,不列入拆迁范围。
她又在这里住了二十九年,算算日子,与他分离了整整六十三年了。
4
故事听完,云知意抬头看院里那棵桑树,枝繁叶盛,独自挨过烽烟战火,顽强不倒。是灵魂永驻的身躯,是屈辱历史的见证者。
经过许姨同意,他将照片拿去登寻人启事,同时这段坎坷波折的爱情也公之于世。
到夏末,许晚桑病情加重,卧床不起,她倔强地留着最后一口气,等待云知意带来她希望的消息。
或是时光不负有心人,又或是上苍垂怜,在入秋几天后,云知意搀着一位头发掉光、右边的半张脸面目全非、瘸了右腿的九旬老人进屋。
一向昏昏欲睡的许晚桑听到消息后格外有了精神,她睁眼看着门口那个逆着光、脊背佝偻的身影。即便容颜已毁,满身风霜,可依旧能从那双黑眸里看见当年风华模样。
那就是他。
她寻了三十三年、等了二十九年的男人。
沈廷风。
他步履蹒跚,缓缓走过来握住她被岁月摧残得皱巴巴的手,声泪俱下地唤她:“晚晚……"
许晚桑哽咽,浑浊的眼渗出泪花,“对不起,我没保护好意安……”
这是她此生最大的愧疚,她知道他那么喜爱他们的女儿……
“我知道…我知道…"沈廷风囫囵说。
乱世里,生不逢时,命不由己,他不怪她。
相伴五天,他们说起意安的成长、流离的岁月,从悲痛到释怀,六十多年里没放下的,在这几日竟全部宽了心。
1989年8月17日,许晚桑离世。
1989年8月30日,沈廷风入殓。
自此,这段令人悲恸的爱情藏在时光深处,留在历史的溯流中。
云知意收养了阿棉,受两位老人的嘱托,将骨灰都安置在那棵桑树下。惊奇的是,桑树的花期已过,今年未开,如今却在九月悄悄开花挂了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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