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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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舟初来一号库是在兜里仅剩五十元的时候。那天，她在人才招聘会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挤来挤去，左顾右盼。无论如何今天必须得找到一份工作。

每次面试她都因太过紧张最后被刷掉，这让刚毕业的周舟有些沮丧。终于挤到一个人较少的展位前，周舟推了下眼镜，宣传栏上写着急招成品库计数员，要求踏实肯干，认真仔细，可上夜班。

看到“夜班”时，周舟心里打了怵，但看到工资待遇后，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重点是不要求“口才好，沟通能力强”。这让有些社恐的周舟眼前一亮。

她摸了摸口袋里单薄的一张50元，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其他人看到要上夜班都犹豫着离开了。“这真是天不亡我啊！”周舟忙把简历放在桌上，虽然坐在那的招聘官有些严肃，但转动笔杆的动作仿佛在向她召唤：快来，快来！

周舟鼓起勇气开始做了自我介绍并卑微地保证一定会努力工作，希望能获得这个机会。面试官面无表情地翻了翻她的简历，快速地在上面打了个对勾，仿佛在核对出入库的产品，确认无误后，轻描淡写的一笔，宣布她被录用了。

【2】

这是一家大型的乳制品立体库，库房有九个，分别存放不同品类的奶制品，周舟被分配在一号库做计数员，主要负责一号库的日常出入库计数盘点工作。

和周舟一个班的还有三个计数员，两人一组，带她的人是比周舟大三岁的秦姐。秦姐长相虽不出众，但有一种古典美人的秀气。

经过了一上午的熟悉，周舟已经基本了解了工作流程，就是把车间生产出来的奶制品盘点入库，出库时记录装车时间，产品批次，发往哪里以及出货数量，然后出货单找库管签字。

“加油！”周舟悄悄给自己打气。

“小周，既然你熟悉了工作流程，那就先回去。从今天夜班开始算正式入职。”直属领导也就是一号库的库管田建军说。

好像除了说好，周舟也别无选择。明知道这半天的时间算是白白浪费了，没有工资的；也知道一开始上班，在业务还不算熟练的情况下被安排夜班不太合理。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太了解自己的弱点了，自己不太会说话，只能选择服从。

【3】

夜里的温度真是不能和白天相比，昼夜温差十几度。周舟看着库房里几层高货架遮挡住灯光的晦暗角落，堆着工人的军绿色棉大衣，才开始后悔，没经验啊，只能挨冻。

这是初涉职场的第一条人生经验：夜班是需要带棉衣的。

周舟裹紧自己的工衣去库管办公室领提货单的时候，略有些油腻的胖库管田建军正伏在办公桌上睡觉。看着其他三个计数员手里已经握着几张粉色的提货单，周舟有些着急，不知道自己是该叫醒田主管，还是该安静地等待。

“喏，自己拿就好了！”秦姐轻声提醒周舟。顺着秦姐的目光，周舟才看清在田主管白色的木纹办公桌边夹着几张粉色的提货单，像一朵盛开的花，等着自己采摘。

她忙去把那剩下的几张单子取下来，等待着装货车的到来。刚开始她还没注意单子上的具体提货品类和数量，等到前面几辆车都装走了，周舟才发现，原来自己接的这几张单子是如此的琐碎。

不仅提货的品种多，而且每种货品的数量都很少，导致装卸的工人和叉车司机都怨声不断，骂骂咧咧。这时周舟才发现原来别的计数员提早来抢走的单子都是同一种货品，数量多，装车速度快，她们走的是绩效工资，想多挣钱自然是这种整单比较受欢迎。

看着其他几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周舟觉得有些苦涩，这摆明了是欺负新人，可自己能去争辩吗？还是忍忍吧。

装完最后一辆车已经是凌晨两点半，周舟感觉自己都快被冻僵了，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星星很多也很渺小，没有一颗是为自己闪烁。

“田主管，醒醒，麻烦签一下单子！”周舟小声地叫着田主管。可田主管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不时传出一两声鼾声。

“姑娘，你快着点儿吧！我这还着急天亮前出市区呢！”司机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周舟急得鼻子尖儿冒汗，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推了推胖主管的胳膊，暗暗用了几分力道。

“嗯？什么事儿？”田主管终于迷糊地睁开眼睛问道。

“主管，签一下单子。”周舟轻声说，生怕自己声音大点儿就惊了这个还未睡醒的人。

“哦，好的，”田主管边拿起笔签字边对周舟说，“下次你模仿我的笔迹签一下就好了嘛，不必叫醒我。”

“这……我刚来，还不太会模仿您的笔迹。”周舟为难地说。

“找秦姐，或者小包她们几个，她们会，年轻人要活套点儿。”田主管把单子递给周舟小声说。

“好……好的！”周舟这才明白，为啥大半夜了只有自己来签过单子。

【4】

夜的漫长，只有上过夜班的人才会懂得。工作了大半个月的周舟拖着一身疲惫，准备在大库房里找个遮风的角落休息一下。刚坐下打了个盹儿，就听到隔行的货架间有动静，她一个激灵，立刻清醒。

难道有小偷儿？这不可能啊！别说外面还有别的库房的工人，进进出出的车辆，厂区大门还有保安，小偷再傻也不可能进来偷东西。

周舟只感觉汗毛倒立，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响，但她必须得去告诉田主管一声。她悄悄挪动脚步想从另一行货架后面穿过去。

“哎呀，韩主管，你讨厌！一会儿有工人来了发现了看你怎么办？”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可话的内容更让周舟心惊，韩主管？那不是六号低温库的库管吗？怎么会大半夜的跑到一号库来？

无数的问号在周舟脑海里闪过，正待她就要神不知鬼不觉穿过货架的空隙时，一只手拍在了她的肩头上。

“啊——”周舟这一惊非同小可，忍不住叫出了声。就在这时，尴尬的一幕出现了：货架后一个人影扯了扯半露在香肩上的工服，慌乱地跑出了库房。

临出库前，那人还扭头飞快地看了周舟一眼。周舟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是秦姐。等了半天也不见“讨厌的韩主管”出来。周舟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舟，你喊什么，我是来叫你挂标识牌儿的，找了半天才找到你！”拍周舟的人是同一班组的叉车司机郑浩。他的出声，不得不说太恰到好处了，恰到好处地告诉了暗处的人，他是刚来到这儿，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

“刚跑出去的那是谁？你看清了吗？胆子真小！”郑浩这句话更加高明，把自己顺利地摘清。可苦了周舟憋得满脸通红，愣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郑师傅，你要吓死人啊？这大半夜的。”憋了半天周舟只能尴尬地挤出这一句话，“你眼花了，哪有人跑出去？走吧，不是挂标识牌嘛。”

说完，两人抱起标识牌向库房深处走去。每天下班交接都是要把出过货的标识牌上的数目改好，不然是下不了班的。

就在周舟他们改完标识牌准备下班时，秦姐回来了。周舟浑身上下都感受到秦姐眼角余光的一瞥，是试探，猜疑，还是有某种确认。

她惊慌得低下头不敢看她。秦姐是周舟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她很想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可她心神不宁还是让人觉得怪怪的。

【5】

回宿舍的路上，秦姐从黑暗了跳出来，揽着周舟的胳膊。周舟惊魂未定，她还凑到周舟的耳边，小声说：“周舟，韩主管是我男朋友，今晚的事你能不能替我保密？我们还不想公开恋情！”

“秦姐，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放心！”周舟诚恳地说。

“那就好，以后姐罩着你！”秦姐的手揽得更紧了。

一个秘密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秦姐对周舟格外好，她每天把自己抢到的大单子分给周舟，每天给周舟带好吃的。还时不时送周舟一些小礼物。她送得越多，周舟越觉得不安，她不想收，但又抗拒不了秦姐的热情。

“呦，你们这比亲姐妹处得还亲近啊，真是让人羡慕！”其他的工人经常对她们说，周舟只是笑笑。

“秦姐，你真的不用特别关照我，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周舟对秦姐说。

“小周舟，我就是觉得与你投缘，你也不用多想。”秦姐每次笑着说这些时，格外温柔。然而，这偌大的库房能存下许多货品，却未必能存得下人们心里的算计。

两个月后的一天。“小舟，田主管叫你过办公室一下。”有个工人传话给周舟。

“哦，好的。”周舟把标识牌快速地写好挂上了货架，转身向主管办公室跑。

“田主管，你找我有事儿？”周舟看着田主管身边站着秦姐，有些奇怪地问。

“周舟，你来了也有段时间了，你会模仿我的笔迹签名了吗？”田主管很严肃地问。

“还……还没，我一定好好练习。”周舟以为田主管是嫌弃她不会模仿他的笔迹签名，所以有些忐忑地回答。

“周舟，你前天晚上是不是模仿了田主管的签名？咱们一号库有车货对不上数了！你好好想想再回答。”秦姐突然窜到周舟跟前，眼带焦急地问。

她手里捏着的出货单子在明细表夹子上绽开一朵粉红色的花，秦姐抓紧夹子带起的风，让那朵粉色的花发出簌簌的轻响，这轻响传到周舟的耳朵里，震得周舟心脏一缩一缩的。

“秦姐，我每次都是让你代……”周舟的话还没等说完，她看到秦姐的目光变了，变得有些阴鸷和狠戾，她瞬间住了嘴。可周舟也的确不知道这签名是怎么回事儿，一车的货，让自己担责，自己也的确担不起。

她看了看秦姐，看了看她手中的出货单，又看了看田主管。

“主管！如果是有人不是故意的，签错了名字，会怎么处理？”周舟弱弱地问。

“如果是新人，直接开除！如果是老员工罚款加开除！全厂通报永不录用。”田主管把笔在手中转了一圈回道。

“田主管，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工人入错了库，把一号库的货入到了二号库？”周舟看了秦姐一眼，若有所思。

“这不可能，错一板两板有可能，错一车这根本不可能！”秦姐在周舟面前扬了扬出货单，肯定地说。

周舟懂了。欠了秦姐那么多出货单是时候还了，秦姐对她照顾颇多，她不能揭秦姐的底，最好的办法就是承认自己签错了字。

“田主管，我前天夜班的确有些困，犯迷糊，我记不太清了。”周舟最后只能这样说，至于真相好像没那么重要，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人把这份责任担下来，至于结果如何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周舟在职三个月，临转正之前被开除了，她再也没和秦姐联系。

离开那个厂子一年之后，偶然听一个工友说起，一号库和二号库还有秦姐后来都被查了，因为他们几个合伙偷卖厂子的货品。

事情爆发后，工友们还给一号库起了个戏称“新者库”。